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針在月下閃耀著一點微弱的銀光,卻點亮了顧城越和文曲的眼睛。


    二人相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以白醫生的能力,算錯用針數目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手中還有餘針,隻有一個解釋——


    最重要的,也是最後的那一針,並沒有真正落下。


    文曲起身到濮陽澈的身邊以手試探鼻息,卻發現的確氣息全無,周身奇經八脈也盡數斷絕,不論怎麽看都該是魂歸九泉。


    奇怪。


    文曲看了一眼顧城越,後者會意將周身的煞氣收起,斂起神識探詢是否有魂魄的氣息。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顧城越睜開眼睛,搖搖頭,“完全沒有。”


    按照無陵的說法,濮陽澈的魂魄已被用於血祭,召喚龍王的魔骨。魂魄被吞噬之時,萬般痛苦遠勝於任何一種*折磨,哪怕再厲害的咒術也無法將魂魄盡數吞噬,總會瀉出那麽一星半點。更何況濮陽澈修為高深,逃出那麽一魂半魄的都不是沒可能……


    更何況,如果血祭沒有完成,龍王的魔骨又說如何重現於世的?文曲第一回覺得自己的智商開始不夠用了。


    懷裏的白衣輕若無物,不論如何看它,那個會淡定執針,眉目含嗔的大夫,都不會再回到這裏。


    濮陽澈已死,魔骨重現於世,地脈氣息微弱,三界之間細若遊絲的平衡即將崩毀,一旦地脈氣息耗盡,冥界封印失守,人界即將麵臨浩劫。


    那副慘狀,文曲隻在嫏嬛的殘本中看到過,不知親眼見到會是如何。


    如今的狀況,真可用四個字來形容:萬念俱灰。


    “文曲,孤與你相識多年,還從未見過你垂頭喪氣的模樣。”


    話音還沒落下,一行人已經明白來的是誰——畢竟除了那位深居冥府的君主,無人能擺出如此誇張的出行排場——雖然這排場在普通人看來有些恐怖。


    十殿閻君,冥火開道。浮在空中的數十朵冥火雖說蔚為壯觀,但隨之而來的陣陣陰風,仍是讓人寒毛直豎。


    但是當文曲看到夜色之中慢慢浮現的十數駕豪車之時,饒是再好的定力,臉上的神經也不禁抽搐了起來。


    是的,如今坐鎮冥府的君主,在各方麵都稱得上政績卓著,更是以銳意進取,手段果決而深得三界好評,有時候文曲甚至覺得這位冥主在某些方麵實在不像一隻活了上千歲的麒麟……


    但是把閻君出行的座駕都改成豪車是幾個意思?


    勞斯萊斯、保時捷、賓利……還有幾個文曲和顧城越都認不得的牌子。從車上下來的十殿閻君一色黑色西裝,依照文曲對冥主的了解,應當是貨真價實的某國手工定製。


    所以說……把冥主出巡的儀式弄得像黑社會踢館一樣,真的沒有關係嗎?


    “恭迎冥主禦駕,不知冥君親自前來,所為何事。”文曲上前一步,躬身行禮,順帶擋住冥主落在顧城越身上的視線。黑麒麟與其他麒麟不盡相同,麒麟生性慈悲,但黑麒天性尚武,一旦入世,必然掀起血腥亂世,流血漂杵。也正是因為如此,一旦黑麒出生,不是被派遣前往妖魔肆虐之地鎮守,便是掌管魑魅魍魎、幽冥鬼眾。


    不過也幸虧有這隻黑麒坐鎮冥府千年,千年以來冥界沒出過任何差池。不知是何緣故,麒麟一族在天界的地位原本就極其特殊,帝君極少幹涉麒麟一族內部的事務。如今這隻黑麒執掌冥界,上殿不拜什麽的都是小事,就算帝君親筆詔書還不一定給麵子來呢……


    因此,文曲與冥主私下裏可算得上朋友,但在明麵上的身份地位,差了不是一級兩級,沒行跪拜之禮已經算是僭越。


    “孤親自前來,是來收人魂魄,還於歸墟。”冥主毫不掩飾麒麟的獸瞳在火光之下泛著金色光澤,伸手點過麵前幾人的人頭,“你,你,還有你。”


    冥主手下幾人,分別是顧城越、濮陽涵,還有……方澗流。


    “他們都是早就在生死簿上的人,隻不過有些特別的原因,孤職責所在,必須親自走這一遭。”


    文曲愣在當場,久久說不出話來。


    歸墟。


    傳說中的龍塚。然而實際上並非如此。歸墟的入口除了眾所周知的不周山下之外,另有一處通道與冥界底部相連。不周山下的歸墟是否真為龍塚,隻是個傳說。畢竟如今龍多數隱匿於深海之中,是否會選擇萬裏迢迢前去赴死,實在有待考證。至於冥界底部的歸墟……文曲卻是清楚得很。


    那是他隻看了一眼便不願再去的地方。


    其實不過是個很小的如同泉眼一般的地方,純黑的水麵,如果不知道的話,說不定就被人當做等閑的水窪。


    但那裏是連冥主本人都不敢輕易踏足的禁地。


    隻要任何東西,一旦觸及歸墟的水麵,就會緩緩沉入,消融,直至不見。不論用任何方法都無法得知它的下落。哪怕帝君親自窺世,歸墟之處,亦無從探究。


    文曲曾經說笑問過冥主,倘若魂魄進入其中,將會如何。


    冥主的目光淡淡掃過,波瀾不驚地告訴他,進入歸墟,大概是比灰飛煙滅更殘忍的刑罰。歸墟之中,沒有宇宙之別,亦不存在盡頭,就連消亡都是一種奢求。三界之中,何種刑罰,更甚於永生?


    無止境、無解脫、就連至高的掌權者都無法施恩的放逐。


    冥主的神情絲毫不像說笑——他也從未說笑過。


    如果說顧城越和濮陽涵尚在理解範圍內的話,可是方澗流……?一個普通人,竟然值得冥主親自來收他的魂?


    而且淩遠殤看著方澗流的神情,怎麽看怎麽覺得有點奇怪——既不像仇人那種恨之欲死,也不像情人那樣暗藏溫柔——反倒更像某種既愛又恨難以言說的情感,這種神情出現在淩遠殤身上,實在太過於詭異。


    “不論天命如何,我絕不讓你收他的魂魄。”顧城越從文曲身後走上前來,煞氣重新在他周身聚攏。十殿閻君畢竟還是鬼身,見到黑色的三昧真火,仍是略略往後退縮了幾步。


    “你與我,不對,應該是你顧城越,與我一族之間的賬,是該好好算一算了。”淩遠殤喝退閻君,親自上前,卻沒有用他慣用的武器,而是直接伸手,掌心凝出與顧城越一模一樣的黑色真火,煞氣卻比顧城越更甚。


    “我淩遠殤,今日此時,在此把麒麟一族的宿命,做個了斷。自我之後,麒麟一族再也不必背負天命,為凡人流盡鮮血,徒做犧牲。”


    這番話說得文曲都有些莫名其妙起來。獸族為上古神農大神所創,麒麟為萬獸之長,某種意義來說,遠比人類存在得長久。神農大神歿後,麒麟升為神格,與人界、天界和冥界互不幹涉,何來為凡人犧牲一說?


    但接下來的發生的事情,已經容不得文曲探問消息——


    原本高掛空中如同冰輪的圓月,開始慢慢泛起了殷紅的血色。


    淩遠殤的臉色一凜,雙眸微閉,睜開之時目中已然一對金瞳,光亮懾人。


    文曲心中雖覺不對,卻一時不明所以。隻見淩遠殤翻手結印,那印法見著與佛家結印有幾分相似,不知為何卻透著莫名的邪戾之氣——直到結印完成。文曲眼睜睜地看著血池從地底升起,其中無數殘肢斷臂在其中漂浮,陰風慘嚎不斷,十八層冥獄底部的慘狀活生生顯露於世,就連文曲見了都不免膽戰心驚。


    淩遠殤不惜使用佛家禁術,強行破壞冥界封印,令冥獄現世——單就此一條,足夠引來帝君雷霆震怒,就算誅其三族也不為過!


    眾人的目光已全然被眼前的景象所懾,無人發現淩遠殤輕輕拭去唇邊溢出的血跡。


    這大概是麒麟一族……自誕生於世以來,所做過的最大逆不道之事。


    也許今夜之後,自己將被挫骨揚灰,或是永囚於天界,或是鎮於北海之淵……不過,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麒麟一族從此免於宿命,而那個人……也能從怨恨中解脫。


    顧城越一生中無數次麵臨死亡,甚至數回進出冥界。死亡對他而言,某種意義上,比活著更為熟悉。可是當巨大的,人類肉眼不可見到的陰影無聲地遮蔽天幕之時,顧城越第一次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恒久的寂靜。


    就像冬天山穀裏的第一場大雪。


    雖然他還能驅使自己的意誌,但身體已經本能地開始退縮。人類的*,對歸於虛無有天生的恐懼。


    不僅是顧城越,當無陵再度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時候,就連文曲都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血池散發出來的怨氣令龍王感到焦躁,無陵拍了拍他的腦袋,用像是在哄小孩一樣的口氣對他說話,“等我先把這裏的麻煩事處理好,就帶你回到地脈之處,有點耐心。”


    也許是真能聽進去他說的話,龍王竟然稍微平靜了些許。無陵從龍的脖頸上滑下,還沒站穩腳跟,淩遠殤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柄長刀,直擊要害!


    那刀長三尺,略彎,刃口之上的光澤不同尋常,就連文曲也看不出是何材質。


    無陵見到刀刃的時候,臉上立刻浮起了戾氣,“你竟然還留著它。”


    “自然留著。”淩遠殤說話之時,已半顯麒麟原身,目見金瞳,額上現角,“留著取你的項上人頭,以絕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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