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彬看上去並不像個健談的人,一路走來,卻和方澗流說了不少棋院的掌故趣事,聽得方澗流哈哈大笑,而他本人隻是略微彎起嘴角的弧度。


    “想不到棋院裏還有這麽多好玩的事情。我本來以為下棋的人每天除了對弈看譜,就沒有其他生活樂趣了。”雖然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但有人說話,方澗流也不覺得害怕了。


    “你喜歡聽就好。我也隻有這麽一套故事能讓你開懷一笑。”沈君彬的聲音裏似乎有種無法掩飾的寂寞,“你說的那種除了下棋什麽也不感興趣的人,我曾經見過一個。不過,他不像你想的那樣枯燥無聊,他是一個非常出色……也非常與眾不同的人。”


    這話聽起來怎麽好像在說顧城越似的。


    方澗流在心裏不屑地哼哼了兩聲,“是這樣嗎?那有機會一定要見見。”


    沈君彬卻沒有回答他。他的臉隱沒在暗處,方澗流看不清對方此時的表情。“他已經過世很多年。如果現在還活著,應該和你差不多大了吧。”


    方澗流頓時呆住。現在走道上都已亮起了路燈,燈光灑在沈君彬身上,恰似一頭清霜。


    桂花林,水清潭。


    顧城越趕到的時候,隻見到濮陽涵倒在桂花樹下,雙目緊閉,一地繁花都被鮮血浸透。那隻叫做楚楓明的大犬也遭重創,兩條後腿軟綿綿地無法站起,像是骨頭都碎了。


    顧城越迅速看了一下他的傷勢。傷口極小,像是針尖一類利器造成,雖然出血不止卻並不可怕。但其位置之準,每一處都深入要穴,以至神經麻木,濮陽涵甚至連抬手給自己上藥都無能為力。


    這分明是要人活活失血過多而死。


    好厲害的身手,好毒的心思。若濮陽涵再不醒來,經脈閉塞,就真的隻有血盡而死一途。


    眼下隻能冒險一試。


    顧城越脫下手套,煞氣凝於掌中,便往濮陽涵的後心擊去!這一招無異於賭命。因心脈至為重要,若心脈受襲,人體便會調動所有的潛能來維持生機。顧城越的煞氣和濮陽涵自身的純陽正氣相激,如孤君落陷,四野諸城必然拚死拱衛,血戰求生——隻有這時才有機會衝開被封的穴道,讓他清醒過來。


    眼看顧城越一掌就要落下,隻見楚楓明一躍而起,“小心!”


    楚楓明後腿受傷,用兩隻前腿勉力躍到濮陽涵身前,為他擋下一擊之後便倒地不起。


    顧城越無暇顧及楚楓明。從襲擊而來的方向,顧城越看見一個身影從潭心緩緩而至,足下碧波,如履平地。


    看清對方的長相之後,顧城越也不由怔住:


    在睡夢中,不費吹灰之力取走赤色珍珠的人,就站在眼前。


    他的指尖輕輕撚動,三支細若遊絲的銀針便出現在他手中,看上去和普通大夫用的銀針並無差別,隻是上麵厚重的血跡已呈紫黑色。


    銀針一出,顧城越隻覺得手中的濮陽涵身體一沉,竟然掙紮著睜開了眼睛。一見到顧城越,濮陽涵張口便想說話,但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咯出的鮮血卻滲透了顧城越的衣袖。


    “一百零八個穴位都被封死,還能垂死掙紮。濮陽家也就這點氣節還算值得讚賞。”那人微微一笑,掌心翻轉之間,又有兩枚銀針落地。濮陽涵渾身巨顫,從顧城越手中滾落下來,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腕,入肉三分,血流如注。


    哪怕身受萬箭穿心的酷刑,也絕不可在敵人麵前□。


    “把陣法解開。”眼看落在地上的銀針已經變成七根,根根染透鮮血。“古有千刀萬剮之刑,不過,我想你等不到我取出所有的銀針,便會活活痛死。”


    “絕……絕不……”濮陽涵睜大雙眼看著顧城越,瞳孔已開始失焦,手指在地上寫出歪歪扭扭的一行血字:


    帶人……快走……


    濮陽涵的血字滲入土壤,以水潭為中心,周圍金字符咒若隱若現。顧城越對陣法知之甚少,卻能感到莊嚴寶氣,四方狻猊伏地,若有洪鍾之聲。


    狻猊本司佛前鎮守香爐之職,坐地如山,四方邪靈皆不可近。這金剛伏魔陣對心神損耗極大,否則濮陽涵也不至於被傷到這等地步。


    可他究竟要做什麽,竟然讓濮陽涵不惜以性命相拚。


    見顧城越望向自己,對方皺起了眉頭,神色之間似有所動,“今日我定要將此處封死,你若阻攔,下場便和濮陽家的小兒一樣。”


    顧城越頓時明白過來。這個水潭位於棋院的中心,也就是風水眼的所在。佳穴之所以佳,關鍵在一個“活”字。山川之氣流轉不息,便如活水一般,如被困死,就好比水源淤塞,漸腐生蟲。地脈一死,便成聚陰之地,生靈皆不得脫,隻能被束縛於此,無法重入輪回,直至喪失神智淪為妖魔。


    棋院上下數百人,假如都被困死在這裏,此處定將成為鬼域。


    濮陽涵已經徹底痛昏了過去,原先汩汩不斷的血線也將近幹涸。顧城越摸到他的脈象已近乎衰竭,心中一沉:


    這次……恐怕真的救不了他。


    見濮陽涵倒地,對方毫不猶豫地轉身便走,卻感覺一道淩厲的煞氣從後心襲來。


    “我沒有時間和你解釋。”那人抬手之間便將煞氣消弭於無形,神色微慍,“如果你像濮陽家的小兒一樣冥頑不靈,就別怪我下手無情。”


    顧城越正想回答,突然從潭水中傳來了劇烈的震顫。那聲音仿佛是從水潭的底部傳來,好像成千上萬的老鼠在齧咬,從水麵上甚至能見到無數幽幽綠光。


    “糟了。”那人頓時變了臉色,看著潭邊幹涸的血線,聲如寒霜,“他的血讓潭中的蠱蟲都醒了過來!今晚這裏一個人沒法活著出去!”


    “我們到了。”沈君彬的聲音拉回方澗流的思緒。見他臉上糾結的表情,沈君彬心知他還在為剛才說錯話的事情懊悔,不由寬厚一笑,“如果不著急的話,我們去棋室下一盤吧?”


    “好啊。可是……”方澗流看了看西側的棋室,雖然人不多,卻有一種肅殺的氣氛撲麵而來。方澗流仔細一看,坐在棋室正中對弈的二人,竟然是白天見到的陳陸兩派弟子。


    沈君彬卻不以為意,將他請進棋室,在一邊觀戰。其中有幾個年紀稍輕的人一看到沈君彬便紛紛點頭致意,湊到跟前來:


    “師兄,你怎麽這時候才來。”


    沈君彬指指不明所以的方澗流,輕聲說道,“路上結識了一位小友,花了點時間。現在戰局如何?”


    那弟子促狹地吐了吐舌頭,用眼神示意沈君彬棋盤上黑子的方位,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即使是方澗流也看得明白:黑子氣數已盡,難以回天。


    與此相比,方澗流更感興趣的倒是沈君彬的身份。除了和他打招呼的幾人之外,就連陳陸兩派的其他弟子看到沈君彬,眼神中也難掩敬畏之色。


    難道這大叔……其實是個高手……?


    隻聽他在身後輕語,“如果是他的話,黑子未必沒有活路……”


    方澗流心裏微微一動:沈君彬一直念念不忘的人,究竟是誰?


    “你輸了。”陸派的弟子抹了抹腦門上的汗。這一局他也下得不輕鬆,且隻是險勝。對麵陳派的弟子麵如死灰,手上的黑子懸在半空,竟如僵死一般。


    陸派的弟子撇了撇嘴,心想陳派的人果然小氣,勝負已定,何必死撐。


    “這位師兄,承讓了。”陸派的弟子收起棋子,卻見對方仍是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師兄不必如此,勝敗乃兵家常事……”


    “砰——”


    方澗流隻覺得有什麽東西腥臭無比,噴了自己一頭一臉。用手一抹,竟然是新鮮的血跡!


    那名陳派的弟子——現在應該形容為屍體更為恰當,倒在地上,爆心而亡。


    周圍眾人皆是一副傻呆呆的表情,就連那陸派的弟子都還保持著剛才的動作。方澗流還沒有反應過來是該逃跑還是大喊救命,就看到那屍體動了起來:


    那屍體的胸口一鼓一鼓,好似有什麽東西要從中突破而出。


    遠遠傳來的慘叫聲如同撕裂了夜色的平靜。人類隻有在極端恐懼,極端痛苦之下,才能發出這樣的叫喊。


    “你究竟是誰。”顧城越將屬鏤握在手中,周身煞氣彌漫。那齧咬蠕動的聲音仿佛有感知一般,竟然稍稍安靜了下來,徘徊在顧城越周圍繞道而行。


    那人看著顧城越,並不回答他的問題,突然說道,“山風蠱,器久不用,而百蟲生。現在蠱蟲傾巢而出,這裏的活人都成了蠱罐中的餌食。等他們被吞吃幹淨之後,又化為活蠱,如此循環往複,永無止境。”


    這一席話聲音不響,聽在顧城越耳中卻如遭雷擊。他和濮陽涵都犯下了致命的錯誤:此地風水上佳,方圓百裏卻絕無人煙,就如一隻倒扣的罐子,將靈氣困死於此。受到靈氣吸引,必然生靈聚集,超過一定限度的時候,為了爭奪靈氣,必會相互爭鬥撕咬,弱肉強食……


    到最後,唯有勝者而得活!


    方澗流還在棋院裏!


    “你現在趕去,隻怕已經太晚了。”清冷的聲音說出讓顧城越的血液都要凝固的話,“這個養蠱之地,已有千年之久。蠱吞活人,活人為蠱。我到這裏的時候就已發現蠱蟲寄居人身,原本已用銀針將它們封在人體之內,沒想到……”


    沒想到最後想要毀去風水眼的時候,被濮陽家的小兒橫插一杠。更沒想到這一代的濮陽竟然身有山鬼的血脈——山鬼本為山水靈氣所生,所到之處,草木葳蕤,蟲魚滋生,這些饑餓了上百年的蠱蟲如何能忍耐得住。


    “君之所言,怕也未必。”


    吊兒郎當的聲音從顧城越身後傳來,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文曲施施然從懷裏摸出一隻翡翠小瓶,鑲金嵌玉十分精致。他將瓶口打開,顧城越還來不及阻止,便把瓶裏的東西往濮陽涵和那隻大犬的嘴裏倒了進去。


    天機說什麽非要把這東西塞給自己,甚至不惜欠下好大一個人情。


    文曲想起他說的話。“我應允過他,保濮陽一脈千年不絕。”


    哪怕違逆天數。


    “這個地方,我比君熟悉的多。”文曲看了一眼對麵的人,那張滔滔不絕的嘴突然停了下來。


    這個人……在哪裏見過……?記憶中分明沒有關於他的印象,可他的身形樣貌,他微微抬起下巴的角度,甚至他拿著銀針的樣子……


    文曲一向認為自己沒有心。天地不仁,身為天上星辰,隻應俯瞰人世滄桑,不必,也不應有情。


    但此時他的腦中一片空白,找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來告訴自己為什麽他的手還記得那臉龐的弧度,他的身體還記得那瘦削的肩膀有多單薄。


    那人如少年般清瘦的輪廓,如一塊溫潤的玉,卻刺得他內心隱隱作痛。


    宛如昨日,他們還曾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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