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彬獨坐在院中。幽苒棋院依山勢而建,眼下雖然已是盛夏,但所謂“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棋院中依然是一派盎然春景,濃翠可愛。


    幾隻黃雀似乎並不怕人,在他眼前蹦跳嬉戲。即使聽到了對方發出的歎息,也隻是側側淡黃色的小腦袋,用烏黑如豆的眼睛看著這個陌生的人類。


    那歪頭的姿態和小鳴小時候還真有幾分相像。


    沈君彬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從上衣口袋裏拿出早餐沒有吃完的麵包捏成碎末,撒到地上喂它們。雀兒們紛紛搶食,大膽的甚至躍到他的膝蓋上啄他手中殘餘的麵包屑,就連他伸出一個手指撫弄它毛絨絨的脖頸也不在意。


    那些雀兒吃飽了,卻不飛走,圍繞著他上下撲棱,不時發出清脆的鳴叫,似乎是想撫慰這個孤零零的人類無人相伴。


    就連黃雀都看出來了嗎?沈君彬的目光投向虛空中的一點,那裏是小鳴今天比賽的賽場,迎戰他的,是陸派這一代最出色的弟子之一。


    和擅長力戰的陳派不同,陸派的風格受道家文化影響頗深,以飄忽不定,亂中有序著稱。陳陸兩派本被譽為業內的雙劍,陳派如玄鐵蒼厚,陸派如蟬翼輕靈,二者相互克製,勢均力敵,雖然時常有些言語不和,雙方卻都是心知肚明的。


    小鳴來到幽苒棋院之後,已經和陳陸兩派的弟子都交過手。除了剛開始因為不熟悉對方的風格以數子之差惜敗幾局,從上周開始,小鳴似乎找到了陳派棋路的規律所在,開始扳回敗績。在連勝幾個陳派的新晉弟子之後,小鳴愈戰愈勇,陳派的一名高足終於按捺不住主動挑戰,於是才有了幾天前那令人歎為觀止的一局。


    每遇到一個強大的對手,小鳴的棋藝便會更上一層樓。這才是小鳴最令人畏懼的地方。已經有人暗地裏說他“多智而近妖”,沈君彬聽到也隻是付之一笑。


    就算真是妖又怎麽樣,隻要他還是小鳴,沈君彬就永遠是他的師兄。


    哪怕不在他身邊。


    “請問,您是沈派的沈君彬沈先生嗎?”


    話音響起,隻聽一陣撲棱棱振翅聲,雀兒們紛紛受驚飛走。沈君彬這才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位年輕女子,眉眼彎彎的樣子和師妹倒有幾分類似。她身穿著陸派的服裝,沈君彬卻不太記得見過她。


    “我是陸派新晉的弟子,沒有參賽資格,這次隻是跟著師兄師姐來湊熱鬧。”那姑娘調皮地吐了吐舌頭,“我從剛才就看到您一個人在這兒,本來不想打擾您的,但實在忍不住……”


    “沒關係。”沈君彬見她雙手緊握著一隻卷軸,看上去像是十分寶貴,“請問您找我有事?”


    “其實是有個不情之請……”她把卷軸打開,原來是一份頗有年代的棋譜。沈君彬對古物素來有些研究,隻是一摸便知道這卷軸用的是上好的萱草紙,棋譜也是用蘭墨所寫,曆久經年清芳依舊。再細細一看這棋譜的內容,其路數風格,竟然從未見過,越看越覺得奧妙無窮。


    “這棋譜當真是稀罕物。不知從何處得的?”沈君彬心中暗暗思量,說什麽也要把這份棋譜摹一份回去,小鳴一見必定高興得不行。


    “嘿嘿,從哪裏來的我也不是很清楚。這是我師兄的寶貝,每日抱在懷裏睡覺。”她慧黠一笑,再看向棋譜的時候卻又帶了幾分愁容,“我見他寶貝得緊,忍不住趁他不在的時候偷偷摸出來玩。也是我自己不小心,看著看著一時入了迷,不留神將茶水濺在了上麵……”


    聽她這麽一說,沈君彬才注意到,棋譜上有些地方確實有被暈開的痕跡。萱草紙極為幹燥易吸水,一旦沾上水漬,頃刻間便會擴大到一般宣紙的幾倍。想來她已經用了各種方式進行補救,也將沾了水的地方烘幹,但被暈開的墨跡卻怎麽也掩飾不住了。


    “我可是發愁死了。師兄現在正和人下棋,等他回來發現他的寶貝棋譜變成這樣,還不活剝了我的皮。”她苦著一張臉拽了拽沈君彬的袖子,“我這兩天見到沈先生畫的扇子麵兒,字畫都極好,幫我把這幾個模糊了的字跡補畫清楚一定不成問題。我有一種藥水能淡化痕跡,隻要把暈了的地方消掉,再把字重新描上,就看不出來了。”


    沈君彬一時有些困惑,他何時畫過扇子麵兒?


    略一思忖,才想起來。當年送過小鳴一柄紙扇,小鳴嫌上麵的畫不好看,非要拿去糊成了白紙。沈君彬閑來無事,就在扇麵上畫了幾杆翠竹,數隻小鳥,黃翠相間也甚為好看。後來又隨手戲題了個落款,權當玩笑,沒想到小鳴居然大張旗鼓地帶在身邊。


    他何時拿出來用的,怎的都沒發現……


    沈君彬一張老臉登時有些掛不住,卻抵不住那姑娘一副殷殷期待的神情,隻好應了一聲,“拙作……讓您見笑了。”


    “我果然沒找錯人。”她歡呼雀躍,扯了沈君彬就走,“快點快點,不然師兄回來,我就瞞不過了。”


    沈君彬望了一眼小鳴的方向,心裏正在躊躇是否要和他交代一聲,卻已經被她拖出了好幾步遠。


    “我認輸了。”


    快要終局的時候,陸派的弟子終於棄子低頭。


    這是一場苦戰,雙方的臉色都很不好看。小鳴雖然險勝,卻也消耗了極大體力,勉強還了一禮之後,站起來都有些吃力。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陸派的這名弟子已經傾盡全力。在這次對局之前他一定早就研究過小鳴的棋路風格,專門製定了一套應對他的策略。小鳴擅長暗樁設伏,他就堅壁清野,讓對方無機可乘;小鳴以孤軍險進,他不堵不截,反而順勢開道,引入腹地,轉而奇襲本營,迫使對方回援。不得不說,這套策略非常有效,配合陸派特有的隨意灑脫風格,甫一開局,小鳴的淩厲攻勢就完全被壓製住了。


    在眾人眼中,小鳴接下來落的幾子淩亂無力,就像一隻困獸在焦躁地踱著步子無從逃脫。


    小鳴少見地陷入沉思。手中那隻黃雀翠竹的扇子開了又合,上麵兩隻雀兒竟像活著一般,仿佛都能發出啾啾的鳴叫聲。


    又是一著廢棋。


    陸派的弟子心中竊喜。沈清鳴確實很厲害不假,不過再厲害也就是個15歲的孩子,畢竟經驗有限,一看到落了下風難免自亂陣腳。既然如此,隻要再占領幾個有利位置,拿下這局棋不在話下。


    陸派的黑子的清脆響聲還未落,就聽到對麵的小鳴說道:


    “師兄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做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話說得不明所以,陸派的弟子一時摸不著頭腦。就在他的手指離開棋子的那一瞬間,小鳴的白子穩穩落在黑子攻勢險要之處。


    這一手完全是自尋死路。陸派的弟子提子便要回應,就在棋子離棋盤一寸不到的位置時,他遲遲落不下這一手。


    倘若他圍追堵截,恰如之前他對小鳴設的局一樣,會被小鳴牽著引到己方陣中,那時戰線一長,如果從薄弱處被截斷……


    不,他也可以選擇和白子同歸於盡。這樣一來,雙方的主力都全軍覆沒。到那時,己方剩下的殘部根本來不及組織攻勢再攻,而對方之前那淩亂幾手,已經為後方兵力揭竿再起奠下了橋頭堡。


    他太專注於眼前的優勢,卻忘了自己麵對的是什麽樣的敵人。


    沈清鳴早在看出攻勢受到壓製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主力先鋒同歸於盡的準備,不動聲色地部署好後方以求一搏。當棄則棄,當斷則斷,所謂名將,不過如此。


    這局棋還沒有輸,陸派的弟子卻已經心生畏懼。


    用兵之道,攻心為上。


    小鳴勝得非常之險。


    那名陸派的弟子單論棋力與他不相上下,如果采用陸派一貫擅長的不循常規的風格,鹿死誰手還真不好說。但他求勝心切,用了專門針對對手自己卻未必擅長的策略,才會忽視了那看上去像是無用的幾手。


    這飄忽多變的路數,還是和他們陸派弟子學的。


    走出比賽室,小鳴才感覺到極度的疲倦排山倒海般湧來。現在他隻想找到師兄,哪怕不下棋,在他身邊呆上一會兒也是好的。


    還差一點。隻要再勝幾場,他就能從第二輪選拔中勝出。能進入第三輪選拔的棋手應該都是鳳毛麟角,就算最後不一定能獲得優勝,沈派也會名聲大噪,到時候師兄說不定就會留下來。


    所有的名聲,榮譽,金錢,我都不在乎。我的世界裏隻有圍棋,和那個笨拙的師兄。其他的,如果他需要,就全部拿走好了。


    我會變得強大,強大到眾人仰視,那時候是不是就有資格對他說,請你留在我的身邊。


    今天特地帶了師兄送的扇子,果然是帶來勝利的寶物。受製於人之時,看到扇麵兒上的黃雀,心中的壓力頓時煙消雲散,才能險中生智,反敗為勝。


    小鳴懷揣著一顆興奮不已的心就往約定的地方走去。師兄如果不來觀戰,就會在那裏等他。


    此時已是日暮,黛藍色的天空下,約定之地隻有一盞碧籮小紗燈熒熒亮著光,卻不見半個人影。


    師兄竟然不在……?多少年來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就算師兄臨時有事離開,也會在原地留下字條或者記認說明去了何處。今天居然半點消息都沒有,難道是……


    出事了!?


    這個念頭好似一盆冰水,讓小鳴全身上下都涼透了。


    “師兄——沈君彬——!”小鳴一邊四下尋找,一邊叫著沈君彬的名字。他本來就是路癡,加上天色已晚,更加不明方向,不僅人沒找到,連自己在何處都辨不清了。


    沈君彬到底去了哪裏……他——莫不是一個人離開了!


    難怪今天不肯去觀戰,原來是早就準備趁自己不知道的時候離開。


    夜風蕭瑟,荒草淒淒。小鳴摸了摸自己□在外的胳膊,肌膚透寒。往常總有人在這時候為他準備好外衣,或握著他的手帶他離開,但從此之後,也許不會再有了。


    突然,從身後傳來一聲口哨的聲音,“大晚上的,找人?”


    當晚正是晦月,小鳴隻看得清一個模糊的人影,分辨不出對方的麵貌。看了一眼,正打算走,卻還是沒忍住,“你們……有見過我師兄,沈君彬嗎?”


    “沈君彬?我們剛才還在師妹的房間裏看到他。”另一個聲音從別處傳來,竟然又多了一個人。小鳴退後兩步,正想說自己不相信,突然被人從背後一推,差點摔倒在地,緊接著頭上被套上了一隻黑紗袋子,雖然透光,卻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東西。


    這是棋院裏用來包棋譜典籍的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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