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承佑看了看懷裏的滕玉意, 笑道:“原來滕娘子早就認出我了。你救棄智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兩下裏扯平了,何來抵消一說。”


    說著把滕玉意拋到棄智圓鼓鼓的身軀上, 棄智一時不防, 又被壓倒在地:“哎喲!”


    滕玉意又驚又怒, 扭頭望去:“藺承佑。”


    然而麵前哪還有人,藺承佑眨眼就消失在廊道裏。


    兩人忙著從地上爬起, 不過一晃眼的工夫, 廊道喧鬧起來,廂房內的醉客踉蹌拉開門,美姬們捧著盤饌魚貫而出,陡然瞧見滕玉意和棄智,眾人皆是一驚。


    棄智忙對滕玉意說:“別覺得奇怪,我們其實還在原地,隻不過師兄破了那妖物的迷魂陣罷了。”


    滕玉意看看周圍, 果真一切如常,胳膊一動, 那支禿筆還在自己手中,她撣了撣衣袍上的灰,一把捉住棄智的衣袖:“你隨我下樓,我這就駕車帶你回青雲觀,既是你們青雲觀的招術,你現學也來得及, 馬上給我給開煞靈環,我和你們青雲觀從此各不相幹。”


    棄智張口結舌,滕娘子麵上愛笑, 實則喜怒不露,這下子連眉毛都豎起來了,可見動了真怒。


    “王公子,你先別生氣,這法術對功力要求奇高,我和絕聖暫時沒資格習練。哎、哎——”棄智跌跌撞撞下樓梯,沒想到滕娘子看著嬌弱,力氣委實不小,“師兄為了曆練我,一開始也沒露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估計他也不清楚,等我把來龍去脈告訴他,他一定會給滕娘子解咒的。”


    “不敢勞煩貴師兄。”滕玉意氣笑,“還嫌此番折騰得不夠麽?你們師兄弟怕不是我的克星吧,方才我可是差點連命都丟在這了!”


    棄智紅著臉賠罪:“滕娘子,你先鬆手,你救了棄智一命,棄智沒齒難忘,今晚無論如何幫你解開煞靈環,就算被師兄關三個月禁閉我也認了。”


    關三個月禁閉?這兩者之間有關係麽?


    “這樣的話我可聽夠了,說得天花亂墜又如何,我的翡翠劍至今還是一件廢品,你師兄太可惡了。”


    棄智撓了撓頭,這可如何是好,滕娘子看來已經深恨師兄,師兄自是不怕旁人恨他,可是這樣一來,他就更不好從中斡旋了。


    迎麵撞上萼姬和抱珠,二人遊目四顧,分明在找什麽人。


    抱珠無意間一仰頭,頓時又驚又喜:“娘,快看,王公子!”


    萼姬三步兩步衝上來:“王公子,你們好好的兩個人,怎麽說不見就不見了,你把卷兒梨帶到何處去了?我們娘兒倆找了一大圈,還以為你們從窗子跳下去了。”


    說著往滕玉意身後張望,隻看到一個九歲左右的小郎君,哪有卷兒梨的身影。


    萼姬和抱珠瞠目結舌:“卷兒梨呢?”


    滕玉意怔了怔,忽然想起剛才迷魂陣中所見,那妖異手中把玩著一條女子的畫帛,正是卷兒梨之物,原以為是那妖怪故弄玄虛,看來卷兒梨果真出事了,她麵色微沉:“卷兒梨什麽時候不見的?”


    萼姬霎時白了臉色:“公子莫要說笑,卷兒梨不是一直在你身邊嗎。”


    棄智察覺不對,忙問:“這位叫卷兒梨的娘子剛才也在二樓麽?”


    “是啊。”萼姬心慌意亂,“就在廂房外頭,一眨眼就不見了。王公子,你別跟奴家開玩笑,是不是你把卷兒梨藏起來了?”


    就在這時候,樓下沸反盈天,一行人闖了進來,也不知什麽來頭,廟客們竟未攔得住,這群人風馳電掣,急步走到大廳裏,二話不說徑直上樓梯,看見滕玉意才愕然停步。


    滕玉意迎下去:“霍丘。”


    霍丘拱了拱手:“公子突然不見了,小人擔心出事,便將左右的護衛都緊急召集來了。”


    萼姬瞧見這陣勢,不免又驚又懼,王公子和她的下人不像是在開玩笑,莫非王公子之前是真失蹤。


    滕玉意這才對萼姬說:“實不相瞞,我們剛才撞見了一些怪事,但卷兒梨當時不在我們身邊,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失蹤了。我估計她現在凶多吉少,要救她得盡快想法子,此處人多,我們先到外頭商量法子。”


    抱珠慌忙點頭,她與卷兒梨本就情同姐妹,萼姬還指望卷兒梨替她賺來大筆銀錢,也是焦灼不安。


    一行人很快出了樓。


    門口依舊圍著那堆人,一個個翹首企足:“老神仙進樓這麽久了,怎麽還不見出來?”


    霍丘在前帶路,路過一間旗亭,絕聖突然從裏頭跑出來,一徑到了跟前,急聲道:“棄智,你沒事吧!”


    棄智奇道:“絕聖,你怎麽會在旗亭裏。”


    旗亭裏坐著那位花枝招展的假母,她眼看絕聖跑出去,正用目光好奇追隨他的背影。


    滕玉意吩咐霍丘道:“犢車上坐不下這麽多人,你去另開一家旗亭吧,我有話要問萼姬。”


    霍丘很快回轉,把一行人領到旗亭裏坐下。


    絕聖一進去就把棄智拉到一旁:“我聽到你放令箭就往樓裏闖,結果被樓下一個老道士攔住了,你猜他是誰,不對,你早該知道他是誰了吧。”


    “知道,滕娘子也知道了。”棄智把方才的事簡直說了說,“師兄為何讓你在那家旗亭待著?那婦人是誰。”


    “也是彩鳳樓的假母,師兄跟滕娘子想的一樣,說要知道真相,還得從彩鳳樓裏的人下手,因此才扮成遊方道人,來此慢慢套話。剛才那假母已經被師兄哄得暈頭轉向了,一口氣把樓裏的怪事說了不少,可惜還未說完,師兄就聽見了你放令箭,他讓我繼續去套婦人的話,自己去樓內救你了,師兄現在何處?”


    “師兄闖進了妖異的結界,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出來,剛才樓裏丟了一位樂姬,估計是被那妖異擄走了,我才跟那東西交了手,妖力不是一般的高,。”


    滕玉意聽得直皺眉,看樣子藺承佑一時半會出不來了,她此時負氣離去,睡下後又會做那綿長的噩夢,不出幾日定會大病一場,這也就罷了,如今卷兒梨又落入了那妖異的手中,她並非善心泛濫之人,隻是她才答應保卷兒梨半年平安,轉頭就出了事,這時候掉臂不顧,似乎有些欠妥。


    正思量間,絕聖向萼姬正式介紹了自己的道士身份,然後正色道:“你要救卷兒梨娘子的話,就得把樓裏到底出過哪些異事統統說出來。”


    萼姬目光閃閃,抬手一指對麵旗亭裏的假母,悄聲問絕聖:“道長,沃姬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絕聖肅容道:“你說你的,她說她的,都到了這時候了,別以為不說這事就跟你沒關係。”


    滕玉意這才開了腔:“看這架勢,今晚的事還隻是個開端,往後說不定還會有更多人遭殃,你別忘了,前有被厲鬼毀容的葛巾,後有無故失蹤的卷兒梨,隻要你在彩鳳樓一日,下一個隨時可能會輪到你。”


    萼姬前麵還算沉得住氣,聽到滕玉意的話終於坐不住了,她挪了挪身子,強笑道:“我們主家膽小怕事,要讓他知道奴家多嘴,奴家就別想在平康坊混下去了。公子和兩位道長行行好,可千萬別說是奴家說的。”


    她清清嗓子:“其實彩鳳樓開張之際,我們店家就請術士來看過,那術士是洛陽來的,據說法術高強,記得當時術士看過之後,令人在後院西北角挖了地窖,還說要供奉一尊蓮花淨童寶像用來鎮邪,術士說得仔細,連挖幾尺深都交代了。主家一一照做,但是後來……”


    滕玉意摸了摸胡子,這說法倒是與抱珠卷兒梨有出入,抱珠和卷兒梨隻知道有高人幫著鎮宅,並不清楚這些細末之處。


    萼姬不安道:“匠作們拿了圖紙照著施工,起先是絲毫不差,結果有一回,匠作中有兩位大匠多喝了些酒,第二日上工的時候頭暈眼花,不小心誤砸了底下一塊石頭,那石頭埋得深,明顯超過術士規定的深度。”


    絕聖和棄智對了個眼,忙問:“匠作有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你們主家?”


    萼姬搖頭:“匠作們一是覺得,隻是砸裂了一條淺紋,並未動搖地基,想來並不相礙。二是怕惹惱店家,萬一主家不肯給他們工錢,他們豈不白忙一場,所以也就瞞著未說。”


    滕玉意哼了一聲:“先不說到底有沒有掛礙,你又是怎麽知道這事的?”


    萼姬用團扇掩住嘴,拋了個媚眼道:“領頭的匠作是奴家的相好,那一夜他來奴家寢處,情濃之際對奴家吐露了幾句。”


    絕聖和棄智渾身一個激靈,滕玉意咳嗽一聲:“你既知道了,有沒有把這事主動告訴你們主家?”


    “沒有。”萼姬悄聲道,“奴家不是不想說,可要是說了,主家一定會去找奴家男人的麻煩,男人知道我多嘴,也會惱奴家,到那時候奴家豈不是兩頭不討好。但奴家提醒過店家,說樓裏又開始鬧鬼了,不如再去洛陽把那位高人再請來看看,究竟哪兒有問題,高人一看不就知道了,後來主家果真去洛陽找過幾回,可惜都未能再見到那術士,主家懷疑那術士是騙人的,正盤算著去報官呢。”


    絕聖和棄智麵露不滿,滕玉意看著二人:“兩位道長怎麽看?”


    “光聽萼大娘這麽說,我們也沒法下定論,但既然那位術士規定了隻能挖幾尺,必然有他的道理,究竟怎麽回事,隻能親眼去看看了。”


    棄智就問萼姬:“那地窖在後院的何處?”


    萼姬道:“西北角,對著伎人們的寢處,後苑門口有廟客把守,輕易不好進去,奴家帶你們進去看倒是可以,隻是你們最好像王公子這樣,扮成恩客……再花些酒錢。”


    絕聖和棄智暗暗鄙夷,這婦人不過老實了一陣,轉眼就故態複萌,此舉無非想訛他們的酒錢,但要是不依她,會不會真不肯帶他們進去。


    棄智偷眼看滕玉意,其實滕娘子一定有辦法,可滕娘子才在樓裏遭受一番驚嚇,實在不好意思再麻煩她了。


    誰知滕玉意竟笑道:“這有何難?今晚成王世子也來了,除祟便是他的主張,這兩位小道長是他的師弟,既要裝成恩客進去,你隻需將小道長花的酒錢記在成王世子名下即可。”


    絕聖和棄智傻了眼。


    “這就開始張羅吧,把你們彩鳳樓上好的酒食呈上來,貴店最貴的酒是哪一種?”


    萼姬笑顏逐開:“最貴的就是龍膏酒了,平日來我們彩鳳樓的客人那樣多,隻有真正的貴人才點得起此酒,價錢麽,一百緡一小盅。”


    滕玉意眼都不眨:“先來他個一大壺吧,忙了這許久,兩位小道長估計早就餓了。”


    絕聖和棄智有些踟躕,轉念一想,他們沒錢,師兄很有錢,一頓酒錢對他來說估計不算什麽,這個萼姬滿肚子盤算,不肯給她點好處的話,興許真不能及時進後苑察看。


    “那就……那就照王公子說的辦吧。”


    萼姬屁顛屁顛離去:“知道了,酒菜馬上就來。還好主家不在,後院也比平日容易出入些,公子和兩位道長且稍等,奴家這就去裏頭安排。”


    過不多久,一行花枝招展的姬妾捧著酒食過來,一眨眼的工夫,桌上便布滿了豐潔香饌。


    絕聖和棄智還有些發懵,嘴裏卻忍不住道:“那個……王公子,你剛才受了一番驚嚇,吃些酒食壓壓驚吧,別、別跟我們客氣。”


    滕玉意滿臉謙讓:“這可是你們師兄請你們吃的,王某不敢失禮,在席上作陪即可。”


    “你要是不吃的話,我們也吃不下。”絕聖一邊說一邊起身把碗箸硬塞到滕玉意手裏。


    滕玉意勉為其難接過碗箸:“好吧,其實我也不是很餓。”


    她揭開酒壺,隻覺異香撲鼻而來,二話不說抿了一口龍膏酒,果然芳辛酷烈,暗道這酒貴有貴的道理,一氣飲了小半壺方覺得過癮。


    萼姬看滕玉意喜歡,趁機又上了一壺,這舉動正合滕玉意心意,她怡然喝了三壺才罷休。


    酒足飯飽之後,萼姬說:“奴家已經打點好了,我們從後門進去,這樣更不打眼,兩位道長換上這衣裳,速速跟奴家走吧。”


    經過剛才那番驚嚇,滕玉意並不想跟著進去湊熱鬧,於是對絕聖棄智道:“卷兒梨就交給你們了,憑你們師兄的本事,救人自不在話下。作法的事我不懂,我就不跟著進去了。”


    說罷拔腿就走,卻被棄智拽住了衣袖,滕玉意奇道:“這是做什麽?”


    棄智低聲道:“王公子救了我一命,我答應過要幫你解開煞靈環的。你這時候走了,我就想不出法子了。你且信我吧,我一定會說到做到的。”


    滕玉意想起兩人方才差點就進了妖怪肚子,往後扯袖子:“我信你?我還想再被妖怪追一回嗎?”


    棄智滿臉羞慚,然而死活不肯鬆手,好說歹說,硬把滕玉意給拖進了樓。


    到了彩鳳樓的後苑,萼姬跟看門的幾位彪壯大漢打聲招呼,領著滕玉意等人入內。


    “那地方在寢房們的後排,奴家們自從知道那地方有供奉,平日很少到那邊去。”


    滕玉意邊走邊打量,不怪彩鳳樓能在短時間內聲名鵲起,前頭峻宇雕牆也就罷了,後院也是玉欄朱楯,夜風迎麵拂來,吹得階前的芍藥花叢沙沙作響,就是越往前走,風裏越有種寒涼之感。


    萼姬瑟瑟撫摸自己的雙臂:“公子,道長,你們不覺得這地方陰森森的麽?”


    絕聖緊張地打量左右,忽然瞥見前頭縱出來一條身影,萼姬也都看見了,嚇得正要慘叫,幸而棄智提前捂住她的嘴,低聲道:“咦,好像是個道士。”


    絕聖目力也比常人好,疾跑幾步,低喚道:“老道長,是你麽?”


    那人掠過樹梢,翻身躍下來,手中拿著一柄拂塵,正是扮作老道的藺承佑。


    棄智和絕聖大鬆口氣,圍上去:“老道長。”


    藺承佑一甩拂塵:“乖乖,這妖異好生了得,老道我險些沒逃出來。”


    萼姬詫異打量老道,不是說成王世子來了嗎,眼前怎是一位不太正經的落魄道士。


    藺承佑問棄智和絕聖:“你們怎麽找來了?”


    棄智和絕聖回身一指:“滕娘子把這位叫萼姬的假母叫到一邊,連嚇帶哄費了一番周折,萼姬吐露了一些事,我們就找來了。師兄,你怎麽在此?”


    藺承佑望向滕玉意,滕玉意也淡淡望著他。


    藺承佑不動聲色打量滕玉意,那一大包癢癢蟲占地不少,藏在身上總能露出痕跡,她穿著胡人衣裳,但袖子和靴子都不像藏了東西,身邊那個護衛非但一身勁裝,手裏連個包袱都未提,可見她今晚雖過來找他解咒,卻壓根沒把癢癢蟲帶在身上。騙了青雲觀的東西不肯歸還,就這樣還指望他解開煞靈環?


    本來要幫她解咒了,瞬間又改了主意,笑了笑道:“這裏藏著那東西的老巢,我剛才在院子裏找了一圈,發現此地像是多年前被人布過大陣,不知何故陣法出了罅漏,目前已經鎮不住底下那東西了,不過我找了許久,暫未找到陣眼。”


    絕聖和棄智急聲將方才的事說了。


    藺承佑嘖了一聲:“你們什麽時候能學會說重點?這麽重要的事,為何不早說?”


    棄智又說到卷兒梨失蹤:“師兄,你在結界裏可看到了一位胡人長相的小娘子。”


    “沒瞧見。”藺承佑衝萼姬招手,“那塊被砸壞的石頭在何處,快給我們帶路。”


    萼姬近了打量老道,才發現他身上氣息清幽,雙手更是修長幹淨,說話時笑容可掬,哪像邋遢之人。


    她生就一雙老辣的眼睛,隱約猜到他就是那位成王世子,雙腿莫名發軟,眼睛再也不敢亂轉,低頭領著他們往前走,柔聲道:“請隨奴家來。”


    棄智忙追上去:“師兄,王公子她的劍——”


    藺承佑打斷他:“眼下救人要緊,不相幹的事稍後再說。”


    萼姬惶惑點頭:“卷兒梨隻怕凶多吉少,還請道長快幫著找人。”


    棄智咬了咬唇,無奈看向滕玉意。


    滕玉意瞥了眼藺承佑的背影,就知道他會故意刁難她,留在此處凶多吉少,既然暫時找不到機會,不如先出樓再說。


    她瀟灑地扭頭就走,口中對霍丘道:“沒我們的事了,走罷。”


    哪知剛走幾步,棄智又奔過來拽住她:“王公子,你不能走。”


    這回輪不到滕玉意罵人,藺承佑停下腳步,詫異看著棄智:“你要做什麽?”


    棄智橫下心不讓滕玉意走:“要救卷兒梨的話,是萬萬少不了王公子的。”


    滕玉意使勁往後扯袖子:“我又不會道術,你拖著我做什麽?今晚我可是受夠了,你要是再不放開,我可就不客氣了!”


    霍丘起先隻當滕玉意說笑,因此並無舉動,這回看小主人動真氣,二話不說就拍向棄智。


    棄智忙著拖拽滕玉意,無暇顧到後頭,絕聖離得最遠,一時也趕不到,眼看霍丘的掌風要拍上棄智了,斜刺裏探來一臂,一下子扣住了霍丘的手腕。


    霍丘吃痛,心知這人功力匪淺,欲要還手,抬眼才發現是藺承佑。


    “世子——”


    藺承佑眼睛裏毫無笑意:“他是我青雲觀的人,犯了錯自有我管教,你算什麽東西,也配在我麵前撒野?”


    霍丘大驚之下往回抽身,藺承佑麵色一沉,順勢往他胸口襲來,這一招力如橫刀,霍丘險險往後一縱,幸而內力不低,僥幸避開了這一擊。


    兩人隻過了這一招便分開了,滕玉意看得心驚肉跳,唯恐霍丘吃虧,橫了藺承佑一眼:“霍丘,不必與他糾纏,我們走。”


    誰知棄智依舊不肯鬆手,他眼淚汪汪望著滕玉意:“王公子,求求你信我一回,求你千萬別走,你再多留一會,我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藺承佑麵無表情道:“放開王公子,過來。”


    棄智死活不肯撒手。


    這時隻聽前方傳來一聲異響,藺承佑耐心告罄,轉身往前走,厲聲道:“再敢分不清好歹,回去自領半年禁閉!”


    絕聖急得跺腳:“棄智,道長生氣了,快放王公子走吧。王公子不願意留下,你何必強人所難?”


    滕玉意使勁掰棄智的手指,棄智含淚搖頭,那頭萼姬戰戰兢兢領藺承佑到了前頭,棄智抬頭看了眼,使出全部內力拖著滕玉意往前走。


    滕玉意心中驚疑不定,被棄智拖著走了兩步,幹脆在身後對霍丘揮了揮手,打過這幾回交道,她知道這兩個小道士都是心慈麵軟之人,相比之下,棄智尤其穩重,突然這樣失態,一定有他的道理。


    她於是由威逼改為哄勸:“你到底要做什麽嘛?不方便大聲說沒關係,小聲告訴我也可以。”


    棄智隻顧搖頭,拽著滕玉意趕上藺承佑等人。


    萼姬把一行人領到園子深處才停步,再往前就是一處清淨的小佛堂,棄智估摸著滕玉意暫時不會跑了,終於肯鬆手了,自己卻躲到暗處,不知做什麽去了。


    滕玉意益發覺得不對,揚聲道:“棄智道長?”


    棄智在那頭悶聲道:“我無事,王公子,你再等一等。”


    萼姬推開供奉著金童的那扇門,怯怯對藺承佑道:“地窖的入口在裏頭,就在供案後頭,當時匠作就是在地窖處挖到的巨石。”


    藺承佑環顧四周一圈,邁步上了台階,將長袍束在腰間,對絕聖和棄智道:“此地妖氣重得很,你們隨我進去,老規矩,一個守坎位,一個守巽位,待會聽到我發令,你們就拋出盤羅金網。”


    絕聖立刻應了,棄智卻顫聲道:“道長,我跟不成了,我小指斷了,捏不得決也握不住劍,得找人替代我。”


    藺承佑和絕聖都吃了一驚,滕玉意也是詫異莫名,剛才棄智抓她的時候十根手指頭好好的,怎麽說斷就斷?


    藺承佑把棄智從暗處拖出,棄智緊緊護著右手,痛得五官都擰成一團。


    藺承佑抬起他的胳膊看,果見右手的小指彎折,他麵色一變,二話不說從懷中取出一瓶藥讓棄智服下,借著光線打量傷口:“怎麽這麽不當心,什麽時候斷的?”


    “我在樓內跟妖異鬥法的時候,不小心夾斷的。道長,眼下救人要緊,我這樣子也護不了陣了,隻能另找一個會使法器之人頂替了。”


    藺承佑陡然明白過來,瞥一眼滕玉意,故意問棄智:“你說得倒輕巧,臨時去哪找懂法器之人?”


    棄智回身指了指滕玉意,急聲說:“王公子就懂使用法器,而且她手中那件還不是一般的法器。”


    滕玉意也早聽出門道了,隻因太過震驚,一時難以相信罷了。


    藺承佑哼笑道:“王公子那件?不就是翡翠劍嗎,目下中了煞靈環,等同於廢品了。”


    棄智忙道:“隻要師兄解開她的煞靈環就可以了,師兄你忘了,上回那隻樹妖接近成魔,王公子都能用翡翠劍削下其一爪,可見此劍有多厲害,況且它認主,隻有王公子能使喚此劍!”


    藺承佑忍無可忍,斷喝道:“她許了你什麽好處,你寧肯自斷一指也要逼我給她解開煞靈環?”


    這話一出,眾人嚇了一跳,絕聖不敢置信地看著棄智的傷手:“棄智?你、你是故意弄斷手指的?”


    棄智麵色發白,慌忙顧左右而言他:“道長,事不宜遲,再耽誤恐怕救不了卷兒梨了。”


    滕玉意快步走到棄智身邊,難怪棄智說今晚一定會解開她的煞靈環,她隻當他說隨口說說的,誰知他竟做出這樣的事。


    她捉住棄智的胳膊仔細打量,倒抽一口氣:“你瘋了?”


    棄智咬了咬唇:“王公子,謝謝你救我一命。師兄,現在隻能讓王公子幫你護陣了。”


    藺承佑陰著臉道:“你認定我不會給她解咒了?你知不知道你蠢得無可救藥了!”


    棄智冷汗直冒,顯然傷口極痛。


    藺承佑忍氣看向滕玉意,本來想逼她把那害人的蟲子還回來,棄智鬧這麽一通,隻能給她解咒了:“罷了,東西拿來吧。”


    棄智道:“師兄,這不關王公子的事,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法子。”


    “你閉嘴!”


    滕玉意瞪著藺承佑,事到如今,她實在不想再借藺承佑的手解咒,但要是不解的話,棄智等於白忙一場,於是從懷中取出翡翠劍:“道長怎好意思責怪師弟?要不是你不近人情,他何至於出此下策。”


    藺承佑盯著滕玉意,手中卻接過了她的劍,豎起兩指從劍刃上劃過,一道幽光浮現,原本灰撲撲的劍身,重又變得晶瑩耀目。


    滕玉意接過翡翠劍,失而複得的狂喜,讓她暫時忘了對眼前這人的惱恨。


    藺承佑打量她神色:“其實你剛才救了棄智,我早就打算解開煞靈環了,但一來你不肯歸還癢癢蟲,二來你生死關頭還不忘翡翠劍,我一時好奇,故意逗逗你罷了。”


    滕玉意心裏咚地響了一下,醒來後唯恐讓人看出異樣,她從不與人提起此劍的來曆,藺承佑話裏有話,莫非在懷疑什麽?


    她若無其事道:“這是我阿娘留給我的遺物,我思念阿娘,所以才珍之重之。道長習慣了呼風喚雨,怕是不懂得何為‘珍重’。這樣的話說給道長聽,道長未必聽得懂。”


    藺承佑牽牽嘴角:“王公子果然利口便舌,你無故誆騙了青雲觀那麽多癢癢蟲,我不過略施小懲,你還委屈上了?”


    滕玉意趁機行了一禮,含笑道:“那日之事全怪小人鬼迷心竅,小人這幾日在家閉門思過,早就懊悔不迭,今晚來找道長,正是來致歉的。那日得的癢癢蟲,小人不小心誤丟了幾隻,剩下的均可完璧歸趙,還望道長看在小人誠心悔過的份上,饒過小人這一回吧。”


    藺承佑故意看了看她的手:“蟲在何處?”


    “小人今日出門太急,忘帶出來了,不過小人敢保證,明日就會把剩下的蟲子還給貴觀。”


    藺承佑淡諷道:“那幾隻‘丟了’的毒蟲,估計早被你用完了。你弄癢癢蟲究竟想做什麽壞事,我也懶得管了,但你最好不要扯到青雲觀頭上,否則我不會饒你。”


    滕玉意心裏嗤之以鼻,臉色卻一正:“小人可從不做壞事。”


    藺承佑睥睨著滕玉意:“你剛才說要向我道歉,就這麽輕飄飄的幾句話,就算賠禮了?”


    “怎麽會?小人可是誠心誠意要向貴觀道歉。”


    話雖這麽說,身子卻不動。


    藺承佑意味深長笑道:“你該不會以為我不會讓你賠罪吧。”


    滕玉意在心裏盤算,她白得了兩包癢癢蟲,今晚翡翠劍又解了咒,仔細算來,並無損失。


    倒是藺承佑,無緣無故被人算計走了蟲子,心裏必定不痛快,此人囂張狂妄,今晚不讓他心裏舒坦了,往後定會找她麻煩。


    她日後還要在長安行走,得罪藺承佑對自己毫無好處。不就是賠禮麽,就當是給清虛子道長賠個罪吧。橫豎出了彩鳳樓,往後她與藺承佑絕不會再有交集了。


    她笑眯眯看著藺承佑,心中默念“多謝清虛子道長賜的癢癢蟲”,便要把他當成老頭子來賠個禮,那邊供桌的底下忽然傳來悶響,藺承佑轉身就走:“現下我忙著捉妖,等我閑下來了,你自管行禮,我受得起。”


    說畢快步走到供案前,一彎腰就不見了。


    絕聖快步跟上:“王公子,快。”


    滕玉意拔劍出鞘,卻聽藺承佑在裏頭道:“別。王公子,我已經解開煞靈環了,你目的達到,自可回府了。”


    “回府?”滕玉意看了看仍呆在一旁的棄智,“棄智小道長受了傷,不用我幫忙掠陣了?”


    藺承佑的聲音遠遠傳來:“此地凶險,會用法器不代表能護陣,再說我可沒有讓女子幫著護陣的習慣。你該去哪去哪,別跟著我就行了。”


    藺承佑和絕聖一眨眼就不見了,棄智憂心忡忡地望著屋內的供案。


    滕玉意再一次檢視棄智的右手,發現他那根折斷的小指已經腫脹淤青得不像話。


    “傷口得趕快處理,否則會留下病根兒。很疼吧?我先帶你去看醫官。”


    棄智擔憂地搖搖頭:“滕娘子,我不能走,這陣法能在此處屹立近百年,所鎮之物必定非同小可,現今少了個護陣之人,我擔心師兄他們會有危險,王公子你放心,師兄給我服了藥,已經不怎麽疼了。”


    他用另一隻手擦了擦眼角,嘟囔道:“師兄一定很生氣,走的時候都沒看我一眼。”


    滕玉意嘖嘖稱奇,這小孩真是榆木腦袋,先前為了幫她解開煞靈環寧肯自斷一指,如今又不顧傷指在此守候。


    “你師兄生氣是他的事,你捏不得決使不了劍,留下來也是百搭,何不趁此機會出去包紮療傷,橫豎附近就有醫館,來去費不了多少工夫。”


    棄智固執地搖頭:“我雖傷了一指,看顧陣眼還是綽綽有餘的。”


    滕玉意斜睨他:“你想過沒有,剛才你師兄故意不安排你,興許是想讓你趁這個機會出去處置傷口。”


    棄智麵色發亮:“對哦,這真像是師兄做得出來的事,師兄嘴上不肯饒人,但一直對我和絕聖很好的。”


    好?滕玉意心中冷哼,她不過是信口胡說,目的是勸棄智出去治傷,誰知棄智順勢就誇起藺承佑來,此子算好人的話,世上就沒有惡人一說了。


    棄智精神一振奮,話也跟著多了起來:“師兄定是覺得自己足夠對付妖邪才這麽說,但師尊他老人家曾說過,陣眼外頭千萬不能離人,所以我絕不能走。”


    萼姬抱緊雙肩湊近他們:“平日雖覺得這地方陰氣重,但也不至於冷得像個冰窟窿。公子,道長,奴家害怕得不行了,何時回前樓?”


    話音未落,供案上的帷幔忽然無風自起,燈影昏昏慘慘,照得那尊金童麵目陰森。


    滕玉意留神四周,忽聽霍丘嗬斥,扭頭一看,萼姬正一個勁往她身後貼。


    滕玉意奇道:“萼姬,你這是作甚?”


    萼姬打了個哆嗦:“不知為何,老覺得四處冰冷,整間屋子也就王公子身邊暖和些。”


    棄智拍了拍頭:“王公子這把劍可以辟妖邪,尋常邪魅不敢近你的身,萼大娘會覺得你身邊暖和不奇怪,但即便這樣的法器,也僅能護你一人,可見這底下的東西有多邪門了。師兄說的對,此地凶險異常,你們需得盡快離開。”


    滕玉意道:“我們走了的話,你一個人可應付得來?會不會害怕?”


    棄智拍拍胸脯:“不怕,我可是清虛子道長座下的三清道童,向來隻有邪物們怕我,沒有我怕它們的道理。”


    滕玉意對萼姬道:“你到小道長身邊去,看看他身邊暖不暖和。”


    萼姬試著過去,旋即又跑回來,邊跑邊打寒顫道:“冷冷冷。”


    滕玉意皺了皺眉,棄智的修為顯然還不足以應對這局麵。


    棄智看出滕玉意猶疑,低頭從懷中取出符紙,當風一晃,指尖燃起幽藍火苗:“萼大娘,適才我是沒施法,你再過來試試,我周圍是不是暖和多了。”


    萼姬早一溜煙跑出了小佛堂:“小道長,你自己慢慢玩吧,萼大娘得回前樓了。公子,再不走奴家可就先走了。”


    滕玉意揚聲道:“喂,卷兒梨存亡未卜,你是她假母,這就放心走了?”


    萼姬遠遠答道:“奴家一不會捉妖二不會除祟,留在此處幫不上忙不說,說不定把自己的命給搭上,反正有青雲觀的道長在此,奴家有何不放心的。”


    滕玉意料著以藺承佑之能,不會讓師弟出事,她並非道家中人,這趟渾水她趟夠了,既然煞靈環解開了,再沒有留下的理由,便對棄智道:“那我們先走了,你當心些。“


    棄智猛地點頭。


    滕玉意隨霍丘出了門,萼姬越往前走越害怕,聽到後頭的腳步聲,又掉過頭奔回滕玉意身邊。


    走了一小段,隻聽暗處女人咯咯嬌笑一聲,有人從花叢中快步跑過去,腳步遁去的方向,分明衝著棄智所在的佛堂處。


    萼姬捂著嘴顫聲道:“王、王公子,你聽到了嗎?那不可能是人吧,誰能跑這麽快。”


    滕玉意凝神靜聽,小佛堂傳來棄智的呼喝聲,亂了一陣,接著便沉寂下來,她心中一緊,握住翡翠劍道:“去看看。”


    霍丘猶疑了一下:“公子。”


    滕玉意率先往回走,她並非心腸易軟之人,但翡翠劍的靈力是棄智幫著恢複的,法子雖是笨了些,可他說白了還是個孩子。


    而且早在二樓被簪花郎君奇襲時,棄智的鎮壇木就已經裂成了兩半,現在他手受了傷,身邊再無人相幫的話,沒準會出岔子。


    萼姬沒料到滕玉意會返回,惶惶然留在原地,隻聽夜風嗚嗚咽咽,仿佛厲鬼在啼哭,她跺了跺腳,無奈追回去:“王公子等等我。”


    滕玉意奔到小佛堂,進門就看見棄智一隻手掐在脖子上,另一隻手正吃力地將符往後貼,明明背後空無一人,臉上卻清晰可見好幾隻暗紅的掌印。


    他麵色鐵青,嘴唇已經開始發烏了,霍丘從未見過這種詭異景象,嚇得腳下一個趔趄。滕玉意拔劍出鞘,越過他刺向棄智身後。


    不等她襲過來,棄智已然將符送到了腦後,空氣裏恍惚聞見一絲焦臭味,脖頸上的怪力鬆開了。


    棄智喘籲籲道:“王公子,我、我能應付,隻怪它們一下子來了好多隻,不然我早就清理幹淨了。”


    滕玉意盤腿在他身邊坐下:“是,你是能應付,就是吃力些而已。你師兄真沒說錯,你們真得好好曆練曆練,你師兄快出來了吧?這地方太古怪,我留下來幫幫你,省得你命喪妖物之手。”


    棄智感激地看一眼滕玉意,起身在滕玉意周畫了一個陣法,接著又走到霍丘和萼姬身邊畫陣,


    萼姬低頭環視:“這是在做什麽?”


    棄智道:“你們未開天眼所以看不到,現在屋子裏還有幾隻,隻因畏懼王公子的劍光所以不敢近前,我在你們周圍再畫個赤子太尊陣,這它們就更不敢過來了。方才我準備不及時,所以才會被它們暗算。”


    萼姬嚇得咬住舌頭:“屋、屋子裏還有幾隻?”


    棄智看一眼門口:“無妨,它們已經退到門外了。”


    滕玉意低聲道:“你說的‘它們’,究竟指的是何物?”


    棄智小聲:“像鬼,但身上有妖氣,這種情形不常見,我看著有點像……有點像被妖物害死之後,逢怨氣而生的厲鬼,因為長期為妖物所馭,沾染了不該沾染的習性。”


    能馭厲鬼之妖,豈非足智多謀?滕玉意後背掠過一陣涼風,下意識看向供案: “怪不得要花這樣大的陣仗鎮壓此物,底下這東西究竟什麽來曆。”


    她突然想起在二樓廊道盡頭遇到那妖異時,好好的廂房變成了一所廢棄庭苑。


    “之前你被妖物困在門口時,你身後那間庭院裏滿是大霧,我隱約瞧見院子裏有一口井,你目力比我更好,當時可看到了別的?”


    “井?”棄智一驚,“為何我看到的是一家賣胡餅的店肆。店肆前的胡人男子在打罵一個小娘子,那小娘子手裏抱著篳篥,歲數跟我差不多大,胡人罵她‘瓊芩娃’還是什麽‘情芩娃’,我看男子打得太凶想跑過去阻止,結果不小心誤入了妖物的陷阱。”


    “怪了,為何我們看到的東西不一樣?”


    萼姬卻臉色大變:“小道長,你說那胡人叫那女孩‘瓊芩娃’?”


    “怎麽了,萼大娘。”


    萼姬表情說不出的古怪:“‘瓊芩娃’是卷兒梨的本名,奴家買下她之後才給改的卷兒梨,她阿爺就是胡人,從前總打罵她。”


    棄智愕然:“真是奇怪了,我為何能看見這些?”


    滕玉意想了想:“你忘了,我們困在門口時,卷兒梨正好失蹤了。”


    棄智道:“我懂了,這應該是卷兒梨藏在心裏的最深的執念,就不知為何會被妖物引出來,還用此來設下迷陣。王公子,你在迷陣中看到的那口井又作何解?”


    這時霍丘突然提刀站起來:“公子,這金童像在動。”


    眾人悚然,滕玉意望著供案上的那尊金童像,本以為眼花了,定睛一看,果真在搖晃,金童的麵龐浮動在光影裏,原本天真的表情變得古怪扭曲。


    再一看,動的哪是金童像,分明是金童像底下的供案。


    眼看供桌已經搖搖欲墜,滕玉意驚聲道:“不妙,快走!”


    正要邁步,忽然察覺手中的小劍有些發熱,低頭看去,才發現劍身似乎比以前更要熾目。


    還未跑到門口,供桌轟然倒塌,騰起滾滾塵煙,突然從地下蹦出兩人,一口氣穿過煙塵跳到地上,滕玉意定睛一看,是絕聖,他身上背著個少女,梳著雙鬟穿著襦裙,滕玉意大喜:“卷兒梨。”


    “太好了。”棄智大喊,“救出來了,絕聖,師兄呢?”


    絕聖臉色直發白,勉強要開口,“哇啦”一聲吐了出來。


    棄智一驚,忙過去幫忙,絕聖卻大喊道:“別過來,快跑。”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轟然巨響,供桌和那座金童像一並在他身後碎成了齏粉,又有一人,猶如利箭離弦,從底下竄天而起。


    棄智駭然道:“師兄。”


    藺承佑淩空一躍,反手將手中拂塵打向自己胸腹處。


    滕玉意掉頭就逃,藺承佑這是瘋了,幹嗎往自己身上招呼,但等她回頭看清他身上纏著何物,不由大驚失色。


    隻見藺承佑軀幹上纏著一條的金色物事,那東西粗若槲鬥,麵覆金鱗,每遊動一寸,便會綻出一片金波漾漾的異光。


    藺承佑當空往後一翻,帶著身上那怪東西橫衝直撞:“不就是搶走了你的獵物嗎,何至於跟我拚命。再纏著我不放,我可就大開殺戒了。”


    這話全無效用,那怪物仍在藺承佑身上遊動,要不是被拂塵打得沒法使出全力,說不定早將藺承佑纏死了。


    藺承佑邊罵邊往房梁上縱,妖異如影隨形,硬被拖出來一大截,滕玉意倒抽了一口氣,那東西金麟璀璨,身軀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她一溜煙逃到大門外,棄智卻再一次撲回去。


    絕聖嚷道:“棄智,妖異忙著對付師兄,我們先把卷兒梨救出去。”


    兩人抱起奄奄一息的卷兒梨,合力將其拖出了小佛堂。


    滕玉意一口氣跑上甬道,就聽絕聖和棄智在後喊道:“滕娘子,煩請你幫個忙。”


    真當她是菩薩了,滕玉意跑得更快了:“我幫不了!”


    絕聖喊道:“不不不,滕娘子幫得了,佛堂裏滿是妖氣,卷兒梨很快會中妖毒而亡的,滕娘子幫忙把她帶回前樓即可,我們去幫師兄應對那妖物。”


    霍丘腳步遲疑:“娘子,要不要小人把人帶過來?”


    滕玉意咬了咬牙:“弄過來就走,餘下的事不與我們相幹,那東西那般駭人,我們逃命要緊。”


    說著一徑往前跑,沒多久霍丘追了上來,滕玉意餘光瞥了瞥,霍丘果真把卷兒梨背來了。


    迎麵卻看到好些壯丁趕來,個個拿刀動杖,原來萼姬逃出去的時候惶惶呼救,把彩鳳樓的廟客和護院都驚動了。


    滕玉意忙道:“你們最好別過去,小佛堂有妖異,青雲觀的道士正在裏頭鬥法。”


    “妖異?”為首的護院啐了一口,“我們在平康坊待了這些年,從來沒聽說過有妖異,今日主家不在,你們深更半夜闖入後苑不說,現在又攔著不讓我們往裏走,該不是在做什麽勾當,怕被我們捉住吧。”


    另一位壯漢粗聲粗氣道:“瞧,這不是卷兒梨麽?早先萼姬說卷兒梨失蹤了,原來被他們擄走了。你們好大的賊膽,還不快把人放下,敢在彩鳳樓撒野,先卸下你們一對膀子再說。”


    他們凶悍慣了,說話間就開始朝霍丘身上招呼,可惜這樣的市井之徒,又怎是霍丘的對手,拳頭還沒碰到霍丘,就被一腳震飛。


    滕玉意惱火極了,好心勸他們走,非要找麻煩,便笑道:“賊首還在小佛堂裏,你們光顧著對付我們,別忘了佛堂裏供著你們主家的寶貝,快去小佛堂抓人去吧。”


    漢子們愣了愣,人人都知道後苑有間佛堂,平日專門有人供奉不說,還不許人隨意接近,此刻那裏頭動靜不小,該不會真挖到了什麽寶貝吧。


    為首的漢子果真上當,不顧疼痛爬起來道:“一個都別放過!先打斷他們的腿,再送到裏正處發落。”


    於是兵分兩路,留下一半對付霍丘和滕玉意,剩下的直奔佛堂,霍丘應對他們本就不在話下,人一少更是遊刃有餘,不過兩三招,就將眾莽漢打得七零八落。


    主仆倆得以脫身,急著往前奔,卻聽方才那護院慘叫一聲:“啊啊啊啊啊啊~~~娘啊,嚇死人啦!”


    他聲音淒厲無比,像是魂都被嚇沒了,餘下的也是鬼哭狼嚎,一個個丟魂落魄從佛堂裏爬出來。


    他們身後,緊接著又掠出兩人,隻見妖物繚繞,絕聖和棄智合力拽著一根銀鏈,拚命往前跑。


    佛堂裏隱約傳出藺承佑的聲音:“再跑快些,當心它逃了。”


    絕聖和棄智使出吃奶的勁,一口氣跑出去丈餘遠,銀鏈長而細,在夜風中泠然作響,突然像是抻到了盡頭,絕聖和棄智一下子收力不及,差點摔出去。


    兩人一骨碌爬起來,嚷道:“師兄,如何?”


    佛堂光影明滅,傳來聲聲巨響,仔細分辨起來,像有什麽重物在猛烈撞擊梁木,咚咚的震鳴落在心頭,叫人耳鳴目昏。


    眾人惡心欲嘔,隻聽噗噗一聲巨震,空氣裏有如摻入了腥濃的怪臭,一條人影衝出雲霧,像是急於逃命,連飛帶縱滾到了地上。


    “師兄。”絕聖和棄智衝上去攙扶。


    藺承佑的道袍上滿是髒汙血漬,趔趄了好幾下才站穩,並不開口說話,先撈起地上那幾個壯丁,而後帶著絕聖和棄智,開始發足狂奔。


    一口氣奔到後苑門口,藺承佑把人扔到地上,喘著氣道:“好厲害。打不過打不過。”


    滕玉意和霍丘就在不遠處,眼看連藺承佑都弄得這般狼狽,不由停下了腳步。


    絕聖和棄智一驚:“它逃了?”


    “我打不過,隻能讓它逃了。”


    兩人急聲:“我們不是用鎖魂豸捆住它了嗎?為何還是逃了。”


    藺承佑道:“它扯斷了自己的尾巴,濺我一身臭血,走的時候順便放了妖霧,那妖霧甚毒,幸好師兄我跑得快。我要是還不趕緊出來,你們隻能給我收屍了。”


    說著掉頭往回走,絕聖和棄智追上去:“師兄,你還要去地窖麽?”


    “妖邪受了傷又暴露了老巢,估計會逃到別處去,我們得想法子弄清它們的來曆才行。”


    “它們?不就是一條金蛟麽?難道還有別的東西?”


    “金蛟? ”藺承佑道,“分明是一隻禽鳥,為了迷惑我們才故意化作金蛟來害人,說來奇怪,若隻是一隻禽妖,當年犯得著弄這麽大的陣仗來鎮壓麽?我估計底下本來還有更厲害之物。”


    就在此時,前方人影綽綽,一行人帶著燈籠過來了,倉皇奔到跟前,領頭的卻是萼姬。


    萼姬臉色黃黃的,顫聲對身邊一位中年男子道:“小佛堂裏好生嚇人,估計是有什麽了不得的妖異,主家,不能再瞞著了,這樣下去早晚會出大事。”


    男子綾羅裹身,年紀倒不大,頂多三十出頭,鼻梁處像是受過傷,無端塌下去一截,本是一副英俊的長相,就這樣破了相,再就身軀太壯碩,臉上有些油光光的。


    這人顯然就是彩鳳樓的店主了,瞥見藺承佑,他愣了愣,熱情迎上來:“這位就是青雲觀的清虛子道長吧。”


    絕聖和棄智尷尬地笑笑,萼姬連忙附耳對店家說了句什麽,店主臉色微變:“原來是——”


    藺承佑笑眯眯打斷店主:“原來是什麽?”


    店家甚是識趣:“原來是青雲觀的老道長,小人叫賀明生,給道長請安。”


    “你是彩鳳樓的主家?了不起,竟偷偷在後苑藏了這樣的好東西。”


    店主嚇得聲音發飄:“道長,賀某盤下這鋪子時,並不知會出這樣的事。”


    藺承佑道:“方才你也瞧見了,那邪物來曆不小,要想活命的話,趁早把來龍去脈說出來。”


    “小人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妖物已經逃了,先把後苑先封住。”藺承佑從懷中取出一遝符紙,“我盡快把此地排查一遍,大約需半個時辰。在那之前你們把符紙貼在各處門窗上,令伶人們待在自己房中,未得準許不許亂走。”


    滕玉意令霍丘把卷兒梨交還給萼姬:“好了,沒我們的事了,我們走。”


    誰知藺承佑道:“慢著。”


    慢著?滕玉意扭頭看他:“閣下還有何見教?”


    藺承佑視線落在滕玉意的脖頸上:“你中了妖毒,走出彩鳳樓即刻會沒命。”


    滕玉意笑道:“我都未跟妖物打過照麵,何來中毒一說?”


    藺承佑笑起來,慢慢走到滕玉意跟前:“貧道好心提醒王公子,王公子偏不肯信,不如我幫你數個數,你看看能不能走出彩鳳樓,三、二、一。”


    滕玉意走了一步,暗忖,這廝到底是不是在耍弄她?


    又走一步,忽然頭暈目眩。


    第三步她不想走也得走了,因為身子開始晃蕩了,腳步一亂,一下子踏出了好多步。


    她吃力地轉過身,直勾勾看著藺承佑,隻覺得這廝忽遠忽近,想邁步,腳下卻開始打結,舌頭也不對勁了,發麻發鈍,猶如吃下一大盤胡椒,耳邊霍丘驚慌呼喊著什麽,怎奈她一句都聽不懂。


    藺承佑壞笑著看她一眼,對絕聖和棄智說了幾句話,掉頭就要離開。


    滕玉意胳膊發僵,仍不忘摸向腰間的蹀躞帶,恍惚對準了藺承佑,也不確定摁下機括沒,身子猛地往前一栽,接下來什麽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有意識,就聽到耳邊有人說話。


    “滕娘子也太厲害了,昏迷前也不忘算計師兄。”


    “難怪滕娘子扮成胡人,原來是為了方便在腰間的蹀躞帶裏藏暗器。真沒想到,師兄跟那樣的妖異近搏都毫發無損,卻被滕娘子的暗器給紮中了胳膊。”


    “滕娘子心事很重呀,別的小娘子出門無非帶些脂粉和果子,她竟隨身帶著毒藥和暗器。”


    “這也不奇怪,別看滕娘子柔柔弱弱的,她可是名將之女,我隻奇怪師兄為何沒能躲開。”


    “師兄也是始料未及吧,誰能想到滕娘子當時都那樣了,還能在背後暗算他。”


    “我覺得滕娘子這樣的好人,不會隨便害人的,她一定誤以為是師兄害她中毒,所以拚死也要還擊,其實滕娘子不知道,師兄是要給她解妖毒的。也不知那簪子上抹了什麽厲害毒藥,師兄到現在還說不得話。”


    “唉,這下完了,師兄這是頭一回中暗器吧,解毒的藥都用遍了,還是口不能言,要是一直想不出法子,師兄怕是要氣死了。”


    “已經氣得不輕了,你沒看到師兄的臉色——”


    “噓,滕娘子好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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