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清醒的人,隻有顧城越和濮陽涵。就連那隻黑犬都俯首帖耳,一副聽得沉醉的模樣。


    濮陽涵沉著臉色。海靈的歌聲雖然美得不像人間所有,卻沒有任何法術或靈力在其中,海靈其人不論怎麽觀察也隻是個人類女子。就算修為極高的妖物能逃過入殮師和濮陽門人的法眼,她的身體狀況也絕對無法偽裝。


    這個女子的身體,正在以某種無法理解的方式崩壞。


    因繼承了山鬼的血液,濮陽涵雖然沒達到能通百獸語的程度,卻對活物的氣息分外敏感。一株植物的狀態是好還是壞,是否哪裏不妥,濮陽涵從小就能感覺得出來。海靈的身體崩潰的氣息非常明顯,就像大樹從樹心開始被慢慢蛀空,而這趨勢正在以肉眼可見的方式蔓延。


    沒有哪種病,能如此迅速地摧毀人的身體。


    一曲終了。在場的賓客們沉默片刻之後爆發出驚雷般的掌聲。幾名外國來的投資者相互說著什麽,不一會兒便有翻譯走上台前對她說道:


    “海靈小姐,董事長說,您就像哥本哈根的人魚公主一樣美麗動人。能否請您再獻歌一首呢?”


    海靈的臉上還是毫無表情,隻有微微放大的瞳孔顯示了她內心的恐懼。她遲遲沒有回答,對方不禁有些麵子掛不住,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濮陽涵正想上前說幾句場麵話。他能看出來,海靈的身體已經到達極限,無法負荷再次歌唱了。


    不過,有人已經搶在濮陽涵前麵。


    “非常抱歉,我的未婚妻身體不適。請允許我代替她為您演奏曲目,可以嗎?”


    濮陽涵微微詫異地挑起眉毛,心說竟然會在這裏看到他。


    這名突然出現的青年,叫於向帆,是國內藝術圈裏的新秀。聽說他出身官宦世家,但從小就是音樂神童。家中就他一個獨子,也不忍心埋沒他的天才,在他很小的時候便把他送往意大利留學。回國之後,短短幾年中就聲名鵲起,現在已經是倍受讚譽的小提琴家。


    本市的市長,正是姓於。濮陽涵的腦筋略略一轉,心想這於向帆是市長公子並不奇怪,但他竟然和海靈訂婚?她每況愈下的身體,難道他一無所知?


    而顧城越卻注意到,隻有當於向帆出現的時候,海靈的目光才像個真正的人類,裏麵有濃重的幸福和悲傷。


    耳中傳來濮陽涵說話聲:“顧城越,去請她跳舞。”


    完全不顧對方射來死光一樣的眼神,濮陽涵很淡定地走在顧城越前麵,繼續使用傳音入密的法術,把說話聲灌入顧城越耳中:


    “海靈看上去沒有什麽異常,但我總覺得哪裏不對。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貼近她身邊觀察。不過人家未婚夫在呢,還是市長公子。在人家的地頭上,我出麵會引起太多人注意,隻好有勞您了。”


    見顧城越沒什麽反應,濮陽涵微微一笑,“你等著。”


    濮陽涵坐在牆邊讓人休息的沙發上,楚楓明立刻就臥在他腿邊,看上去就像是在休息的樣子。而當濮陽涵“站”起來的時候,他的身體還保留著原來的姿勢坐在那裏。


    元神出竅。


    楚楓明看到他的魂體,正想跟上,濮陽涵做了個手勢製止,“二犬,乖乖呆著,我一會兒就回來。”


    許多修道者都會用這一招,但多半都要借助法器或者陣圖,像濮陽涵這樣如脫衣服一樣輕鬆,並且還能自如運用法力,隻能用天賦異稟來形容。


    濮陽涵的魂體輕鬆穿過人群,來到坐在椅子上的海靈身邊,優雅地鞠了個躬,然後看著顧城越。


    顧城越隻得照做。


    “海靈小姐,不知今晚我是否有榮幸邀您共舞。”


    一字一字地重複濮陽涵的話,顧城越在心裏縱使把濮陽涵砍成十萬八千塊,那張死人麵癱臉倒沒有絲毫變化。海靈似乎遲疑了一下,卻還是伸出手來,似乎要顧城越把她拉起。


    顧城越略微彎下腰,抬起她纖巧的手,在手背上烙下輕輕一吻。


    海靈珍珠般白皙的臉上頓時浮現淡淡的紅暈,像一片羽毛般由顧城越牽著滑入舞池。


    華爾茲如水溫柔,黑色西裝的冷峻男子,與月下精靈一般的人魚公主共舞。在賓客們眼中看來這是何其唯美的景象。隻不過,顧城越完全沒有這種感覺。


    因為濮陽涵的魂體就在他身邊,虛舉雙手,給他做華爾茲舞步的示範,顧城越也隻得亦步亦趨地學。這也就罷了,更令人無法忍受的是,濮陽涵一刻都沒有停止發出噪音:


    “顧先生,你把手放在那裏,會被人誤解為變態哦。”


    “這個動作比殺妖怪簡單多了,不要用那麽大力!你想讓她骨折嗎?”


    “顧先生,要看著淑女的眼睛和她說話,入殮師連這種基本禮儀都不會嗎……真不專業……”


    但濮陽涵似乎忘了,“專業”的入殮師所見到的淑女,都是不會睜開眼睛的。


    海靈似乎很高興,她的臉上甚至出現了淺淺的笑容。但顧城越透過手套,敏銳地感覺到她在微微顫抖。


    “不舒服?”顧城越清冷的聲音像一塊冰淩,純黑的眼睛深邃如夜空下的大海,看不見深處的暗潮洶湧。


    海靈沒有回答。她的身體在顧城越看來幾乎沒有重量,仿佛摟著的是一陣風,一朵雲。


    “不知為什麽,您給我一種熟悉的感覺。”她輕巧地轉了個圈,“您也是來參加開幕式的嗎?”


    “開幕式?”顧城越微微皺起眉頭。


    海靈綻放出一個純真的笑容,黑珍珠一樣的眼眸流光溢彩,“這個晚宴,是為了慶祝成功引進外商,開發礦井和養殖珍珠。開幕式的當天,我也會在那裏舉辦婚禮。”


    “恭喜。”


    淡淡的一聲,卻將濮陽涵從夢中驚醒。


    濮陽涵這時簡直恨不得有個地縫能鑽進去。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間被中了她的魅惑術!那雙眼睛,還有天籟般動人的聲音,差一點就讓自己迷失了心智。如果顧城越沒有及時用聲音將他喚醒,恐怕……


    而他臉上依舊是淡漠的神情,魅惑術也好,救了他也好,似乎都不能在他心中泛起一點波瀾。現在他大概是已經學會了華爾茲的舞步,跳起來瀟灑自如,風度翩翩。


    一切繁華身外物,仿佛都映不進他的眼中。


    回到軀體的濮陽涵覺得陣陣發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才勉強鎮定下來。


    如果爹在的話一定又要把自己大罵一通。元神出竅容易,回歸本位就難,何況還是在這種陰氣重的地方。一發覺他回來,楚楓明立刻把毛絨絨的腦袋放在他的膝蓋上舔了舔他的手。一靠近楚楓明,濮陽涵立刻覺得舒服了不少。


    “她不是人類,但也不能算是妖。”濮陽涵抱著楚楓明摸了兩把,對一曲結束來到他身邊的顧城越說道,“我幾乎可以斷定,她……是世上絕無僅有的,最後一隻鮫人。”


    世人一般認為,鮫人是魚類成精,其實不然。就如山鬼,鮫人並無所謂的“本體”,而是大海深處的精氣凝聚而成。


    他們的形態可以隨著心意變化,在海中能長出腮和鰭,上岸之後亦與人類無異。鮫人的眼睛能迷惑凡人,傳說中靈歌更是能夠攝人魂魄。但這並不是他們的妖術,不過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本能。


    但,即便如此,謎團還是沒有解開:導致數十人神秘死亡的原因究竟是什麽?鮫人離了水,其實並沒有什麽高強的法力,它們本性也不是凶殘的物種,為何要殺死那些凡人?


    還有一件令濮陽涵無法忽視的事,就是在海靈和顧城越跳舞的時候,他清晰地從她身上感受到劇烈的痛苦,這痛苦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她的手都在顫抖。


    那不是來自身體的病痛,而是足尖。她輕盈的腳步,如同踩著看不見的刀刃,她每一次優美的旋轉,足尖都傳來鑽心的疼痛。


    她是大海的女兒,卻為誰如步刀刃,為誰笑若繁花,為誰用靈魂歌唱,而她自己的生命,如泡沫般漸漸消融。


    顧城越一人離開了宴會廳。濮陽涵身邊有那隻黑犬保護,陰氣一時半會也傷不到他。


    這個地方不對勁,非常不對勁。


    陰氣重的地方有很多,最後一般都會成為墓地或者廟宇等少有人居住的地方。而這裏是市政大樓所在,帶動周邊發展一係列經濟,可謂繁榮異常。從風水來說,是說不通的。商業和人氣相關,人氣旺,陽氣也旺。在陰氣重的地方唯一能興盛的生意,恐怕隻有賣棺材。


    今晚的天氣極好,大海將海麵上的月光映成了幽藍色。顧城越信步而行,足尖卻不沾地,仿佛虛空中有一條青石小道,由他獨往獨行。


    不知為何,竟忽然想起了兩年之前遇見的那個方澗流。那個自己被女鬼嚇得哇哇亂叫,卻又忍不住幫她求情的凡人,現在不知道是不是還總是大驚小怪……


    是誰!


    顧城越隻覺得一陣突如其來的陰森從背後襲來,手刀帶過煞氣就向背後斬去,回頭一看卻什麽都沒有。


    心髒如雷鳴般在胸腔中鼓噪,即使麵對多麽強大的對手,顧城越從未感到過如此的緊張和……恐懼。


    細密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滲出來。


    那東西,是活的。


    閉上眼睛仿佛就能聽到它的脈搏跳動的聲音,卻無跡可尋。似乎黑暗就是它的觸手,已無聲地伺伏在他周圍。


    顧城越心一橫,脫下手套,便想催動煞氣殺破四方,不論是什麽妖邪都定將現形,但他的目光在看到一個纖細的身影時硬是生生地收住了蓄勢的煞氣。


    那站在崖邊的,不正是海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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