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苒棋院,一般人可能聽都沒聽說過,卻是棋手們心中向往的聖地。


    據說隻要在這裏進修一年,提高棋藝的程度是通常的幾倍。有人戲稱為: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更有人說,夜深人靜之時,會有棋仙抱席而來,與人對弈至天明。和棋仙對過局,棋藝自然是脫胎換骨,一日千裏。


    這些傳聞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圍棋界中,實力最強的陳派,源遠流長的陸派和後起之秀的沈派,常年駐紮於此。棋院的規矩是,隻要對方同意,任何人都可隨意與人對弈,不論是職業高手,還是業餘訪客,棋盤之上,一視同仁。


    幽苒聲譽卓著,要價也十分不菲。盡管如此,訪客仍是絡繹不絕,隻為在此能向高手討教。為免人滿為患,棋院不得不一邊控製訪客數量,一邊擴大規模。但地形所限,再難增設房屋,出於無奈,隻能一再提高入院門檻。


    因而,能留在棋院中的,除非豪富,便是精英之中的精英。


    以濮陽的家世,想要入住棋院自然不在話下。但令濮陽涵無比鬱悶的是:顧城越為什麽要帶著方澗流一起來?


    顧城越和方澗流正坐在後排的車座上,一人插著一邊耳機用ipad不知在看什麽。方澗流看得聚精會神,顧城越還是一副麵癱表情,時不時放空眼神,但一直沒把耳機拿下來過。


    濮陽涵狠狠捏了楚楓明幾把。直到它委屈地舔著尾巴可憐兮兮地看著他,濮陽涵的心情才稍有起色。


    濮陽涵看著窗外的景色,從市區慢慢進入了山路。閉上眼睛仿佛就能嗅到山間草木和泥土的氣味,葳蕤芳菲,虎豹蟲魚,那種野性的強勁生命力和城市中被人豢養的生靈截然不同,令他身上山鬼的血液興奮不已。


    幽苒棋院自建成至今,卻從未拓寬過這條崎嶇山道。山中運送物資不便,且棋院如此興盛,稍有頭腦的人都懂得抓住商機,修建公路,沿途發展商業。不知為何,不僅山路沒有拓寬,棋院周圍的群山也完全沒有被開發的跡象。


    棋院所處山中,就像一座孤城。


    不過,也可能是有意為之。就像濮陽家的主宅,為取幽靜淡泊之意,專門選在遠離塵世喧囂之地。


    但那怪症,又怎麽解釋。


    所謂癱瘓其實各有不同。一種是生理癱瘓,從醫學上而言,就是神經壞死導致失去知覺。而另一種,則是靈魂缺失。


    人類的靈魂一般在七歲之後就和*相溶,所以才有七歲之前的小孩魂魄不穩,容易受驚或能見鬼的說法。相溶之後,靈魂便依著*的形狀生長。先天殘疾的,靈魂也相應殘缺;如果後天失去身體的某個部分,但靈魂並未一並分離,便會產生所謂的“幻肢”現象。有些靈力稍強的人,甚至對分離的*還有知覺。


    假使靈魂缺失了一部分,那麽即使*完好,這部分*也相當於“死去”。如果不及時切除,就好比活人身上長著一塊腐肉,遲早會牽連身體的其他部分也開始潰爛。


    可是這樣的情況極為罕見。要知道割裂靈魂的痛楚遠勝於*上的傷害,何況十指連心,必然痛不欲生。若真是妖邪作祟,也該是吞食魂魄,為何單獨要兩根手指?


    一切,等到了棋院便知。


    茶室之中,明前龍井的清香與金桂馥鬱氤氳正濃。隻有蓮花水漏的滴答聲,激起茶杯中淺淺漣漪。


    “並非我不信任白醫生。而是此事關乎我十幾個弟子的職業生涯,鄙人不得不問一句,白醫生可有幾成把握?”坐在東首的老者不過五十,須發皆白,雙目精光四射。此時他卻麵帶愁容,向坐在下方的青年做了一揖。


    青年推了推細框眼鏡,看著杯中茶葉沉沉浮浮,帶起一抹淺笑,“陳先生延請眾多名醫都束手無策,何不讓我試試?”


    “可是……”老者麵露難色。這青年自稱姓白,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雖然有些名氣,來路卻神秘的很。一不在醫療診所供職,二連行醫資格都拿不出來,若不是有名醫私下推薦,陳先生幾乎就要把他當成騙子轟出門去。


    “賽事將近,陳先生眾多愛徒紛紛患上怪症,右手二指毫無知覺。據我所知,有些人已經出現*的征兆,再拖下去,若不切除,便有性命之虞。”白醫生輕輕拈起落在肩上的桂花,看了那老者一眼,“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陳先生,棋盤便如戰場,當機立斷,方可決勝千裏。”


    這醫生不過一文弱青年,那一眼中,老者仿佛看到兩軍對壘陣邊,山雨欲來。山嵐吹過,滿園金桂沙沙作響,如急雨驟下的仿佛不是繁花,而是萬千人頭點地,血染疆場,屍橫遍野。


    一將功成,萬骨成灰。


    回過神來之時,老者才驚覺自己竟然汗透重衣。


    “那……就有勞白醫生了。”老者氣息稍定,“至於……”


    “至於診費,您不必費心。”白醫生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藥箱,展開針袋,“不如讓我先為您診治,您就知道我是否騙子。”


    針袋中一百零八根銀針,甚至比發絲還要細。在暮光之下,染上一片殷紅。


    顧城越一行人到達的時候,正是晨光熹微,大多數人還未起身,棋院主人卻早就在門口相迎。


    “歡迎歡迎。”棋院主人是個略微發福的中年人,人稱石院主。見到濮陽涵便上前來逐個握手,親自領著他們入內,“涵少爺今日怎麽有雅興前來?是想找哪位國手對弈一局?”


    濮陽涵和顧城越略略交換一個眼色:石院主是真不知道怪病的事,還是故意裝傻?濮陽涵咳咳兩聲故意不作回答,隻是裝作欣賞四周風景。棋院周圍未設圍牆,完全融入自然山川,橫梁大柱並不做過多修飾,反倒顯得雄渾大氣,樸拙天成。看多了精致的花園樓閣,濮陽涵登時有種暢快曠達的愉悅之情。


    濮陽涵不說話,石院主也不好再問,隻得把目光移到其他人身上。顧城越隻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上前半步將方澗流擋在身後,石院主欲張的嘴便又合上了。


    方澗流在心裏默默地同情他:你不是第一個在菜刀眼下陣亡的……


    與人說話不成,石院主隻好對狗下手。“涵少爺,這狗……按照棋院的規矩,寵物是不能帶進來的,要是不小心傷到了人……”


    一句話還沒說完,那隻大犬突然縱身而起就向石院主撲去。石院主立刻嚇得麵無人色連連後退,揮著手大喊,“走開!走開!救命!”


    這時楚楓明卻搖著尾巴跑到濮陽涵身邊,口中銜著一隻還在振翅的蝴蝶。


    濮陽涵摸摸它的頭,將那隻蝴蝶放在掌心。蝴蝶透明翅膀對著陽光折射出美麗的色澤,開合數次後,輕盈飛走,竟是一點損傷也無。


    “很漂亮。謝謝。”濮陽涵撓了撓楚楓明的脖子,那隻大犬發出了舒服的呼嚕呼嚕聲。“沒有事先知會一聲真不好意思。不過我家楚楓明是很聽話的,也不會傷人。您看……是不是通融一下?”濮陽涵故作無辜狀對嚇得臉色青白的石院主求情,對方縱然再生氣也隻能陪著笑道,“既然是涵少爺的狗,那就……”


    這樣的人,想來是沒有做惡事的膽子。


    濮陽涵一路上不爽的心情得到了紓解,正準備牽著楚楓明離開,拉了拉手中的牽繩,卻發現楚楓明紋絲不動,微微俯□,做出一個警覺的姿勢。


    濮陽涵心中一動,順勢看去,隻見一隊人正沿著對麵的走道緩緩前行。這些人著裝統一,且前後順序絲毫不亂,必然出自同一門下。


    “那幾位都是陳派的高足。涵少爺如果有意和他們切磋,和石某人說一聲就行。”石院主立刻殷勤迎上。


    陳派……果然能從這些人身上覺察到身經百戰的殺伐之氣。


    國手和名將往往有相似的氣息。棋盤之上,瞬息萬變,落子無悔,和戰場有異曲同工之理。殺孽一重,必有心魔。故心術不正之人,心誌不堅之人,於黑白棋道,皆難成大器,若執迷不悟,甚至走火入魔。


    可惜濮陽涵對棋道並無鑽研,心中暗想若是爹在這裏就好了。


    陳派一行人走到廳前,卻不進去,在門口盤桓,像是在等什麽人。


    不過一會,便有另一行人,身著藍白二色,在走道另一頭漸漸出現。相比起陳派凝重沉穩的氣氛,顯然這一派的門人要隨意自然得多,遠遠就能聽到談天說笑的聲音。


    “哎呀,這不是陸派的人麽。今天他們怎麽在這裏遇上了。”石院主在濮陽涵耳邊小聲解釋。原來陳陸二派水火不容,陳派棋路剛猛穩健,攻守兼備;而陸派主輕靈灑脫,機巧多變。正如少林武當各有所長,卻又相互牽製,但最近幾年陳派發展迅速,似乎漸漸有迎頭趕上之勢。


    等到人走近了,顧城越和方澗流卻同時呆在了原地:


    混在那一群藍白之色當中的那張臉,不就是文曲星君麽!


    文曲也發現了他們二人,並不慌亂,豎起一根手指立在唇邊,那雙笑眯眯的狐狸眼促狹地眨了一下,像是在說:別出聲,等著看好戲。


    方澗流還沒明白過來他的意思,隻聽見陳派之中領頭的弟子率先開口:


    “幾位師兄早上好。我們已經在此恭候多時,等著向師兄們討教。”


    陸派之中一人擠出人群,目光在陳派的人身上一掃,“聽說諸位身體不適,今日看來是康複了?”


    陳派之中那領頭的人微微一笑,卷起袖子,做了個執子的姿勢,“豈止好了,簡直是更勝從前。幾天沒下棋,手癢得緊,正想著找人切磋切磋。”後麵的陳派弟子也紛紛點頭,麵有得意之色。


    陸派的幾人一見,臉色微沉,“果真如此。真是可喜可賀。幾位可是想現在就開局對弈?”


    “何必著急。白天是各派弟子相互練習,外來訪客前來求教的時間。今晚天氣甚好,我親自拜訪師兄,手談一局如何?”話雖然說得客氣,但那弟子麵上卻沒有半點謙虛的意思。


    “好。自當奉陪到底。”


    濮陽涵站在一旁聽完才覺得這兩派間隙非同一般之深,又看顧城越眼中的神色似有變化,不知道他到底發現了什麽,微微側身過去問,“你……發現了什麽?” 顧城越淡淡地看他一眼,神色已恢複如常。卻什麽都沒有說。 他若不說,再問也沒有用。 濮陽涵不知為何心裏略略有些梗,並非沒看到顧城越和方澗流的表情,但是又能如何?他伸手摸了摸楚楓明柔軟的皮毛,才覺得內心有些平靜,轉向石院主問道,“請問我們應前往何處下榻?” 石院主的臉立刻笑得像朵菊花般舒展,“看我,都糊塗了。說了半天竟然沒帶涵少爺去下榻的地方。這邊請這邊請……” 幾人跟著石院主悄悄離去。方澗流卻隱約覺得手腕上的菩提子似乎輕輕動了一下,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陳派的弟子,皮膚之下似乎有什麽東西快速遊動而過,瞬間不見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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