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新鮮的氣流緩緩注入,方澗流憋得快要爆炸的肺貪婪地吸收這口空氣,但狂跳不止的心很快就把這為數不多的氧氣耗盡了。


    顧城越吻他……正在吻他!


    舌頭撬開毫不設防的齒關,遊刃有餘又帶著些許的安撫意味。完全沒有經驗的方澗流隻能順著他的牽引動作,就像是溫順而害羞地給予回應。


    顧城越這個主語完全和現在正在進行的的動作沒有任何邏輯上的聯係,但方澗流卻忘記了反抗,隻能任由著對方大搖大擺地攻城略地,連一處細小的角落都沒漏下。


    也許是因為大腦開始缺氧,方澗流覺得自己變得輕飄飄的,好像靈魂已經感覺不到身體的束縛正欲飛上天堂。顧城越看上去好像整個人都帶著涼意,原來他的體溫竟然比正常人要高出許多……


    方澗流的腦海中一片混亂,除了眼前的顧城越,他已經什麽都不記得……


    就在這時,他在顧城越身後,看到了一對圓睜的碩大蛇瞳,以及張開足夠容納他們兩個人頭的,劇毒蛇吻!


    “啊啊——!”


    滴著劇毒涎液的獠牙深深釘入背後的土牆,方澗流被顧城越護著躲開致命的一擊。土牆上隻留下兩枚深深的齒洞,邊緣已被毒液腐蝕得焦黑,小塊的土石紛紛墜落。


    托顧城越的福,這個初吻真是永生難忘。


    身後傳來飛速的密集細碎的爬行聲,好幾次方澗流都能感覺到陰冷的信子就快要舔到他的後頸。他根本不敢回頭去看,隻能拚命跟上顧城越的步伐。


    方澗流驚訝於自己在這時候還有閑心想別的。


    死亡對他而言,不過是一件早有心理準備的事。但就在剛才,他突然害怕起來。


    有的東西一旦嚐過,就無法再甘於未得到之時。


    就在和顧城越親吻的時候,方澗流知道自己已經獲得了通往名為顧城越的遙遠國度的簽證,這個機會,大概一生隻有一次。


    要是平時,他一定立刻收拾家當飛一般地前往那個國家,然後在那裏安家落戶,不管怎麽攆都不離開。


    那是顧城越啊,是他用盡全力也未嚐能夠接近一分一毫的人。自己一直仰望,但是卻從來不曾接近過的人。


    和他過普通人的生活,讓他不僅僅是一個強大冷漠的入殮師,這是自己的願望,也是自己的執念。


    可是現在他猶豫了。


    他才剛剛讓顧城越體會到普通人的情感,很快又要讓他明白什麽叫做失去。


    如果顧城越從來不曾遇到方澗流,他的死亡對顧城越而言,不過是又一個過客在生命中消失。他甚至從沒想過顧城越有朝一日能夠懂得自己對他的心意,隻是希望生前最後的朝夕,能夠讓他惦記。


    但顧城越動了心,從他緊握的微微發顫的手就能看出來,他在恐懼。


    恐懼能不能帶著他像從前一樣逃出生天。


    顧城越並不害怕死亡,能讓他緊張如此的,隻有自己。


    方澗流聽到自己在心裏說:


    “方澗流,你真自私。”


    自私的不想他忘記自己,自私的希望就算他能活到天地寂滅,也不要忘記自己,永永遠遠作為他內心柔軟和脆弱的部分,不動聲色,盤踞在最深處,不被動搖。


    “堅持住,小流,我們就快到了。”方澗流的脈象越來越衰弱,顧城越的心也在漸漸下沉。


    他試著凝聚身體中的靈力,卻仍是無法聚起半分。醉臥的效力實在太強,就算入殮師的體質也無法減弱它的影響。


    根據原本製定好的計劃,顧城越會被蛇妖帶到他的居所,到那之後,顧城越便給商無期發出信號,由後者安排接應並用解藥消除醉臥的效力。但方澗流的出現使他提前暴露,就連聯絡用的信紙也在先前逃跑的時候不幸遺失。


    現在他孤立無援,就和普通的凡人沒有任何兩樣。


    究竟是因為靈力被封,所以失去了自控的能力;還是一點一滴無聲累積的情感就恰好在那一刻揭開了甕,真相就如美酒一般芳香四溢,讓他情難自禁,在吻上方澗流的時候,才發現他早已讓自己動心。


    但是眼下,顧城越已經束手無策。


    這個地方他並不熟悉,隻是在感覺中捕捉到一絲異乎尋常的靈力,便循著本能前往。越往某個方向前進,這種感覺便越加清晰,後麵那條蛇妖似乎也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味,追蹤的聲音甚至滯了一滯。


    但也隻是片刻,不過數秒之間,顧城越便聽到了土牆被猛力拍擊的倒塌聲音,頓時頭皮一麻,心說:


    不好!


    蛇妖雖然怒極攻心,卻並不蠢。


    它的身軀沉重碩長,在彎曲嶙峋的小巷中追趕兩個行動靈活的人類絕非易事。此地距離喧囂街道僅有一牆之隔,任意使用法術的話,隻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恐難逃脫。


    這巷子如同九曲回腸一般幽深複雜,且就在剛才不久,它便感覺到了一種令它鱗片倒豎的氣氛,就像在阿努比斯的天平麵前,那根黃金羽毛一般令它戰栗。


    但它絕不會因此放棄。


    在它的血液中留存著古老的記憶,黃金的宮殿中焚燒著名貴的香料,尊貴的祭司在它麵前跪拜,獻上年輕奴隸鮮美的血肉,隻為了從它口中得到一句神諭。


    從來沒有一個人類膽敢反抗神祇的旨意!


    它甩起粗長有力的尾部用力一掃,一道土牆登時被震塌了一半,立刻騰出不少活動空間。見狀如此,它索性就地翻滾起來,隻聽一陣陣土崩之聲,小巷裏並不牢固的低矮土牆紛紛變形倒地。少了這些不必要的阻隔,視野登時開闊明朗,那兩個正在逃竄的人類在他眼中,就如兩隻走投無路的耗子,等著它給予結束生命的一擊。


    不……也許單純吃掉,太可惜了一些。


    那個人類有自己喜歡的氣味,他的身體也一定非常美妙*。如果讓他看著另外一個人類被活生生地吞下,以恐懼作為調料的血液,一定是至極的美味。


    隻是這麽一想,它的條狀瞳帶便緊繃成了細絲,劇毒的涎液低落指地麵,灼燒出大小不一的深坑。


    死路。


    那不同尋常的靈力,就被截斷在一堵牆的後麵。


    牆角下還有散落的牆粉,這麵堵死了生路的牆壁竟然是新的!一道電光在顧城越心中掠過,一切線索都被串聯起來,順理成章,但這道光太急太快,他還來不及看清楚被照亮的真相,便消失了。


    這是有人——有意為之。


    古城的規劃和現代並不相同。古代人口稀少,興建城邦事關重大,既要占地勢之利足夠抵禦外敵,又要據風水之優宜於民眾生息。滋生妖邪之地,百陰匯聚之地,皆不可取。


    但現代城市的規劃已經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原有的格局。比如古城必備有鍾鼓二樓,各司旦夕。日出鳴金,遊城夜鬼盡散;日落響鼓,城門緊閉,夜曹諸神蒞臨。天下重鎮更是有真神駐守,就連青丘之主,也不得不收斂法力,扮作凡人,小心翼翼才得入內。


    這條蛇妖之所以能夠肆無忌憚,正是因為鎮守城中的靈物被人以障壁所格,以至於四方落陷,妖孽橫行,弱肉強食。


    如果是有人刻意所為,他究竟是為了什麽?


    不知為何,自從鮫人的事件之後,仿佛所有的事情背後都有人在暗中推動。其手段之高,根本不是顧城越所能預料。圍海造陸的選址何止一處,為何偏偏落在鮫人聚集之地;岑詩意的巫蠱之術從誰那裏學來;沈清鳴死亡之後,神秘的主辦方就不知不覺地取消賽事,再也不曾出現……


    龐大的信息在一瞬間如潮水般上湧,所有的事件都隱隱指向一個方向,但顧城越卻想不明白這背後的意圖。


    而眼下,已經沒有時間供他多想。他們再也無路可退,沉重而緩慢的蛇行之聲已在漸漸迫近。


    “小流,踩著我的肩膀,翻過這麵牆。”顧城越將一枚紙片折了又折,塞進他手中,“出去之後,燒了這張紙,商無期就會來。”


    他當然不會告訴方澗流,那隻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白紙。但若不說,方澗流又怎會相信?


    這麵牆之後必然有蛇妖忌憚的東西,一旦逃出,可保平安。但……這次我恐怕不能再護你周全。


    顧城越心裏知道自己應該為那個吻做出一些交代,但話到了嘴邊,又被咬碎了咽下去。


    他不希望方澗流知道自己做了必死的打算,更不希望方澗流抱著愧疚過著以後的人生。


    入殮師眼中早就無謂生死,隻除了你。


    顧城越看著眼前越來越放大的蛇瞳,微微一笑。猛地一用力,將方澗流推上了牆頭。


    方澗流倏地覺得腳下一空,本能地死死抱住牆頭,忍不住回頭去看。


    這一看令他心神巨顫,眼淚立刻盈滿了眼眶,差一點就要鬆開了手從牆上跌落下來。


    顧城越半個身體已被巨蛇咬在口中,不管他如何奮力掙紮,那如鋼鐵般堅固的蛇頭卻沒有分毫反應,看著方澗流的蛇瞳中出現一種名為殘忍的光芒。


    “你可以走。我對你沒有興趣。”蛇的信子嘶嘶顫動,像是撫摸一般舔舐顧城越的全身,“我會非常非常溫柔地招待他——保證讓他體會到你所不能帶給他的樂趣……”


    顧城越!


    我才不要你這樣救我!


    這樣算什麽!反正我最多不過一年的壽命,不值得你用自己的性命來換!


    救救他——什麽人都好,妖怪也好惡魔也好,救救他——!


    隻要能救他,我情願用任何東西來交換!


    一道溫和的白光突然照亮了方澗流的視野。


    看著他的,是一雙溫柔的宛如人類的眼睛。它就懸空站在方澗流的麵前,其形如馬,額頭正中生有一隻長角,華美之中又不乏威武之氣。


    它溫順地低下頭,姿態優雅地仿佛是對方澗流鞠了一個躬:


    “獬豸來遲,請君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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