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郡王飲了口茶,緩聲道:


    “臨安侯府秀色超群,後園裏有一片很大的芙蕖池,承佑捉迷藏時為了能贏,就打起了花池的主意。


    “當時他還不會鳧水,但架不住膽子大,找來一根秸管咬在嘴裏,偷偷摸摸潛下了芙蕖池。小夥伴們沒能在花園裏找到承佑,隻好一窩蜂去了別的地方,承佑等了一陣,估摸著自己穩贏了,就從芙蕖池裏鑽出來,不料池子底下全是水草,一下子纏住了他的腳。”


    淳安郡王說到此處,輕輕摩挲手中碧清的邢窯白瓷茶盞,這件事他前後聽過三次,記得相當清楚。


    藺承佑在水中掙紮了幾下,結果連口裏的秸管都丟了,喊救命,可他因為怕被人發現行藏早將仆從們攆走了,後來仆從一度偷溜回來找小主人,又誤以為藺承佑跟那群小公子在一處。


    就在藺承佑拚命撲騰的時候,花叢後頭冒出一個女娃娃,女娃娃看見有人溺水,情急之下把手裏的風箏扔進了水裏,可惜力氣太小,第一回差點連她自己也摔進池子,第二回女娃娃學聰明了,知道將風箏的線係到岸邊的樹上,雖然還是係得不穩,但藺承佑那時候已經會輕功了,借著這點力便爬了上來。


    等到後來下人們聽到消息趕過去,就看見藺承佑和一個女娃娃並肩坐在岸邊一株花叢後頭,兩人有來有往地說著話,不知說了多久了。


    仆從們欲上前侍弄,藺承佑卻因為惱他們來得不及時,要他們滾到一邊去,下人知道小郎君的脾氣,急派了幾個人去給成王妃送信,剩下的眼巴巴在旁邊幹候著。


    正因如此,下人才知道小郎君跟那小娘子都說了什麽。


    當時藺承佑身上濕淋淋的,一邊抹臉上的水珠,一邊問女娃娃:“你是路過這兒?還是本來就待在這兒?”


    女娃娃懷裏抱著布偶,並不肯搭腔。


    藺承佑又問:“你臉上怎麽全是鼻涕啊,哦我知道了,你剛才躲在花叢裏哭。為什麽哭啊,你阿爺阿娘呢?”


    女娃娃很生氣,猛推了藺承佑一把。


    藺承佑居然沒發火,隻笑著說:“說吧,誰惹你不高興了,我這人知恩圖報,剛才你救了我一命,我可以替你出氣。”


    女娃娃仍是不開腔,藺承佑打量她:“你懷裏的布偶都這麽髒了,為何不讓你阿娘替你再縫一個?”


    女娃娃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藺承佑手忙腳亂,忙取下腰間的香囊:“別哭了,這是我們府裏廚娘做的梨花糖,挺好吃的,我妹妹可喜歡吃了。糖沒濕,你嚐嚐吧。”


    女娃娃把糖放到口裏慢慢嚼著,藺承佑看她喜歡,索性把整包都給了她:“我妹妹還不會走路,要不她就能跟你玩了,她叫阿芝,你叫什麽名字?”


    女娃娃吃了一會糖,總算肯說話了:“我叫阿孤。”


    “阿孤?”藺承佑奇怪道,“怎麽會有人叫阿孤?”


    女娃娃很不高興:“阿孤就是阿孤,關你何事!”


    藺承佑笑道:“好吧,不關我的事,可是你剛才救了我的命,我總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這,你想你阿娘了吧?我帶你去找她。”


    女娃娃口裏含著糖,不知怎麽又哭了起來,藺承佑這下沒辦法了:“要不我帶你去找我的阿娘?我阿娘很喜歡小孩,尤其喜歡你這樣的女娃娃,而且她認識的女眷多,沒準她知道你阿娘在何處。”


    阿孤想了想,同意藺承佑拉她起來,走了沒幾步,那群小公子們找回來了,看到藺承佑手裏牽著個小娘子,一齊嚷道:“阿大,你給自己卜的卦真準,你跟這個女娃娃才見一次麵,居然主動帶她玩。”


    藺承佑:“胡說!我是看她一個人怪可憐的才理她的。”


    那幫小子繼續起哄:“可是你都牽她的手了。阿大你自己說,你是不是想娶媳婦了,卦相上說你注定會在小娘子身上栽跟頭,是不是就從這個女娃娃開始的?”


    藺承佑上前就給那人一腳:“你放屁!”


    一幫小公子很快就打得不可開交,仆從們四麵八方湧上去拉架,阿孤抱著布偶也衝上去幫藺承佑的忙,可惜力氣太小壓根近不了身。


    好不容易拉開了,仆從們急著給藺承佑換衣裳,阿孤舉著那包糖追上來:“小哥哥,你的糖。”


    夥伴們見狀,又開始取笑藺承佑:“阿大,你娘子要給你糖。”


    藺承佑惱羞成怒,扭頭對女娃娃說:“你別跟著我了。”


    他一換完衣裳就急急忙忙跑回池邊找阿孤,可惜阿孤已經不在那了,成王妃納悶兒子為何到處尋人,下人就將之前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成王妃。


    餘奉禦聽到此處,忍不住接話道:“阿孤究竟是誰家的小娘子?”


    淳安郡王搖搖頭:“阿嫂聽說了此事,當即命人幫著承佑找這位小救命恩人,怎奈那日侯府賓客太多,光老侯爺舊部的家眷就來了好幾百號人,各家的小郎君、小娘子數都數不過來,奇怪當日來侯府的官員,沒有一個來自揚州。


    “阿嫂就想,江南一帶口音相近,承佑未去過揚州,聽錯了也未可知,然而問遍了當日來府的女眷,沒有一家小娘子的小名叫‘阿孤’,又打聽當日有沒有人帶著布偶來赴宴,也是毫無消息。


    “這一找,就是大半年。崇文館的同窗得知承佑四處打聽那個小娘子的下落,一見麵就拿這件事取笑他,承佑從沒在夥伴們麵前吃虧,卻因為這件事一再遭到奚落。


    “正好那時候清虛子道長開始教承佑習練符術,承佑翻閱觀裏的墳典丘索,無意中發現了一個箱篋,裏頭鎖著一本古籍和一根銅錐。這便是承佑起病的因由了。”


    餘奉禦驚訝道:“古籍?難道記載的是符術,那根銅錐又是何物?”


    淳安郡王道:“我對道家的符術一概不知,隻知道這符術邪門得很,乃是百年前昆侖山一位專習旁門左道的邪道士傳出來的,據聞這邪道年少時陷入癡戀,一度為了意中人夢斷魂勞,使了諸多手段,未能得到那女子,邪道不堪其苦,誓要練便天下邪術,祁寒暑雨熬了數年,終於煉出了一種叫 ‘王咎不居’的符蠱術。


    “‘王咎不居’?”絕聖棄智訝道,“這不是象卦的一種麽。”


    淳安郡王諷刺道:“冠以道家周易之名,實則與巫蠱相通,對應九三爻,銅錐裏藏著蠱蟲。


    “那蠱蟲本是南詔國的巫後用來懲罰不忠之人的,邪道將其引入道家的五行陰陽術,可謂邪上加邪。


    “銅錐一經刺破皮膚,蠱蟲便會鑽入血脈,克製的是初六爻,損毀的是六二爻,男子年幼時操練此術,就算到了懂□□的年紀,蠱蟲也會在心脈裏作祟,讓人絕情無心。”


    餘奉禦聽得瞋目扼腕,難怪小世子長到十八了,未嚐近女色,本以為小世子未開竅,原來背後還有這樣一番曲折。


    他拍桌道:“荒唐,荒唐。”


    絕聖和棄智愕然相顧,“絕情無心”是怎樣一種惡毒的詛咒,難道苦戀不得的滋味比噬心還要痛苦麽?否則那邪道為何要這樣對待自己。


    淳安郡王道:“邪道自己練了還不夠,還想禍害旁人,他為了誘惑後人習練這邪術,故意在書卷上寫下千般好處。承佑心智尚幼,看完邪道在卷首寫下的那段話,便想著:隻要習練了此術,長大了我就不會在女子的事上犯糊塗,如此一來,卦象上說的那些話也就不奏效了,等我練成了回崇文館當眾再卜一卦,看誰還敢笑話我。


    “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打定了主意,說試就試,等到清虛子道長趕過來,承佑已經走火入魔,道長起初不知出了何事,直到發現這孩子後頸多了一枚赤印,才知道他中了蠱毒。


    “此後清虛子道長窮盡畢生絕學,都未能將蠱蟲從承佑體內驅出去,正因為這個緣故,清虛子道長才會煉製大名鼎鼎的六元丹,可惜最後煉成了也隻能清理妖毒,對那蠱毒卻毫無效用,每年承佑發作時,都隻能用藥湯暫且壓製蠱蟲。”


    咯噔一聲,側室的門從裏頭開了,安國公滿麵焦容:“兩位小道長,符紙可畫好了?”


    淳安郡王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往下說了。


    絕聖和棄智送了符紙進去,又被藺承佑攆出來:“今日之事要是辦不好,老老實實滾回來領罰。”


    絕聖和棄智灰溜溜出觀上了錙車,滿腦子都是方才的事。


    “忘了問郡王殿下了,師兄後來找到那個叫阿孤的小娘子沒有。”


    絕聖搖頭:“多半是沒有,要是找到了,郡王殿下哪用得著‘女娃娃’長‘女娃娃’短的,大可以告訴餘奉禦是誰家的小娘子了。”


    “也對哦,那時候師兄還沒找到阿孤就中了蠱毒,等他病好了,也許早把這件事拋到腦後了。咦,‘阿孤’、‘阿孤’,怎會有人叫‘阿孤’,假如師兄沒聽錯,小娘子會不會是騙師兄的?”


    絕聖捧著頭道:“先別想這事了,等我們到了滕府,還得照師兄的話誆騙滕娘子呢。”


    棄智抬袖拭了拭汗,頭一回算計人,也不知能不能成,滕娘子看上去不好騙,可誰叫她得罪的是師兄,認識師兄這麽久,他還沒見師兄在算計人這件事上失手過。


    親仁坊離青雲觀不算遠,小半晌工夫就到了,絕聖和棄智先去滕府,被告知滕玉意這陣子都住在姨母家,於是又改道去杜府。


    兩人到門口時,杜府早有閽者候著了。


    絕聖和棄智稟明來意,閽者熱絡得不像話:“兩位道長快請進,夫人和娘子已經等了許久了。”


    ***


    滕玉意昨夜被杜夫人攆去安歇,睡得卻並不踏實,天將明時,隱約聽見鄰室有人驚呼,猛一睜開眼,綺雲和碧螺掀簾進來道:“娘子,杜娘子醒了。”


    滕玉意掀被下床:“端福和白芷她們呢?”


    “端福在外院歇著,管事尚未送消息過來,白芷和紅奴已經醒了。”


    滕玉意三步並作兩步到鄰室,下人們捧著巾櫛出出進進,杜庭蘭正趴在床沿邊嘔吐。


    滕玉意想起前世表姐慘死的情狀,腳下踟躕起來,唯恐眼前是幻境,一觸就化為泡影。


    杜夫人隻當滕玉意高興過了頭:“玉兒,快來,你阿姐正找你呢。”


    杜庭蘭抬起頭,軟聲道:“阿玉。”


    滕玉意奔過去替杜庭蘭拍背,擔憂道:“為何突然嘔吐起來。”


    杜庭蘭拭淨了臉麵:“我胸口有些發堵,吐一吐就好了。”


    她容色憔悴,額上布滿細細汗光,分明極不舒服,卻仍不忘寬慰母親和表妹。


    杜夫人擔憂道:“這樣嘔吐,不知要不要請醫官上門瞧瞧。”


    滕玉意想了想:“阿姐是被邪祟所害,尋常的岐黃之術未必對症,橫豎青雲觀的小道長會上門,不如等他們看過之後再做定奪,省得胡亂用藥不利疏散體內的餘毒。”


    杜夫人道:“對對對,昨夜那個小道長還叮囑過不要胡亂吃藥,青紈,你到前院找老爺和大公子,說一娘醒了,讓他們到後院來。”


    奴婢應聲下去了。


    杜庭蘭輕輕拍打床沿:“阿玉,你坐下,讓阿姐好好看看你。”


    滕玉意依言坐下,對上杜庭蘭溫柔的神色,隻覺得好些話哽在喉嚨裏,幹脆從下人手裏接過巾帕,輕柔地替杜庭蘭拭汗:“阿姐,你好些了麽?”


    杜庭蘭拉著滕玉意的手柔聲道:“我這也不知怎麽了,隻記得同阿娘去靜福庵祈福,後頭的事一概記不清了,你信上說過幾日才能到,怎麽這麽早就來了?阿娘說你跟我們一道回府的,莫非你昨日也去了曲江——”


    說到此處她像是想起了什麽,臉色瞬間褪了個一幹二淨。


    滕玉意心一陣猛跳,前世她苦尋凶手,最後一無所獲,而今表姐活生生在眼前,或許很快就能得知真相。


    她小心翼翼道:“阿姐,你怎麽了?”


    杜庭蘭仍在發怔,麵色蒼白,額頭沁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杜夫人意識到什麽,倉皇摒退下人:“一娘要歇息,你們先到外頭候著吧,要是道長來了,速速請他們進來。”


    滕玉意大氣不敢出,既盼著知道真相,又怕表姐過於憂懼留下病根,遲疑片刻,她扶杜庭蘭躺下:“阿姐,你先歇一歇,有什麽話等好了再說。”


    杜庭蘭猝然捉住滕玉意的手:“我想起來了,昨夜、昨夜我在竹林裏撞見了邪物。”


    她渾身顫栗,口中的字句變得斷斷續續。


    “好孩子,你怎麽糊塗了。”杜夫人紅著眼睛道,“阿娘不是才跟你說了,昨晚玉兒和端福趕得及時,把你救下來了。”


    “是啊,阿姐。”滕玉意極力寬慰杜庭蘭,“那東西昨晚就被成王世子打回了原形,就是一截子樹樁,沒什麽好怕的,你現在好好在府裏,有我們在,誰也別想傷你。”


    杜庭蘭卻把頭埋在母親懷裏,整個人嚇得恨不得縮成一團:“那東西追著我跑,說要吃了我,阿娘,我好怕……”


    她忍不住啜泣,昨晚在林中險些喪了命,那種瀕臨死亡的無助和絕望浸潤到了每一個毛孔,昏睡的時候壓抑著,如今全都激發出來了。


    杜夫人心肝都快揉碎了,自從這孩子懂事以來,何曾這般失態過。


    她一遍遍撫著女兒的後背:“這是嚇糊塗了,待會得找道長討些收魂安神的法物。”


    杜庭蘭忽又想起什麽,揪住滕玉意道:“阿玉,你當時也去了竹林?”


    滕玉意握住杜庭蘭的手:“是,我去了,阿姐,那東西不足為懼,我和端福一到林中就砍下了怪物的右爪。”


    杜庭蘭唇色一陣發白,上下打量滕玉意,確定表妹完好無損,放心點點頭,而後,她像是陷入了混亂的回憶中,重新發起怔來。


    滕玉意和杜夫人傾身替杜庭蘭掖衾被,杜庭蘭目前魂不附體,問也問不出什麽。


    二人正忙著,杜庭蘭惶然睜大眼睛四下看,忽道:“阿玉,除了那怪物,你可在林中看見了別人?”


    滕玉意心弦一下子繃得極緊,重新坐在床邊,屏住呼吸問:“阿姐,當時還有誰在林子裏?”


    杜庭蘭的話聲卡在喉嚨裏,臉色越來越難看,氣息越來越紊亂。


    杜夫人眼裏含著淚:“孩子,你為何去竹林?誰把你害成這樣,你到現在還不肯說麽?”


    杜庭蘭闔上眼睛,既像是追悔莫及,又像是羞慚難言,突然像是觸發了惡心的回憶,伏身再次嘔吐,這一次比之前更劇烈,更不可遏製。


    杜夫人慌忙上前拍撫,這樣嘔吐不休,遲早會出事,滕玉意也沉不住氣了,急忙起身道:“姨母,我去叫人請醫官。”


    剛一邁步,就被杜庭蘭拉住了胳膊:“我沒事,我隻是覺得惡心。”


    滕玉意彎腰擰了巾櫛替杜庭蘭拭麵,手背忽然一片溫熱,驚訝抬頭,發現杜庭蘭正在無聲垂淚。


    “阿姐。”


    杜庭蘭勉強支撐起身體,羞慚地看著杜夫人:“女兒迷了心智,害阿娘擔驚受怕,女兒無地自容,求阿娘萬萬保重身體,阿玉,你剛到長安,昨晚卻因為我涉險,阿姐對不起你。”


    滕玉意心裏一酸,忙道:“阿姐,你現在心神不安,有什麽話稍後再說。”


    杜庭蘭淚如雨下,仿佛心裏正備受煎熬,沉默了片刻,忽又道:“阿娘,阿玉,我僥幸撿回來一條命,有些話再不說恐怕就遲了。”


    杜夫人和滕玉意的心瞬間躥到了嗓子眼,看著杜庭蘭,大氣都不敢出。


    杜庭蘭羞愧得把頭垂到胸口:“其實我和紅奴離開靜福庵,是為了見一個人。”


    杜夫人氣得渾身發顫:“我早該知道……我早該知道……你不會無緣無緣故離開靜水庵……”


    看杜庭蘭隻知默默流淚,她急得推搡著女兒道:“你這孩子……快說……那人到底是誰?”


    杜庭蘭臉紅得欲滴血,幾次三番要開口,卻因為太過難為情,話都堵在了嗓子裏。


    “你這孩子莫不是要急死爺娘?”杜夫人攥緊杜庭蘭的手顫聲道,“那人把你害成這副模樣,你還有什麽可瞞著的!”


    杜庭蘭心痛如絞,抽噎著說:“……阿娘別難過……我……我說。”


    她透過眼中的淚霧望著杜夫人 :“阿娘可還記得,阿爺在揚州做官時,有一回清明節,我曾獨自帶紅奴去隱山寺踏青。”


    杜夫人一愣,旋即瞠圓了眼睛道:“那日原本紹棠要陪你去的,不巧他們學堂有事,紹棠就半路回去了,怎麽,難道你就是那日遇見了什麽人?”


    杜庭蘭淚光閃爍:“我在寺中賞花時,恰好撞上一群書生在桃花林裏鬥詩,奪魁那人……是位年方二十的公子。”


    說到此處,她死死咬住唇,雙手揪住胸前的襟領,指節有些發白。


    杜夫人險些一頭栽倒到床邊,滕玉意慌忙攙扶杜夫人,杜庭蘭也嚇得從被子裏起了身,杜夫人哆嗦著伸指一戳杜庭蘭的額頭,咬牙切齒道:“把你是如何認識此人的,又是如何與此人交往的,一五一十給阿娘說清楚,一個字都別落下!”


    杜庭蘭眼皮腫得像桃子,哭了許久才開口道:“此人家貧無依,常年在寺中寄讀,好不容易湊齊了盤纏,來年欲到長安赴考。我看他口吐珠璣,詩文尤其出眾,我就……我就對他生出了好感,之後我們時有來往,他常贈詩予我,因為怕露了痕跡,便用彩勝做信紙,這樣既不打眼,又方便傳遞。”


    滕玉意愕了愕,早料到表姐在庵裏剪彩勝是為了傳信,果然如此。


    杜夫人壓著滿腔怒意點頭:“很好,去年清明節就相識了,至今已有一整年了,我且問你,你跟他私自往來這麽久,那人可曾提過婚嫁之事?”


    杜庭蘭哽咽道:“那人說自己並無功名,就算上門求親,我爺娘也不會應許,因此一切要等到他赴京應試後,等有了功名,一切都好說。後來阿爺被舉薦到國子監任太學博士,舉家要遷回長安,臨行前我擔心他赴考的盤纏不夠用,就將我攢下來的體己都給了他。那人將家傳的一根金釵贈給我,許諾說非我不娶,待他來年到長安來赴考,定會上門求親。”


    說到此處,杜庭蘭頓了下,仿佛回憶著什麽,眼中的悔恨之意益發深濃。


    “到了長安後,我們暗中往來,少則五日最遲半月,一直未斷過書信。我們家到長安後三個月後,他也提前從揚州啟程了,到長安後他寄居在城南的一座莊子裏,我怕他手頭拮據,又托人送了些體己過去,起初他還算殷切,隨著結識的人越來越多,慢慢也就不怎麽給我回信了。


    “前不久他高中魁元,我循著信上的地址去找他,不想他早就搬走了,回城的路上我遇見他跟友人在酒肆飲酒,模樣好不快活。他身邊那些人衣飾華貴,想來都是衣冠子弟。我聽說應舉時聖人和幾位宰相都極力誇耀他的詩文,他如今名聲大噪,身邊的朋友也非昔日那些寒門之士了。


    “我心裏仍抱著一絲希冀,他近日忙著應舉,興許抽不出空給我回信,於是令車夫停車,掀開車簾與他對視,可他竟裝作不認識我,他身邊那幾個友人看我注目於他,笑道:‘那小娘子一直在看你,莫不是傾慕於你?’我又驚又羞,當即放下簾子令車夫趕路,就聽到那人冷笑:‘哪來的浮花浪蕊。’”


    滕玉意勃然大怒,霍地起身道:“豎子敢爾!”


    杜夫人也氣得七竅生煙,女兒向來聰慧自矜,沒想到竟栽在這樣一個後生手裏,隻恨女兒眼下身體未複元,罵又舍不得罵,她一肚子火無處發,隻能悶聲自捶胸膛。


    杜庭蘭唯恐母親氣壞了身子,哭著攬住母親。


    杜夫人咬牙切齒道:“後來呢?昨日是那後生約你去竹林的?”


    杜庭蘭拭了拭淚低聲道:“我當時就灰了心,回來後我想,我那些體己也就罷了,權當扔進了溷廁,可那些書信上寫了不少纏綿悱惻的話,若是不討回來,早晚會生禍患,前陣子我為了此事夜不能寐,打聽到上巳節他會趕赴進士宴,正好阿娘也到靜福庵敬香,我便跟阿娘一同前往,趁阿娘去西苑聽戲,讓紅奴扮作胡人去月燈閣前攔他。這一回他欣然答應了,約我在月燈閣旁的竹林見麵。”


    滕玉意聽得怒火中燒,前世表姐和紅奴是被人勒斃,當時仵作勘探現場,說在表姐屍首附近發現了男子的短靿靴留下的腳印,原來當晚果然有男子約表姐去竹林。


    她知道,朝廷進士曆來難考,年紀輕輕就高中魁元的更是屈指可數,記得前世有個極出名的才子,此人中了進士科後,又順利通過了吏部選試,不久調到禦史台,成為最年輕的諫官,之後更是為鄭仆射賞識,娶了鄭仆射的獨女。


    記得喜帖遞到滕府時,距離表姐被人勒斃隻有半年。因是有名的世家大族鄭氏嫁女,嫁娶那日,街瞿巷陌擠滿了看熱鬧的老百姓。


    滕玉意雖未赴宴,卻因路過鄭府看見了迎親的新郎,新郎姿容俊美,委實是個出色人物。


    想到此處,滕玉意臉上爬上一抹黑氣,再開口時語調裏透著一股森森的涼意:“阿姐,那個男人是不是叫盧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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