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事總不能盡如人願。


    文曲在心中默默算了一下,白子險勝不到一子。白子本意走的是和局,黑子剛猛無人可攖其鋒,白子恰以綿柔相輔,正如太極陰陽相生相克,但黑子為先,先天有缺,終是落敗。


    一輪金烏躍然而出,金光萬丈。那些黑子在空中漸漸化為虛影,淡薄如煙,卻隱約可見戎裝儀仗,車馬轔轔,在日光中漸至消散。


    “多謝先生。”


    “心知主君並非棄我而去,多年夙願,終得消解。”


    風中傳來的聲音,不知是否是幻覺。眾人此時發現,那些白子之中的生魂已紛紛逃逸,各自歸位,在漫天流霞之下,如同勝景。


    “小鳴——!”


    祭台開始猛烈搖晃起來,若不是顧城越拉了一把,方澗流幾乎就要站不住。濮陽涵拖了沈君彬就要走,哪知沈君彬文弱書生一個此時卻有神力,掙脫了就往沈清鳴的方向奔去。


    “師兄,這裏要塌了。我不能走。”小鳴對他微微一笑,“雖然我再也沒有轉世投胎的機會,再也不可能見到你,但是我還是覺得很快樂。”


    因為,你最終還是來找我。


    “別說了!”沈君彬抱住小鳴即將消失的身體,在懷中卻輕若無物,仿佛一片雲朵。


    “師兄,我的屍體,在水潭裏麵。”小鳴將手繞過他的後背,想要給他一個擁抱,感知卻已經漸漸消失,沈君彬說了什麽,他已聽不見。


    我們說好的……不相忘。


    他還沒來得及說出這句話,沈君彬便覺得懷中最後一點觸感也完全消散,低頭一看,雙臂之間已然全是虛空。


    祭台隆隆下陷,土石崩裂,台簷墜毀,天搖地動。


    顧城越一手把差點從裂縫裏掉下去的方澗流扛在肩上,另一手揪著重傷的楚楓明後頸的皮毛,以屬鏤撐地為憑借,輕身躍起,避開斷岩,就從祭台上翻了下去。


    方澗流本來想抱怨兩句不要每次都把人當麻袋一樣扛,顧城越的肩極為瘦削,突出的肩胛骨咯著他空空如也的胃,讓他差點有整個人都被磨穿了的錯覺。但是顧城越顯然完全不考慮凡人的承受能力,直接扛著方澗流從台上躍下,他以為這是在玩蹦極麽……


    蹦極也要先戴上防護裝置的啊!


    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完全在做自由落體運動的方澗流正打算發出慘絕人寰的驚叫來表示此刻的悲憤,卻還是遲了一步。


    因為就在此時,失重的感覺陡然消失,好像坐在了一個毛絨絨的平穩厚實的東西上,但一來頭暈得緊,二來山間嵐霧迷蒙,看不真切究竟是什麽。方澗流隻能見到自己懸在半空,寰淵的祭台就在麵前分崩離析,仿佛被地心吸進去一般顫抖著陷落。


    這是……


    “真是不好意思呐,我們來晚了一步,不過還好趕上了。”少女銀鈴般的笑聲從耳邊傳來,方澗流一轉頭,差點沒有從空中掉下去:


    一隻吉祥雙鳳輦正和他們以和他們平行的高度浮在空中,輦上一隻纖手掀開珠簾,露出一張玉雪靈秀的小臉。萌蘿莉自然是人見人愛,但在一駕由四隻形狀怪異的鳥背負的轎輦上看到頭紮團子身穿藕色旗袍的孫小美版蘿莉,這詭異的組合是不是也太穿越了一點……


    “寧姐姐,我都說了四抬鳳輦不給力的啦,這地方又偏僻,路上還遇到塞車。下次我們坐八抬的好不好?”萌蘿莉微撅小嘴,對著坐在珠簾後麵的人表示不滿。


    “秀秀,那個也太僭越了。就算公主鑾駕也最多不過六抬,何況現在人手緊張,沒有那麽多司機……”珠簾後的聲音聽起來是個年輕女子,帶著點成熟女性的慵懶和嫵媚,“這樣的話,會沒法報銷的喲。”


    蘿莉頓時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來,但還在念念叨叨,“下次幹脆把那幾個鬼佬用的夢魘馬車借來用好了,反正他們現在忙著開會,也沒人知道……”


    這一定是……我聽的方式不對……


    就在這時,身後伸來一隻戴著黑色手套的手,將方澗流扣進一個並不強壯卻極為堅實溫暖的懷抱,“不要亂動。有我在。”


    顧城越的聲音。


    也許是因為不管發生什麽,這個入殮師總是一張麵癱臉,竟給人一種奇異的安全感——仿佛隻要有他在身邊,不管身陷何種凶險,他總能帶著你絕處逢生。


    “你就是顧城越對不對!能給我簽個名麽?嗯,在這裏,就寫,顧方王道!”蘿莉在發出幾聲興奮的尖叫後,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把白生生的紙扇來攤開在顧城越麵前,“顧小哥上次你在冥界襲警救人的事跡簡直帥斃了!橫行冥界冰山入殮師,驚天絕技隻為拯救所愛!啊啊~你們還同居了~現在顧方cp爆紅啦~!你們的同人本在冥界一天之內就被搶光光!有好幾位同僚為了采集素材,還特意蹲到你們家裏去……” 蘿莉一臉陶醉的樣子,方澗流卻聽得心裏發毛。臥底?臥底在哪裏?回家以後一定要把所有地方都貼上符咒,特別是洗手間!


    全身都在冒著粉紅泡泡的蘿莉顯然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上周我好容易搶到了好幾本,能見到本人真是~好幸福~!兩位一定要努力,我看好你們哦!千萬不要像不爭氣的瓶邪黑花一樣坑爹,還有張家老頭子都幾百歲了還搞不定吳家爺爺……”


    原來冥府公務員不僅有製服,有iphone,有配備公務用車,還可以……假公濟私,盡情偷窺。


    兩年之後再去考,會不會競爭太激烈啊。


    方澗流開始很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


    終於有人及時拯救了方澗流,“咳咳,秀秀,公事。”


    珠簾後麵的人露出了真麵目:和旗袍蘿莉相比,這位女子走的完全是黑衣禦姐路線,短發精幹俏麗,貼身黑色短裝完美顯示c+ cup的惹火身材,以及手上似曾相識的……黑色iphone。


    “公元xx年xx月xx日,xx時xx分,地理坐標xx,任務執行人代碼016,017,現在開始對目標進行批量回收。因目標年代久遠,請古籍科和鑒證科及時給予協助。”


    黑衣女子說完便開啟了手機錄像模式。蘿莉在原地轉了個圈,墜在她裙擺下的兩隻小鈴鐺發出清脆動聽的聲音,方澗流隻覺得自己猛地往下一震,接著便聽到一聲悠長的鳴叫,竟然就響在耳側。


    日出金光,雲霧散盡,方澗流這才看清,托著自己的毛絨絨的東西竟然是一隻巨大無朋怪鳥的背,它飛得極穩,十隻長頸如蛇糾結盤繞,數來數去卻總共隻有九個腦袋。


    “這是九鳳,也叫姑獲。”顧城越將方澗流摟在懷裏,暗中在姑獲鳥的脊背上一捏,它立刻停止了鳴叫,用力振了振翅,有什麽東西如同雨般從它的翅膀上落下,紛紛墜地。


    “姑獲是食魂的怪鳥,嬰兒魂魄未定,時常夜啼,便會引來姑獲偷食。”顧城越將方澗流在懷裏扣穩。姑獲野性難馴,即使有鬼差在場也難免不會狂性大發。剛才那一下已經用煞氣封住它的命門,稍敢撒野,便可讓它生不如死。


    那些翎羽一落地便化為一隻隻鳥兒,在地上點點啄啄。姑獲食魂,這些由它翎羽所化的鳥兒平時便供它役使前去覓食。也不知道冥府中人用了什麽法子將這隻惡鳥馴化。鬼蠱怨念已消,但祭台塌陷,山風蠱陣也失去陣心,這些蠱蟲四散奔逃,若是一個一個收,不知要尋覓到何年何月。但這些姑獲鳥翎羽所化的鳥兒卻能將蠱蟲們一隻一隻捕捉幹淨,紛紛飛回來將戰利品放在黑衣女子托在掌心的陶罐中。


    “還少一個。”黑衣女子看了看陶罐之中密密蠕動的蠱蟲,眉頭微皺,“本該收回一百八十一個魂魄,這裏隻有一百八十個。”


    “會不會數漏了?那麽多隻,說不定數錯一兩隻呢?”蘿莉探頭往那隻罐子中看去,一看便心知肚明:這隻罐子本是灶神用來記錄人間善惡的惡罐,俗稱“惡貫滿盈”就是指這隻罐子中的黑丸達到一百八十個,便再也裝不下要溢出來。如今這隻罐子正好盛滿,那還未收到的一個魂魄,竟然連姑獲鳥都找不到?


    就在此時,那怪鳥的九個頭忽然發出陣陣哀鳴,如同被人捏住了要害一般掙紮不止。黑衣女子頓時柳眉倒豎,打了個尖厲的呼哨,那四隻抬著轎輦的怪鳥和姑獲鳥像是聽到了命令,一個倒栽就往地麵衝去,顧城越還好,方澗流則根本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驟降,隻覺得自己好幾次都要從它的背上被甩飛出去。


    “沒事,抓緊我。”


    顧城越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一如既往地清冷平靜。方澗流幾乎是本能地反身緊緊抱住他,在那一瞬間他竟突然明白過來,在奈何橋下看到的那個少年,為何在長劍刺穿胸口的時候露出淡淡的滿足:


    因為在生命的最後,是在這個人的懷裏離去。


    濮陽涵看到顧城越抱著方澗流穩穩落在地麵,微微的酸澀湧上心頭。倒是那隻大犬此時才剛剛蘇醒過來,見到濮陽涵便拖著傷腿拚命跳到他麵前來,又是搖尾又是蹭臉,極盡親昵。


    沈君彬早就被他劈昏放在一邊。平素溫和的人發現不見了沈清鳴之後,竟然比任何頑固的人都要執拗,怎麽也不肯離開,若不是濮陽涵當即下了狠手將他劈昏,隻怕這時候他早就和那堆廢墟一並埋在地底。


    “這隻鳥……”一隻雀鳥倒在沈君彬腳邊,身體僵硬,竟然已經死了多時。


    那正是姑獲鳥的翎羽所化。翎羽化形,需自身精魄所附。精魄折損雖然還談不上傷及神魂,但其痛楚亦是劇烈,難怪它如此掙紮。


    “三魂盡散,六魄難聚。為何流連不去?速速跟我前往冥府,你業障雖深,卻還可救藥。等到業障贖清,便可重入輪回,再世為人了。”黑衣女子纖手一指,招魂鈴下,眾人終於看清有一個迷迷糊糊的影子,始終在沈君彬身邊徘徊不去。以他現在的形態,沈君彬是完全感覺不到他的,但他依舊“握”著沈君彬的手。雖然誰也看不見,但眾人都能想到,此刻這個僅餘六魄的沈清鳴,目光中定然全是孤高和倔強。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卻口不能語。


    三魂乃是立命之本,沒了三魂,也就等於幾乎沒有了記憶,極易淪為沒有意識的惡鬼。現在的沈清鳴已未見得記得他的師兄,但隻憑著本能維持一點良知不散,就連鬼差也不禁動容。


    愛本為執。要何等執念能夠深入骨血,心魂相係。


    僅存的六魄十分脆弱,若要強行勾回冥府,也不是不可能。但這一絲遊魄是僅僅靠著對沈君彬的執念才不至於消弭,倘若將他帶走,也許在陰陽路上就已經化歸無形。


    “縱使這樣,你也無法留在他身邊。”她歎了口氣,“且不說他一個凡人,根本感覺不到你的存在。哪一天你連六魄也散盡……”


    那遊魄微微動了動,似有所感,逐漸化為煙縷,絲絲化入那隻死去的鳥雀之中。那隻原本僵硬的鳥兒竟睜開了眼睛,撲騰振翅,繞枝三匝之後,輕輕落在了沈君彬的肩上。


    若為鳴鳥,為君銜梅。


    即便舍我來世,也當守信諾,一生相伴。


    她伸出一根手指,讓那隻鳥兒立於其上,“雖然這個軀殼可以讓你暫居,但是……如果連這六魄都散了,你便再沒有輪回的機會。你……不後悔?”


    鳥兒自然不會回答她的話,隻是輕輕飛走,複又折回,為他思慕的那人,銜來一瓣春花。


    “顧小哥,你知道嗎,沈先生他宣布退出棋壇了。”方澗流一邊嚼著零食,一邊對躺在沙發上睡午覺的顧城越說話。天氣已經漸漸轉熱,但顧城越不知為何就是不喜歡開空調,洗完澡後就往沙發上隨便一躺眯起眼睛,就像白日小憩的大型猛獸。


    “有人還拍了幾張沈先生的私家生活照,看上去他也過得挺好的,特別是遛鳥的這張。”方澗流把手裏的雜誌攤開拿到顧城越麵前,指著那張大幅彩照。上麵的沈君彬坐在棋盤前,一手拈著棋子,目光平靜柔和,另一手卻在喂著籠中的鳥兒。那隻鳥被他喂得毛色發亮,個大勻稱,已經隱約有些發胖的趨勢。


    也許是午後的陽光太過於刺眼,顧城越眯著眼睛看了一眼便轉過頭去不予理會。前兩天他出門的時候,順路去拜訪了沈先生的主宅。那時正是深夜,一襲青衫蕭索,軒窗獨立。卻有雀鳥銜紅豆而至,其鳴婉轉,不訴美景,隻訴相思。


    又有誰有資格說誰執迷不悟。


    廚房中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音,還有香味漸至。不知不覺間,他已漸漸習慣了人間煙火的溫度,就和凡人一樣,弱小平凡,卻令人心生眷戀。


    他沒有忘記濮陽涵和他說的,那醫生在最後似乎搶得了什麽東西便不知所蹤,文曲也隨之消失不見;他也沒有把棋院修複之後再度出現的地脈穴眼拋諸腦後,但眼下,他想的卻是在這誘人的香味裏,聽著有人為自己手忙腳亂的聲音,偷個午覺的時間。


    他在心裏甚至略略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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