火車停靠在荒僻的小車站,不到一分鍾的時間就呼嘯而去。


    今晚是滿月。明明已經夏至,月光卻出奇地涼,照在身上如同結了一層薄霜。


    站台上唯一的瘦削身影望了望荒涼四野,確定了方位之後,雙手迅速在胸前結印,動作變化極快,讓人無法看清。不過片刻,一陣疾風刮來,卻像有意識般縈繞他周身不去,吹得他的衣角獵獵作響。


    右手劍指,無聲號令。他的雙腳微微離地而起,似乎是那疾風托著他急急往西北方向去了。


    如非必要,他並不想在沒有結界的地方公然施行法術。雖然在他的感知範圍內,方圓十裏一個人都沒有,但月圓之夜,精怪妖狐本就猖獗,如此高調地使用禦風之術,免不了成為眾矢之的。


    但眼下,刻不容緩。他已經顧不得那麽多。


    自上古始,三界就達成不成文的協議,彼此相互不侵擾。但實際上,三界眾生的糾紛一刻都沒有停止過。人先天魂魄本為中正平和,如清修行善,可登仙境;心魔深種,可入地獄;陽壽盡了之後自然要入鬼界,在十殿閻羅麵前走上一遭,或贖前世罪孽,或投胎轉世。隻是轉世未必成人,也許為妖魔,也許為禽獸。


    故除了少數上古便存活著的之外,三界眾生,皆由人間而來。


    正因如此,人類與其他兩界的居民之間的因緣,並非幾條律法便能斬斷得一幹二淨。天界有清規戒律,鬼界也有冥主治下森嚴,但人界千百年來從未有過完整的統治,才有傳說中的術士,道士等等應運而生。


    這些人不管哪朝哪代,被冠以什麽樣的稱呼,做的什麽營生,幹的始終是同一回事——維持人間和其他兩界的平衡。


    而他正是其中的一員。平時,人們稱呼他為,入殮師。


    眼前出現了一大片建築的模糊影子,顧城越微微變換手勢,腳下的疾風便飄然散去。


    他看了看大門口掛著xx中學的牌子,心說這次麻煩不小。


    這次生意來得急。一個時辰之前他才剛剛從警察局的法醫室出來,就看到手機上十幾個未接來電。對方報上了地址和情況之後,顧城越當即就打車直奔去了火車站。


    對方原本是要求他明天才到,顧城越雖然應下,但他心裏清楚,明天他到的時候恐怕迎接他的已經沒有活人。


    因為對方在電話裏過於慌張以至於顧城越沒有多問。沒想到到了這地方才發現,這裏居然是學校。


    很大規模的全寄宿製學校,不需要感知都能看出來全校上下不少於四五千人。校舍,教室,一間一間地找,到天亮都找不完,何況現在自己不請自來,不能驚動任何人。


    從月影的角度來看,已經接近子時。太陰熾盛,那屍體明日就要被送去火化,今晚再不行動,隻怕為時已晚。


    顧城越摘下從不離身的黑色手套,那是一雙清瘦修長的手,因常年不見日光而顯得蒼白。隻是將手心□在空氣中,便能感覺到風中帶著一縷濕冷。顧城越在月光下細細一看,竟是血絲,心道:百年不遇的厲鬼,可不要讓我太失望。


    在這所學校的男生宿舍裏,亦有人至今未眠。


    “奇了怪了,今天晚上怎麽這麽冷……”半夜被凍醒了的方澗流,忽然感到尿急,拚命搖晃著自己上鋪的室友李初陽。


    現在明明是夏天,白天氣溫有30多度,怎麽到了晚上自己居然冷得陣陣發抖,裹緊了薄被也不管用。


    “小初陽,小初陽!醒醒!我尿急……你陪我去上廁所好不好?”方澗流見搖晃無效,隻好用小手電筒晃他的眼睛。


    “方澗流啊方澗流,我說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怎麽像個女生似的上廁所還要人陪!”李初陽大概是被吵醒了好夢,心情自然不會好到哪裏去。對於方澗流的無理要求斷然拒絕。


    李初陽轉了個身,方澗流索性爬上他的床捏住他的鼻子,在他肋下亂撓。


    李初陽這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癢。方澗流每次都嘲笑他將來就是個妻奴,就因這事也不知吃了多少爆栗。不過這一招屢試不爽,李初陽終於被方澗流撓到睡意全無,揪著他的脖子勒令他快去快回。


    不知為什麽,同宿舍的另外兩人睡得極沉。這邊廂好大的動靜,他們愣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方澗流聽著拖鞋在樓道裏吧嗒吧嗒的聲音,還有小初陽在一邊的嗬欠聲,縮了縮脖子,“小初陽,你有沒聽說……高年級今天有個女生自殺了?”


    李初陽很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是美女嗎?要是美女姐姐,嘿嘿~正好她夜半寂寞,我們安慰安慰她?”


    方澗流無語了。這樓道裏的路燈原本是聲控的,一有人走過就會亮。今天似乎是壞了,一路上黑漆漆的。方澗流心想幸好拖了小初陽來,不然自己怕是沒走到廁所就尿了。


    李初陽也不知是不是有些膽怯,吹起了口哨。四壁回聲,五音不全的口哨聽起來,如同銳物在玻璃上劃動發出的聲音一般滲人。


    好容易終於到了廁所。方澗流心裏大大鬆了一口氣。李初陽似乎也出了口長氣,“你進去尿吧,我在外麵等你。”


    “小初陽……”方澗流可憐巴巴地看著李初陽,似乎是還想哀求他進去陪著。李初陽這下真的怒了,差點就掄起拳頭來,“方澗流你少給我得寸進尺!快點滾進去!這什麽鬼天氣……還真他媽的冷……”


    見他生氣,方澗流也隻好咽咽口水,在牆上摸了半天開關,卻總也摸不到。於是心一橫,眼一閉,就摸索著進了廁所。反正廁所的構造自己熟得很,速速解決就回宿舍去……


    李初陽半睜半閉著眼靠在廁所外的牆上,一盞小窗外,正好一束月光打在牆角邊。就在那時李初陽似乎看到一截濕乎乎的東西閃進了廁所門邊投下的陰影中,等他揉揉眼睛,卻什麽都沒有。


    李初陽嘟囔了兩句,心想沒睡好眼花了吧。這方澗流怎麽這麽久,掉茅坑裏了麽。


    方澗流閉著一雙眼睛在廁所裏胡亂摸著,沒走兩步便摸著了一個冰涼涼滑溜溜的東西,心中大喜,便開始解手。


    他憋了許久,這一下甚是酣暢淋漓。事了之後便想洗手,這時才發現有些不太對勁。


    洗手的水龍頭應該是在這個位置啊……怎麽沒有呢?


    也許是壞了。方澗流也沒有多想,便想抽張廁紙擦手。哪知左手一摸,摸到的竟不是廁紙,而是一團亂糟糟濕答答,似乎還滴著水。


    誰這麽缺德,把拖把放在這了。


    方澗流摸了一手濕,覺著有些惡心,那髒水的味兒也頗不好聞,好像什麽東西腐爛了發出來的臭味。


    算了算了,趕快回去吧。


    方澗流憑著記憶中的方位向門口走去,才剛邁步,便聽到身後傳來“咕咚”的聲音。就像什麽不規則的物體在地麵上滾。


    方澗流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想張嘴叫小初陽,牙根卻打顫起來,怎麽也發不出聲。


    那“咕咚”“咕咚”的聲音一下一下,越來越清晰。方澗流還是不敢睜眼,卻聞到了那腐臭的腥味,像爬行動物一樣慢慢逼近了。


    小初陽,救我……


    方澗流在心裏無聲地大喊起來。他不敢回頭,因為這次他真切地聽到了好像鋸齒般鋒利的牙齒正在摩擦,冰冷濃烈的腥氣令他寸步難移,寒冷、恐懼到達了極點的時候,他一步都動彈不了……


    耳邊陡然爆發出淩厲的風聲,刺痛了方澗流的耳膜。


    一隻手緊緊扣著他的肩膀,將他甩向身後,力氣極大,方澗流覺得自己的肩膀差點就要斷開。而那隻手將他按在牆上,自己用盡了全身力氣也掙脫不開。


    方澗流一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那個戴著黑色手套的瘦削青年。月光照得他的身影非常清晰,修長的身體和蠻橫的力道完全不相稱,而他沒有戴著手套的右手正指向暗處,隻是稍微變換手勢,陰影的形狀便看似痛苦地蠕動起來。


    方澗流心裏飄過十萬八千個問題:你是誰,為什麽在這,那個是什麽東西,它想幹什麽,我為什麽會遇到它,小初陽呢……問題太多以至於方澗流不知道先挑哪一個開口,豈料他才張開嘴巴就被一記眼刀劈中:


    閉嘴!


    方澗流立刻就把嘴合上了。


    暗處的陰影變換各種形狀,像困在籠子中掙脫不得的動物。方澗流似乎看見那東西每每想衝出禁製,卻畏懼那隻手,就像狼畏懼火光一樣。


    月亮已經升上了中天。方澗流終於清晰地看見,他的鬢角邊緣有細細的汗珠。與那東西僵持,看來並不輕鬆。


    就在此時,從陰影中傳來了夜貓子一樣似哭似笑的聲音,讓方澗流全身上下沒有一根寒毛不倒豎。正在這時,月光忽地黯淡了下去,方澗流覺得似乎有個什麽濕乎乎的東西咕嚕嚕滾到腳邊。


    方澗流彎不下腰,卻沒忍住扭頭去看。這一看差點沒讓他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


    那是一顆新鮮的,還在轉動的眼球,正死死盯著方澗流。


    “還我……還我……”那東西竟然能口吐人言,聽起來既像女人,又像嬰兒的嗚咽。它終於從角落中爬了出來,臉上眼睛的位置隻剩下黑黑的血洞。它的身體像是個女人,頭發上濕答答的,都是她的血和屍液。


    方澗流想到自己剛才摸到的“拖把”,終於沒忍住大聲幹嘔起來。


    月光不知何時,慢慢變成了深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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