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無聲,唯有風吹林木,沙沙作響。


    這些千年之前的魂魄靜默不語,也許從來沒有一個凡人敢說這樣的話。


    凡人一生,光陰何其短暫,縱使緣定三生,不過須臾百年。所謂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皆是逆天而為。


    逆天者,其罪當誅。


    寰淵祭都,如同絕地。陣中之鬼,妖也不妖,魔也不魔。且不說三界六道難容,就沈清鳴一夜之間奪取上百生人魂魄,業障深重,一旦怨氣上衝天庭,必將引來玄雷轟頂之刑。


    玄雷落地,不毛百年。此地一切活物生靈都將化為齏粉飄散。所謂魂飛魄散,不過是三魂六魄分離散落冥界,終有重聚可能;而玄雷之下,形神俱滅,如煙塵散落乾坤,何處去尋。


    “沈先生,你……可想好了。”文曲的聲音少見地低沉下來,“這一局是寰淵之戰時,妖魔軍中統帥和人類君主留下的殘局。才剛剛開了個頭,妖魔軍就棄子認輸,這一局中藏有天命玄奧,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參悟得透……”


    “況且,先生這一局賭的不止是您一個人的性命,此地所有人的生死,都在您一念之間。沈先生可擔當得起?”文曲的目光在眾人身上掃過,最後落在一邊重傷昏倒的人身上。那醫生模樣的青年麵白如紙,氣息微弱,稍有靈力的人都能看出他體內一股霸道的靈力左衝右突,不得出路。再這樣下去,或者是經脈俱損,靈力耗盡;或者是他的身體承受不住衝撞,靈力爆體而出。


    沈清鳴逆天,是執念成魔;而你逆天,又是為了誰?


    文曲不由自主地摸摸藏在心口位置的紙條。每一次上麵的提示總會引導文曲往這個青年的地方而去,隻要他出現,必然有異象發生,就連算無遺策的文曲星君也無法搶在他前麵阻止。


    就如這次,若不是他率先發現了水潭的蹊蹺,和濮陽涵展開爭鬥引來了顧城越,他們也不會被困在寰淵的祭台上和千年之前的鬼蠱一賭生死。


    他究竟是誰。


    為何那陳舊不堪的藥箱竟然帶著一絲仙氣,而他苦苦支撐的樣子,竟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無法撇下這群無法無天的凡人。


    “這局棋,不如讓我來下。”文曲笑著邁步上前,眉間一點幽光如他的笑容一般深不可測,“這樣的話,我們這邊還有點勝算。”


    文曲才剛上前一步,便聽到軍中傳來一陣咆哮般的低吼,不僅矛頭相向,隻聽一片滿弦之聲,點點箭簇泛起寒光。


    “仙界走狗,寡廉鮮恥。當日以卑鄙手段脅我主君,不得踏入棋局半步!”


    脅迫?


    文曲挑高了一邊眉毛,還沒有來得及想這脅迫從何而來,隻聽身後風聲帶過,立刻展開身法躲開。幸好他躲得及時,原本蜿蜒在石壁上的千年樹藤竟如活物一般,將他原本站定的石板生生抽裂一條口子,陷入數寸之深。


    這些鬼蠱,到底是有多討厭神仙啊……


    文曲左躲右閃,竟然沒有一個人出手幫他,再好脾氣的神仙也終於被激得心頭火起,拋出一個火係術法打算將這老藤燒了幹淨,然而,就在此時——


    “小心!”顧城越一聲斷喝,方澗流隻覺得被一陣大力壓倒在地,意外的是竟然沒被摔得生疼。原來是顧城越將他護在懷裏,還小心地沒讓他的腦袋磕在堅硬的石板上。


    方澗流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便覺得有一陣疾風從麵前掠過,如同巨大的利刃橫掃而來,再差一點就能削下他的腦袋。


    “那是什麽……”方澗流怔怔地望著祭台四角本是石像的四隻巨獸,竟然伸頸振翅,雙目怒張,如同經過漫長的沉睡終於蘇醒。它們看到棋盤正中的沈君彬時,不約而同地從石台上跳下向其移去。


    “顧城越!那些是祭台的守護獸,它們會把沈先生吃得骨頭都不剩下!”一邊的濮陽涵早已丟了好幾個法術過去,那些石像化成的妖獸卻毫發無傷。眼看它們已將沈君彬圍在中心,張口欲噬。


    “我既然來到這裏,就沒打算能活著回去。”沈君彬依舊端坐在席,視身周垂涎欲滴的妖獸於無物,向對麵的沈清鳴做了個開局的姿勢,“小鳴,開始吧。”


    小鳴,原諒我。我可以留在這裏,永不超生也好,再無來世也罷,這一次我不會再把你弄丟了。


    但我必須贏這一局。這些鬼蠱的業障,不該由你來背負;那些人加害於你,都是我的過錯,我寧願你把仇恨都加在我的身上,從此解脫。


    如果命喪於此,能夠和你交換的話,師兄寧願替你做陣中之鬼,千年萬年,永不相忘。


    小鳴。沈清鳴。


    在手心刻下這個名字,哪怕已經鮮血淋漓。


    “咦?”濮陽涵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原本氣勢洶洶的妖獸,居然漸漸斂了凶相,俯首帖耳,雙目低垂,伏在沈君彬四周。


    “當年坐在這棋盤前麵的,應當是聖人之君。仁者無畏,故凶蠻妖獸在聖人麵前也不得不俯首稱臣。”文曲的形貌有些狼狽,卻沒忘記把那年輕醫生摟在懷裏護得好好的,“一局棋事關萬人性命,除非聖人,誰能舉重若輕。除非心中無我,舍生求死,否則便沒有資格執乾坤之棋子,掌天下之蒼生。”


    “沈君彬,棋院上下數百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你手中。這一局,你究竟會贏,還是會輸?”


    殘局和一般的棋局,並不相同。


    小鳴所坐的位置正是當年妖魔主君所坐,執黑先行;沈君彬執白隨後。顧城越等人對圍棋可謂一竅不通,也隻有文曲看得眉飛色舞,完全沒有一點我為魚肉的自覺。


    每一個魔軍的魂魄,都是一枚黑子。沈君彬手上的每一枚白子裏麵,亦有一個生魂。不過寥寥數步,文曲就看出沈君彬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一個白子被困死,就意味著一個生魂被黑子吞噬。


    寰淵一戰中,魔君和人君不過相互過了七手,魔君便棄子認輸。雖然文曲無緣得見是什麽樣的君主開創了寰淵的鼎盛時代,但從棋盤上黑子的布局來看,疏而不散,直指陣心,看上去空門大開,實則方略在胸,好一派恢宏氣度。


    縱是見慣了高妙棋局的文曲星君,也不由在心裏暗暗叫一聲好。


    明知這一局棋決定生死存亡,仍能閑庭信步,調兵自若,環環呼應,如此雄才者,坐擁天下也不為過。


    對比之下,白子的布局顯得乏善可陳。


    在凡人之中,那位人君應當也屬高手,攻守各有章法,不急不亂,但稍一細看,便能發現破綻重重。在文曲眼中,取勝的方法實在不勝枚舉。


    文曲眉頭緊皺,還沒想出是否有反敗為勝的法子,小鳴已經落下一子,不偏不倚正好在白子的防線上打下一枚楔。這一招不能算是高妙,意圖卻昭然若揭,若應對不當,此處定會成為白子致命之傷。


    沈君彬的手指在白子的邊緣摩挲,溫潤的白色棋子之中,一縷生魂遊動宛轉,仿佛能聽到呼吸。


    一子,一命。


    婦人之仁,無以成事;而罔顧天下,何以為君。仁德與大義,焉能兩全;得中道者,可宰山河。


    沈君彬思忖良久。他從一開始就在思索白子的用意。棋子不語,卻可觀心。


    殘局比普通對弈更為艱難,若是高手留下的殘局,有的棋手甚至窮盡一生也無法完全參透。


    而這一局棋,並非高手切磋,而是天下易主,成王敗寇的決戰,就連棋子上仿佛都能聞到刀兵殺伐的氣味。


    若受脅迫,大可從一開始就不必下這局棋。既然開局,又是什麽能令名動天下的霸主就範?


    能看出後十數步的棋手,在凡人之中已屬頂尖。但當年對弈的二人豈是凡人可比,僅僅七步,對普通人來說隻是個開局,對他們而言,也許已經看出了這局棋的終場。


    ——執黑子者,究竟預料到了怎樣的結局,以至於早在一開始就已放棄。


    一枚白子輕輕落下,猶帶餘溫。溫潤的光澤靈動一閃,似有千言萬語欲說還休。


    奇怪。


    文曲偷偷瞥去,便從沈清鳴的臉上看出了他和自己同樣的疑惑。


    這一子不好不壞——不,甚至根本談不上好壞,因為這個位置既不能攻,也不能守,對戰局無法影響分毫。沈君彬或許算不上頂尖高手,卻也絕非庸人,但這一步的用意,文曲也一時無法猜透。


    沈清鳴心中五味雜陳,幾次抬手,卻始終不能落下。


    歲月催人老,沈君彬的鬢邊已經有些許染霜,麵容也不複從前年輕。他總是溫和地微笑,詞窮之時便會伸手摸摸自己的頭發。那笑容讓沈清鳴魂牽夢縈,難舍難忘,然而,他卻從未看懂。


    就像現在這局棋一樣。


    十歲的時候,看不懂他體貼如父;十三歲的時候,看不懂他如師亦友;十五歲,看不懂他自請求去;就連現在,沈清鳴還是不懂,他為何要以命相賠,隻為旁人的一線生機。


    當年的君主是為了天下,你呢?又是為了什麽。


    “啪嗒”一聲,黑子落定。眾人隻聽到一聲幾不可聞的哀呼,一枚白子已被困死,如煙散去。


    若我殺盡此地眾人,師兄你可否還會願意留在我的身邊?


    文曲心中暗暗覺得有趣。


    不知是冥冥天數,還是機緣巧合,這二人的棋路風格,和這局殘局的原主,竟然一般無二。也許也正是因為如此,沈君彬才獲得了坐在這張棋盤前麵的資格。


    現已到中盤,黑子的優勢一目了然,白子隻是稍緩對方雄師壓境的攻勢,將其主力分成小股,卻抵擋不住對方深入腹地。


    本是看上去毫無懸念的一局棋,文曲心中卻第一次躊躇不定。


    滴水穿石,是水先耗盡,還是石先穿透。


    白子如滴水滲入黑子陣中,漸漸匯聚成流,融會貫通;而黑子則大肆侵略,席卷敵營,一時間棋盤之上哀聲不斷,不知多少魂魄化為飛灰。


    倘若有無盡的時間,無盡的棋子,這一局可以永遠繼續下去。黑白二子如首尾相連的怪蛇,相互侵吞,最終的結果多是同歸於盡——


    “我輸了。”


    小鳴手中拈著一枚黑子,終究沒有落下,目光灼灼,似有淚花閃動: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黑子會棄子認輸。”小鳴看著漸漸發亮的東方,眼中映著日升月落,“黑子想要的不過是天下,白子所求的,卻是蒼生。”


    戰火連綿,人間地獄。仙界為了鏟除妖魔,數百年間,人界生靈塗炭,凡人不得兒女,荒野裏的屍骨,堆起來高過城牆。


    但戰火一旦燃起,便無法停止。心懷仁慈之人隻會先被殺死,引發更多的仇恨,直到一方消失殆盡,方可休止。


    那位君主心中求的,是一個和局。


    等神仙利用凡人,殺光天下的妖魔之後,將會如何?凡人不過再度拜在這些仙人的腳下惟命是從,和畏懼妖魔又有何異。


    他心中存了死誌,一旦落敗,首先命喪寰淵的,便是他這位君主。但那又何妨,百裏焦土不絕,屍橫遍野無人收;人如餓鬼,城郭之外,樹無皮,草無根。


    如果君主的頭顱,能夠停止這場永無休止的戰爭,那麽,縱然身死千百次,也是值得。


    作者有話要說:修文中,會更得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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