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幹什麽。”


    小鳴的身影一出現在門口,就引來眾人的側目。循環淘汰賽耗時耗力,到現在維持不敗戰績的選手已經不多,更何況是並不出名的沈派中一名幾乎是首次亮相的弟子。


    剛剛下戰場的小鳴眼神中猶帶著揮斥千軍的殺氣,目光掃過,她本能地將放在沈君彬肩上的手收了回來。


    小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有冷意。沈君彬立刻站到二人中間,“小鳴,這一局時間特別久,辛苦了。”


    “嗯。”小鳴看向沈君彬的時候,表情才有了和緩的跡象,“對手有點難纏,而且總是不肯認輸。我沒辦法隻好和他下到終局。”他自然地牽起沈君彬的手就往前走,完全不顧眾人紛紛注目,“接下來我們就可以去棋院參加第二輪的選拔了。那裏人少,正好師兄也喜歡安靜。和這裏的人下棋沒什麽意思……”


    在沈清鳴眼中,隻容得下一個沈君彬。完全沒注意到周圍嫉妒或仇視的目光。


    “師兄,現在我們已經拿到初次選拔優勝的獎金。早些日子就聽你說想要擴大沈派的規模,多收些弟子,這些錢夠用嗎?”小鳴一路牽著沈君彬走到外麵。初賽的地點定在市郊的別墅區,此時周圍空曠,街道的盡頭除了巨大的火紅落日,空無一人。


    沈君彬微笑著摸摸他的頭。擴大規模,增加人數,這些事情應該怎麽做,要多少花費,經過多少手續,小鳴一概是不知的。沈君彬不禁有些後悔為什麽要把他護得這麽好——這樣小鳴要如何接管沈派的事務呢,自己離開了以後,如何能放心得下?


    也許是自己多慮了。如果小鳴贏得這次比賽,沈派的聲望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到時候自然有人來為他打理這些瑣事。更何況,那時候的小鳴,未必願意留在這個地方。


    非池中物,終究是要暢遊江海,翱翔天際的。


    當時自己看著他被師父領進的門,如今也要親手把他送往更遠的地方。但不知為何,一想到某一天,小鳴的背影會漸漸消失在看不見的遠方,沈君彬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釋然。


    人果然都是私心極重的生物。沈君彬在心裏暗自苦笑。


    夕陽下小鳴的側臉如精美的瓷器,他的眼中有日升月落,胸中有錦繡河山;他的手纖細小巧,握不滿一個手掌,若不是手心相貼,單憑外表根本無法發現他的指節處被棋子磨出的繭。


    他清楚地知道,他本可以一直握著小鳴的手,在他身邊呆到他不需要的那一刻。但這一回他卻想任性一次,既然不能一直留在小鳴的身邊……


    就讓他一直記得那個棋藝平平卻始終為他構築堅固城牆,把整個世界都抵擋在外,隻為他留下圍棋的樂園的師兄吧。哪怕以後他還會遇到更多,更好的人為他做這些事,他卻不會忘記,這個師兄叫做沈君彬。


    因為沈君彬是唯一一個不希求他任何回報,在他變得耀眼之前,就悄然隱退的平凡人。


    “師兄……”


    “小鳴……”


    兩人同時開口,同時笑了起來。


    “你先說。”


    “你先說。”


    小鳴看著這個總是帶著一副憨厚笑容的師兄,他明明沒有任何厲害的地方,還經常囉囉嗦嗦讓人煩,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習慣了一側頭便能看到他在自己身邊。再大的壓力,隻要和他下一局棋就能讓心情平靜下來;不順心的事如同亂麻絞纏,到了師兄那裏都能化為涓涓細流,煮成香氣氤氳的茶。


    “今晚我想和師兄下棋。”沈君彬看得出來,小鳴的心情格外地好。天邊的晚霞襯著他一襲白衣,如同油畫,沈君彬差一點就像往常一樣一口答應。


    “小鳴。以後……師兄可能不能陪你下棋了。”沈君彬暗中攥緊了自己的拳頭。他看到小鳴的眼神黯淡下去,卻還存著一點希望:


    “今晚不行,就下次罷。師兄總是有空的吧?”


    “不……”沈君彬的聲音幹澀,連他自己都險些認不出來,“以後的比賽,小鳴你可能要一個人參加了。以後……沈派就交給你了。小鳴這麽聰明,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理由。”最後一縷夕陽消失在地平線下,暮色遮蓋了小鳴的臉,沈君彬一時看不清他的表情。


    “作為本派最出色的弟子,理所應當接任本派的事務,務必將沈派發揚光大,也不枉費……”


    “我不是來聽你說這個的!”小鳴一把揪住了沈君彬的領子,眼睛裏的水汽是因為生氣,還是憤怒,還是……難過?


    “你為什麽要退出!你不是答應過我會一直和我下棋的嗎!”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正如人生沒有下不完的棋局。


    作為對手,沈君彬已然沒有資格;作為師兄,能陪他走的路也已經到了盡頭。隻有這不諳世事的孩子才會把當初一句好言當做承諾,卻不知人世紛擾,遠比棋局更為無情。


    “小鳴,我累了。”沈君彬輕輕握著他的手讓他鬆開,像往常一樣往他手心裏放上一枚他愛吃的糖果,“我已經30歲了,作為棋手早就過了最佳的年齡。你也知道,師兄天資平庸,難有成就。家裏也始終在催促我早日成家,好讓二老安心。與其在沈派中浪費別人的機會,不如早點退出,謀個教職,過點平凡人的日子。不過小鳴也不用擔心,師兄暫時不會走,會先留在沈派裏把所有事務都交接得當,委任幾個能做事的人……”


    “你胡說!我不相信!”小鳴用力一推,將沈君彬推倒在地,不管不顧地撲在他身上。也許他是想打架,但沈君彬閉著眼睛抻著四肢任憑他打,小鳴怎的也打不下手。


    “是不是她和你說了什麽!我去找她!”小鳴見沈君彬一副閉目等死的樣子,丟下他就想跑去找她質問,卻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小鳴,她沒有和我說什麽。是我自己的決定。”沈君彬將他緊緊扣在懷中,感覺胸前濕了一大片。


    小鳴在人前從來不表露情緒,眾人都說他沉穩得不像15歲的少年。沈君彬卻知道他會笑,也會哭,隻有在極端孤單害怕的時候,才會像現在一樣在自己懷裏顫抖,而無法言說。


    沈君彬聽到自己的心最先投降。


    他舍不下。


    這比血肉親情還要深的羈絆,已經成了他的牢籠。也許早在一開始見到小鳴的時候,他就瘋魔了。但這世上本就沒有不求回報的東西,沈君彬自認為不是聖人,他很清楚為小鳴所做的這一切,圖的是什麽:


    不過是為了三個字——不相忘。


    唯有愛恨刻骨,永不相忘。


    五年的時間,他已經給了小鳴足夠多的愛;那麽就在最後打下恨的烙印,以此封緘。


    能有何種毒藥,更勝噬骨溫柔。讓他一生痛楚纏綿,不死不休。


    “小鳴,師兄離開了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沈君彬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夜風中慢慢飄散,自己的身體已經冷得感覺不到懷裏的人。


    “甜食不可吃太多,每日三餐我會交代人盯著你吃。不可整日通宵看譜,睡覺也不可踢被。還有……對人不可直呼本名,要加上頭銜。晚上不可隨便在地上睡,你身體單薄,南方濕氣又重,落下了毛病就是一輩子的事情……”到後麵沈君彬也不知道自己在絮絮叨叨什麽,直到小鳴沉默著將他一把推開。


    那張清秀的臉上,竟然半點淚痕也沒有。


    “沈君彬,如果我接任了沈派,要求你留下來,你會照辦嗎。”小鳴的聲音如同他的表情一般冷淡。隻不過一瞬間,沈君彬用了五年時間卸下的堅硬的殼,又重新將他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就算師父……也沒有這個權力。”這樣的小鳴令他覺得陌生。那瘦小的身體卻帶著極為壓迫的氣勢,就如麵對著未出鞘的名劍。如今沈君彬才體會到小鳴的那些對手是何種感受。


    “如果我足夠強大,強大到每個人都不會拒絕的程度,那麽,師兄,到時候你還有活路可走嗎?”小鳴微微一笑,那笑容卻讓沈君彬想要後退。那是小鳴在即將取得勝利之時,給對手憐憫的笑容。


    沒有等到沈君彬的回答,小鳴徑自轉身往來時的路走去。


    既然無法和局,那麽,師兄,我隻好把你困死。


    第二輪選拔的地點,正是幽苒棋院。


    主辦方非常慷慨地包下了整個棋院作為比賽場地,謝絕一切訪客。而此時的沈君彬卻無心棋院裏優美的自然風光,因為他從未見過現在這樣的小鳴。


    小鳴的狀態並非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得令他膽戰心驚。


    自從到了幽苒棋院之後,小鳴就不停地要求與人對局。能進入第二輪選拔的人數相對較少,所以時間安排也較為寬裕。沒有比賽的選手可以隨意選擇對手對弈或者在棋院的範圍內自行活動。主辦方安排的飲食和服務都是極為優良的,就連沈君彬這種過慣了簡樸生活的人也不由得讚歎其品位高雅不俗,但在小鳴眼中,似乎這些東西都不存在。


    小鳴的心中隻剩下一件事,那就是贏。


    “承讓。”


    小鳴恭敬地向對手行禮之後,退出了坐席。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對手和圍觀的人群都紋絲不動,整個棋室被一片寂靜籠罩。


    沈君彬也在圍觀的人群中。他知道這出乎尋常的寂靜是怎麽一回事。


    這局棋下得太過於漂亮,不僅贏了,而且贏得精彩絕倫。小鳴從一開始就沒把陳陸兩派的高足放在眼裏,故意顯出破綻誘敵深入,之後奇兵突起一網打盡。這是小鳴最常用的策略,對付一般的對手足矣,但陳陸兩派的弟子也並非等閑,發現情況不對,立刻放棄先鋒,穩固後方,伺機反撲。小鳴便將伏兵充作橋梁,孤軍深入,其勢迅猛,對方再怎麽回防,終究慢了一手。最終防線被撕裂,大片腹地淪為焦土。


    “太……太快了……”對手仍舊坐在遠處喃喃自語。小鳴就像能讀心的妖怪,每一步打算都被他料中,總是搶先一步封死對方的出路,以守為攻,以攻為守,進退自如,入敵營如無人之境。與其說他是深思熟慮想出的妙招,不如說是一種猛獸的直覺。


    沈君彬悄悄退出了棋室,正好看到又有一撥圍繞在小鳴身邊的人無奈散去。最近幾天總是這樣,越來越多的人要求和他對弈,甚至陳陸兩派的當家也明示暗示過小鳴是否要加入本門,都被小鳴一張冷臉回絕。


    “小鳴,吃點東西吧。”沈君彬把準備好的便當放在他麵前。小鳴從早上到現在就什麽都沒有吃過,依舊精神奕奕。沈君彬隻能硬把筷子塞到他的手上,“多少吃一點?”


    “我不餓。”小鳴將筷子放下,低垂的眼簾掩住眼底的波光,“師兄,我很累。晚上去你那裏下一局好嗎。”


    這聲音已多少帶上了哀求的意味。沈君彬合上眼,片刻之後,把筷子在他麵前擺好,“小鳴,你先吃點東西,我……還有點事。”


    沈君彬離開得匆忙,以至於他沒有看到,在他身後的眼神,充滿了悲傷和……瘋狂。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入殮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瀟瀟沐雨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瀟瀟沐雨寒並收藏入殮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