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說,令尊不愧是濮陽家族有史以來最出色的族長。哪怕周身血脈都被怨氣滲透,仍能維持一口氣不斷絕,硬是支撐到你們來。”月光之下那人的麵容逐漸清晰,如果以人類的標準而言,大抵可以稱得上“極美”二字。但哪怕他的身形容貌皆無破綻,誰都不會將他視作凡人——


    盡管他的外形看上去還不到三十歲,那雙眼睛卻帶著曆經數百年的淡漠和厭倦。顧城越見過無數的妖魔和得道高人,最後讓他們魂飛魄散的,並不是受到天罰或是死於恩仇,而是自願散去修為,化為塵埃,永不超生。


    強大和永生帶來的寂寞,足夠令人瘋狂——直至結束生命。


    “小心。”顧城越輕聲提醒,眾人都繃緊了神經。顧城越的目光掃過文曲,發現他將自己周身和白醫生一起竟然籠罩在一層淡淡的藍色光暈之下,頓時心又往下沉了幾分。


    已經動用元神來護體了嗎……眼前這個東西,到底是妖,是怪,還是……魔?


    “這個地方,是埋骨之地。”那人舉起手,在空中畫了一圈,“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想想,那時候甚至還沒有你呢……文曲星君。”


    聽到這話,文曲的臉色有些發白。天上星宿早在有史記載之前就已誕成,雖然曆經千年之後方能化形,但距今年月已經不知如何計算。文曲自負打他出生之後天上地下之事無所不曉,但若這隻妖魔年歲至此,恐怕除了傳說中的上古神祗,無人能將其奈何。


    “文曲星君,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麽從來沒有見過,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我的存在。這不怪你,自從我出生之後,就被你們封在好幾個……你們認為十分安全的地方。可惜的是,現在天界的力量已經大不如前,神仙無人供奉,天地濁氣上升,就算人間還有幾個如同濮陽澈這樣人在勉強維持正道,隻怕也是力不從心。文曲星君,我想你也不會否認吧。”那人笑笑,勾起額邊一綹頭發攬到耳後,“我費了很大力氣才找到這個地方,但每隔一千年,天界都會遣人到此加強符咒之力,以至於我無法靠近。我想了很久,才想到了女薑。”


    “清淨之物最忌諱的就是陰邪,要說陰氣濃重且違逆天道……還有什麽比女薑更甚的呢?當然,光靠她們還是不夠的,最最重要的……是一個具有俠義之心,根骨純良修持正道的人類作為血祭,獻給女薑的繁殖之神。血祭的過程十分痛苦,非凡人所能承受,之前試過好幾個都在途中死掉了,魂魄也殘缺不全,隻好吃掉……唉,真是浪費。”


    那人露出足以讓任何人原諒的笑容,濮陽涵卻覺得從頭到腳都凍成了冰。


    他的牙齒咯咯打戰,緊握的拳頭在發抖,卻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那雙眼睛看著他,像是看著一隻渺小的螻蟻,哪怕讓他看著自己的父親被折磨致死,他甚至連反抗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後來我就想到了令尊。不僅是因為他完全符合我的條件,更重要的是……他與令堂伉儷情深。令堂作為山鬼,哪怕耗盡木石之力,也必然保他魂魄不絕,不是麽?”那人看著麵色慘白的濮陽涵,像是欣賞著什麽有趣之物,輕輕撫掌笑道,“多虧了與你們同行的這位……大夫。如果不是他最後一針封死了令尊的心脈,令尊也無法這麽快從痛苦中解脫出來,而我的陣圖也無法大功告成。各位不辭辛苦前來,如果不讓各位見見在下如此大費周章的成果,似乎也太沒有盡到地主之誼。”


    那人輕輕擊掌,掌聲在月夜之中尤為清晰。


    眾人環顧四周,並未出現任何異狀,正在疑惑之時,文曲突然向前一步,硬生生咬破手指,以血書咒,就在結界升起之時——


    地在動。


    剛開始的震顫極為輕微,就連顧城越都沒有覺察。地下,就像有什麽龐然大物正以可怖的速度遊動而來,它的幅度有數十,數百……不,甚至還遠遠不止……


    俯臥成丘,翼蔽遮天,嘯,七日猶聞,萬物盡死。


    當年文曲在拾遺散錄中看到殘篇中這句記載,隻是付之一笑。若是真的曾經存在過這樣的魔物,神仙們是怎麽搞定它的?更不要說人類是怎麽存活下來的了。


    可是當他看到活動的丘陵從地下展翼而出之時,第一感覺竟然不是死期將至,而是——


    三界六道,曠古至今,唯我獨尊的九翼龍王,竟然……還活著。


    萬物生滅,天理循環。有生即有死,無死即無生。麒麟所居之地為長生之處,就連草木禽獸,從無死亡。但卻從未有過萬劫之地,為此文曲一度心存疑慮,曾經向紫薇帝君求教。


    帝君隻是看著他,卻不回答,那目光讓文曲心驚肉跳,腳底抹油地跑了。


    原來,真正的萬劫,並不是如他從前認為的,要經曆諸般劫數,要重回六道,甚至灰飛煙滅重塑元神……


    而是寂滅,就連過去和未來都被吞沒,就連絕望和恐懼都不存在,如果天底誕生於混沌,那麽寂滅就如回到萬物未始之時——既無開始,又談何曾經?


    “這並不是他的本尊,隻是遺骨。”那人坐在龍頭之上,□的皮膚上隱隱浮現深紅色的紋路。文曲稍一細看便發現那是上古神族使用的封印文字,竟然是直接烙上去的……!


    而在烙印之下似乎還藏著奇怪的痕跡,文曲還來不及分辨,就聽那人說道:


    “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文曲星君。如果沒有你五百年前下凡曆劫,也不會讓地脈出現破綻,如今也不會將這位白姓大夫送到這裏來……助我大功告成。冥冥之中,皆有定數,文曲星君,你當真一點也不記得?”


    “曆劫……?”文曲強撐著結界,卻由於心神動搖,結界又弱了幾分,頃刻間便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還需要我再提醒你一遍麽?五百年前,你曆劫入凡間,懸壺濟世,本該累積不少福德。可惜你命數注定三十又五那年慘遭橫死,被活埋於皇城之下,與你相戀之人為了等你來世,不惜修習禁術,手上更不知有多少條人命,文曲星君,就算你幾輩子的福德都救不回來。何況如今他還助我血祭功成,遺骨重見天日……隻怕你翻遍了冥府的刑律,也找不出什麽酷刑適合他呢。”那人看了一眼文曲懷裏的白醫生,月光將他的長發染成銀白,將烙印襯得森然可怖。就在這時,文曲陡然看清了在四肢、頭顱與軀幹的連接之處,在烙印掩蓋之下,都有斬截的痕跡,也就是說——


    他竟然是被大卸八塊,分別封印在不同的地方!


    梟其首,斫其手足,斬其軀,不死。以神印烙其骨,鎮於龍脈之下。


    ——除了他,還會有誰。


    文曲突然想放聲大笑——天地何其荒謬,五百年前本是為累積福德而入凡曆劫,卻引來了天界自萬年以來最大,也是最難以啟齒的劫難——


    無陵。


    “爹!”


    令人奇怪的是,無陵並沒有對他們做任何事,隻是駕著龍離開了。巨大的身軀在夜空中無聲地劃過,仿佛有那麽一瞬間月亮都黯淡無光。


    沒人知道他會去哪裏,就算知道,憑著他們幾個人恐怕也阻止不了。


    濮陽涵立刻去查看濮陽澈的情況,文曲看著自己懷裏麵色蒼白如紙的白醫生,用手指劃過他的臉頰,瘦得咯人。


    按照一般的劇本,這時候本來不是應該突然恢複記憶,痛哭流涕,然後二人相擁,皆大歡喜嗎?


    但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啊……


    想不起五百年前曾經曆劫,曾經做過無聊的郎中,曾經和某個白姓男子相愛。如果無陵說的是真的,那麽,五百年來……他都是獨自一個人活過來的。


    就算是禁術,也有極限。五百年了……就算是岩石都風蝕成沙,何況是他這樣清瘦的身體。


    可是……就算不記得,手指卻對他的觸感莫名地熟悉,對他在懷裏的分量莫名地安心,以及他身上淡淡的草藥味道,讓文曲誤以為不存在的心酸楚到難以忍受的程度。


    “我沒想到,竟然是你……”白醫生淡淡地笑了一下,“原來你是這個樣子的……和程青一點也不像。比他好看的多……但是,你不是……”


    原來自己曾經叫過這個名字麽,真土。


    文曲把他往懷裏摟得更緊了一些,他的體溫在慢慢消逝,似乎整個人都在慢慢消失,“別說太多話。”


    “我的時間差不多了……不過,我覺得這樣很好。”白醫生看著自己從手指開始慢慢化為虛無,往文曲的懷裏蹭了蹭,“總算是……讓我得償所願。從此以後我就可以一直做夢……夢到他,不用再去找了。”


    再聰明的人,也算不過天命。修習禁術逆天者,無赦。


    此時文曲甚至有幾分慶幸——正如無陵所說,白醫生無意之中促成魔骨複生,其罪孽根本不是灰飛煙滅四個字就足以抵消。也許他要麵臨聞所未聞的酷刑,但至少……


    他還在,不是嗎。


    不管會在什麽地方,文曲相信隻要自己願意,沒有去不了的。時間,有的是,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總有想起來的一天。


    就算真的想不起來又如何,化身凡人的文曲愛上他,憑什麽身為星君的文曲……就不能愛上他呢。


    手上的分量漸漸消失,文曲懷裏終於隻剩下空蕩蕩的白衣,上麵仍有一點餘溫。


    文曲將他的衣服小心翼翼地鋪平,折好。就在這時,從袖子裏掉出一點銀光,落在地上發出脆響。


    文曲將掉落之物拾起,迎著月光,分明是一支銀針——最後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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