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越是在一陣飄渺的歌聲中醒來的。這歌並沒有詞,就連聲音也不像人聲,反倒像山間鳥獸的鳴叫。可是越聽下去,越覺得身心都受到洗滌一般,令人渾身一輕。


    下床的時候發現床頭放置著自己的衣服,已經洗過烘幹。聞了聞,便知道這些衣物都經艾葉水洗,又用白梅熏過。屋子的角落裏也點了驅蟲香,白術芷草一類,比起所謂的龍涎琥珀更多一份清幽雅致。


    不消多說,這裏定然就是濮陽家的正宅。稍稍用神識探知,便能看出整棟宅子是依照五行八卦建成,四方八麵都有參合紫微鬥數布下的陣圖鎮守,遙相呼應,若一處被破,其餘各處便立刻響應支援,當可說得上是滴水不漏。隻是這工程浩大,根本就不是一代兩代修道者足夠完成。


    這宅子的位置極好,正落在一處充沛的靈脈之上,清正純陽之氣源源不斷湧出,就連自己的煞氣,在這宅子裏也受到壓製。顧城越用神識在宅子裏遊走一圈,卻沒發覺半個人影。是濮陽家的人太過自信覺得自己毫無防範的必要?顧城越稍微調息之後發現身體無礙,便換裝出門。


    住宅的設計極為高闊淡泊,廊柱縈回,亭台遙遙,有種萬裏飄渺無人煙,天地蒼茫獨一人的曠達氣魄。從樓上望去,隻見天井中不知從何處引來活水,水中小島岸芷汀蘭,有一女子正在島上一邊起舞,一邊唱歌。那隻黑色大犬正臥在她雪白的足踝邊,極為溫順。


    那女子長發垂地,穿的衣服不知是何物做成。她的容貌絕豔,卻毫無媚意,眸如點漆就像剛出生的嬰孩。顧城越心中一悚,竟然,竟然是……


    山鬼。


    ——幽居山暝處,草木以蔽身,能通百獸語,隨心山海移;*夢中意,醒時空留衣,問君自何處,蟲魚聲唏唏。


    鬼神兩界,最神秘莫測的生物莫過於山鬼。他們天生有強大的法力,通曉百獸語,呼風喚雨移山倒海都輕而易舉,但性情喜怒無常。說他們是仙,又性好美色*;說他們是妖,卻無本體,由山川自然靈氣凝聚成形。


    濮陽家的人竟然連山鬼都能馴化……?此種能力,幾可通神。


    顧城越有些出神,不知濮陽家的人打的什麽主意。就在此時,一葉扁舟淩空而來,停在二樓顧城越麵前,舟上男子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氣質不俗,對顧城越略做一揖,“顧先生請隨我來,舍下已恭候多時。在下正是濮陽如今的當家家主,濮陽澈。”


    淩空舟緩緩前行,宛如真的在水中行走一樣。以顧城越的目力,這宅子之中隨處可見各種精怪和化形的陣圖,還有好些珍禽異獸和罕見法器。濮陽澈也毫不避諱,任他去看。他負手立於船頭,背對顧城越。雨過天青色的錦袍微微掀起衣袂,一派宗師氣度,雖無架勢,卻令人生畏。


    行舟至水中小島,濮陽澈輕輕停了船,招手笑道,“琴心,上來。”


    那山鬼停了歌舞,回過頭來,一雙美目見到濮陽澈,便綻開如孩子般的笑顏,撲上來摟住他的脖子,“歐巴~人家好想你~你和兒子都不陪我玩~!”


    那隻大犬則很輕巧地跳上小舟,對顧城越搖了搖尾巴。


    那邊濮陽澈不知對那山鬼說了什麽,隻見她露出一副想要接近卻又害怕的樣子,緊緊抓著濮陽澈的衣袖。濮陽澈對他露出個歉意的笑容,“抱歉,這是拙荊陸琴心,也就是涵兒的娘。她沒見過你,有些怕生。”


    濮陽涵的……娘……


    這名叫陸琴心的山鬼怎麽看都不過人間十六七歲的少女模樣,心性更是宛如小孩,竟然是濮陽家主夫人……顧城越看了一眼濮陽澈,對方仍是笑眯眯的一副仙風道骨。顧城越心裏突然覺得,也許……濮陽家的人,比他所想象的,還要可怕得多……


    扁舟到岸後,上來就是正廳。沒想到才入正廳,濮陽澈對著顧城越就要下拜,顧城越連忙伸手拉住,“濮陽家主,您這是何意?”


    “若不是顧先生出手,犬子濮陽涵隻怕現在已經命喪黃泉了。”濮陽澈雖被拉住,陸琴心還是對著顧城越深深拜了一拜。


    “爹,娘,你們為什麽要拜這個人!一身的凶煞邪氣,想必不是什麽好人!”濮陽涵像炮彈一樣衝出來拉住陸琴心,氣急敗壞的樣子甚是狼狽。


    濮陽澈目光一凜,濮陽涵立刻便矮了半寸。“速速回書房抄寫經書!第一回讓你出門就闖下彌天大禍,還嫌不夠丟人現眼?”


    濮陽涵狠狠瞪了顧城越一眼,不敢忤逆他爹的話。那隻大犬卻蹭了蹭他的褲腳小步上前,無聲地跟著他前往書房去了。


    顧城越見此情景,便對濮陽澈說道,“若不是家主來得及時,顧城越也力盡而死。更何況家主將我帶回,精心施救療傷,該是我說感謝才是。我還有要事在身,如果家主沒有別的事情的話,顧城越先行告辭。”


    濮陽澈卻笑道,“先生所說的,可是近來不少人離奇死亡之事?此事我略知一二,不知能否幫上您的忙。”


    其實發現這個破綻的,並不是濮陽澈,而是山鬼陸琴心。


    這些死者之中,不乏達官顯貴。礙於關係,濮陽澈也不得不親自走一趟。各種方法都試過也沒發現什麽蹊蹺,正打算起身告辭的時候卻被陸琴心拉住袖子。


    “澈哥哥,那隻鳥……好像有什麽想對我說。”


    濮陽澈這才注意到,那死者的房裏有一隻鳥籠,裏麵是死者生前寵愛的夜鶯。濮陽澈心中一動,便讓她上前試試,沒想到果真有意外的收獲。


    那天晚上並無異常,死者沐浴之後,照例給夜鶯喂了食,就打開電腦上網。原本死者在這個時候總是要逗弄夜鶯一會兒,聽聽夜鶯的歌聲,但那天晚上死者似乎忘了這回事,戴著耳機不知聽著什麽,極為沉醉的樣子。


    然後,死者就慢慢閉上了眼睛,像是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濮陽澈發現這個線索之後自然不肯放過,找人破解了死者的筆記本電腦。數據顯示在那個時間段裏,死者正收聽一個音樂電台。但濮陽澈把那天晚上電台播放的歌曲翻來覆去聽了好幾遍,還是沒聽出什麽蹊蹺之處。


    “您可有讓夫人聽過這些音樂?”顧城越問道。


    濮陽澈目中流露出讚賞之色,“不錯,我讓琴心也聽了。她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但她卻對其中一位歌手特別在意……她說,從來沒聽過人類能唱出那麽動人的聲音。”


    “是誰?”


    “是紅了好些年的一位歌手,叫海靈。”


    顧城越自入行以來,第一次被人算計了。


    此時他穿著西裝跟在濮陽涵身後充作保鏢,牽著那隻名為“楚楓明”的大犬,而濮陽涵在前麵穿著一身白西裝,整個一紈絝公子的模樣。


    才一踏進門,顧城越就明白了為何濮陽澈為何千方百計地說服他到這個地方來:好重的陰氣。


    這座新興的城市真正繁榮起來,不過是近二三十年的事情。原本隻是海邊的一個小漁村,常年受到台風和海嘯的侵擾,後來據說是請教了高人,說這水勢太凶,不利人居。隻要填海造陸,鎮住凶水,便可將凶位轉為吉位。後來不知是有人真信了這話,還是經濟發展的需要,當局果真下達政策,將近海填平了三十裏。在當時,這也算是前無古人的壯舉,為此中央政府還專門派人前來重新測繪海岸線。但填海工程進行得並不順利,才完成不到一半,便地震頻發,山體無故塌陷,不少人在意外中喪生。當局一度想要放棄這項工程,最後卻不知何故,將當地市政府大樓遷到了正在施工不遠的地方。


    自從遷址之後,工程便進行得異常順利,再也沒有奇怪的事情發生。


    那市政大樓,至今還被當地人叫做“鎮海樓”。


    顧城越跟在濮陽涵後麵,對他打聽消息非常有利。濮陽涵生得一副好相貌,身份顯赫嘴又甜,什麽八卦被他三兩下都能套出來。而有顧城越在身邊,借助他身上的煞氣,濮陽涵也能免於被陰氣侵蝕。對養先天正氣的修道者而言,這屋子上下籠罩著源源不絕的陰氣,就如身處毒氣室裏一般。


    這些當然都是濮陽澈算計好的。他嘴上推說這場合有太多熟人,不方便出現,其實是把顧城越誆來給他兒子保駕護航。


    但顧城越此時無心去計較這個,他們之所以來這裏,是因為海靈會在這個晚宴上出現。


    “各位,各位。”台上有人說話,全場立刻安靜下來。“今天這個日子意義非凡。為了慶祝今日招標會的圓滿成功,主辦方特意邀請了當紅的歌手,海靈小姐,為大家演唱。”


    台下響起持久的熱烈掌聲。海靈其人盡管已經大紅大紫,卻極少公開露麵。照理說這樣不討媒體歡心的歌手很快就會被流行淘汰,而海靈自從出道以來,唱片銷量始終高居不下。


    有人說,她仿佛是用靈魂在歌唱。


    大廳的燈光漸漸黯淡下來,一道圓形亮光打在台上,眾人隻看到一個纖弱的身影。但如果不仔細看,會讓人以為那並不是一個真人,而是一尊瓷娃娃。


    她的皮膚泛著珍珠般的光澤,纖細的腰仿佛輕輕一折就會斷掉。那雙烏黑的大眼睛有些茫然地望著前方,並沒有焦距。除了呼吸之外,她的美竟讓人絲毫感覺不到生氣,如同冰冷的雕像。


    可是當她輕啟玫瑰色的嘴唇,唱出第一個詞的時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怎樣不可言說的美妙聲音,好像溫柔撫摸著沙灘的潮水,在心頭蕩漾;它衝擊礁石的時候,那決絕壯麗的回響;它在靜夜中低低嗚咽,陪伴明月的哀傷。


    如果說山鬼的歌聲如清風細雨,讓人心曠神怡;海靈的歌,則像天空中的海市蜃樓,如水中月,鏡中花,無法觸及的美侖美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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