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顧城越登門造訪的時候,死者家屬不禁有些尷尬。


    原以為做入殮師這行的總該上了些年紀,卻沒想到如此年輕的一個小哥。有些微長的黑發稍稍遮住了左半邊臉,仍能看出他冷峻清朗的眉眼來。


    孫女死的時候還不到20歲,才剛踏進大學校門,連男朋友都沒交過。如今卻要這麽一個年輕的小哥來給她擦洗身子脫衣換裝,思想傳統的祖父祖母一時麵麵相覷。


    而顧城越裝作沒看出兩位老人的窘迫,暗暗觀察起這間房子。這是一座獨棟別墅,位於市郊,風景宜人環境優美,依山傍水,樹林環抱。不論位置還是格局都沒有不妥之處。而這兩位老人麵相和悅,該是晚年富貴之命,這家產倒也不像不義之財。顧城越此時也有些困惑了起來。


    “請問……這位先生貴姓?”老人為他倒了一杯茶水,有些拘謹地開口。眉宇之間悲痛之色還未散去。顧城越立刻雙手接過,“免貴姓顧。”


    “顧,顧先生。茵茵生前最愛漂亮,我們,我們把她生前喜歡穿的衣服都準備好了……”老人說了一半便泣不成聲,不得不摘下老花鏡,卻看見那戴著黑色手套的手遞過來一方潔白的淨帕。老人有些吃驚,抬頭隻見顧城越的雙眼清如深潭,無悲無喜,如同一眼寒泉教人心神一凜。


    仿佛獲得了力氣般,老人站起身來對顧城越說,“我帶您去看茵茵。”


    茵茵的屍體在她的臥室裏,也是她死亡的地方。


    她笑容甜美,嘴邊有兩個深深的梨渦。雙臂張開,好像是要撲上去擁抱什麽人。


    顧城越微微抬起她的身體,很輕。也就是說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的魂魄完全自願離開身體,而且是快樂的,幾乎可以說是幸福的。


    就算得道高僧來超度都不一定能達到這種效果。顧城越把目光移向她的房間。從她死的時候,這房間的陳設想必都沒有動過。打開的筆記本電腦,梳妝台上還有沒蓋上蓋子的化妝品,以及她身上穿著的睡裙,都說明那天晚上她正在臥室裏上網,也許正準備休息……


    然後發生了什麽,就讓她不顧一切地投向死神的懷抱?


    “盧先生,請問,茵茵平時有什麽心願嗎?”顧城越將茵茵的屍體擺好姿勢,一邊挑選衣服,仿佛隻是隨便問起。


    老人似乎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如實相告:“茵茵從小就很聽話,有什麽要求我們也盡量滿足她。如果一定要說她有什麽不滿足的地方,大概就是她的父母平時都非常忙碌,沒有時間經常陪她……”


    顧城越這才注意到,茵茵的房間裏竟然沒有一張全家福。顧城越眉頭微微一皺,選了一件大紅色的連衣裙,“就這件吧。”


    她靜靜地躺在床上,笑容如生。朱砂點唇,黛眉如墨,指甲都上了蔻丹,鮮豔如初春的桃花。


    連她祖父祖母都抹著眼淚說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孫女。但顧城越知道,她身上每一寸地方都足以致一般的鬼怪於死地。


    禦筆朱砂,判官墨,蔻丹也是滲了雄雞血研磨而成。今晚正是頭七,等到她的魂魄回到這裏,就可一窺究竟是什麽邪術勾人魂魄致人於死。


    此時顧城越正在她的屋裏,他坐的位置正是陣法的中心。


    陣法本不是他的擅長。當年師父就曾說過,他一身的煞氣,如同無風自起浪,焉能心如止水坐鎮陣中。但如今也隻有姑且一試。顧城越先設下結界將自己周身煞氣封住,閉合五感,擴大神識,心如明鏡,方圓五裏之內一草一木動靜無不知曉。


    而窗外,隻有月影婆娑,竹林沙沙。


    就這麽坐了一個多時辰,顧城越幾乎都萌生退意,突然心頭一動:來了!


    那窈窕的身影,似乎還唱著歌,翩翩走來。她似乎並沒有發現走入了顧城越布下的陣法,輕快地穿牆而過,走到祖父祖母的身邊看了看,神情中流露出眷戀的樣子,卻沒有多做停留,便拾階上了二樓自己的臥室。


    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的軀體,她隻是上前摸了摸那輪廓眉眼,露出滿意的笑容。


    她身上沒有任何妖邪之氣,三魂七魄俱在,也完全找不到怨念的氣息。要不是顧著陣法,顧城越幾乎就想張口問她究竟為何輕生。


    就在這時,她微微歎了口氣:


    “爺爺,奶奶,對不起,這麽早就離開了你們。不過茵茵現在很幸福,請你們不要為茵茵難過了。”


    說完,她便從梳妝台上的小盒子裏取出一對翡翠耳墜,為自己戴上。


    眼看著一縷幽魂就要散去,顧城越急忙催動陣法,試圖移動屏障將她攔住。就在這時,耳邊突然傳來錚鳴之聲!


    顧城越此時再也坐不住了,撤了陣法險險避過。隻見地上插著一支金羽箭,那尾羽不知是何物做成,在夜晚依舊金光點點,璀璨奪目。顧城越將其拔出,隻覺一股純陽之氣迫人而來,若不是戴著鮫皮手套,恐怕就要被灼傷了。


    好一個至陽至剛的辟邪之物!


    顧城越還沒來得及細看這箭頭究竟是何物做成,迎麵三支箭矢朝他眉心,胸口,下盤連發而來。隻見風中帶起煞氣,顧城越掌中帶起煞氣,將三支箭矢刷刷斬於空中。


    “什麽人。”顧城越低喝一聲。


    “何方妖邪,見濮陽門人還不速速束手就擒。”聲音從竹林中傳來,循聲望去,那身影相當年輕,卻能感覺出清正的道家之氣。而他身邊還有一活物,怎麽看都像是……一隻大犬。


    顧城越心裏哭笑不得:何時竟然連濮陽家的少主都要來搶入殮師的營生了?


    濮陽一門,可謂名動天下,百年來長盛不衰。對普通人來說,他們是赫赫有名的豪門和慈善世家;對他們這些和非人之物打交道的人來說,亦是泰山北鬥般的存在。


    入殮師這樣的人,並非無法斂財,但對俗務多半都低能到可以。也許是和屍體打交道久了,也就不太會過人類的生活了。如果不是那黑心奸商商無期還偶爾來安置一下顧城越的生活起居,顧城越其人也許沒有死於什麽妖魔鬼怪之手,倒先被自己餓死。


    但濮陽一門似乎打破了這個定律。濮陽上下不僅道術高超,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也很是有一套。濮陽第一代家主用短短數十年時間就在商界和政界都建立起人脈,此後經過兩代人的經營,濮陽一門已是當仁不讓的名門望族。而眼前這位濮陽少爺,就是未來的濮陽第四代家主,濮陽涵。


    顧城越對這種名門大派雖然沒有什麽崇敬之感,卻也收了攻勢,心中暗暗覺得奇怪:為何堂堂濮陽少主竟會屈尊來處理這種事情?難道其中真有隱情……?


    顧城越還沒來得及搭話,那少年已從竹林中走出,這才看清,他身邊跟著的果然是一隻純黑的大犬。


    黑狗?顧城越心中頓時領悟過來那至陽至剛之氣為何物。卻見濮陽將弓箭丟在一旁,也不用符紙,竟然淩空畫符!道家符咒何其繁複,濮陽涵速度之快令顧城越也暗暗稱讚,心道濮陽家的少爺如此年紀就有這等修為,的確可以讚一聲人中翹楚。


    不過刹那間,濮陽涵已寫完八道符咒浮於空中,血字高懸,相互呼應,強烈的陽烈之氣使被困在陣中心的顧城越渾身灼痛起來。


    這竟然是……用黑狗血寫的符文!


    顧城越是人非妖,但長期和屍體打交道,體內的陰氣被純陽之氣激起翻騰不止,每條經脈都疼痛欲裂。濮陽涵見他已被製住,念動口訣催動符咒法力,八道咒文頃刻將顧城越壓在地上,重如泰山。


    “看到了沒,二犬。濮陽家的道術厲害吧!叫你學你不學,現在後悔了吧?”那少年有一張過於秀美的臉龐,顧盼之中一股藏不住的仙靈之氣,竟像從山川中化形的精魅。那隻大犬聽到他的奚落,隻是蹭蹭他的褲腳,搖搖尾巴,黑亮的雙眼似乎在表示對他的誇讚。


    這道術,後天八卦陣圖不假,辟邪咒文也真,但顧城越卻嗅到了一絲遊動在清正之氣中的花香。這個山頭全是樹林,何來花香?顧城越心中一凜,運起手中煞氣將符咒斬落,翻手結印,周身被包裹在淡紫色的煞氣之中。


    “我聽說,高等的妖魅能幻化人形,甚至能窺視記憶。”顧城越輕輕彈指,身後的竹林齊刷刷攔腰斬斷,“我有要事在身,讓開。”


    強大的壓迫感湧來,濮陽涵禁不住後退了半步。那隻黑犬卻縱身一躍,擋在濮陽涵麵前,做出攻擊的姿態,喉嚨裏發出低吼:


    “小涵,快撤。”


    這隻犬……居然會說話?


    顧城越心中微微有些吃驚。這隻犬身上沒有任何妖氣,倘若是修煉過的妖,自然也就不會有如此純正的陽氣。但未經修煉便能開靈竅通人語的牲畜,還當真是從未見過。


    沒有半點法力,在自己的煞氣麵前也毫無退縮之意。顧城越心裏不禁也為這隻黑犬的忠心暗暗敬佩。


    “楚楓明,你給我退下!”濮陽涵暴喝一聲,雙手捏訣,霎時平地升起一道風障,將顧城越生生逼退一丈開外。


    先天罡氣!


    雖然知道濮陽涵的修為遠超同齡之人,卻沒想到他居然使出如此暴烈的先天罡氣。這招數損耗極大,除了需要精深的修為,更需天資,能使用此術者,當今天下不過雙掌之數。


    罡氣乃先天至陽之氣,任何陰氣所成之物在其之下無不灰飛煙滅,但施術者自身也往往扛不住罡氣的暴烈,稍有不慎便會使罡氣失控,粉身碎骨而亡。


    顧城越強壓著五髒的翻騰,抬頭一望天上皓月,登時心中有了主張。


    顧城越以自身為媒,天上月魄為引,召喚九重地底的修羅陰煞。這方法極為凶險,相當於強行打開地府大門,若控製不住這股幽冥之力,不僅自身被啃了個幹淨,地府一開,不可收拾,不知多少惡鬼畜生會趁此機會肆虐人間。


    但眼下已無其他辦法可想,不然自己就要被這罡氣活活碾成齏粉。


    這寧靜山中,僅隔數米之遙,家家戶戶正在酣眠。誰能想到此時兩股至陰至陽之力正在殊死相搏。明明是無風的夜晚,林中卻傳來驚濤駭浪般的巨響,宛如風雨大作。


    陽烈罡氣遇上顧城越召喚而出的六道陰煞,隻聽耳邊傳來陣陣鬼哭,卻無法前進分毫。濮陽涵又氣又急,眼看自己已快到極限,這妖物居然還能紋絲不動,要是死在這裏……


    看了一眼身邊的大犬焦急的眼神,濮陽涵露出一個抱歉的微笑:抱歉,楚楓明,看來以後不能照顧你了……


    就在這時,一道風刃將罡氣壁障破開。濮陽涵法術被破,活生生震開數尺之遠。顧城越竟然還有力氣聚氣成刃,破開罡氣,才總算使濮陽涵免於罡氣裂體的命運。而他自己的右手也被煞氣劃出深可見骨的傷口,血流不止。


    那隻大犬深深看了顧城越一眼,丟下一句“多謝”便向著濮陽涵奔去。


    而顧城越也終於支持不住,勉力為自己點了穴道止血之後,雙膝一軟便倒在地上。剛才那一擊已經達到極限,他隻來得及最後強行收了陣法,便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已經脫力的身體。


    那隻大犬圍著倒在地上的濮陽涵急得轉來轉去,不停地舔著他的臉和手,卻毫無反應。那犬便往自己腿上狠狠一咬,流出血來就往濮陽涵的嘴裏灌。


    對修道之人而言,至陽之物,當可吊命。顧城越此時隻覺得困倦難當,一個勁地提醒自己不要睡,但眼皮卻越來越重……忽聽到那犬站起叫了一聲,接著便發出嗚咽,像是在向人求救。


    隻見一個男人站在它麵前,伸手摸了摸它的頭,便彎□將濮陽涵抱起,歎了口氣道,“太過亂來了。”


    這人何時出現!為何自己一點都沒有發覺!


    那人向顧城越走去,不知他用了什麽法術,顧城越隻覺得全身上下骨軟筋酥,意識漸漸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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