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流同學,我想說……你們家的人,性格都這麽差嗎?”


    李初陽看著麵前如山巒般沉睡的墨色麒麟,每片鱗甲幾乎都有磨盤般大,光澤沉鬱,如曆久經年的墨石。上有青黑雲紋翻湧不休,仔細一看,竟然每片都不盡相同。


    陷入沉眠的麒麟盤踞在冥主大殿中,如小山般幾乎占領了殿裏的全部空間。它的雙目緊閉,四肢蜷曲,一對似鹿長角已生出九杈,華美威武。


    雖然傳說和圖片沒少看,但李初陽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麒麟,沒想到麒麟隻是跪著就已經如此龐大,如果醒來的話……


    “你不用擔心,它很可能再也不會醒過來。”白醫生在一邊發話,目中滿滿的都是憂色,“與其擔心它,現在最危險的倒不如說是我們。你看。”


    白醫生抬手指向冥府大殿之外,原本森然可怖的刀山火獄,此刻竟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雲山霧罩般模糊不清;十八刑獄之中本有萬鬼哀鳴,現在居然寂靜如死,好像全隨著消失的刑獄一並化為了水汽。


    “這才是冥府真正的樣貌。”文曲一邊將顧城越和方澗流拖到一邊交給白醫生診治,一邊查看四周的情況,那張吊兒郎當的笑臉終於收了起來,微皺起眉頭的臉上此時全是凝重:


    “如今萬裏鬼蜮已回歸於本質純陰之氣,如浩渺煙波,並無定相。大概隻有我們腳下這方圓數尺之地,是他心中唯一一點不滅之念,才勉強得以保全。”


    不,甚至實際情況還要更糟。


    文曲看著白醫生和李初陽正圍著方澗流和顧城越團團轉,硬是將後麵半句話咽了下去沒有說:


    “就連現在這一小塊孤島,也在被吞沒萬物的純陰之氣逐漸吞噬。淩遠殤心念一滅,所謂冥獄便會徹底消失。冥界之中的所有魂魄,為了不被幽冥之氣吞沒,那時一定會拚命去闖鬼門關,隻怕那道年久失修的大門根本擋不住窮凶極惡的冥界惡鬼。


    這個地方之所以能漂浮在幽冥之海上,定然是存放著淩遠殤萬念俱灰之下也不會放棄的東西。


    也許這是唯一能救下這隻四蹄畜生的機會。


    說來可笑,人之所以想要成仙,除了畏懼生老病死之外,最為恐懼的,其實是人心。


    因人心幽深,不可探也。豪傑聖賢可能因為一念之差,成為百年之禍;等閑凡人也大有因為心懷一念,屢屢有令三界驚歎之舉。最為諷刺的是,不管天庭那位帝君多麽藐視人心之所想,認為天命定數才是人類唯一應該遵循的聖旨,這浩瀚冥獄,卻又偏生以冥主一人之心念為支撐。故冥界的樣貌,皆是冥主願意呈現給他人所見之樣貌;冥界之秩序,亦不過是一人心中之是非罷了。


    淩遠殤啊淩遠殤,你既能放下冥主的位置,便是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但即使到了這個地步,你心中始終執著的,又是什麽?


    苦命如我,明明是個文弱書生,為什麽總要做救場這種高難度動作?


    一夢醒來。帳外更漏,正值四更。


    枕邊劍未入鞘,自己一身戎裝,桌上軍報火漆未拆,自己夜批軍務,竟然就這麽和衣睡了。


    淩遠殤挑了挑燈花,冷碧雙眸中映著火光跳動,將明未明。


    四方諸侯已定,現在逐鹿天下的唯一敵手,隻剩顧琰。自與他開戰以來,淩遠殤幾乎從未深眠,更別說做夢。


    夢中的內容隻剩下破碎的印象。高遠壯闊的樓閣傾覆,似乎還有族中那不爭氣的貨色……其他人,已記不清了。淩遠殤將手邊的殘酒抬首飲盡,烈酒入喉,五內如焚,燒灼的痛楚立刻使他清醒過來。案上卷冊之中的數字,筆筆都是血淋淋的人命。


    慢則一年半載,快則數月,他和顧琰之間,成王敗寇,即見分曉。


    “進來。”淩遠殤微微挑眉,卻未抬頭。燭影隻是略略一晃,夜風中帶進一縷極淡的異香,輕不可聞。帳中的陰影處,旋即出現一人俯首下跪的身影。


    “把臉抬起來。”淩遠殤放下朱筆,見此人依然穿著顧琰軍中的服製,雖知在所難免,心中仍然有些不悅,帶著薄繭的十指在案卷上輕敲。


    對方竟然有些猶豫,原來的姿勢稍稍有些鬆動,卻未讓淩遠殤看見他的臉。


    “砰!”


    玄石硯台在他膝前不到三寸處被摔得粉碎,飛濺出來的碎片劃傷了他的側臉,立刻滲出血珠。且不說玄石堅固無比,刀劈斧鑿也難改變其毫厘形狀,竟被淩遠殤隨手一擲便裂成碎片;就單說若這硯台稍微失了準頭,隻怕他現在已被砸得腦漿迸裂,一命歸西。


    這位君主天生神力且用兵如神,多少軍士都將他奉為真龍下凡。誰知道私底下卻是喜怒無常,對其他屬下還好,唯獨這枚深埋在顧城越身邊的棋子,動輒冷眼苛責,若稍微不順他的心意,親手責罰也是時常的事。


    那人的身影有些顫抖,終於將臉抬起。出人意料的是,那臉龐並不如何驚豔絕倫,甚至離出色都還有段距離,先前被碎片劃破的傷痕還在滲血,整張臉更顯出一副狼狽的慘狀來。


    淩遠殤眼眸稍眯,良久之後,發出一聲嘲諷:


    “倒是沒想到,顧琰竟然中意這種類型。裝成這幅唯唯諾諾溫馴純良的樣子,想來是為難你了。”


    “臣下也是為主君盡忠。”那人總算說了第一句話,就連聲音都和淩遠殤先前熟悉的不太相同。雖說讓他喬裝凡人混入顧城越軍中本就是淩遠殤的計策,但眼見著這枚楔子就要成為釘入敵人心髒的利器,淩遠殤卻愈見煩躁,尤其是看到他為了取信於顧琰扮作一副忠心耿耿的順從模樣,淩遠殤就忍不住要冷嘲熱諷,撕開他深藏於人前的傷疤。


    “妖魔也談忠心?真是好笑。”淩遠殤十指交握,燈下背影漸漸顯出莊嚴威武之相,那人一見,不由四肢匍匐,冷汗涔涔。“這話恐怕是顧琰教你的罷?不過做了幾天凡人,便忘了自己的本分。就如你生來異臭難當,哪怕用多少珍奇異香,也隻能騙騙凡人,在我看來,不過是欲蓋彌彰而已。”


    淩遠殤拖著身後須發皆張的巨影,踱步到對方身前。他伸出兩指拈起那人的下頜,在他指尖觸及之時,那張麵容如同冰雪融化一般消退,呈現出一張如紅蓮般妖麗的臉龐。


    若不是違逆天命而生,如何能長出這迫人的豔色,如銳利而嗜血的刀。


    “主君所托之事,已大功告成。不需多日,等顧琰發現之時,毒已入根骨,就算主君親臨也無法拔除。”說完這句話,那人已汗透重衣,牙關格格作響,“隻是……隻是主君的幼弟,若是知道顧琰所中之毒竟是他親手為之種下,隻怕悲慟至極,萬一……”


    “閉嘴。主君的家事,何時輪到你來置喙。”見自己的身影定定地落入那雙眼眸中,淩遠殤的心情莫名有些轉好。不知是因為打敗顧琰在即,還是一統河山指日可待。他收回手,見那妖魔已停止了顫抖,低眉垂眼的樣子竟有幾分乖巧,“此事做得不錯,隻要見到了顧琰的人頭,我自當不會忘記當日對你的承諾。”


    此言一出,跪著的那人頓時瞪大了眼睛。


    他當時說的明明是,隻要在顧琰身上將毒種下,便會把他脊梁上的七枚鎮骨長釘拔除,從此放他自由。如今竟然出爾反爾——顧琰本是天命君主,手刃龍首之罪孽,挨上萬道雷劫皆不足抵!


    “舍不得?還是在暗自腹誹我是言而無信之人?”淩遠殤袖中一抖,那妖魔已看清他手裏執的何物,頃刻臉色煞白。淩遠殤手中握著一尾細鞭,如楊柳枝條般柔韌細軟,他心裏卻明白,這看似不起眼的軟鞭,便是不亞於天庭縛龍索的奇物離恨絲。


    縛龍索屬陽,粗重剛直,能隨意變化,一旦被縛,用盡法力也無法逃脫;而離恨絲卻全然相反,看似纖弱無比,實則無堅不摧,哪怕天雷敲擊也無法毀損分毫。


    “刷!”


    淩遠殤手起鞭落,那人背上便是一道血痕,帶起皮肉,深可見骨。不過寥寥數鞭,那背上就像慘遭剮刑一般,隱約現出一道森森脊骨,其上竟有七枚烏黑釘頭,不知何物所成。淩遠殤丟下軟鞭,二指將他脊骨一壓一按,掌心一提,一枚烏釘竟從脊骨之中生生起出,寸許長的釘身之上,猶帶著鮮血和髓液。


    連取三釘,那妖魔已然像被人抽了脊梁一般癱軟在地,眼神灰敗。淩遠殤將掌心三枚烏釘湊近他眼前,他的瞳孔猛然一縮,隱隱現出金色的條帶來,卻是稍縱即逝。


    淩遠殤一把揪起他的頭發,在他耳邊如情人般低語,“還剩四枚,等你提著顧琰的人頭來換。”


    “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這個香到底有沒有用啊?這個地方已經越來越小了……”李初陽一邊給白醫生打下手,一邊盯著端坐在那隻巨大無朋的麒麟麵前的文曲,手中的一枝香已將要燃盡。


    “不知道。”文曲很淡定地看他一眼,“我隻是文弱書生而已,你們非要讓我做這種風險高回報少的工作,後果我可無法保證。不過死在這裏也有好處,至少這麽多鬼魂,死了以後也不會寂寞……”


    文曲嘴上絮絮叨叨,心裏卻早就繃成了一根弦。


    開什麽玩笑,淩遠殤,你輸給我四十九盤棋,還有一個要求都沒兌現,就想這樣賴掉,太沒有良心了。


    這枝夢魂香還是當年從巫山神女那裏討來的東西,本是想體驗一把楚襄王的感覺,後來不知被什麽事情耽擱了,便一直沒想起它來。聽說這東西能讓人在夢中得償所願,於財迷而言,便是金天銀地;於酒鬼而言,便是三千醴飲;對於楚襄王這種色鬼,會夢到36d性感美女也不奇怪。


    但身為冥主的淩遠殤,心裏執著的到底是什麽,文曲心中也沒有半分把握。


    眼見著陰蝕之氣已漸漸蠶食冥府大殿,足見淩遠殤的心念正在一點一點慢慢湮滅。玉瓦珠簷消解成灰,蒼白的骨骼如伸長的十指□而出,似要在無盡虛空中將什麽握在掌心。


    這是……


    文曲心中一亮,凝聚目力望去,終於發現,這綿延數裏的冥府,竟是建在一具巨大的骨殖之上。這屍骨似龍非龍,似蛇非蛇,從未見過,卻在脊柱之上,赫然排列著七枚被釘穿的洞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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