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眼珠微轉, 漸覺胸口不再悶悶地發麻,她勉強掙紮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


    棄智歡喜道:“滕娘子,你好些了麽?”


    他受傷的右指包著布料, 想是藺承佑已經找醫工給他看過了。


    “我這是怎麽了?”滕玉意撐起胳膊。


    “你中了妖毒, 不過別怕, 師兄給你服了清心丸,已經無礙了。”


    滕玉意一怔:“真是中了妖毒?”


    “滕娘子忘了, 你之前在二樓救我的時候, 那妖異曾試圖在背後蠱惑你,或許就是那時候沾染了妖毒。”


    滕玉意揉了揉發脹的額穴,恍惚記得簪花郎君衝她脖頸嗬氣,那氣息冰寒入骨,讓她渾身發冷,當時不曾多想,原來那時候中了毒。


    她驀然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 坐起來環顧四周:“這是在何處?霍丘呢?”


    “這是萼大娘的房間,霍丘在外頭守著, 剛才師兄裏外盤查了一遍,妖異已經潛走了。卷兒梨吃了清心丸,頭先已經醒來了,師兄正令人問她的話。”


    滕玉意下意識摸向腰間的蹀躞帶,棄智咳了一聲道:“滕娘子莫不是在找你的暗器?全被師兄搜走了。”


    滕玉意一驚,絕聖忙道:“滕娘子別誤會, 師兄不是自己搜的,是讓萼大娘她們搜走的。你昏迷前紮了師兄一簪子,他發覺自己中毒才命人搜你的身的。”


    滕玉意故作驚訝:“我、我竟做了這樣的事, 這妖毒好生了得,居然能禍亂人心,兩位道長別誤會,我一定中毒太深才糊塗了,絕沒有要害人的意思,對了,你們師兄現在怎樣了?”


    “除了不能說話和頭暈欲嘔,別的都還好。”


    隻是這樣?滕玉意有些遺憾,這毒藥是她找程伯要的,不但可令人舌頭發木,還能使人昏迷三日三夜,用在藺承佑身上,居然隻是讓他說不得話?


    棄智發急道:“滕娘子,你把解藥藏在何處了,快拿出來給師兄服下吧。”


    滕玉意起了身:“先得把我那根簪子找回來,解藥就在裏頭。”


    “啊?! 師兄沒能搜到你的解藥,幹脆把你的那堆物件沒收了。”


    滕玉意心頭火起,嘴裏卻歎了口氣:“這可如何是好,解藥就在那根簪子的另一頭。”


    棄智跳起來:“我這就告訴師兄。”


    過不一會,棄智跑回來,手裏捧著一堆東西,正是滕玉意那些物件。


    “滕娘子你看,這是那根簪子麽?”


    滕玉意檢視一番,東西都在,隻好道:“世子在何處?”


    “就在鄰房。”


    “我這就去給世子解毒。”她艱難地下了榻,蹣跚走了幾步,忽然捂住額頭,“……我的頭好暈……”


    絕聖和棄智擔憂道:“是不是體內還有餘毒?滕娘子,要不你留在此處歇息,我們去給師兄解毒吧。”


    滕玉意搖了搖頭:“這上頭有我們府中獨有的機括,不能讓外人知曉竅門。”


    絕聖和棄智隻得耐著性子道:“那滕娘子再歇一歇。”


    滕玉意歇了好一陣,估摸著差不多了,便慢吞吞往外挪道:“還是覺得渾身乏力,不過我不礙事的,給世子殿下解毒要緊。”


    絕聖趕忙跟上她,棄智連連點頭:“我就說滕娘子心腸好。”


    霍丘一直守在門口,滕玉意抬頭一看,眉頭皺了起來,霍丘臉上掛了彩,能讓霍丘吃這樣的虧,對方身手絕不會低。


    霍丘:“娘子,你沒事了?”


    滕玉意打量他的傷處:“誰動的手?”


    霍丘赧然道:“成王世子。娘子昏迷的時候,世子令人搜你的身,小人不肯,他就跟我過了幾招。世子招式刁鑽,小人……小人不慎受了點傷。”


    滕玉意忍氣道:“很好。”


    她走到鄰房,滿屋子都是人。


    藺承佑被妖血濺了一身,估計臨時找不到幹淨道袍,此刻換了一件鬆霜綠的圓領襴袍,臉上的易容也卸淨了,露出本來的相貌。


    他坐在條案後頭,看得出心情不怎麽好,平日總有笑模樣,此時卻沉著臉。


    卷兒梨坐在他對麵,看樣子嚇壞了,偎在萼姬身邊,答話時瑟瑟發抖。


    萼姬身邊坐著那位叫賀明生的店主,此外還有好些美嬌娘,想必都是彩鳳樓有頭有臉的伎人,穿戴上絲毫不輸萼姬。


    萼姬扭頭看見滕玉意:“呀,王公子,你醒了。”


    絕聖和棄智越過眾人,興衝衝走到條案前:“道長,滕娘子來給你解毒了。”


    藺承佑麵無表情看著滕玉意,若非嘴不能言,定有一堆好話等著滕玉意。


    滕玉意以手撫額,作出頭痛欲裂的模樣,不緊不慢走到條案前,歉然道:“道長,隻怪這妖毒太霸道,小人自己都不記得曾用暗器紮你了,不小心害你中毒,小人實在過意不去。”


    藺承佑嘲諷地看著滕玉意,忽然一抬手,意思很明顯,趕快給他解毒,不必多說了。


    滕玉意欠了欠身:“稍俟片刻,小人這就給道長解毒。”


    說話間拿出簪子,摸索著打開機括,對準藺承佑未受傷的左胳膊,毫不客氣就要紮下去。


    藺承佑神色一變,反手扣住滕玉意的手腕,定定盯著滕玉意,墨黑的眸子喜怒不辨,比起剛才的麵無表情,更叫人不可逼視。


    滕玉意望著他耐心解釋:“白色粉末是毒藥,赤色粉末是解藥,毒藥藏在簪尖,解藥也藏在簪尖,中間隔以珠片,勾動機括才能互換。而且這解藥不能口服,隻有刺破皮膚方能將藥性送入體內。”


    藺承佑無聲笑了下,雖說不能發聲,卻不耽誤他做口型,他揮開滕玉意的手,冷冰冰吐出一句話:“玩夠了沒?再玩下去我可要好好跟你玩了。”


    滕玉意歎氣:“道長是不是誤會了?這是小人府裏防身的暗器,為了防範奸邪之徒,難免有些不近人情之處。其實此毒並不會害人性命,道長要是堅持不肯用這法子解毒,隻需等個三日就好了,三日後毒性盡消,自可開口說話。”


    這可是實話。


    藺承佑一瞬不瞬望著滕玉意,很好,這就威脅上了?不就是三日不能說話麽,大不了不解毒了。


    “你走。”他一指門口,無聲吐出兩個字。


    滕玉意看懂藺承佑的口型,無奈道:“看來道長是不願解了,恕小人無能為力,隻能告退了。”


    絕聖和棄智急得抓耳撓腮,三日不能說話,想想就難受。地窖下那妖異來曆不明,師兄眼下急於到各家道觀打聽,萬一問話的時候遇到不明之處,總不能全靠口型和手勢吧。


    但是以師兄的性子,又怎肯再受滕娘子一簪。


    兩人暗自捏了把汗,正要再勸說幾句,藺承佑盯著滕玉意闊步而去的背影,憤然一拍桌。


    滕玉意故作詫異回過頭,藺承佑望著她,衝她勾了勾手指。


    滕玉意鬆了口氣,快步走回去:“道長這是想通了?其實也就是那麽一下,小人保證不會很痛的。”


    藺承佑不吭聲,滿臉寫著“不悅”二字,滕玉意衝他笑了笑,對準他另一隻胳膊,猛地紮下去。


    藺承佑眉峰微蹙,活活受了這一簪。


    滕玉意沒說假話,簪尖剛一紮進去,他發木的喉腔就有了感覺,四肢那種乏力酸軟的異感,頃刻間也有了紓解。


    滕玉意望著他:“如何?”


    藺承佑張了張口,能吐出字句了:“甚好。”


    絕聖和棄智大喜:“好了好了,能說話了。”


    滕玉意甜笑道:“道長見好,小人也就安心了。”


    藺承佑冷笑:“王公子,你好本事。”


    滕玉意很謙虛的樣子:“道長過譽了。”


    藺承佑盯著滕玉意,推開條案欲起身,忽感到一陣鑽心般的疼,才發現滕玉意的簪子還留在他右邊胳膊裏,滕玉意順著他目光看過去,歉疚地往外一拔:“對不住對不住,小人中了妖毒腦子糊塗,忘記給道長拔出來了。”


    她拔得拖泥帶水,藺承佑牙關一緊,胳膊又痛又脹,這滋味怕是一輩子都忘不了了。


    他咬了咬牙,故意綻出一個雲淡風輕的笑容:“王公子,你手下功夫不行,紮得這樣淺,簡直像在給我撓癢癢。”


    他麵不改色,話裏有調侃的意味,滕玉意幾乎要信以為真,聽說藺承佑自幼習武,這點小傷對他這樣的人來說,興許真不過是撓癢癢。


    她有些喪氣,早知道就紮得再深些了。


    不料這時候,絕聖和棄智驚慌望著藺承佑的胳膊:“血!師兄,你胳膊在流血!”


    血汩汩地流出來,瞬間染紅了藺承佑新換的錦袍,他一言不發瞪著滕玉意,滕玉意故作驚慌:“世子你沒事吧,不好,得趕快請醫工。”


    屋子裏的人亂了起來,幸而醫工還未走,棄智到旁屋把人叫過來給藺承佑包紮,左邊中毒的傷眼已經結痂了,右邊比左邊的更深,血一下子湧出來不少。


    好在醫工手腳麻利,很快用布料包上了傷口。


    醫工還要給藺承佑診脈,藺承佑不耐道:“夠了。不過是皮肉之傷,犯得著這樣囉嗦麽。”


    這時門外有廟客縮頭縮腦往裏看,賀明生瞪著眼睛道:“誰?在外頭鬼鬼祟祟做什麽?”


    廟客進來笑嘻嘻道:“主家,小的們已經把每一處門窗都貼上符紙了,特來回稟主家一聲。”


    賀明生堆起笑容問藺承佑:“道長,還要小人做些什麽?”


    藺承佑揮手令醫工下去:“那妖異已經無跡可尋了,先把當時的情形弄明白再說。”


    他接著問卷兒梨:“你剛才說到哪了?”


    這回他能親自問話了,不必先寫到紙上再經人轉達,倒是方便許多。


    卷兒梨眼裏依然有些怵意:“就記得自己本來在二樓的廊道,不知怎麽回到了奴家小時候的故居,奴家的阿爺明明死了多年了,卻在胡餅鋪子門口走來走去。阿爺過去一直對阿娘不好,奴家惦記著阿娘的病,迷迷糊糊想進門,接著我再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塊石頭上,那地方潮濕陰暗,像是地窖之類的處所,我嚇得魂都沒了,想跑的時候,石頭上不知沾染了什麽東西又滑又膩,奴家摔了一跤,然後什麽都不知道了。”


    趁屋裏忙著問話,滕玉意悄然要離開,藺承佑抬眼看著她:“且慢。”


    又來?滕玉意訝道:“道長,這裏沒我的事了吧。”


    藺承佑笑了下:“王公子是今晚第一個看見妖異之人,之後又曾目睹過其中一個幻境,說起來是最關鍵的人物,怎能說走就走?小佛堂裏的情形你也看見了,大妖不盡早除去的話,往後遭殃的人不知凡幾,王公子如此熱心腸,總不會視而不見吧。”


    滿屋子的人都朝滕玉意看過來,仿佛滕玉意若是不答應,就跟妖異一樣可惡。


    絕聖和棄智扯著滕玉意,把她引到旁邊坐下:“王公子,你先別著急,道長問完卷兒梨就輪到你了。”


    滕玉意被兩人架住,居然無法脫身:“道長的話甚有道理,隻是眼下已經醜時了,在下先得回府一趟,不然我姨母和表姐該擔心了。”


    當然這一走,絕不可能再回來了。


    藺承佑輕描淡寫道:“不急,我已經替王公子安排好了。”


    滕玉意一愣:“安排好了?”


    “我令人給杜府送信,說你在平康坊的彩鳳樓喝酒,因為剛來長安貪新鮮,死活不肯回去。你現下快活得很,玩到天亮自會回杜府,叫杜博士和杜夫人不必擔心。”


    屋裏幾位美姬用團扇掩住紅唇,吃吃輕笑起來。夜不歸宿也就罷了,還把尋歡說得理所當然,明早這位王公子回去,少不得挨長輩的教訓。


    滕玉意眼皮一跳,從齒縫裏擠出一句話:“道長如此周到,小人卻之不恭了。”


    藺承佑笑道:“王公子俠肝義膽,理當有此禮遇,你們別愣著了,快給王公子上坐。”


    滕玉意一撩衣擺,按耐著坐了下來,藺承佑接著問卷兒梨:“當時你從石頭上醒來,可摸到上麵可有字跡?”


    卷兒梨想了想,點頭道:“有。密密麻麻的,寫得還不少,隻是奴家當時魂不守舍,未曾留意寫了什麽。”


    棄智奇道:“師兄,你當時不是潛入了地窖麽,應該比卷兒梨看得更清楚才對。”


    絕聖道:“別提了,我們下去的時候石碑還在,剛把卷兒梨救起,妖異就出現了,這東西一邊追襲我們,一邊大肆毀壞那石碑,師兄千方百計阻攔它,奈何地底下施展不開,好不容易潛回原處,石碑早被碾成了齏粉。”


    眾人不寒而栗,這妖異破陣之後,怕石碑泄了它的底細,竟能提前謀算到這一步,這等老辣手段,常人恐怕都有所不及。


    藺承佑又問了幾句,卷兒梨一問三不知,他轉向滕玉意:“王公子,我聽說你在二樓看到的幻境與棄智看到的不同?”


    “是。”滕玉意思忖著說,“棄智道長說他看到胡餅鋪子,我卻看到了一座荒廢庭苑,庭苑像是荒廢許久了,正中間有一口井。”


    絕聖和棄智納悶:“師兄,明明同在一處,為何看到的幻境不一樣?”


    滕玉意想了想:“我記得兩位道長曾說過,彩鳳樓的前身是一家彩帛行,彩帛行的店主曾納一妾,妾因為不堪夫人折辱跳井了,這口井會不會跟那件事有關係?”


    屋裏眾人神色各異,彩帛行的店主夫婦死得離奇,彩鳳樓上下諱莫如深,樓裏異事不斷,她們早就忍不住往這上頭想了。


    藺承佑敲了敲桌:“彩帛行的店主是前年臘月初七病死的,店主夫人是臘月初十自縊的。那妾則早在八月初二就跳井了,算來已有一年多,妾死的時候如果有執念,拿來做成幻境惑人心智未嚐不可,隻是今晚這幻境,不大像死人的記憶。”


    賀明生雖是個大男人,卻比身旁的伎人還要膽小,聽了這半晌,早嚇得牙齒打顫:“道、道長這意思,莫非是活人的記憶不成?”


    “卷兒梨就是個現成的例子,棄智看到的幻境正是她兒時的記憶,巧的是卷兒梨當時被妖物擄走了,而在今晚之前,你們樓中雖然怪事頻出,卻無人在二樓廊道迷蹤失路,因此我猜那妖異是近日才破陣而出的,第一個撞見它幻境的就是棄智和王公子。”


    絕聖啊了聲:“棄智看到了胡餅鋪,王公子看到了一口井,如果都是活人的記憶,那口井又意味著什麽,會不會是樓裏另一個人的執念?”


    “可是今晚失蹤的隻有卷兒梨一人,還被我們救回來了,另一人在何處?”


    藺承佑忽道:“店家,你把樓裏的人都叫過來,伶人、假母、廟客,一個都不能少。”


    賀明生白著臉忙吩咐底下人:“快快,快照著道長說的辦。”


    “王公子,你善筆墨麽?”藺承佑又看向滕玉意。


    滕玉意已經猜到他要做什麽了:“你要我把那座庭苑和那口井畫下來?”


    藺承佑走到書案前,取下一支筆道:“既然猜到了,王公子就快請吧。”


    滕玉意到他身邊接過筆慢慢回想,當時不過匆匆一瞥,看得不甚仔細,隻記得庭苑雖然破敗了,仍有一種古樸闊朗的遺韻,井旁有株樹,差不多快要老死了,周圍迷霧繚繞,也分不清是桃樹還是李樹。


    那口井周圍很髒,像是剛下過雨,地上泥濘盈尺,別的就不記得了。


    她依樣畫了下來,藺承佑接過來一看,滕玉意畫工居然還不錯,才寥寥數筆,已將要緊處一一勾勒出來了。


    這時候樓裏的人都被喊來了,推推擠擠堵在門口,賀明生嚷道:“莫要推擠,我叫到誰了誰再進去,沒叫到的乖乖給我在外頭等著。”


    滕玉意回到座上,這位叫賀明生的主家看著膽小如鼠,居然很有禦下的本領,這麽一吆喝,外頭沒一個人敢妄動了。


    藺承佑對賀明生道:“把他們挨個叫進來認畫,如果有人認得這幅畫上的井,必須當場告訴我,因為此人很有可能是妖異下一個目標,隨時可能會遭毒手。”


    賀明生應了,親自到外頭說明原委,回屋時指了指屋子裏的幾位美貌妓伶,對藺承佑道:“道長,外麵人太多,不如就從屋裏這幾個開始吧。”


    滕玉意逐一看過去,加上萼姬和卷兒梨,屋中一共有九位模樣妖麗的伎人,個個眼色媚人。


    萼姬聽了賀明生的話,衝滕玉意拋了個媚眼:“奴家年紀最長,又與王公子相熟,那畫既是王公子親手畫的,不如就讓奴家第一個品鑒吧。”


    她說著起身走過去一看,搖搖頭道:“未曾見過這樣一口井。”


    藺承佑提醒她:“看仔細點。”


    萼姬笑逐顏開:“奴家看仔細了,確實沒見過。”


    她麵對藺承佑時態度正經了不少,一來藺承佑是昂藏七尺的男兒,不像滕玉意是少女假扮胡人,她在對待男人和對待女人時,素來是不同的。


    再則藺承佑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貴人,她早有心把卷兒梨推到藺承佑眼前,若能搭上這樣一位天之驕子,連她這個做假母的也跟著雞犬升天。


    奈何卷兒梨嚇破了膽,女兒不爭氣,假母也不敢放肆。


    藺承佑果然看都不看她,直接道:“下一個。”


    這回起身的是魏紫,她生得豐肌玉骨,妝靨也極為考究。額頭上貼著水粉色的花鈿,唇上卻點著殷紅欲滴的口脂。


    藺承佑點了點畫卷,問她:“見過麽?”


    魏紫可比萼姬看得仔細多了,把團扇抵在豐潤的胸團前,俯身下來左瞧瞧,右瞧瞧,最後繞著條案走了一圈,不慎把團扇落在藺承佑的腳下。


    “哎呀~”她咬了咬嫣紅的唇,風情萬種彎下腰撿,哪知藺承佑嗤笑一聲,一腳踩住了團扇。


    魏紫掩唇直笑,這少年郎何止是好看,還有種飛揚跋扈的俊美,她早就有心撩撥他,怎奈一直沒找到機會,好不容易近身了,怎能不借機試探他。


    沒想到這小郎君還頗懂情趣,她睫毛輕顫,另一隻手輕輕把團扇往外抽,孰料藺承佑腳下一用力,團扇連同扇骨裂成了碎塊,不,裂成了一把碎渣子。


    她霎時涼透了心肝,就聽藺承佑笑道:“看明白了沒?這麽大一幅畫都看不明白,依我看,平康坊你也不必待了。”


    魏紫哆嗦著點頭:“看、看、看明白了。”


    “見過沒見過?”


    “奴家未見過。”


    藺承佑道:“沒見過還不走?”


    魏紫喪魂落魄回到原處,外頭似乎有人譏笑了一下,她雙腿綿軟,哪還顧得上探究是誰。


    接下來是姚黃和紅葛,一個生得嫋娜纖致,腰身細得不足一握。


    另一個憨媚可愛,舉止間頗有貴家千金的驕矜之感。


    滕玉意一旁瞧著,暗忖這彩鳳樓的確有過人之處,單是這四位容色殊異的絕色美人,便足以引來滿城的狂蜂浪蝶了。


    有了魏紫做前車之鑒,二女不敢招惹藺承佑,老老實實看完畫,很快便退下了,如此倒省卻了不少工夫。


    屋裏人認完了,賀明生催著外頭人進來,轉眼半個時辰過去,居然沒一個見過這樣畫上的情形。


    賀明生親自到外頭查看,剛才進屋認過畫的,不分男女,一齊被拉聚到樓下中堂聽命,廊道上現在隻剩下一個人了。


    賀明生叫不上那人名字,萼姬卻喚道:“青芝,快進來吧,就剩你了。”


    又對藺承佑道:“上月我們樓裏有位叫葛巾的花魁被厲鬼毀了容,這個青芝就是葛巾的貼身丫鬟,葛巾受傷之後身邊離不了人伺候,所以青芝來得晚了些。”


    說話間那個叫青芝的丫鬟進來了,年紀約莫有十五六歲,皮膚黝黑,模樣也有些傻氣,進來後衝藺承佑欠了欠身,憨頭憨腦走到書案前。


    滕玉意一眼不眨地望著她,這可是樓裏最後一位了,如果連青芝都未見過這口井,藺承佑的猜測很有可能是錯的。


    不過藺承佑顯然從沒懷疑過自己的本事,他望著青芝,很篤定地說:“在哪見過這口井?”


    青芝看了一陣,樂嗬嗬地說:“奴家沒見過,”


    藺承佑臉上的笑一僵:“看仔細點。”


    青芝擺擺手:“奴家真沒見過。”


    藺承佑不說話了,絕聖和棄智驚訝道:“店家,萼大娘,樓裏的人都來了嗎?”


    賀明生和萼姬錯愕道:“都在這了,連廚司的夥夫都叫過來了。”


    絕聖和棄智麵麵相覷,難不成師兄真猜錯了,妖異並沒有瞄上下一個,幻境裏的這口井,並不是樓裏某個活人的執念。


    滕玉意忽然道:“不對,還漏了一個人。”


    “誰?”


    藺承佑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不是說有位被厲鬼毀了容的葛巾娘子麽,她住在何處,為何不見她來?愣著做什麽,快給我帶路啊。”


    ***


    葛巾手執一卷書,悵然望著窗外。長安一片月,照不進她的幽窗。


    從前車馬盈門,如今整夜枯坐,自從她受傷毀容,境遇一落千丈,今晚樓中喧嚷不堪,定有什麽緣故,可是都過去一個多時辰了,竟沒有一個人告訴她發生了何事。


    猶記得上元節,王孫公子攜她出遊,情意融融,宴樂達旦,她在席上酬酢詩詠,引得滿座皆驚,遙想那些時日,她是何等風光,結果這一切,因為一個貿然闖入房中的“女鬼”,全都化為了泡影。


    她摸向縵紗半掩的臉龐,漂亮的眸子裏迸射出強烈的恨意,叫她怎麽甘心,花容月貌竟被一隻所謂的“厲鬼”給毀了,多希望這是一場噩夢,不,這一定是噩夢,熬了這麽久,早該醒來了。


    她推開衾被,光著腳跑到鏡台前,遲疑了又遲疑,終於顫抖著扯下臉上的縵紗,望見鏡中殷紅的傷口,她的心碎成了一千片,說什麽鬼神害人,這樣的話騙得了別人騙不了她,她不會善罷甘休的,一定要查出那個毒婦是誰。


    正自恨恨垂淚,外頭寂靜的廊道裏,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那人一徑走到她門口,“篤篤篤”,敲起了門。


    葛巾擦去眼淚,清清嗓子道:“誰?”


    門外平板地答道:“是我,萼姬,聽說你晚上沒吃飯,我來看看你。”


    葛巾有些疑惑,就在半個時辰前,有人跑到她門外貼東西,說是青雲觀道長給的符紙,必須即刻貼上。


    那人還說,外頭不太平,今晚每個人都得老老實實待在房中,不可擅自走動。


    她當時哭累了正在假寐,迷迷糊糊也沒仔細聽,如果每個人都得待在房裏,萼姬為何能單獨來找她。


    她歪過頭凝神細聽,萼姬安靜得出奇,敲過門後沒再說話了。


    葛巾咳嗽道:“我身子不適,已經歇下了,萼姐姐,有什麽話明日再說吧。”


    萼姬壓低嗓門:“葛巾,我是悄悄來找你的,許侯爺派人來看你了,那人就在我邊上。你要是不信,打開門瞧一瞧就知道了。”


    葛巾心中一動,她毀容之後處於半軟禁狀態,為了給那幾位相好的王孫公子送信,不知費了多少功夫,因做得私隱,樓裏無人知曉,萼姬這麽說,莫非許侯爺真派人來了。


    她審慎地說:“主家沒過問麽?”


    萼姬沒說話,卻另有一位男子開了腔:“葛巾娘子,侯爺派小人來給娘子送些傷藥,娘子將此藥每日塗抹在傷處,能生肌止癢。侯爺還說,請娘子安心養傷,不論害你的那人是人是鬼,他總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葛巾的心砰砰直跳,急忙跑過去開門,手都搭上門扃了,忽又縮了回來。侯爺體貼周詳,派人來送藥倒也不奇怪,隻是這時辰,未免太晚了些。


    那人察覺她的遲疑,低聲與萼姬咕噥了幾句,複又開口道:“想是娘子不便開門,要不這樣吧,小人把東西放在門口,娘子開門自取便是了。”


    萼姬也道:“葛巾,我們先走了,你好好歇息。”


    外頭傳來腳步聲,兩人離去了。


    葛巾貼在門後,不由懊悔起來,何至於疑心成這樣,剛才開門就好了,見了那人的麵,還能給侯爺帶個話。


    好在那人沒走遠,或許還能追得上,這樣想著她急忙開了門,瞥見門外的光景,她嚇得驚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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