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開天辟地之時,陰陽二氣始分。陽為乾,清而上浮,每上浮一分,便多加一顆星辰為墜,直至穩固不動;陰為坤,濁而下沉,無有終時,故以巨鼇負之,沉浮於歸墟的無盡煙水之中。


    隻是巨鼇憑空背負九州大地,並非情願。上古之時,巨鼇頻頻翻身,地殼動輒皸裂動蕩,三界苦不堪言。上古諸位神靈不知用了多少方法,皆無法鎮壓這隻巨比蒼穹的大鼇。最終也不知是何人參破天機,將三界之中最為濁重的冥界深埋地下,分布九州各地,鎮住巨鼇要穴,使其無法抬頭掀動,隻能陷入沉眠。但隻要有一處冥獄不穩,巨鼇便會蘇醒一分,這東西被壓了不知千千萬年,豈有不伸頭搖尾,掀動翻滾之理。


    冥界雖重,卻和魂魄一般並非實體。說到底這十八冥獄,九重冥府,不過都是冥主一念而生。若冥主心念不穩,冥界陰都十裏長街,水榭亭台;府庫重地,商賈集市,都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彼時冥界焦土一片,無數魂魄皆化為惡鬼,僅憑一道鬼門關如何擋得住!


    所以說,選任冥主怎麽也該選個性格好點的啊!


    文曲一手拎著李初陽,另一手摟著白醫生左躲右閃,避開那些簌簌掉落的磚石斷瓦,使出八卦步法,一邊避開地麵上時不時穿刺而出的石刃尖刺,一邊在心裏叫苦不迭:


    我明明是文弱書生!書生!救人什麽的,不是我的擅長啊!


    破壞以漩渦的方式,以冥主和顧城越身處的位置為中心,急劇地擴散開來。之前堂皇幽雅的冥府大殿,如今就像被放進了攪拌機一般,數人合抱的梁柱被生生擰轉如絞,穹頂之上無數明珠美玉雨點般墜落,碎了一地玲瓏。


    而始作俑者正在風暴的中心對峙。文曲躲過一塊幾乎能將他削成兩半的水晶碎片,往那方向瞥了一眼,登時心裏涼了半截:


    恐怕——這次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這無邊鬼蜮之中。


    除了當初在天庭帝君之下,淩遠殤再也未曾在他人麵前顯露過本相。


    這個本相,作為一族的恥辱,如同烙印般無法擺脫。他以自由為代價,贖了全族上下的性命,卻改變不了被天庭除籍,曾經倍受世人尊崇的地位也被已他人取而代之。


    他如何能甘心,他身上流著最古老而高貴一族的血液,麒麟過處,草木盡折;鱗蟲萬獸,無不臣服。作為每代唯一的少主,他如何甘心。


    這一切都是拜眼前這個名叫顧城越的凡人所賜!


    他並不是不能知曉天命,隻是出於好生的天性,不忍對凡人下手。卻沒想到,背負天命的麒麟,偏生愛上不信天命的君主,即使明知違逆天條,仍然要一意孤行誓死相隨,以至於天命被悉數打亂,地脈失和,凡人無君,若不是他孤身背上弑君之罪,人間浩劫還不知要到幾時方休。


    早知如此,就該早早將顧城越毀至神魂俱滅!


    魔由心生。


    淩遠殤目中帶赤,雙頰泛起妖嬈青黑雲紋,手足盡覆鱗甲,雙角破額而出。顧城越在他手中就像稚雞一般毫無反抗之力,他手心漸漸握緊,顧城越頸間傳來咯咯的骨骼聲響,一條血線已從他嘴角溢出。


    文曲在一邊急得連連跳腳:顧小哥,雖然我是很想幫你,但我隻是個文弱書生,開掛什麽的……不是我的擅長啊!


    就在他捶胸頓足之時,被夾在胳膊下麵的李初陽突發一言:“方澗流呢?你們誰看到方澗流到哪裏去了?”


    文曲四下張望,這才發現,忙亂之中,他竟然隻來得及帶走白醫生和李初陽,方澗流……卻不知所蹤!


    真火焚心,對於方澗流來說,行動尚且困難,更何況整個冥府都在搖搖欲墜,方澗流怎麽可能有能力逃離?文曲又急又怒,原本是想借著顧城越和方澗流刺激一下淩遠殤,好從他口中探聽點情報,卻沒想到弄巧成拙。方澗流就像是所有秘密的中樞,萬一人在這個時候死了,等到他下一世輪回,未必還能和顧城越相遇,縱使相逢,也未見得還有今日這樣的機會。


    如今看來,這次帶著二人前來冥府的行為無異於送羊入虎口,枉費他文曲聰明一世,卻不想淩遠殤這四蹄畜生發起飆來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這次運氣若是不好,隻怕所有人都要葬身於冥府之中;就算僥幸逃過一死,隻怕顧城越是斷斷救不回來了。


    崩塌愈演愈烈,毫無停止的跡象。文曲目光四下一掃,斷壁殘垣中哪裏去找方澗流的身影。此時不走,再拖下去,隻怕更是難以脫身。文曲狠了狠心,心說一聲抱歉,手中捏了個遁地的法訣,將李初陽和白醫生罩在結界之中,眼看著就要從此地消失……


    “方澗流!”


    這一聲響起得不早也不晚,正在文曲念動法訣的緊要關頭。施行法術最忌旁人打斷,這口訣本就念到最後一字,一聽白醫生這話,文曲硬生生將最後半個詞咽進了嘴裏,念力反噬,震得他嘔出一口鮮血。


    文曲將哀怨的目光投向白醫生,哪知對方的心思根本沒在他身上,和李初陽一並將目光集中於淩遠殤身後的一點。雖然那個動作極其微小還帶著顫抖,但毫無疑問的是,那是方澗流的手——雖然刀刃已經成為粉末,但水晶的長柄碎片此時卻被他握在手中,尚且完好的血紅蛇眼猙獰欲噬,白醫生還來不及出聲阻止,鋒利的水晶碎片就往淩遠殤的後心紮去!


    “不行!”


    白醫生話才出口,方澗流的手已然落下。


    麒麟本為瑞獸,除非有帝君誅仙旨意,天下萬物皆不能傷其分毫。更何況淩遠殤坐鎮冥府多年,周身的煞氣比起顧城越隻多不少,方澗流此舉不但助不了顧城越,簡直是自取滅亡。


    但文曲隻是眼見那枚碎片寸寸入體,穿透重重墨色鱗片,幾乎完全沒入。淩遠殤原本已繃成細線的瞳孔陡然放大,麵頰上青黑雲紋潮水般退去,不敢置信地扭頭望向方澗流。


    這次偷襲已將方澗流積攢起來的最後一點力氣用光,此時方澗流甚至無法憑著雙腿站起,膝蓋虛軟無力,唯一的支點便是深插入冥主後心那鋒利如刀的碎片。赤紅蛇目痛飲鮮血,方澗流臉上也滿是淚痕一片。


    他明明遭受焚心之刑,是如何避過自己的眼睛出現在背後,又如何知道這世上唯一能傷到冥主的兵器,便是吸取過冥主精魄,又飽飲過麒麟血的異獸蛇牙。


    方澗流眼中的神情如此熟悉,當初他為了顧城越背叛族人,不惜擇屍而伏,隻為了擺脫背負天命的身份,在那個人身邊做一個凡人。


    彼時淩遠殤年輕氣盛,曾經氣勢洶洶地前去問罪,根本不容他申辯,執意要將他帶回族中。麒麟一族繁衍不易,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會處死任何一個族人,更何況對於這個天生殘疾的幼弟,淩遠殤總是比對別人多一分心軟。


    他完全沒有抵抗身為族長的長兄,在聽了對方聲色俱厲的訓斥之後,用一種淩遠殤無法理解的目光看著他:


    “兄長,你還是不懂。”


    那雙原本該是碧色的眼眸中,微微溢出憐憫:“不懂愛恨生死,如何承載天命?我意已決,請將我額上雙角取走,從此與麒麟一族再無牽連。”


    一聲聲重重叩首之聲,如同敲打在淩遠殤心中最脆弱的部分。


    自麒麟始祖起,代代麒麟族長,皆履行天命之職。哪怕粉身碎骨,也不容許既定之數出現絲毫偏差。天地無情,奉行天命者,亦無須愛恨。毋寧說,無愛無恨,以守天數,反倒是對凡人最大的垂憫。


    可是為什麽每個人都要反過來說他不懂愛恨?


    一個個都此為借口離他遠去,顧城越不過一癡愚凡人,到底有什麽東西值得他們誓死追隨?


    這個問題,他想了上千年,從未明白答案。


    無數次他握著蛇牙匕首溘然入眠之時,有好幾次他覺得自己幾乎明白,醒來之後,麵對茫茫冥獄,數萬萬魂魄於火海中浮沉,他便知道,天命是他終其所生也無法擺脫的枷鎖。


    利刃入心。方澗流這一刀用盡全力,唯恐不能阻止他。


    麒麟雖為自然而生的異獸,卻不是不死之身。倘若再深幾分,穿心而過,大概就可以死了吧。


    不但不覺得痛苦,反倒有種難以形容的輕鬆。


    族人、天命、冥獄……重重枷鎖如果僅憑死亡就得以解脫,早在幾百年前就該用這個辦法才是。但心中卻總有不舍。麒麟死去,魂魄和*都重歸自然萬物,不會剩下分毫,更別說轉世輪回。但倘若那樣的話,我淩遠殤豈非成了不守約定的無信之人,被那妖魔抓到把柄,不知又要如何借機發揮……


    眼前不管是顧城越也好,方澗流也好,都開始漸漸變得模糊不可分辨。摧枯拉朽的破壞之聲也慢慢停止轉動,四周重歸寂靜。


    漫天血海,如無盡頭的曼珠沙華,一路烈烈燃燒,焚盡愛欲生死,因果輪回。那妖魔說過最愛鮮血的顏色,孤不能屠戮人間,卻可使萬裏冥獄遍地殷紅。但千年有餘,那妖魔從未來過,想來又是一句戲言而已。


    匕首已碎。諸般留戀,不過都是泡影空花。


    “方小流同學,我想說……你們家的人,性格都這麽差嗎?”


    作者有話要說:晚上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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