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死寂中,眾人隻能聽到產房裏混雜著呻吟的詭異音樂,以及方澗流不止的嘔吐聲。就連白醫生見到這樣的場景也麵無人色,隻有顧城越和文曲還算能保持鎮定。


    濮陽涵幾乎是憑著意誌才能站著。這裏濃重的血腥味和邪氣對血統清正的他而言就如同身置毒氣之中。盡管看上去並無異狀,但從他指節發白的拳頭就能看出體內氣血紊亂造成的痛苦。


    這個地方就好像一個巨大的蜘蛛洞,從踏入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就已經被蛛絲牢牢纏住,進退不得。


    接待小姐笑容甜美,眼中滿溢著幸福的神色,“按照現在的繁殖速度,族人的數目很快就會增加數倍,而且我們的生存也將不再限於蠻荒苦寒的地區。那時候所有的雄性就都沒有存在的必要……我想也會有很多女人願意接受我們的,不需要父親就能生育,還有什麽比做母親更幸福的事情呢?”


    “簡直胡說八道!我父親在哪裏?你們對他做了什麽!”濮陽涵強行提起一口氣,手中凝出劍形向對麵的女薑直刺過去,清氣發出悅耳的清鳴。文曲悄悄地勾了勾嘴角:


    這道劍氣已有遊龍之形,可見濮陽涵雖不過弱冠,卻有相當修為。除了天賦之外,想必濮陽的家主也在這兒子身上下了不少功夫,說不定濮陽澈早就想到了自己有一天會突然撒手人寰,整個家族便要落在獨子肩上。


    劍是好劍,使劍的人也是不弱,可惜……


    他麵對的,並不是普通的妖魔鬼怪。


    劍刃擦著她的脖頸而過,抖出一簇血花,將白色的連衣短裙染紅了半邊。不知為何,就在她受傷的同時,產房中的響聲頓時安靜了下來,嬰兒的咀嚼和笑聲,產婦的呻吟……都停止了。


    “不好。快走。”顧城越彈了彈指尖,喚出紫青色的靈火在前引導,一把拉起方澗流往來時的方向奔去。跑了兩步嫌方澗流速度太慢,索性把他直接扛在肩上,卡得方澗流本來就翻江倒海的胃差點直接吐在他身上。


    可是哪裏還有路出去?


    本來並不遠的出口已經被無形的屏障封死,兵器和符咒都無可奈何。眾人看向文曲,後者隻是聳聳肩:


    “我都說了嘛,這是個死局……我們逃不掉的。”


    這語氣仿佛在說今天晚上去吃燒烤一樣輕鬆。白醫生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我們這麽多人,包括你自己……你對人的性命,就真的這麽無所謂?”


    “我……當然無所謂。”文曲依舊笑眯眯地看著白醫生因生氣而泛上血色的臉,“我是仙人啊。就算在這裏被妖怪吃掉,大不了魂魄回天,花上幾千幾萬年再塑一個身體就是了。但你們就不好說了吧……特別是顧城越,他的魂魄去了幽冥間,那位脾氣不好的冥主大人會不會放他入輪回可就沒準……”


    文曲的聲音慢慢弱了下去,不知為何,他有點心虛。


    白醫生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好像在被荒涼一寸寸淹沒。文曲突然覺得自己做了後悔莫及的事,那巧舌如簧的舌頭竟然打了結,不知應該選擇哪一個詞來說。


    人類可以重新輪回,神仙隻要再塑身體就好了,而自己隻有這一世。


    最開始想的是要為那個人報仇,但這一世太過於漫長,時間已經超出了他的精神和身體的極限。原本以為隻要依靠仇恨就能支撐下來,但活得越是長久,見過越多的人,總有人不吝付出點滴善意,如滴水般侵蝕他的決心。


    如那人所說,瀾,你終究還是太過良善。


    即使他有逆天而長生的勇氣,最終也沒有為了複仇而不顧生靈塗炭的決心。


    白醫生在心裏歎了口氣,臉色卻是從未有過的釋然,撒了緊揪著文曲的手,“既然如此,沒用的神仙就滾到一邊去好了。”


    “你要做什麽……”文曲突然發現,原來神仙還是有一個名為“心”的器官,因為此時它正在胸腔裏鼓動得好像要跳出來一樣。不詳的預感在大敲警鍾,幾乎要把他的頭震暈,但話到嘴邊卻發不出聲。


    “一進來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這個醫院下方應該有一個陣圖,陣眼中心有什麽類似於法寶的東西在維持它的運轉。這個陣圖我認不出來,但它的氣脈流動我大致清楚。唯一和普通陣圖不一樣的地方是……它是活的。”白醫生從針囊裏取出所有的針,針尖在靈火之下幽幽泛著紅光。


    “活的……?”文曲心中頓覺不妙。早在上古之時,曾有以活人為祭,驅動巨陣。但此種陣圖就連文曲也隻是聽說,從未見過,難辨真偽。就算真的存在,想來也定是艱深繁複無比,非不可駕馭。先不說上古之時的是否還能存活至今,哪怕真有,要坑殺千萬人在如今也絕非易事,在此之前怎麽可能一點消息都聽不到?


    文曲心念轉動,半信半疑,見白醫生拿出針來,本能地握住他的手腕,“你想做什麽?這陣圖非同小可,我也從未見過,你不準……”


    不準什麽?


    “這瘟疫非同小可,我不準你來。”青衣男子語聲溫柔,神色卻異常決絕,說完便轉過身去,像是不想看見對麵的人一臉擔憂而心生動搖。


    “可是……”那張臉……那張臉不正是白醫生的樣子?隻是相比現在更多青澀,也更多幾分……人色。


    “聽話。”青衣男子重了重語氣,似乎這是重到極點的話了。一臉擔憂的少年也隻好低頭禁了聲。


    恍惚之中看到的場景太過於真實,文曲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握著白醫生的手腕太久。對方眼中染上了一層薄怒,卻又掙紮不開。


    “我對陣法雖比不上文曲大仙精通,但醫理還是略懂一二。凡是活物必有經脈氣血,必有要害命門,隻要能暫時克製這個陣圖的行動,我們就能找到破綻,借機逃出這個困局,才有活下去的指望。”白醫生甩開被握得生疼的手腕,將銀針末端握在手中,念動口訣,針尖的紅光開始漸漸蔓延,直至染紅全部針體,猶如在鮮血中浸過一般。


    “您這是要……將這個陣圖的氣脈鎖住?”此時濮陽涵已經看出了端倪,卻不敢相信有人敢用如此離經叛道的方法來破陣。將符咒打入針刀之中已是極為精巧的技術,更別說在施針之時不能出一點差錯,否則整個陣圖就會頃刻崩塌,所有人都死無葬身之地。


    “現在沒別的辦法,不妨一試。請放心施為,我來護法。”顧城越與白醫生對視一眼,隨即變換手勢,將所有人籠罩在屏障之內,“女薑既非妖魔,也非人類,道術和仙術對他們她們應該都沒有很大作用。不過煞氣似乎還能抵擋一段時間,在此之前如果出不去的話,我們都會死在這裏。”


    “下針最重要的,是神定、手穩,心無旁騖。”


    那個人說過的話,仿佛就在耳邊一般清晰。手中的針刀他已經用了數百年,不知殺過多少人,救過多少人,從來不曾猶豫半分。


    將神識散開,就算不用視覺也能捕捉到氣脈遊動的方向。行針猶如對弈,對方是敵,他要智取,隻能趁其不備之時步步占領要地,等到對方發現被四麵圍困之時,已落入網中動彈不得。


    這道理並不難,但手下的功夫卻不是隨便哪個大夫都能有的。


    “咦?”正在閉目調息的濮陽涵陡然感覺到一陣輕鬆,像是一直壓在胸口上的大石不見了一般。再看周圍眾人,不僅顧城越的臉色好轉,就連方澗流等也明顯看上去有了血色。


    “陰邪之氣開始消散。白醫生果然妙手。”始終縈繞不去的嬰兒囁嚅之聲已漸漸聽不到了,陣圖中心的力量明顯衰弱下去,以這個速度,不過片刻時間,他們就可以自行衝破陣法而出。


    “你們別說話。”文曲的聲音聽起來竟然十分焦躁不安,和平時優哉遊哉的樣子相去甚遠。濮陽涵一轉頭便見到他滿臉陰雲,正在給白醫生擦拭額上滲出來的汗珠,“他的情況……不太妙。”


    這……不對勁。


    摒棄身體知覺之後,讓自己漂浮在神識中,憑著對氣脈的感知尋找穴點。剛開始隻是無傷大雅的嚐試,沒想到竟然奏效,他便大膽起來。但越是繼續,越覺得事情不妙。


    這陣圖的設計,和人類太過於接近了。


    他簡直就有在一個活人身上行針的感覺。慢慢地封住這個“人”的四肢經脈,再下一步是軀幹要穴,最後會把心脈封死……


    而人類是有痛覺的,哪怕在昏迷之中,身體也會本能地反抗。可他每一處落針都沒有感到抗拒的力量,這太不同尋常了……


    行針已經到了最後一步,隻要這一針落得準,這個陣圖就徹底“死”了。


    可是手上的針刀仿佛比千斤更重——一種醫者的直覺在他腦中叫囂,不能落,不能落!


    “呲!”


    最後一枚針刀落下,眼前的場景在一瞬間煙消雲散。醫院也好,產房也好,嬰兒也好……哪裏還找得到,隻有四野茫茫,天空一輪滿月高掛,清輝映地如霜。


    “我們上當了。”顧城越的聲音沉了下來,淡淡的黑色煞氣在他身周彌漫,“剛才所見都是幻境,而我們沒有一個人發覺。”


    “此言差矣。剛才所見並不是幻境,至少不全是。”


    月光之下有人徐徐而來,地上身影與凡人一般無二。那人分明帶著笑意,卻令人感到骨冷齒寒。


    “這個小小陣圖也是我花了許多心思才設下的,本以為可以消磨你們幾天。想不到有高人出手,手法當真精妙,值得一讚。不過,濮陽小公子,你還認得在那邊的那個人麽?”


    濮陽涵半信半疑地順著他所示方向望去,果然模糊見到一人仰麵臥在地麵平坦之處。那人氣息全無,全身上下各處穴位都被銀針封死,哪裏還有活路可言。


    就在此時雲破月現,月光灑下,濮陽涵稍一定睛,頓時麵如死灰:


    “那是……我爹……濮陽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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