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曲說話的聲音變得有些幹澀,“人世滄海桑田,瞬息萬變。如不是今日蠱禍,我也差點沒認出來。”文曲指了指水潭的中心,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笑容,“這裏,就是寰淵的,祭都。”


    這句輕飄飄的話,就如五雷轟頂,在場所有人都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寰淵之戰。這個詞在三界的記載中都不允許出現。除了親眼見者,已經沒有人知道這場血洗洪荒的戰爭是如何開始,最後又如何結束。


    濮陽涵剛剛回複意識,隻能瞪大了眼睛,卻說不出話來。濮陽家的藏經苑,雖然比不上天界的璿璣閣和冥府的莫失台,但隻要是曾經存在過的記載,都能找到蛛絲馬跡。曾經有位沉溺於書籍的先祖有過喟歎,“三界之中,無字之史唯有三,一為麒麟先祖,二為龍脈源頭,三為寰淵之戰。”


    人類編年為記,史書載有數千年曆史,其實不然。早在三界未分之時,上有十枚天幹,下有地支十二,天幹各數所對應的地支各不相同。隻當天幹地支呼應之時,便有天命之人君臨世。推衍天數算來,三界的曆史遠比人類紀年要長的許多。


    天地之大,其壽無疆。無數曾經存在的過去都被永久掩埋在時光中,寰淵之戰不過其一而已。


    文曲仰望九天之上星鬥,北鬥之中,文曲式微。一想起帝君那張不知多少年未曾見過的冷臉,文曲心裏微微苦笑:


    要是把這件事情說出來,隻怕連天庭都呆不下去了吧……


    倘若不說,又如何呢。哪怕這裏的凡人盡數死絕,即使經過千年,帝君親手設下的封魔之陣依然紋絲不動。不過為救這些凡人,就值得違逆天命?


    見文曲說了一半便呆立著不動,那清瘦的青年發出一聲冷笑,就如靜水中投入一塊冷玉:


    “這裏的東西,我誌在必得。”


    他轉身便往水潭中心走去。鎮伏四方的狻猊感覺到有人闖入,發出鍾鳴般的咆哮,如金石相撞,振聾發聵。道法天地自然,全憑個人悟性得道;而佛法之精髓,唯在一心,心誌堅固,如坐地獅吼,邪魔退避。這陣力過於強橫,就連顧城越也覺得心神激蕩,氣血翻湧不止。


    他瘦削的身體如同一瓣淨蓮飄入陣中,手腕翻轉,結印陣中。他口中輕吟的咒文自然浮現於空中,那文字濮陽涵和顧城越竟然一個都不認識,隻覺得極為簡單樸拙,與其說是文字,毋寧說是人類最早為記事而畫的圖畫。


    就在咒文完成之時,四方金剛狻猊齊齊發出一聲低吟,合上金瞳,四肢跪地,朝前頓首。


    佛前尊者,四方來朝!


    四隻狻猊叩首三次之後,化為金粉散去。濮陽涵目瞪口呆:他既然有如此通天本事,為何不自己將陣法破去……?


    “那四隻金毛畜生拜的不是他。”文曲淡淡地瞥了濮陽涵一眼,話語中卻有少見的森冷之意,“它們拜的,是他寫下的那篇詔書。我也萬萬沒有想到,時至今日,竟然還有人膽敢修習穹天之術。”


    禁忌之術,自穹天始。


    傳聞此術為神人所著,隻要突破了三重境,便可跳脫天地法則,三千界中,隨心所欲。隻是修煉極難,光是築基就要一百多年,且隻有資質極佳者才能通往下一進境。普通人類的壽命根本不到一百年,還沒完成築基就一命嗚呼。為了修習穹天之術,不知多少靈修者為自己強行增壽,煉丹服藥者有之,墮入妖道者有之。且築基過程艱險無比,稍有不慎,走火入魔,便會化為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


    為了達到所謂的三重境,不知葬送了多少靈修者。天界帝君一怒之下,降下諭旨,凡修習穹天之術者,不得入仙格。


    最開始沒有人把這旨意當一回事。但幾個達到三重境的佼佼者最終發現,這倒旨意的居心有多狠毒。


    不入仙格,則意味著不能脫去凡人*,也無法從冥府的生死薄上除名。凡人的身體如何能承受穹天之術縱橫三界的力量,就像用脆弱的蛋殼來包裹熊熊的火苗一般。隻要一日為人,一日便要承受烈火噬心般的痛楚。最後,那些靈修者,無不自碎心脈而亡。


    金粉一散,文曲看著陣中那人的身影搖晃了下,終於硬生生嘔出一口鮮血。


    五髒六腑俱損,你還有幾分力氣,來破天帝禦批的封魔之陣。


    方澗流在沒命地飛奔,緊緊跟著前麵沈君彬的身影。


    不能叫,不能叫——不準哭!方澗流拚命忍著不讓自己去看周圍如同地獄再現的場景。從那具屍體上撕裂的傷口中,湧出無數半透明狀的蠕蟲,速度快得根本讓人看不清它們長得什麽樣子!它們一見到人就迅速從七竅中鑽進去,隻不過片刻的工夫,人就完全不是人了——


    而是見到活物就撕咬的怪物!


    他們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痛,擰斷對方的四肢,撕裂肚腹,掏出內髒大口吞吃,掰斷骨頭吸裏麵的骨髓……方澗流不知有多少人被“感染”了,在沈君彬帶著他逃命的一路上,到處都是鮮血淋漓的手印和……斷肢殘體。


    殘破的軀體上,還有口尚能張合:“救……救救……我……”


    顧城越——你在哪裏!方澗流幾乎想要掩住耳朵,這樣就聽不見此起彼伏的慘叫——快點出來啊!難道……


    難道顧城越也……


    恐懼如同無邊的黑暗籠罩了方澗流的心。


    “快點!出口就快到了!”沈君彬狠狠地拉了他一把,甚至來不及抹臉上的汗。方澗流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裏赫然是棋院的出口!


    顧城越!你一定要好好地,在那裏等我!


    方澗流眼中露出一絲喜色,大步邁著就向出口跑去,卻沒留意到藏在暗處有一雙血紅的眼睛,就在此時撲向他的後頸!


    “小心!”方澗流隻聽到沈君彬絕望的呼聲。


    還真頑強啊。


    文曲看著那人顫抖著身軀,卻始終不肯將掌心離開水麵,他在強忍著極大的痛苦,用自己的靈力和這維持了數千年之久的封魔之陣抗衡。


    法陣漸漸出現裂痕,而他的身體也開始多處迸裂,文曲看著他身上爆開一道又一道傷口,猙獰可怖。就算被誅仙台上雷鞭三百,也不過如此。


    他的身體,隻是凡人,如何能承受得住。


    文曲從懷中摸出當時冥主交給他的那張三寸紙箋,上麵隻有一行字:靜觀其變,順心而為。


    好一個順心而為。讓一個沒有心的星君,如何順心而為!文曲星君本應謹遵天命,隻就修習禁術這一條,足以將此人誅之!可是……


    可是他如此執著,是為了什麽。


    破壞這個封魔之陣,就算放出寰淵祭都之中戰敗的魔眾,它們也逃不出這個風水局。而他所說的,這裏的東西,又指的是什麽。


    那張紙箋在文曲掌心被揉成一團,但它也提供不了文曲所要的答案。


    淩遠殤!此事了結之後,我定要拆了你的冥府!


    在聽到陣法破碎的聲音之前,他先聽到了自己的經脈碎裂的聲音。


    還是不行……不過,這樣也好,修習穹天之人,魂飛魄散天地不容,就可化為塵埃一直陪伴在你身邊……


    身體變得幾乎沒有重量,這就是將死的感覺嗎?


    “握緊我的手。”一個溫暖的力道從手中傳來,傷口的痛感立刻減輕了不少,腳下的陣法卻在加速碎裂。


    “這個地方之所以會變成這樣……這個,我也有一部分責任……”顧城越看著文曲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心裏對此人的評價又降了一等。


    這個陣法的力量已經衰微,要不然,根本不可能讓蠱蟲從中逃出。現在整個棋院都籠罩在蠱蟲的陰寒之氣之中,甚至空氣裏還飄來了濃厚的血腥味。


    有人死了。而且,很多。


    現在要去找方澗流已經來不及,唯一能做的,就是打開這個陣法,讓它恢複如常,將這些由魔眾所化的蠱蟲重新封入地下。


    顧城越將屬鏤插入陣心,立刻感到猛烈的陣力在做最後的反撲,但終究抵擋不住煞氣的侵蝕,從潭底傳來了巨大的轟鳴之聲,整個水潭都劇烈顫動起來。


    “不好。”顧城越聽到水流傾瀉而下,腳下竟然傳來堅實之感——在這水潭下麵竟然是一座巨大的祭台,陣法一破,便重現於人世。


    這祭台長寬數丈,全用黑白二色石子砌成。四角巨獸長頸振翅,蟠卷欲飛,哪怕經曆千年之久,依舊栩栩如生。


    這祭台之上交錯的紋路,縱橫各十九,分明和棋盤別無二致!


    “撲通。”想象中的劇痛沒有襲來,方澗流隻聽到了身後重物落地的聲音。回頭一看,那屍體目光空洞,四肢僵硬,顯然是早就死了多時。


    有種撿回一條命的感覺。方澗流摸摸脖子,確定自己還在喘氣,回頭看見沈君彬也是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


    “我們趕快出去……就可以開車下山求救。這個地方沒有信號。”沈君彬正要往門外走,卻被方澗流拉住了袖子。


    “沈先生,我們出不去了。”方澗流定定地看著門外,聲音裏是極力控製的平靜。


    沈君彬當然看不見,就在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有一隻人麵蛇身的怪物,正向他們吐著信子,發出嗚嗚如同小孩的哭泣聲。


    一隻,兩隻。越來越多的怪物擋在出口的通道上。它們和方澗流對峙著,既不上前,也不後退。方澗流死死拉著沈君彬的袖子,生怕他一個不小心,就喂了妖怪的肚子。


    就在方澗流不知道怎麽辦的時候,聽到了不遠之處傳來了轟鳴之聲。那些非人的怪物像是受到了召喚一般紛紛往聲音傳來的地方而去。方澗流回頭一看,隻見在整個棋院的中心,本來該是一個水潭的地方,竟然聳立起一座高台!那高台上有模糊幾個身影,方澗流一看,原本想要往外跑的腳步卻怎麽也邁不動了。


    顧城越!


    “沈先生,你先走吧……我不能走。”方澗流拋下一句話便往來路折回,卻發現沈君彬呆立在原地不動,隻是愣愣地不知看著高台上的什麽。


    該不會是嚇傻了……?


    方澗流還想再勸說他兩句,卻發現他的眼神隻是定定地盯著一點,嘴唇開合,無意識地重複著兩個字,像是一個人的姓名:


    “鳴……清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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