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桌前,翻起桌子上的相冊。


    那是家裏唯一的一張全家福,也是依靠著這張照片,才讓沈灼得以記住父親的模樣。


    照片裏,父親笑眼微眯,唇邊的法令紋凹下,略微彎腰,牽著沈灼的手。他身上穿著灰色的襯衣,王嘉禾曾說:那是你爸這輩子最好的衣服,當時兩百塊錢買的,他說既然要拍全家福,就要穿最好的衣服。


    於是那天沈灼也穿上了她最漂亮的衣服,碎花紅裙,領子是蕾絲的,搭出兩條白嫩如藕的小胳膊,畫了紅唇。


    沈燁埋在王嘉禾懷裏,穿著件寶藍色t恤,羞怯地露出白淨的小臉和圓圓的蘑菇頭。


    相框旁邊,是她的書架,裏麵很多兒時和少年看過的書。


    隨便抽出來,便能看到從前的痕跡,這是回憶的依據。


    她翻開大學時的看的畫冊,在裏麵找到一隻書簽,薄皮的塑料膜抽出空氣,將葉子壓實了,平整地加在裏麵。上麵是用鋼筆寫下的一首李宗盛的歌——


    以前忘了告訴你


    最愛的是你


    現在想起來


    最愛的是你


    紅顏難免多情


    你竟和我一樣……


    那時候少年懷情,總覺得每一首情歌都是唱給最愛的那個人。


    時光打亂了這一切,也許是因為太過沉淪現實,又也許,是太過相信對方。


    門外的動靜小了很多。


    沈灼的房間門被敲響,譚思古在外麵說:“沈灼,是我。”


    沈灼收起回憶,才發現自己臉上都是眼淚,什麽時候落下來的,她根本沒有覺察到。


    她慌忙拿桌子上的紙巾擦幹淨後,捏著潮濕的軟紙,頹然坐在床上。


    他又道:“沈灼,是我。開門。”


    聲音裏不帶有絲毫妥協,卻也沒有強勢,如他平常那樣,清淡寡歡的樣子。


    沈灼莫名慌張起來。


    她不行動,最後是王嘉禾找了鑰匙,把她的門打開。


    譚思古走進來後,就重新鎖上,他立在門前,身上還是穿著昨天回來時穿的襯衣,灰色的。他喜歡的顏色。


    諸躍然曾說過,喜歡灰色的男人,是有著傳統思想卻又夾帶叛逆的矛盾體,他們擅長隱藏本性,習慣活在自己的空間裏,也常常忍受煎熬。


    沈灼從他身上看不出來,大概是因為,他實在隱藏得太深了。


    那他,到底是不是呢?


    他深情平靜若水,隻是臉上疲倦之色難掩,眼中血絲滿布。


    他沒有靠近,也沒有退縮。立在原地過,靠在身後的牆壁上,他淡然開口說:“沈灼,我們談談。”


    沈灼抬頭看他,等著他先開口。


    他知道,所以他並不等待,自顧道:“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卑鄙的人?你猜得沒錯……衛渠以前背負罵名,確實跟我有關。新軌設計公司本來就是冉氏旗下的一家公司,冉琦喜歡他,她可以讓他留下來,也可以讓他走,但總要有個人承擔這個壞人角色。她不行,所以我來做。”


    沈灼瞪著他,“她能得到她想要的東西,你卻做了小人,你對她可真是好……”


    譚思古一笑,有些苦澀,“冉氏跟mt的關係並不像表麵上那麽好,這你知道的,那個時候,我們隻是想讓關係緩和一下,可是也沒怎麽成功……再說這種事情,在職場已經司空見慣,每天都有人要背負莫須有的罵名——”


    “可你知不知道,你這個司空見慣的行為,可能會毀掉那個人一輩子!”


    “我知道。你說的是會毀掉他吧?”他望著她。


    沈灼下巴顫抖著,緘默不語。


    譚思古四處看了一眼,尋到桌子前麵的凳子,他走過去,在沙發上坐下來,深深歎了口氣。


    他撚著眉心說:“沈灼,一直以來我從來沒妄想過要做什麽正人君子,我隻做我覺得對的事情。”


    沈灼唇邊含有冷笑,“那我也告訴你,一直以來我都很怕別人給我希望,也很怕被欺騙。可這就是你對待我的方式!”


    譚思古的手臂撐在桌麵上,正好看到她桌子上翻開的畫冊,畫冊的內頁紅彤彤的楓樹沒有吸引到他,反而是那篇已經幹枯的葉子讓他移不開眼睛。


    他輕輕說:“我沒有想騙你,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我想如果你不在乎他了,也就不會介意這件事了……”


    沈灼偏過頭去,望著窗外搖曳的樹影,“我介意,我很介意!我介意的是,我竟然不知道到底是誰曾經把我推到絕境,到底是誰把我當作救命稻草的人驅趕走了,也不知道……我整日朝夕相處的丈夫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


    譚思古回過頭看著她,然後聽到沈灼遲遲道:“譚思古……我們離婚吧……”


    他眉間的細紋突然蹙起,淡然去了幾分。


    這種神情他在昨天也露出過,隻是昨日有夜做遮掩,卻不顯得那麽難堪,而今,光天化日,譚思古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正在被人剖出來,晾曬出來。


    可那人撇過頭去,她終究看不到他的心髒有多紅,肺腑有多熱。


    沈灼說:“不管你做的是對是錯,我都覺得我們不適合再繼續下去了……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做一個妻子,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個媽媽……這些沒人教過我,我自己也……我學不會……我也沒辦法控製自己!我不斷地想,我們結婚的意義到底是什麽?最初我可能是因為賭氣,我現在覺得自己錯了——我做了這輩子最錯的選擇!”


    譚思古並沒有生氣,他問她:“什麽才是好的?你告訴我。”


    沈灼搖頭:“我不知道,你別逼我!我什麽都做不好!”


    他放緩了聲音,說:“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沈灼想要壓住情緒,但是沒有成功,“我做的不好!你別再用這種話騙我了!你不是在安慰我,你是在逼我!”


    譚思古停下來,好久,他突然又想起了張錦年的那句話——


    我不能連她要走的權利都剝奪了……


    很多時候,他是不敢放手,剩餘的便是不想。


    他曾問過張錦年:你相信緣分麽?


    張錦年笑他酸,後來他也想過,的確酸,酸的牙都要倒了。可拐回頭來,他又忍不住總想,也是就是一個緣呢?


    不然為什麽偏偏又要相遇,為什麽偏偏又是這種時候?


    最壞的相逢,也是最好的相逢。


    他撚起畫冊裏夾的書簽,說:“好……如果這是你覺得好的選擇,我會尊重你。但是等孩子出生吧……”


    沈灼臉上又是一片狼狽,手裏的紙也擦不淨了。


    她慌亂的回頭看他,隻覺得心一直在沉,沉到未知的深淵處。


    譚思古在書桌前站了一會兒,慢慢放下書簽。


    “你不想見我,我就先走了,我會再過來看你。就算為了孩子著想,你自己注意身體……等孩子生下來,你要什麽,我都會給你。”


    他轉過身,沈灼看著他寬厚的肩膀。


    他這些天瘦了好多,不止臉頰變得更堅毅,連腰身都有些削薄。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


    他走到門前,又頓住腳步,他叫了她的名字,很輕,帶了幾分無奈。


    他說:“沈灼,我無心騙你。隻是很多時候我們都沒辦法控製事態發展,就像我當初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會離你越來越近一樣……沈灼,我唯一想過的就是,我想跟你好好生活,我也會等你願意敞開心接納我。如果幾天前公司沒有出事,我可能也已經把老爺子接到家裏了,老爺子嘴上說怕麻煩,其實清醒的時候,還是很願意的……”


    他說到這裏,像是詞窮,咬了咬後槽牙,最後道:“你好好休息吧……”


    -


    譚思古這天走了之後,沈灼一直覺得房間裏太靜了,什麽聲音都沒有,甚至連窗外的蟬鳴鳥叫都不見了。


    午飯的時候,王嘉禾把飯做好,蓋在桌子上,然後跟沈燁去了醫院。


    沈灼從房間裏出來時,家裏就剩下她一個人,她吃飯,喉嚨裏像堵了一塊石頭,吃不下,也是要硬生生咽下去——


    午後王嘉禾回來時看到她坐在陽台上發呆。


    她終於忍不住,衝回沈灼的房間裏,把沈灼早上帶來的東西都扔進包裏。


    收拾過後,她衝過來拉起沈灼,怒道:“東西給你收拾好了!你給我回去!”


    沈灼拖住她,一手拽住陽台門邊,哭道:“媽,你要是趕走我,我就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王嘉禾一時淚奔而出,她把沈灼的東西一把扔到地上,“你走啊,像那個時候一走,也別回來了!沈灼,我是欠你的!我自己做過什麽我都是活該!可我要過你為我做過什麽嗎?你想讓我後悔,好,我已經在後悔了!我後悔當初救沈燁不救你!可你以為我就不疼嗎?我這裏——沈灼,我也有心的!我做母親的,我也心疼得要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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