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顧城越聽到文曲低聲自語,受傷的人已經被他抱在懷中,看上去像是失血過多昏過去了。


    雲破月來,顧城越這才看清,縱橫阡陌的棋盤上,無數斑駁磨損,刀劈斧鑿的痕跡。但這些痕跡並不像是自然而成,反而帶著一股淡淡的鐵鏽味道。


    “那是血跡。”文曲一邊運轉周身的幽藍色星芒為懷裏的人療傷,看著那棋盤的目光卻有無盡的蒼涼,仿佛穿透數千年的時光,看到當初發生在這祭台上的驚天一戰。


    這祭台上流淌成河的鮮血,時至今日,依舊未幹。


    隻要閉上眼睛,仿佛就能聽到風聲中刀兵錚鳴,令人膽寒的殺氣使得火光劈啪作響,兩軍對壘陣前,殘旗斷刃;夕照四野,伏屍百萬。


    這是寰淵最後的防線。


    寰淵——妖魔之國,終於要消失在人類的世界之中。現在,即使是靈修者也多半相信妖魔長居之地是鬼界和人界之間的罅隙,或鬼界之中就連鬼魂都不敢去的地方。他們卻不知道上古之時,人類和妖魔等物雜居生活的曆史為何突然結束。在當時,法力強大的妖魔甚至被人類當做神明來供奉,相互通婚更是屢見不鮮,但現在已經視彼此為仇敵,一旦相逢,斬盡殺絕。


    天界的曆史不會記載,而人類的壽命短暫,關於妖魔的記錄,早就被神仙們一一抹去。


    因為恐懼。神仙並非真如人們所想的無欲無求,他們對人類和妖魔的忌憚,從來沒有停止過。


    天地之初,始分陰陽,日月山川,皆由靈而生。鯤鵬萬裏,龜背負山,這些並非純屬杜撰。在乾坤未定之時,混沌之氣尚未成型,或化為洪荒巨獸,或化為大川山巒,更有甚者,可與二者之間變化自如。不知多久之後,乾清之氣為天,方有日月星辰,坤厚之氣為地,才有方圓九州。天地萬物,無一不有靈,木石魚鳥,無一不能語。


    人類一直信奉自身的起源自女媧,伏羲始,雖非完全正確,卻也差不太遠。他們卻不知道,這些所謂的先祖盡管後來被尊有神格,在它們生活的時代,還遠遠沒有天界這回事。


    這些由純粹的自然靈氣所生的妖眾,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萬物之靈。


    人類出現之後,它們便和人類居住在一起,啟蒙智慧,創造文明。人類的壽命短暫,它們便傳授各種靈修之術。人類的曆史之中寥寥記載的上古先哲,多是人類和妖類通婚而生。


    人類有了智慧和文明之後,便開始探索自己的道路。他們建立城邦,製定律法,同時也從未放棄研習長生之術。或通過煉丹,或通過修習,最終脫去*凡胎,得以逍遙天地間的靈修者們,被稱之為神仙。


    既然曾經是人,神仙當然也按照人世的那一套來治理天界。三公九卿,四方諸侯,不管人類文明進展到何等程度,本質並沒有多大的改變。像文曲這樣先天所成的神格並非沒有,卻極端疏懶,天界如何管理,他隻是一笑置之。


    但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爭權奪利,神仙也不例外。


    人類和妖的隔閡,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


    其實神仙遠比妖怪更了解凡人的需要。人類弱小,需要強大的統治者,於是上天選定“天子”,天降吉兆以示世人;水火無情,賜一個風調雨順,要求凡人大興土木搭蓋廟宇,進獻供奉。山河本是妖族靈力所憑依,被人為破壞之後,靈力衰微,有些修為較低的妖便吞吃人類為食。神仙們便紛紛入凡“拯救”凡人,時間一長,人類和妖族雜居的局麵便漸漸消失了。


    寰淵便是這個時候建立起來。大多數妖魔依舊留戀人世,卻苦於被人類靈修者追殺捕獵,便集結成群,建立國家。卻想不到,這一做法正中神仙們的下懷。


    舉兵討伐,舉族誅滅!


    當時人世連年戰亂,禮崩樂壞,凡人對神仙的信仰也開始動搖。而這些神仙們隻用了一句話就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妖孽不死,天下永無太平之時。


    寰淵之戰,自此拉開了序幕。


    “後來呢。”見文曲陷入了沉默,顧城越忍不住出聲問道。月光之下,棋盤上宛然可見刀劍傷痕,淺的如同爪痕,深的甚至入石數寸。


    “後來……寰淵敗了。”文曲把懷裏的人輕輕放在一邊,嘴角露出一個諷刺的微笑,“到了祭都之時,人類和妖魔都彈盡糧絕,僅留下寥寥數枚精英幸存。如果再戰,隻怕要落個同歸於盡的結局。”


    “於是偽善的神仙們便想出了個辦法。那時寰淵之中僅餘一百八十又一個妖魔,人類之中,也正好是一百八十一人。也不知是哪位前輩智慧過人,在祭台上畫下縱橫十九路局,正好三百六十一個交點。各方每一人,對應棋子一,占子多者得勝。”文曲靜靜地看著棋盤中心之處緩緩出現的一個人形,歎了口氣,“但這局棋,並未下完。”


    “因為有人使詐。”棋盤中心傳來一個少年清脆的嗓音,顧城越和濮陽涵一齊看過去,那人影竟然是個清秀的少年。“這局棋隻下到一半,還遠未分出勝負,黑子就棄子認輸。”


    “你怎麽知道的。”文曲看著那少年的模樣,在手中暗暗捏了個防禦的符咒。


    “是這些棋子告訴我的。”少年略一偏頭,微微一笑。這行為才露出幾分少年的可愛,“這局棋已經等了數千年,隻有贏的人,才能從這裏走出去。”


    生死之間,全憑一搏。


    “小鳴!”沈君彬氣喘籲籲地跑上祭台的最高處,也不管眼前的場景有多詭異,一看到那個少年的樣子,隻叫了一聲便哽住了喉嚨。


    小鳴……如果你一直都在這裏,為什麽不來見我一麵……?


    沈君彬的眼眶已經濕潤,他的雙腿有些顫抖,卻一步一步地向那少年走去。方澗流見狀立刻拉住他,“沈先生!你看清楚……他,他已經不是活人了!”


    “我知道。”沈君彬對方澗流微微一笑,“小鳴死的時候15歲,現在他的樣子和當時相比一點都沒有變化。可是那又如何?我一直都……”


    “住嘴!沈君彬!我不要聽你說這些假惺惺的話!”那個叫做“小鳴”的少年突然暴躁起來,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痛苦地蜷縮著身體,鮮血從他的眼睛和指甲中絲絲滲出,“說和我下一輩子的棋,都是假的……假的!”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突然出現的沈君彬身上。方澗流更是沒想到還有這一出,看看那個少年,又看看麵色慘白的沈君彬,“沈先生,你……認識他……?”


    “豈止認識。”沈君彬正準備往前走,卻被顧城越擋住,對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是我最小的師弟,也是沈派,不,當時可以說幾乎所有知道他的人,公認的圍棋天才,沈清鳴。”


    沈君彬是沈派門下最年長的弟子。他算師父的半個養子,就隨了他老人家姓沈。雖然不過二十歲就成為職業棋手,但沈君彬的棋藝,基本上可以用“平庸”二字來形容。


    棋手這個行業,並不像世人看上去那般閑雲野鶴清幽淡泊,他們的收入主要來自比賽和兼任教職。像沈君彬這樣名次不好不壞的棋手通常得不到多少獎金,好在沈君彬的性子極為淡泊,後來也漸漸少去參賽,把更多時間花在新入門的弟子和教職上。


    沈君彬為人溫和,循循善誘,教導棋藝更是不厭其煩,新入門的弟子沒有不喜歡他的,隻有一個例外,就是沈清鳴。


    沈君彬至今還記得那天,師父帶著不過十歲的小鳴介紹給大家認識。第一眼見到他,那鋒銳的眼神就讓沈君彬驚了一驚。


    這不像是個十歲孩子的眼神,反倒像是久經沙場的驍將。


    十歲的孩子還未長開,除了一雙眼睛清亮過人,其餘地方也不過就是個稚氣未脫的幼童。師父和人介紹他的時候,他一聲也不吭,到了最後才說了一聲,“沈清鳴。”


    這就……算是自我介紹了吧。


    沈君彬心裏苦笑。這孩子的脾氣還真是……


    但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不過一年的時間,這個名字就響徹了半個圍棋界。


    “師兄,下角失守,再不防備的話,我又要贏了。”沈清鳴用手指指棋盤右下角的位置,用一張鼓起的小臉對著沈君彬,“師兄你下棋多少年了啊,進步也太慢了吧……再這樣下去,我不和你下了。”


    沈君彬已經聽慣了他這些過於尖刻的言辭,連連點頭稱是,“是是。我哪比得上沈清鳴沈大國手天賦過人,一日千裏。”說著在他剛才指出的地方落定一子。


    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沈清鳴按下計時器,拈起一枚棋子思索起來。


    小鳴每次都這麽說,但每次總是一臉別扭地過來找他,說,“師兄,我們下一盤吧。”


    他每次也都笑著答應,甚至婉言推掉和其他弟子約好的對局。


    因為其他人總是能找到別人對弈,而願意和小鳴下棋的人,基本上隻有他。


    棋手也是有自尊的。雖然小鳴的棋力確實很強,卻沒有幾個人能受得了他在對弈期間尖酸刻薄的言辭。而且,小鳴的學習能力強得可怕,越是遇到高手,越是能從對方的棋路風格中領悟對手的高妙之處,化為己用。


    不過數月的時間,沈派之中除了師父本人,已經沒人是他的對手。


    漸漸地,沒有人願意和他對局。師父越來越少出門,事務基本都是沈君彬在管理。無人對弈的沈清鳴隻能自己一個人在棋盤邊默默地擺著棋譜。


    沈君彬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走了過去,也許是他尚且稚嫩的肩膀太過單薄,或是清秀的側影太過寂寞,在他抬起頭的時候,看見了沈君彬溫和無害的笑容,“小鳴,我們來下一盤吧?”


    “不要。”沈清鳴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你的棋力太差。”


    沈君彬噎在了當場,久久不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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