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吃了一驚,這妖物屬實不尋常,藺承佑是清虛子的徒孫,料有幾分真本事,可他非但沒能擒住妖物,自己倒先受了傷。


    再往院中瞧,就見一位白發老媼盤腿坐在陣中,霧氣繚繞將她整個人籠住,老媼高舉雙臂念念有詞,儼然在施法術。


    陣中還坐著兩名胖胖的小道童,想來也是青雲觀的弟子。


    看來看去唯獨不見那位假安國公夫人,滕玉意正覺得奇怪,目光掃過去,才發現那老媼缺了右手。


    她心頭“咚”的一下,原來這老婦就是林中被她砍下一爪的怪物,先前還披著安國公夫人的美人皮囊,現在卻成了這副模樣。


    這才是它的真麵目吧,滕玉意緊張地摸向袖籠中的翡翠小劍,藺承佑吃了大虧,不知還能不能降住這妖物。


    藺承佑低頭咳嗽,顯然傷得不輕,繡金的襴袍上沾染了血跡,半晌未能站起。


    護衛們何曾見過自家小主人這副狼狽模樣,齊齊拔出佩刀:“世子。”


    藺承佑拭了把嘴角的血:“蠢貨,還不快走。”


    他指尖燃起銀光,揚手一揮,符紙疾射而去,落到地上化作條條火浪。


    恰在此時,地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老妖仍未睜眼,嘴角邊卻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


    護衛們猛地刹住腳步,難怪世子發這麽大的火,看這老婦的模樣,巴不得他們闖入陣中,於是不敢再造次,急忙掉過頭來護送眾人:“速速離開此處。”


    滕玉意扶著姨母,率先往外逃,以前在揚州時,她曾見過符籙派的高人打醮作法,頗有些講究,外人不得隨意靠近。


    翡翠小劍是倘來之物,她尚未查清這劍的底細,就算在林中僥幸砍下了那妖物的一爪,那也是在妖物毫無防備的前提下,眼下老妖有了戒心,貿然上前不過是送死。


    侍衛在前開路,一行人剛要衝下台階,忽有陣陣聲浪從地下傳來,起先不算駭人,逐漸那聲音拔高了,有如百川歸海,伴隨著細碎的潛行聲,無數妖魅噴湧而出。


    頃刻之間,攬霞閣淪為了修羅地獄。


    眾人駭目驚心,雙腳黏在台階上,既不敢往前走,又不甘心退回廊下。


    護衛個個身手矯健如豹子,但畢竟從未跟邪佞打過交道,武器握在手中,竟不知怎樣應對這些陰間來的邪魅。


    好在藺承佑提前埋下了一圈符,煞物剛鑽出地麵就被燒成了一堆黑灰。


    隻是這回邪祟數量驚人,堪稱煞魅並行,即便藺承佑快如流星,仍有不少漏網之魚。


    煞物們一旦突出重圍,身形瞬即起了變化,不是化作鬼魅模樣,就是暴大數倍。


    一眾煞物之中,有個渾身漆黑的無頭怪離廊廡最近,發覺背後有人,它晃動著身體調了個頭,邁開欹裏歪斜的步子,朝他們狂奔而來。


    這東西沒有頭顱,但身形高大,每奔一步,地麵就發出震耳的聲響。


    眾人何曾見過這光景,董縣令家的管事娘子抱住廊柱,嚇得驚叫連連,滕玉意拔出翡翠劍,忙將杜夫人護到身後,護衛們挺刀劈將出去,可是那煞物尚未靠近,就被藺承佑擲出的一根鏈子給縛住了身子。


    巨煞先是轟然倒地,而後被那鏈子拽回陣中,它揮動雙臂要抓向藺承佑,但沒等它碰到他的袍角,藺承佑就麵無表情收緊手中鐵鏈,隻一個錯眼,巨煞就化成了他腳下的一堆黑漆漆的齏粉。


    諸人驚魂甫定,藺承佑百忙之中抬眼看,淩厲的目光略一掃尋,落到了滕玉意身上。


    滕玉意忙著照拂表姐的兜籠,隻覺大大的不尋常,如果她沒看錯,煞物們對陣中的藺承佑三人置之不理,反對她們這邊興趣更濃,藺承佑的眼神也頗有深意,活像她身上藏著什麽古怪似的。


    藺承佑許是受傷的緣故,臉色有些蒼白,一雙桃花眼寒光凜凜,襯得他烏發如墨,他眼神透著審視,又似有些疑惑,上下掃她幾眼就扭過了頭,恰好一隻邪佞撲到身前,他回身將其劈作兩半。


    護衛這時看出門道來了,這些煞物縱然凶戾,卻近不了小郎君的身,另一撥怪物有意往外逃,又被困在陣中,世子受了內傷無法高聲提醒,但早已給他們開辟了一條逃走的路。


    “快走。”趁那老媼尚未動彈,護衛率領眾人下了台階,先把傷者引出去,再去搬救兵。


    滕玉意扶著杜夫人疾奔,間或觀察院中的情形。


    煞物都包裹著黑紗般的霧氣,隻要鑽出地麵,黑霧即從它們身上抽離,雲合霧集,嫋嫋如煙,依次鑽入老媼的鼻孔和雙耳。


    老媼端坐陣中,每吸入一縷黑霧,麵龐就光亮一分。


    等它吸納夠了,不知會出現怎樣的變化。滕玉意正暗自揣測,身邊的杜夫人棲棲惶惶跑得太快,不小心絆到了裙角。


    “玉兒。”


    “姨母。”滕玉意連忙攙住杜夫人,無意中一抬眼,就見那老媼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眼瞳猶如染上了晦暗的幽藍,把兩道陰冷的目光,徑直投到她的身上。


    滕玉意眯了眯眼,院子裏這麽多人,這老妖不看別人卻盯著她,可見一直在留意她的舉動。


    要報林中那一劍之仇,還是有別的想頭?如果讓這老妖逃出來,恐怕頭一個就會找她算賬。


    ***


    絕聖和棄智剛滿九歲,心性還稚嫩得很,眼看煞物層出不窮,益發焦灼起來。


    師兄之所以設下五藏陣,是因為有五位傷者喪失神智,這陣法既可以把老妖困在陣中,又可以奪回傷者的五枚精魂。


    但樹妖既然能在盤羅金網中招魂引魅,分明已經成魔。


    五藏陣奈何不了它,破陣而出是早晚的事。


    師兄現在必定懊悔未曾細看傷者的情形,“五人昏迷“這一說法顯然有誤,從師兄決定布五藏陣那一刻起,注定落了下風。


    師兄弟三個被坑得好慘,到了這境地,已無從追究誰撒了謊,不盡快破局的話,任誰也別想走了。


    陣中彌漫著濃厚的腥穢氣,耳邊滿是淒厲的鬼魅叫聲,這一切不是幻象,是方圓百裏湧來的邪魅,隻要被這些東西挨上,不死也會被咬下一層皮。


    二人心神大亂,忽聽淩空飛來一樣東西,煞物們本已要咬上絕聖的肥圓胳膊,驀然被一堵看不見的牆彈出老遠。


    絕聖和棄智急忙睜開眼睛,就見藺承佑把自己的鎮壇木插入坤宮和離宮之間。


    姤卦與複卦由此貫通一線,形成一個“破煞結”。


    “師兄。”二人心猛地一沉,鎮壇木可是護命的東西,師兄舍了給他們,自己豈不全無庇佑。


    “院子上空有盤羅金網,煞物們想逃也逃不出去,‘破煞結’可以護你們一柱香的工夫,隻要你們不自亂陣腳,那老妖既不敢靠近也脫不了陣。月燈閣供著一把九天玄劍,我去去就回。”


    月燈閣供著九天玄劍?絕聖和棄智愣了愣,他們在師尊身邊這幾年,從未聽說過這把劍,但師兄口吻嚴肅,渾不像在胡謅。


    老妖正忙著吸納陣中煞氣,冷不防哼笑起來:“藺承佑,你要逃便逃,何苦編瞎話來誆騙你的小師弟,這麽急著走,莫非你也知道怕了?”


    藺承佑辟開一條生路,在一片慘厲怪叫中躍到陣外:“罷了罷了,我打不過你,難道還不能去搬個救兵嗎?”


    老妖啐了一口:“何必裝腔作勢!月燈閣毗鄰紫雲樓,真要去取那勞什子九天玄劍,派身邊的仆從去一趟即可,何需自己去取?”


    藺承佑道:“這你就不懂了,那劍塵封十年未曾啟用,就算告知下人藏在何處,他們也不知道如何取用,九天玄劍是我道家至寶,容不得半點閃失。待我親自取來,正好拿你開刃。”


    老妖曾占用安國公夫人的皮囊,自然也攫取了原身的記憶:“常聽人說成王世子性情頑劣,從小就不將規矩繩墨放在眼裏,若你知道月燈閣裏供奉著這樣一柄寶劍,豈能任其束之高閣?說什麽‘塵封十年’,不過是想找個借口開溜罷了。”


    絕聖和棄智滿腹疑團,這話聽來竟有些道理。


    他們在觀中這幾年,聽說過不少師兄年幼時的事,師兄天不怕地不怕,常惹成王夫婦發火,滿長安的王侯子弟,就屬師兄挨打的次數最多。


    以師兄這踢天弄井的性子,若知道家至寶就藏在月燈閣,早就想法子弄出來把玩了。


    藺承佑一本正經道:“道家法器開光也講機緣,九天玄劍與尋常法器不同,需由魔物的血肉做引子,我雖好奇此劍,也不敢貿然啟開封印。今晚撞上你這樣的魔物,正合我心意,用修煉了多年的魔血來喂劍,不枉那劍在月燈閣等了十年。”


    老媼滿臉嘲諷:“一派胡言!倘若真有所謂的九天玄劍,不供奉在青雲觀,放在與道家毫不相幹的月燈閣做什麽?”


    藺承佑笑容慢慢褪去,老媼自以為拆穿了藺承佑的謊言,得意地笑起來。


    絕聖和棄智擔憂地看著藺承佑,師兄嗓音暗啞,腳步也虛浮,哪怕看上去泰然自若,也不過是在強撐而已。


    但師兄向來計出萬全,怎會這麽快就叫邪物瞧出破綻。


    他們偷覷那老妖,它本來蓬頭曆齒,短短時間有了回春之象,稀疏的白發變得茂密了,凹陷的臉頰也逐漸豐盈,單聽它清脆的笑聲,會誤以為它才二八芳齡。


    仰頭看天色,陰霾的天幕下,星辰都似染上了烏沉沉的光澤,這天象委實詭異,不是有大災,便是有大煞。


    兩人額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等那老妖吸夠了煞氣,估計所有人都得遭殃。


    等等,師兄的步伐怎麽有些古怪,往東三步,又退回西側,嘴上說要走,卻遲遲留在陣前。


    絕聖和棄智腦中白光一閃,師兄這是——


    他們既忐忑又興奮,緊盯著藺承佑的步伐,一動也不敢動。


    藺承佑趔趄了幾步,不動聲色看過去,絕聖和棄智微微點頭,藺承佑勉強穩住身形,提氣往後一躍,落到了屋簷上。


    他踏在瓦當上,笑著負手向前走:“枉你修煉數百年,隻知在皮囊上下工夫,卻不肯修煉修煉腦子。月燈閣是聖人筵饗進士之處,每年登科放榜之時,儒家的浩然之氣,令天地為之一清。


    “此劍雖是道家之物,但生來陰戾嗜血,用尋常的道家法子來壓製它,隻會適得其反,反倒是儒家的賢傳聖經,或可滌清戾氣。我師尊將九天玄劍供在月燈閣,正因為那是儒家聖地。”


    他說得有板有眼,老妖細長的眼睛幽光閃過,終於坐不住了。


    今晚是她成魔之日,隻要捱到子時,一切都水到渠成,哪知藺承佑這小子突然冒出來,屢屢誤她大事。


    她即將成魔,身上的血肉堪比麒肝鳳髓,要招來群煞對付藺承佑,必須以自身做餌,因此她明知會損傷本體,也毅然斫下一指。


    從她將斷指紮入土內那刻起,就引來了大批垂涎三尺的煞魅。


    她一方麵誘得眾煞困住藺承佑,另一方麵利用藺承佑牽製群煞,在兩方鬥得不可開交之際,她坐收漁翁之利大肆汲取煞物們的靈力。


    汲取的越多,功力漲得越快,毋需等到子時,這些掠奪來的龐大煞氣足以助她提前成魔。


    還差一些火候,萬萬不能在這種緊要關頭離陣,但藺承佑滿腹奸計渾不似道家中人,他扯謊也就罷了,萬一是真的,等他拿到九天玄劍回到此處,沒準真能回天轉日。


    要不要出陣阻攔他?她心中委決不下,銀白色的月光下,紫衣少年踏在青色琉璃瓦上,衣袂如風往院外掠去。


    絕聖和棄智暗中留意老妖的表情,因為拿捏不準她的反應,大氣都不敢出。


    也不知捱了多久,老妖忽然哼笑起來:“我勸你少動花花腸子,別說區區一把破劍,就算把你師尊請來也奈何不了我。不如我們打個賭,你設下的那個 ‘破煞結’究竟能攔我多久?在你回來之前,我能不能把你兩個小師弟統統吃到腹中?”


    絕聖和棄智頭皮一炸,這妖物不但不肯上當,還反過來拿他們要挾師兄。


    藺承佑的笑聲遠遠飄來:“右邊那個叫棄智,平日愛沐浴身上幹淨些,你若不嫌棄,不妨先吃他。”


    老妖怔了怔。


    兩個小道童捂住嘴,嚶嚶哭起來。


    眾人這時已奔到院門口,杜夫人年紀大跑得最慢,滕玉意也因此落在了後頭,聽到藺承佑這番話,她腳下一個踉蹌。


    藺承佑分明在故弄玄虛,如果真有九天玄劍,哪會跟那老妖攀扯這麽久。可惜不管藺承佑怎樣用言語激惹,老妖就是不肯出陣。


    她扭頭看向庭院,眾煞被院落上方那張金網困住,一個個如無頭蒼蠅般在陣中亂撞,那些被藺承佑燒毀的花草卻似有了死而複生的跡象,一陣薰風吹過,焦枯的枝葉幻化出絢麗奪目的顏色。


    老妖端坐在姹紫嫣紅的花海中,身量又高大了好些。


    滕玉意心中悚然,從未見過這般古怪的景象,再想不出對策,定會生出天大的禍端。


    她心生一計,低聲說:“姨母,等一等。”


    隨即揚聲道:“藺世子,我有一件護身的法器,名曰翡翠劍,先前在林中被老妖奇襲,我正是用此劍砍下老妖的右爪,世子若不嫌棄,不妨拿去一用。”


    她這話是專說給老妖聽的,此劍頗為古怪,不見得願受藺承佑驅使,藺承佑眼空四海,也未必肯用旁人的法器,但隻要提起失去的右爪,必定戳中那老妖心腸。


    她話音未落,便覺兩道冷厲怨毒的視線投過來,滕玉意微露笑意,接著道:“別看這妖物猖狂,遇到此劍就不成了,身上皮肉就像爛泥一般,一削便是一大塊,一削便是一大塊……”


    她笑吟吟地,有意說得極慢,老妖眼睛裏的怒火噴薄而出,像是恨不能把滕玉意身上的衣服燒出個洞。


    夜色中牆頭瓦當響了一下,藺承佑果然極聰明,當即饒有興味道:“竟有這等好物?小娘子若是方便,扔與我瞧瞧。”


    滕玉意套好劍鞘往房梁上擲去,藺承佑撈到手中,原來是把三寸長的小劍,


    月光下呈瑩碧色,劍刃鋒薄如葉片,撫之如冰,似玉而冷。


    他見過無數絹彩珠璧,翡翠做的劍卻是頭一回見到,奇怪如此脆薄的材質,竟能經年不碎。


    然而不等他細看,劍身上的光亮就不複瑩透,像蒙上了一層灰霧,慢慢轉為黯淡。


    他不露聲色用袍袖擋住老妖的視線,可惜了,居然是一件認主的法器,離了主人就跟普通的翡翠物件沒什麽兩樣,非但傷不到老妖,還會白白折損劍身。


    他抬眼看院中那頭戴冪籬的少女,夜色中亭亭而立,不見半點慌張之態。滕紹他見過幾回,戍邊守國的名將,此劍如此了得,多半是滕紹給女兒防身的。


    可這小娘子不像會武功,哪怕把劍交還給她,憑她的身手也休想接近那妖物。


    他瞬間改了主意,笑著點點頭道:“好劍,好劍。月燈閣太遠,小娘子此舉直如雪中送炭。我捉過不少妖怪,但從沒吃過妖怪肉,待我把它切成膾,正好拿來下酒。”


    說著隨手指了指門口的幾名護衛:“你們到前頭拿些醯羹,再取幾壺鬆醪春來。”


    這架勢哪像在捉妖,倒像在王府的園子裏舉酒列膳,護衛心裏雖然七上八下,但也不敢違逆小主人的命令,一邊戒備地瞪著老妖,一邊緩緩後退,末了收好兵器,匆匆下去安排。


    滕玉意道:“世子動手的時候,別忘了把它的左爪留給我。”


    藺承佑揚了揚下巴:“你也要拿它下酒麽?”


    滕玉意搖搖頭:“我早前得了它的右爪,想湊成一雙。它皮糙肉厚,極難嚼動,我打算先放到甕中醃製些日子,待肉軟皮酥,再蘸了橙齏來吃。”


    他二人有來有往,那旁若無人的口吻,簡直把老妖視作下酒菜。


    這下不隻那老妖氣得七竅生煙,連杜夫人和留下來的護衛都瞠目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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