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想了想, 在盤內寫道:最近你們師兄可在道觀中擺弄過什麽藥粉?


    “這——沒有。”棄智仔細想了想,“師兄自從去歲去了大理寺,比從前忙了許多,也就上回替安國公夫人招魂在觀裏多待了些時日, 除此之外, 已經許久不曾侍弄那些藥草了。”


    絕聖道:“滕娘子, 你是想找出解毒的法子麽?可是師兄很敬重師尊,就算弄啞藥也不會用觀裏的藥草, 我猜他多半是在外麵弄的, 師兄身邊一大幫膏粱子弟,坊曲閭巷認識的異人也多,要弄些新奇的東西來玩,再容易不過了。”


    滕玉意腹內燃起一線希望,不是道家之物就好說了,程伯認識的人也不少,要不要讓程伯找人來試試?不拘九流百家, 隻要能幫她解毒即可。


    她又寫道:說到異人,你們時常跟師尊和師兄出門曆練, 見過的異士不少吧。


    絕聖來了精神,伸出三根胖胖的手指:“不敢自誇,六歲半就開始在長安城走動,至今已經快三個年頭了。”


    滕玉意故作震驚:難怪小小年紀便這般有識見。


    棄智靦腆地補充一句:“青雲觀天下聞名,除了長安,外埠來我們觀裏的人也非常多, 我們從小跟在師尊身邊,是見過不少能人異士,不知道滕娘子想打聽什麽。


    滕玉意:好, 那麽請兩位幫我看看這種暗器。


    她將托盤裏的一副卷軸緩緩打開,燈火照亮一根細如雨絲的奇怪物件。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咦,這是何物?”


    滕玉意:你們見沒見過哪派異人用這種暗器?


    兩人搜索枯腸:“沒見過,長安城三教九流多,但我們從來沒見過誰用過這樣細的暗器,這能傷人麽?”


    滕玉意點了點畫紙:看著是細,出手卻可削皮斷骨。


    絕聖驚詫地啊了一聲:“這該是什麽做的?”


    棄智很認真地想了許久:“我們見過最細的暗器是師兄的鎖魂豸,但那東西本就是條蟲子所化,師兄讓它粗,它就得粗,讓它細,它就得細,但它畢竟常年喜食蔗漿,到了我們觀裏後吃得好睡得香,身形比起百年前已經壯了許多了,現在最細的時候也粗如小指。”


    滕玉意隱隱有些失望,程伯沒見過這號人物,絕聖和棄智也未聽說過這異術,看來此人要麽不常使這功夫,要麽不是長安人,否則憑程伯之能,早該打聽出一些線索了。


    光在托盤裏寫這幾句話,已經費了滕玉意不少工夫,再要細打聽,怕是到天亮都說不完,她遲疑了一下,滿臉歉色把畫軸卷起來:叨擾了這麽久,兩位道長早該乏了吧?不耽誤道長歇寢,我也該告辭了。


    棄智和絕聖忙道:“今晚我們得提防屍邪上門,本就不該隻顧自己睡覺,滕娘子過來看望我們,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兩人絮絮叨叨送到廊下,台階前的婢女提燈迎過來,滕玉意自己下了台階,一個勁地催兩人回屋。


    等二人回了屋,她邊走邊想,絕聖和棄智雖年幼,但舉止極規矩,想來與清虛子的教導脫不了關係。不知二人可有爺娘,總把師尊和師兄掛在嘴上,卻從未提過家人,這樣熱情忠厚的性子,論理不該如此,難道是孤兒?


    她動了惻隱之心,迎麵遇見程伯帶著下人們送宵夜,近前啟開盒蓋一看,裏頭盛放著兩盤潔白如玉的玉露團,另有一大碗熱香四溢的杏酪粥。


    程伯道:“依娘子的吩咐,點心是道長愛吃的玉露團,粥是另辟素廚做的,半絲葷腥都不沾。”


    滕玉意:棄智道長手骨斷了,吃不得發散之物,撤了杏酪粥,換兩碗蒟醬露葵羹來(注1)。今晚兩位道長不能睡,明日恐會遲起,你們早上小心伺候,切莫吵著他們。


    下人一凜,隻知是貴客,沒想到小姐這般看重,連忙打迭起精神下去準備。


    程伯又說:“娘子,聖人設酒饌款待老爺及幾位重臣,聽說宴樂甚歡,至今未散席,老爺派人傳話說不一定何時出宮,讓娘子早些安歇。”


    滕玉意點點頭,程伯擔憂地看了她一眼:“早就想問娘子,你下午出門還好好的,怎麽回來就啞了嗓子?”


    滕玉意寫道:正要讓程伯幫我想想辦法呢。


    ***


    滕玉意當晚睡得不好,醒來已過了辰時,搴開簾子迷迷糊糊一看,杜庭蘭坐在窗前矮榻上讀書。


    滕玉意掙紮著坐起,又頹然倒下。


    杜庭蘭聽到動靜,含笑朝這邊走來:“醒了吧,姨父來問過你幾回了,聽說你未醒,讓我們別叫你,還想睡麽?再睡就該晌午了。”


    滕玉意揉揉眼睛,把懷中布偶塞回枕邊,掀開簾子,慢慢趿鞋下床。


    杜庭蘭令春絨等人進來服侍,柔聲對滕玉意道:“你別鬧脾氣,姨父回來就好辦了,我們把昨天的事告訴姨父,讓姨父去跟藺承佑交涉,藺承佑再狷狂,總不至於連朝臣的顏麵都不給。”


    沒用的。滕玉意淨了手麵,轉身在杜庭蘭手心裏寫道:阿姐,藺承佑十四歲的時候就敢揪吳侍中的胡子,他要是存心要刁難我,未必會把阿爺放在眼裏。


    杜庭蘭錯愕,吳侍中何許人也,三朝元老,門生廣眾,當年阿爺中進士的那場考試,就是由吳侍中主持的,阿爺說來算是吳侍中的門生,難怪他一提到藺承佑就氣不打一出來。


    “那也該讓姨父知道這毒是藺承佑下的,總不能被他白白欺負。”


    滕玉意:此事因我誆騙青雲觀的癢癢蟲而起,阿爺要知道藺承佑無故將我毒啞,勢必去找藺承佑算賬,萬一鬧到禦前,藺承佑說出我算計段寧遠的事怎麽辦?


    杜庭蘭遲疑道:“他昨日都答應守口如瓶了,想必不會出爾反爾吧。”


    滕玉意不答。


    杜庭蘭神色微變,點點頭道:“我明白你在顧慮什麽了,就算藺承佑信守諾言,聖人畢竟是他皇叔,知道侄兒欺負朝臣閨女,為了主持公道定會重重責罰藺承佑,你是怕藺承佑麵上服軟,心裏咽不下這口氣,一來二去的,你自己吃虧事小,姨父跟藺承佑結仇事大?”


    滕玉意頷首:沒錯。


    杜庭蘭無言以對,聖人和皇後向來疼愛藺承佑,藺承佑常在禦前走動,有心給姨父使絆子的話,姨父也會頭疼。


    “你昨晚隻說自己嗓子啞了,卻不肯把中毒的真相告訴程伯,就是怕姨父知道後去找藺承佑?”


    滕玉意點頭:他肯解毒的話昨晚就解了。事到如今,隻能自己找出解毒的藥方了。待會見了阿爺,阿姐幫我把來龍去脈都告訴他,隻中毒一事需瞞著,別讓阿爺起疑心。


    杜庭蘭摸摸滕玉意的頭,目光比外頭的春日還要柔和:“放心吧,阿姐知道怎麽說,我們姊妹許久沒說過這麽多的話了,今日阿姐心裏覺得很痛快,要是能順利除去屍邪,改日去玉貞女觀踏踏青可好。”


    滕玉意一怔,意識到阿姐上輩子因為慘死沒能見到來年的春光,這話從阿姐嘴裏說出來,莫名有些酸楚,正要答話,碧螺掀簾進來道:“小姐,老爺派人問你起了麽。”


    “姨父在何處?”


    “在中堂招待小道長。”


    兩人便往中堂去,進門就看見滕紹坐在上首,脫下了戎服櫜鞭,隻穿一件暗赭色圓領襴衫,一貫的儀容儼雅,隻是老了許多,明明不到四十歲,兩鬢卻生了許多白發,又因常常蹙眉,眉心已有了深深的紋路。


    絕聖和棄智說到了屍邪的事,滕紹仍有些將信將疑:“二位道長說的這屍邪是百年前的故去之人?”


    絕聖和棄智大概是熬了一整晚,神情有些委頓,強忍著不敢打嗬欠:“如今隻是大致猜到了它的來曆,究竟底細如何,師兄還在查。”


    話音未落,瞥見滕玉意和杜庭蘭進來,絕聖和棄智暗暗在心裏比對,不愧是父女,滕娘子與滕將軍不但相貌相似,看人時那種安靜淡然的神態也幾乎一樣。


    隻不過滕娘子狡黠活潑,滕將軍卻穩重如山。


    杜庭蘭拉著滕玉意欲上前行禮,忽覺拽不動,詫異回頭,才發現滕玉意麵色煞白。


    “阿玉?”


    滕玉意手心冒汗,上一世她沒能見到阿爺最後一麵,趕去時阿爺已經咽了氣,因為失血太多,阿爺身上的寶藍色袍子被染成了暗赭色,方才冷不丁一看,誤將阿爺今日身上這件當成那件染血的袍子了。


    滕紹靜靜打量滕玉意,沉聲道:“玉兒。”


    滕玉意定了定神,平靜上前行禮。


    杜庭蘭麵露微笑:“姨父萬福。”


    滕紹溫聲道:“早上我去杜府拜謁,你爺娘說你們姐妹昨晚一起回了滕府,姊妹間許久未見麵了,既來了,不妨多住些日子,阿玉性子驕縱,正好讓她多跟你這做姐姐的學些規矩。”


    杜庭蘭自謙了幾句,滕玉意泰然拉杜庭蘭到另一側坐下。


    滕紹看著滕玉意:“程安說你昨日去參加詩會,回來就倒了嗓子?”


    絕聖和棄智心裏七上八下,滕娘子深恨師兄,一定會將師兄捉弄她的事告知滕將軍,不料杜庭蘭道:“妹妹說她昨天貪涼多喝了幾斛蔗漿,詩會時在水榭裏又吹了冷風,加上後頭受了驚嚇,突然就這樣了,我想著妹妹前陣子本就舟車勞頓,一時風邪侵體也未可知,好在並無體熱厭食之症,吃些疏散的方子就好了。”


    滕紹喜怒不形於色,隻默然端詳女兒,杜庭蘭不慣說謊,腹內難免忐忑。


    滕玉意早已打定了主意,阿爺必定會仔細盤查,就算查到了什麽,畢竟藺承佑算計她的時候隻有他兩人在場,橫豎她不承認就是了。


    滕紹過了許久才開口:“阿爺記得你小時候隻要一傷風,總會嗓子腫痛,好幾日不能說話是常事。這回你來長安途中曾不慎落水,雖說無恙,但因此落下什麽毛病也未可知,昨晚一受驚嚇,一並激發出來了也未可知。阿爺請了宮裏的餘奉禦上門診脈,他著手成春,極擅醫理,趁這機會好好調養調養身子,把病根一並去了也好。”


    滕玉意欠了欠身,表示曉得了。


    滕紹不動聲色看著滕玉意,興許是錯覺,女兒進來後明明一句話都不曾說,目光卻不像從前那般冷漠。


    早前得知玉兒落水,他心中憂懼至極,當即放下一切往長安趕,一路披星戴月,隻用了十日就回到長安,沒想到玉兒身體無恙,倒是段寧遠那小子起了異心。


    昨日回府後,程安已將女兒的所作所為都告知了他,說到用青雲觀的毒蟲暗算段寧遠時,他有些哭笑不得。


    這孩子詭計多端,受了委屈必定加倍奉還。立場雖沒錯,手段卻歪邪了些,論理這等事該由他這做阿爺的出麵,玉兒卻選擇了自己出手,他愧疚心酸,想訓導幾句又於心不忍。


    怪他這些年忙於軍務,不能日日留在府中親自照管,所以阿玉哪怕逢上這樣的大事,也不像別的孩子那樣自發求助於爺娘。


    他掩不住眉宇間的愧色,拱手向絕聖和棄智道:“敢問道長,滕某昨夜得知邪祟作亂之事後,臨時調來了百餘親兵,現守在府外,可否將屍邪禦於府外。”


    棄智正色道:“這東西與尋常邪祟不同,蠱惑百餘人的心智不在話下,它若是想來,再多護衛都防不住,昨晚師兄在府內外設下大陣,也僅是壓製它凶力而已。到時候貴府這些護衛別說禦防,自相殘殺都有可能。”


    絕聖道:“滕將軍,師兄說了,與其做些徒勞之舉,不如安心等它落網。當年東明觀的盲眼祖師隻帶了兩名徒弟就收服了二怪,盡管他老人家因此葬送了性命,但也說明對付屍邪不在人數眾寡。”


    滕紹眼角微跳,原本將信將疑,但昨夜成王府遭邪祟之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玉兒極有主心骨,若非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不會無緣無故延請青雲觀的道士上門。他人雖不在長安,但對京城之事一一知悉,隻知清虛子道長近來不在長安,沒想到此事竟惹來了藺承佑。


    他胸口亂極,麵上卻平靜如水:“昨夜仰仗世子和幾位道長相護,玉兒僥幸整夜無虞,滕某感激不盡。若那屍邪真在打玉兒的主意,今晚會不會再來滋擾?”


    滕玉意往外看了看,窗前春物方盛,倏忽已近晌午了,藺承佑這廝誇口說保她平安,可是到現在還不見動靜,要是仍無對策,今晚怕是又會驚嚇一場。


    絕聖和棄智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屍邪通常晚間出來作祟,師兄早上回了府,此時大約在與東明觀的五位道長想法子,倘或能找到當年東陽子布陣的殘跡就好了,有現成的陣法參照,師兄不用做太多改動,就怕找不到,那就隻能另想他法了。”


    滕紹大約也知道藺承佑稟性乖張,連眉毛都沒抬一下:“世子在清虛子道長座下受教多年,行事自己有他的章法,既讓我等安心等候消息,那就依言行事。”


    眼看不早了,滕紹吩咐程伯安排午膳,廚司知道兩位道長是小姐的貴客,自是費心打點,等到飯菜上桌,滿桌的甘脆肥儂,絕聖和棄智紅著臉被請入上座,滕紹親自作陪。


    膳畢,滕玉意同表姐去絕聖棄智所在的小院說話,程伯卻來找她:“娘子,老爺請你到書房去。”


    滕玉意心知阿爺定有許多話要盤問她,拿捏好如何應答,回房取了那卷畫軸,隨程伯去了書房。


    進門就看到滕紹站在香柏木多寶閣前,背影一動不動,似已陷入了沉思。


    滕玉意心口猛跳,上回她因為一場大夢想起許多前世細節,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回到父親的書房找尋那遝南詔國的書信。


    父親一回府就檢視多寶閣上頭的山水屏風,莫非察覺了撬動過的痕跡。


    幸而滕紹視線未在那山屏風上多停留,很快便轉過身來:“你坐,阿爺有話問你。”


    滕玉意鬆口氣,依言到矮榻前跽坐下來。


    滕紹掀袍在對桌坐下:“段府的事無需再理會,阿爺回了長安,餘下的都交給阿爺來應對。”


    滕玉意點點頭,如願退了親,又出了一口惡氣,她現在滿意得很,早對段家一幹人等提不起興趣了。


    滕紹遲疑了一下,又道:“孩子,往後再遇到不順心之事自管告訴阿爺,阿爺幫你拿主意。”


    滕玉意沒吭聲,一雙黑眸靜若幽潭。


    滕紹望著這雙跟亡妻極為相似的眼睛,心裏牽痛了一下,不動聲色飲了口茶,狀似閑聊道:“近日外地百官進京述職,阿爺一位叫李昌茂的舊部也會調任回京,他的女兒名叫李淮固,小時候常跟你一處玩的,你還記不記得她?”


    滕玉意眼皮一跳,本來對這個人沒甚印象了,但前陣子那場大夢讓她想起好些事,記得前世在大隱寺那回,李淮固和她的仆人設局讓藺承佑誤以為是他的救命恩人,被識破後,藺承佑令其改名為李淮三。


    滕紹看女兒麵露思索,隻當女兒已經忘了兒時玩伴了,又道:“往後李家也來長安了,你要是無事,可以常邀她到府中來玩,阿爺聽說你昨日去參加詩會,心裏很高興,你初來長安,正該多與閨閣的小娘子多往來,你阿娘當年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也喜歡吟詩酬酢。”


    滕玉意本來表情平靜,聽到這話眼裏終於起了微瀾,把臉轉向一旁,目光倔強又冷淡。


    滕紹看著女兒猶帶著三分稚氣的側臉,舌根有些發苦:“阿爺知道,這些年阿爺有許多未盡之責,把最得力的程安和端福留在你身邊,無非是怕你受委屈。退親這件事你沒做錯,可你畢竟還是個孩子,如果不得不使些醃臢手段,那也該由阿爺來籌謀。你阿娘愛你若寶,當年親自教你啟蒙,是希望你將來良知良能,而不是把智謀用在——”


    滕玉意眸中燃起兩小簇火苗,飛快在托盤上寫道:女兒身子不適,敢問阿爺教訓完了嗎?若是教訓完了,女兒要回院歇息了。


    滕紹目光複雜,每回都是如此,隻要提到亡妻,女兒的身上勢必如刺蝟一般豎起根根尖刺。


    他沉著臉道:“阿爺不是責怪你,這事換作是阿爺,絕不會讓段寧遠好過。阿爺是怕你走了歧途,把好好的心性養歪了。”


    滕玉意哼了聲:我心性正得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段寧遠都羞辱到我頭上了,還指望我飲恨吞聲嗎?


    滕紹眯了眯眼,不知從何時起,父女兩個總是沒法坐在一起好好說話,哪怕他有心緩和父女之間的那份冷疏,有心與女兒說幾句體己話,最終也會因玉兒的抗拒,鬧得不歡而散,他心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沉默打量女兒許久,澀然道:“是,這些不怪你,說來都是阿爺的錯,你初剛及笄,心境本該寬閑些,但不知從何時起,你開始事事都自己拿主意,要是阿爺照管周到,你又怎會如此?外頭這些風霜雪劍,本該由阿爺來替你遮擋。”


    滕玉意愣了愣,想起上一世阿爺死後那雙不甘心閉上的眼睛,鼻根莫名發酸,身上那暗自豎起的堅銳鱗甲又慢慢軟化下來。


    滕紹略有所覺,改而問道:“程安說你那日在那家叫彩鳳樓的妓館逗留整晚,這又是何故。”


    滕玉意把小涯劍擱到桌麵上:為了它。


    接下來她花了大半個時辰,把始末緣由寫給父親看。


    滕紹帶兵多年不知見過多少異事,聽到女兒的遭遇仍覺驚愕,他拿起小涯劍,用指腹輕輕拂過劍鋒,隻見青色翡翠身,通體碧瑩,迎光一照,連細絲般的紋路都無。


    “劍是好劍,隻是來曆不詳。”


    滕玉意:東明觀的道長說此劍的來曆,當年青蓮尊者找不到趁手的法器,臨時用手中玉笏製成,上回在竹林中遇邪,多虧了這把劍才能救下表姐,昨晚在成王府,屍邪似乎也頗忌憚這法器,而且它認主,換別人使喚就沒靈力了。


    滕紹沉吟不語,這種認主的上古神器他親眼見過,成王藺效那把赤霄劍便是。


    聽說當年太-祖皇帝在一眾孫輩中最喜歡藺效,臨終前特地將此劍賜給孫兒,成王自得赤霄後便日日攜帶,換旁人根本無法拔劍出鞘。


    滕紹試著拔了拔女兒的小劍。劍倒是拔出來了,但或許是錯覺,方才環繞劍身的那種溫潤光芒,頃刻間就黯淡了幾分,把其交還給女兒,被女兒一撫,小劍重現其光。若非親眼所見,就算有人將此事告訴他,他也隻當是齊東野語,究竟為何找上了女兒,一把不請自來的上古神器,也不知是吉是凶。


    “所以你就是那晚在彩鳳樓遇到了屍邪?還因此跟青雲觀的道士相熟了?”


    滕玉意頷首。


    “包括藺承佑?”


    滕玉意:自然,除屍邪便是他起的頭。


    滕紹打量滕玉意一晌,在書案前來回踱了幾步:“你恐怕隻知藺承佑是聖人的親侄兒,不知道他母親成王妃是聖人的師妹,當年聖人未認祖歸宗時便養在青雲觀,清虛子道長曆盡千辛將其養大,成王妃聰慧心善,從不嫌棄師兄愚魯,聖人在外那些年,成王妃對師兄百般維護,聖人幾度蒙難,正是成王妃與當時的瀾王世子舍命相護。所以你該明白了,對聖人而言,清虛子和成王夫婦是他至親的親人。


    “後來聖人登了極,心性一貫良厚,不但對清虛子道長倍加孝順,更將成王夫婦視為血肉摯親。成王夫婦近年來雲遊天下,聖人便親自教導藺承佑和太子,兩家小兒之間,互相以兄弟姐妹相稱。


    滕玉意托腮不語,阿爺素來寡言少語,今日為何突然跟她說起這些。


    滕紹又道:“藺承佑是皇家子弟,本就金尊玉貴,加上這層關係,性情再驕狂些也不奇怪,或許是太順遂,老天也生妒,此子長到八歲時,不慎中了蠱。”


    中蠱?滕玉意忽然想起那回在彩鳳樓外,藺承佑扮成一位白胡子的雲遊老道,她無意間在他後頸見到一塊淡金色的印記,當時還奇怪那是什麽,竟是中蠱的痕跡?


    她好奇寫道:他中的什麽蠱?


    滕紹長眉深蹙:“關於此事,百官均不知情,要不是藺承佑每年發作一次慢慢走漏了消息,至今都瞞得死死的。據說藺承佑發作時頭痛欲裂,身邊離不了克製蠱毒的丹丸,而且心性被蠱蟲所害,很難對小娘子動情動念,想是因為這個緣故,曆年來想與成王府結親的士族重臣不知凡幾,藺承佑卻一直未定親。清虛子道長為此不知想了多少辦法,這回出外雲遊,聽說就是為尋訪解蠱藥方而去。”


    滕玉意先是點頭,忽又覺得不對,假如這蠱毒如此了得,前世成王妃為何會把自己的畫像給兒子看?她早聽說這對夫婦正直善良,兒子病還未好,想來不會主動替兒子議親。


    她越想越疑惑,或許是借命而生的緣故,怎麽好些事與記憶中的前世都不一樣了。


    滕紹說完這番話,轉頭看女兒探究地看著自己,他負手停步道:“阿爺為何跟你說這個,是因為——”


    他啞然,居然不知從何說起,這話本該由做阿娘的來教導,怎奈蕙娘早逝,他久曆戎行,想充當一回阿娘卻力不從心。


    昨晚他去宮裏赴宴,禦史台一位叫蘇興旺的大臣因為喝得酕醄大醉,不小心在禦前吐露了醉話,說女兒自從在禦苑見過藺承佑一麵,回來便染了相思疾,無論爺娘如何責罵,女兒都非藺承佑不嫁,他們夫婦想了許多辦法,女兒卻始終對藺承佑念念不忘,而今病得奄奄一息,隻求聖人幫著赤繩係足。


    聖人溫言安撫蘇興旺許久,還將自己的奉禦指派給那位小娘子治病,可議親一事,卻委婉回絕了。


    滕紹當時旁觀,記起自己也曾見過好幾次藺承佑,這小郎君幼時就俊俏愛笑,大了更是生得豐神雋美,惹得長安城這些小娘子心生傾慕,再尋常不過了。


    今日回府聽到女兒與藺承佑往來,他心裏也是一驚,不怕別的,就怕女兒也會像那位大臣的女兒一般……


    他斟酌著道:“你初來長安,多結識些小夥伴不算壞事,兩位小道長天真忠厚,往後可常與他們往來,不過阿爺有句話想提醒你,一俟除去了屍邪,莫再跟藺承佑有什麽牽扯了。”


    滕玉意錯愕,阿爺繞了一大圈,竟是擔心這個,別說跟藺承佑再有牽扯,光聽到此人名字就心頭火起。


    她冷哼一聲,提箸寫道:阿爺多慮了,我對藺承佑避之不及,藺承佑也很是瞧不上我。此事過後,我們倆絕不可能再有交集。


    滕紹看女兒非但不願多提藺承佑,就連聽到他名字都是一臉嫌惡,其中緣故不必多猜,估計是女兒與藺承佑性情不對付,想來女兒曆來有主見,未必會如蘇家女兒那般動輒生些綿綿情思,便晤了一聲:“你明白阿爺的顧慮就好。”


    滕玉意將那幅畫卷取出,在滕紹麵前展開:阿爺見過此人嗎?


    滕紹起先未答,端詳片刻方狐疑道:“未曾見過,此人是誰?”


    滕玉意寫道:說來有些荒謬,我曾夢見這人謀害我,夢境異常逼真,連續幾次都是如此,我醒來害怕,就把此人的相貌畫了下來。


    滕紹麵沉如水,抬手將畫軸拿到手中,光憑這樣一幅畫像,委實看不出來曆。


    滕玉意又畫:阿爺可見過這樣的暗器?


    滕紹目光一寸寸在畫上移動,最終緩緩點頭:“見過類似的,在異地的軍中,但與琴弦差不多粗細,絕沒有畫上的這般細。”


    滕玉意大失所望,阿爺幾乎見過世間所有兵器,連他都無頭緒,線索豈不要斷了。她飛快寫道:此人凶悍,遲早會加害於我,還請阿爺盡快找到其下落,否則我寢食難安。


    滕紹細細打量女兒神色:“一場夢罷了,世上也許根本沒有此人,玉兒,你何至於這般害怕?”


    滕玉意心裏鼓聲大作,麵上卻盡量裝得坦然:自從得了這把寶劍,我做過好幾回靈驗的夢了,前陣子我夢見表姐會遭難,還夢見一位姓盧的會高中進士,這些都一一應驗了。之後夢見我被此人害死,難免會發怵。


    滕紹的目光深邃敏銳,仿佛能照見人心,凝視女兒半晌,點點頭不再往下追問:“好,阿爺定會早日查到此人的底細。”


    滕玉意這才放了心,又寫道:此人絕非善類,懂異術,而且一出手既能害死武林高手,阿爺日後若遇到此人,自己千萬要當心。


    滕紹有些驚訝,女兒竟對一場夢如此較真,而且不像擔心自己,竟像在擔心他的安危。不等他回答,女兒便淡淡捧回托盤,徑自往外走了。


    滕紹想起妻子剛亡逝那一年,黨項和吐蕃進犯,鳳翔一帶軍情告急,朝廷急調他的鎮海軍前去援助,路途迢迢,邊陲苦寒,孩子太小不便隨軍出征,他再三權衡之下,隻能把女兒送到杜府。


    數月後班師回朝,他不顧滿身塵沙去杜府探望女兒,女兒卻仿佛不認識他似的,死活不肯相見。


    他無計可施,頹然回到中堂,默然坐了良久,無意間一抬頭,就看見小小的身影飛速一閃,追近前,原來女兒偷偷藏在門外,忽閃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臉頰上猶有淚痕,被他發現後扭頭就跑,神情倔強又倨傲。


    他追過去把女兒抱在懷裏,父女倆蹲在夕陽的殘照下,許久不曾說話,這場景烙在他心上,幾乎凝成了一道疤。多年過去,女兒臉上神情始終不曾改變。


    他心裏酸楚莫名,望著女兒的背影,溫聲道:“阿爺知道了。”


    滕玉意腳下微滯,旋即快步邁出門檻。


    當日下午,滕紹推拒了府外遞來的各類帖子,親自選了數十名精壯的衛兵,讓眾衛兵環守於府內外,自己則挑了一把雪光威迫的長槊,以槊杵地,端坐於中庭內。


    絕聖和棄智布置完九天降魔陣,幾乎使盡了半身功力,又把每一個角落都貼上了符籙,喘籲籲回到鬆濤苑。


    進門就看到滕玉意和杜庭蘭坐在庭前一大叢翠竹前弈棋。


    竹影森森,幾乎把日頭遮擋了大半。


    “滕娘子,杜娘子。”


    杜庭蘭笑著起身:“兩位道長,世子殿下和東明觀的道長可來了?”


    絕聖和棄智搖搖頭。


    “也沒遞消息?”


    絕聖道:“沒有。”


    棄智扭頭看天色:“時辰不早了,應該快來了。”


    “對對對,說不定在路上了。”


    杜庭蘭掩不住滿臉憂色,滕玉意卻拉了絕聖和棄智近前,令婢女給絕聖和棄智上茶點,親自教他二人下棋。


    下了一局又一局,眼看太陽緩緩西沉,期間婢女們幾次過來傳話,藺承佑等人始終杳無音訊。


    等到程伯也來打探消息時,滕玉意忍不住放眼眺望,天際的橘色紅霞漸次被一種寂靜廣闊的幽藍色所取代,再捱片刻就要天黑了。


    絕聖和棄智益發焦急,哪還有心思下棋吃點心,盤腿坐到廊廡下,一邊高舉鎮壇木,一邊喃喃誦咒。


    滕玉意也緩緩放下棋子,凝神屏息,如臨大敵。


    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從天色擦黑等到皓月當空,別說屍邪了,連隻蒼蠅都沒能飛進來。


    滕紹依舊鎮守在中堂,程伯帶人四處點燈,闔府上下嚴陣以待,每個角落都有護衛巡邏。過了一陣,滕紹為了方便滕玉意同兩位道長在一處用膳,特令人將晚膳送到內院。


    絕聖和棄智急匆匆扒了口飯,重新回到廊廡下,前頭布陣已經耗了不少心神,目下為了防備屍邪突襲更是時刻不敢懈怠,時辰短還好,久了對神智無疑是一種摧殘。


    捱到戌時初,絕聖終於支撐不住了,率先打起了盹。


    棄智眼皮掀開一條縫,低聲喚道:“絕聖,絕聖。”


    絕聖猛地驚醒,試圖強打精神,然而困意來了擋也擋不住,沒多久又開始東倒西歪。


    滕玉意和杜庭蘭怕打攪二人守陣,先前特地留在屋內,聽到動靜出來一看,隻見一個昏昏欲睡,另一個困得直揉眼睛。


    滕玉意忙讓婢女打了水,擰濕了巾櫛給絕聖和棄智淨麵,兩人拾掇了一通,好不容易才驅散了睡意。


    杜庭蘭笑道:“道長一定累壞了,昨晚一宿未睡,換作大人都熬不住。”


    絕聖訕訕的,跑到庭前打起拳來,滕玉意盤腿坐到廊廡下,提箸在托盤上寫道:不如我們說說說話吧,你們猜今晚屍邪會不會來?


    棄智本來想點頭,仰頭看了看天色,又不確定了:“屍邪破陣後急需增長凶力,若是盯上了某個目標,等不了太久很快會下手,但它邪性非常,不能以常理來論斷。《妖經》上說,屍邪動手前很講究。”


    滕玉意:講究?它會吃人的皮肉麽。


    棄智小聲說:“它動手前喜歡先蠱惑人心,除了它本身心性殘忍,還因為這樣方便它攫取心魄,被它相中的獵物,臨死前會被蠱惑得傷心欲絕,或是嚎啕大哭,或是愧疚悔恨,在這種情境下被捕殺,往往魂魄零碎,連輪回的資格都沒了。”


    滕玉意渾身一個激靈。


    杜庭蘭瑟瑟發抖:“怪不得那晚在成王府那般嚇唬人,原來是為了先摧殘阿玉的意誌,好個狠毒的邪物,害人一世不夠,還要害人生生世世。”


    “所以才叫屍邪嘛。”棄智歎氣,“滕娘子,你還記得那晚卷兒梨和葛巾見過的幻境嗎?卷兒梨見到了她亡父開的胡餅鋪,葛巾娘子見到的則是一座荒廢庭院。”


    滕玉意點頭。


    “那應該是她二人記憶中最陰暗脆弱的部分,屍邪以此做出幻境,為的就是牽引出獵物最痛苦的記憶。”


    杜庭蘭聽到這,終於想起到底哪裏不對勁了:“等一等,照這樣說,彩鳳樓的卷兒梨和葛巾娘子被屍邪盯上在先,屍邪尚未得手,為何撇下那兩人,改而來尋阿玉了?”


    滕玉意怎敢讓阿姐知道自己是借命而生,一聲也不敢言語。


    棄智道:“這一點我和絕聖也沒想明白,要麽與滕娘子用劍傷了金衣公子有關,金衣公子畢竟是屍邪的同伴,它先找滕娘子估計有尋仇的意思。”


    絕聖奔上台階道:“還有一種可能,屍邪在耍戲眾人,獵物共有三個,各自分散而居,連師兄都沒法確定屍邪究竟先要獵誰,人力畢竟有限,無法麵麵俱到,如此一來,既讓獵物們惶惶不可終日,又累得師兄疲於奔命,我懷疑今晚師兄之所以遲遲未至,就是因為彩鳳樓那頭出了岔子。”


    這倒是有可能,那晚屍邪闖入成王府時,符籙雖未自焚,小涯卻幾度示警,今晚小涯劍卻一直平靜無瀾。


    棄智步罡踏鬥,力圖捕捉風中每一絲邪氣:“沒準今晚屍邪真不會來了,但即便如此也不可懈怠。”


    這時院外忽然傳來喧嚷聲,眾人原就心弦緊繃,當即全神戒備。


    絕聖和棄智喝道:“出了何事?”


    下人進來:“回兩位道長的話,方才正房裏的燈突然熄了,須臾又亮了,程伯已帶領護衛前去察看究竟。”


    滕玉意隻覺得後頸掠過一陣陰風,正房是爺娘的寢居,這次她回京,特地將阿娘的遺物一道運回,除了自己日日要摩挲的那些,大多收在正房。


    杜庭蘭大驚失色:“莫不是屍邪來了,昨晚成王府也是無故熄了燈。”


    絕聖和棄智跑到一東一西站定:“當心中了調虎離山計,我等不能擅離此地。”


    杜庭蘭喝道:“程伯若有消息,速速過來回話。”


    下人應聲而去,庭院中的人個個驚懼不安,好在沒多久程伯來了,他進院回話道:“娘子勿要擔憂,正房的確熄了兩盞羊角燈,但經老奴仔細察看,是因燈油耗盡所致,傍晚老奴令人將滿府角落都點上燈,一時燈油不濟,沒來得及補上燈油就熄火了,現已添上了,方才老爺親自四處檢閱,正房裏外均無外賊闖入的痕跡,老爺還說他待會親自守在鬆濤堂外,今夜不離開半步。”


    未幾,院外再次傳來腳步聲,滕紹親自率護衛來了,令人將鬆濤苑圍了個密不透風,自己則持槊屹立於門外。


    眾人望見滕紹高大修長的背影,當即鬆了口氣,滕紹是心雄萬夫的名將,平日上陣殺敵,談笑間斬馘數千都不在話下,哪怕隻著常服,也有一股神威凜凜的肅殺之氣。


    滕玉意仍蹙著眉,杜庭蘭想了想道:“昨晚成王府熄火後,滿府的人均打不開火折子,若真是屍邪來了,豈能輕易點亮油燈?興許真是燈油不濟,如今姨父都來了,莫要自亂陣腳才是。”


    經此一遭,諸人再無閑心敘談,夜涼如水,漸漸起了風,杜庭蘭頭一個受不住,悄悄攏了攏披帛。


    滕玉意當心表姐著涼,拉著杜庭蘭進了屋。


    絕聖道:“滕娘子,杜娘子,你們若是乏了,不妨小憩一會,昨晚我和絕聖隻在矮榻上打坐,不曾上床安寢。”


    杜庭蘭和滕玉意對視一笑。


    杜庭蘭低聲說:“這兩個小娃娃真有趣。”


    旋即揚聲道:“多謝道長美意,不過我和阿玉不覺得乏困,略坐坐就好了。”


    棄智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之色:“絕聖,滕娘子和杜娘子又不像你隨便找個地方都能打盹,裏外這麽多人,她們便是想睡也睡不著的。”


    絕聖咕噥道:“我就是關心一下,礙著你什麽事啦?你好囉嗦,比師尊他老人家還囉嗦。”


    “你、你……你敢對師尊大不敬!”


    滕玉意極樂意聽他二人拌嘴,誰知吵了幾句就不吵了,她有些乏味,左右無處可去,幹脆把棋盤挪進來,與杜庭蘭手談一局,很快有了困意,勉強托著腮,腦袋卻止不住往下磕。


    杜庭蘭道:“乏了吧?要不你睡一會,阿姐伴著你。”


    滕玉意點點頭,聽外頭風平浪靜,便伏到桌上假寐,恍惚間杜庭蘭替她蓋上了件東西,身子慢慢有了暖意,她睡意益發酣濃,沒多久就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胳膊和腳酸麻得出奇,滕玉意迷迷糊糊驚醒,打算換另一邊胳膊枕,剛抬起頭,意識到耳畔極為安靜,倏地坐起一看,屋裏隻她一人,杜庭蘭不見了。


    滕玉意背上瞬間出了一身細細密密的汗:“阿姐。”


    喚完才發現自己能開腔了,怎麽突然——突然能說話了。


    她驚疑不定,慌忙找出屋去,杜庭蘭不在廊廡下,不,不止杜庭蘭,連絕聖和棄智都不見了。


    滕玉意心知不對勁,難道在做夢?掐了把胳膊,鑽心般地疼,情急之下摸向衣袖,好在小涯劍還在。


    滕玉意穩住心神,緊握劍柄道:“小涯。”


    話音未落,小涯劍開始發燙,滕玉意心中一喜,壓低嗓門道:“快出來,我有話問你。”


    不料小涯劍很快又變涼了,滕玉意始料未及,心知這回大不尋常,一邊惴惴環顧四周,一邊緩步下台階,程伯不見了,春絨碧螺不見了,刹那之間,整座滕府就隻剩她一人了。


    滕玉意心底生出種錯覺,仿佛自己又回到前世那個可怖的夜晚,對麵潛伏著深不可測的陷阱,所有的掙紮不過是徒勞,那人鐵了心要他們的性命,無論她逃到何處,都別想躲過這場滅頂之災。


    她努力穩住心神,慢慢往外踱步,阿爺就在門口,隻要阿爺還在,一切都好說。


    她低聲喊道:“阿爺。”


    院門口闃然無聲。


    “阿爺?”


    還是毫無聲響。


    滕玉意心直往下沉,阿爺耳力過人,聽到她的喊聲必定會應答。


    這情形太詭異,滕玉意手心滿是汗,就算滿府的人都跑了,阿爺總不該棄她不顧。


    難道阿爺遭遇了不測?她腿顫身搖,一步一步往外騰挪,絕望的情緒彌漫開來,忍不住再次喊道:“阿爺。”


    走到門口一抬眼,滕玉意眼睛定住了,隻見院門外的一塊山石前站著兩個人,高大挺拔的,赫然是滕紹,另一位則是身形窈窕的女子。


    今晚月瑩無雲,月光照下來,灑得滿世界銀輝,這女子婉約芳姿,身上穿著鵝黃丹雲霞經緯錦裙。女子柔聲細語,正輕撫著滕紹的臉龐。


    滕紹喉結滾動,定定望著女子,像是已經癡怔了。


    滕玉意駭然打量那女子,絕不會看錯,那張臉在月光下清晰可見,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嘴角、熟悉的鬢發,就連耳朵下的那顆朱砂痣也一模一樣。


    她牙齒打顫,想過去仔細看,無奈雙腿如同灌鉛一般沉重,隻見阿爺緩緩半跪下來,抱住女子的雙腿失聲痛哭:“蕙娘。”


    女子像是很傷心,彎腰將滕紹的頭摟入懷中,愈發慟哭不止。


    滕玉意身子一晃,怔怔朝女子走去,女子身上有種溫柔入骨的氣度,聽到了滕玉意的腳步聲,慢慢轉過頭,見是滕玉意,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柔和地舒展開來。


    滕玉意眼中的淚珠已經搖搖欲墜,麵容可以作假,眼神卻騙不了人,這世上隻有阿娘會這樣看她。


    滕夫人哽咽難言,朝滕玉意伸出手:“阿玉。”


    滕玉意眼淚淌了下來,這場景她曾夢見過許多回,真成了真卻讓她不知所措,她的阿娘回來了,她抽噎著邁開大步,迫不及待奔過去:“阿娘。”


    滕夫人淚水撲簌簌往下掉,張開雙臂等女兒入懷。


    滕玉意痛哭著撲入母親懷中,母親身上的裙子她前幾日整理遺物時才見過,熟悉的蕙草緯錦紋路,與阿娘的名字暗暗相符,遺物都收在上房,那是阿娘獨有的標識,她聞著阿娘襦衫上清幽的氣息,眼淚滂沱而下。


    就算是一場夢她也認了,沒有人比她更知道她有多思念阿娘。


    滕夫人摟緊丈夫和女兒,眼淚很快就沾濕了衣襟,滕紹像是因為太傷神未注意到女兒也來了,非但一言不發,更沒看過女兒一眼。


    滕玉意聽見母親的哭聲,心都揪成了一團,攥緊母親的雙手,嗚咽著道:“阿娘,你過得好不好……我該不會是做夢……阿娘,女兒聽話,阿娘別再走了好不好。”


    滕夫人顫聲道:“好,阿娘不走了,阿娘往後陪在你們父女身邊,再也不同你們分開了。”


    滕玉意耳邊嗡嗡作響,突如其來的驚喜衝昏了她的頭,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一邊拚命抹淚,一邊語無倫次對滕紹道:“阿爺,你聽到了嗎,阿娘以後都不走了。”


    滕紹對女兒的話語置若罔聞,依舊沉浸在悲苦的情緒中,滕玉意的心猛然一縮,看看滕紹又看看滕夫人,嘴唇顫抖起來:“阿娘,你還要走嗎。”


    滕夫人眼裏布滿了哀傷,撫著滕玉意的發頂,哭而不答。


    滕玉意腦中一空,從狂喜到絕望,隻是刹那間的事,這種打擊何其殘忍,幾乎一瞬間碾碎了她的五髒六腑,她怔怔低頭,呆呆地又抬頭:“阿娘,我、我舍不得你,你別走好不好,求求你了,阿娘。”


    她揪住滕夫人的衣帶,像個孩子似的大哭起來。


    滕夫人的目光叫人心碎,話語卻很殘忍:“阿玉,阿娘又如何舍得你?但阿娘與你們陰陽永隔,由不得阿娘不走啊。”


    滕玉意整個胸腔都被掏空了,這感覺像鈍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剜著心肝,她望著那張溫柔可親的臉,遲緩道:“阿娘,你方才為何哄我?”


    滕夫人哭道:“因為阿娘做夢都想回到你們身邊。”


    滕玉意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衝母親張開雙臂:“阿娘,那你再抱抱我。”


    滕夫人含淚俯下腰,滕玉意哽咽著貼上去,突然麵色一沉,從袖中奪劍而出。


    劍鋒出其不意刺向滕夫人,滕玉意含淚顫聲道:“阿娘豈會故意折磨女兒?你分明是怪物,敢假扮我阿娘,我同你拚了!”


    滕夫人的眼淚還掛在腮邊,居然不躲不避,指甲如櫻桃般殷紅欲滴,霎時暴漲數寸,麵上浮現詭異的微笑,探手就抓向滕玉意的心口。


    正當這時,背後傳來尖銳的鳴鏑聲,淩空射來一道金色箭矢,筆直射向滕夫人的眉心。


    滕夫人雙眼往上一斜,撇下滕玉意去捉那古怪金箭,可就在這時候,又有一道銀光四射的鏈條飛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纏住了滕夫人的脖頸。


    屍邪兩手扣住銀鏈,眼神變得凶暴無比,然而它沒來得及將鏈子扯裂,一下子就被拖離了原地。


    有人狂喜道:“捉住了!捉住了!”


    “祖師爺保佑!沒想到老道有生之年竟能捉住屍邪!”


    “還是世子這法子好,若非忍到現在,能引得屍邪中計嗎?”


    “哈哈哈哈哈,它為了惑人心智忙著設陷阱,不提防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到底還是中計了吧,我看它往哪逃。”


    “滕娘子,你不知道為了保你毫發無傷,這一晚我們熬得多辛苦!”


    卻聽藺承佑道:“你們聒噪夠沒有,快布陣!”


    滕玉意伏在地上喘息片刻,抬頭望去,就見夜空中縱來數條身影,矯健如兔,來回穿梭,團團將屍邪鎖在當中。


    藺承佑背著箭匣子,從樹梢上高高飛縱而下,袍角翩翩,迅如鷹隼,到了近前手腕一翻,兩指間豎起一張黃光幽幽的符籙,直往屍邪額頭拍去。


    屍邪掙紮得益發劇烈,眼看藺承佑到了跟前,它兩手握拳透爪,陰氣瞬間暴漲,頸上的鎖魂豸竟斷成七八節,如銀星子一般迸向四周。


    眾人麵色大變,滕玉意也是目瞪口呆,她見藺承佑使過幾回鎖魂豸,記得這東西攻無不克,沒想到竟能被屍邪生生掙斷。


    “吱哇吱哇”怪叫聲中,鎖魂豸摔落開來,儼然被斫斷的長蛇,東一節西一節,在地上撲騰不已。


    藺承佑麵不改色,非但去勢不減,反將指間的符籙催得亮若火燭。


    屍邪抬起手來,兩臂僵如木棍,欲要掐住藺承佑的脖頸,但終歸遲了一步,符籙拍到額頭上,它瞬間一動不動了。


    空氣裏彌散開一股濃濃的腥穢氣,五位東明觀道士精神一振,立即分散而開,各執一劍,口中喃喃有詞。


    藺承佑抽出了手,口中“呼哨”一聲,地上的鎖魂豸飛快合攏成團,重新化作一條銀蛇,軟綿綿爬了一段路,停在了藺承佑的腳下。


    藺承佑俯身將其攬入手中,撥弄它兩下:“別哭了,先到我懷裏養養。”


    鎖魂豸耷拉著腦袋,很快停止了抽噎,爬到藺承佑胸前拱了拱小主人的前襟,倏忽不見了。


    滕玉意擦了把冷汗,轉而打量屍邪,哪是母親的模樣,這女子看上去頂多十五六歲,峨髻雙鬟,顏色明媚,臉蛋小而圓,嘴唇紅潤飽滿。


    如果不知它底細,單看它這幅天真模樣,準會將它認作少不更事的世家少女。


    滕玉意咬牙爬起來,剛才那幻境差點把她的心肝肺都碾碎了,一切都是假的,蠱惑的隻是她的心智而已。早知道屍邪手段了得,沒想到可以如此逼真,


    等她看清屍邪身上的衣裳,愈加怒不可遏。


    屍邪居然穿著阿娘的那條丹雲霞錦裙,之前上房的燈曾無故熄滅,想是這東西為了迷惑她進房竊取阿娘遺物去了。


    東明觀五道喃喃誦咒,劍端迸射出五道雪光,屍邪被困在陣中,連頭發絲都動不了。


    眾道既驚又喜,先前那一幕讓人冷汗直冒,滕娘子如墮夢中,隨時可能性命不保,屍邪為了攫取獵物的心魂,全副心神都放在折磨獵物上,籌謀了一日一夜,終於等來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藺承佑隻求一擊得中,生生忍到最後一刻才動手。


    這小子正中帶點邪氣,行事與尋常的道家人大不相同,可如果不是比邪物心腸還堅硬,焉能成功捕到屍邪?


    滕娘子更出乎意料,誰能想到她都哭得肝腸寸斷了,還不忘暗算屍邪。


    藺承佑從背上箭囊取出一根金色長笴,一邊搭箭拉弦,一邊緩緩往後退去:“滕娘子,你心神不穩,先回屋,要是不敢走動,躲到我身後也可。”


    五道嚷起來:“滕娘子,方才我們一直埋伏在附近,為了能成功抓住屍邪,看著屍邪進府也不敢妄動,估計貴府被屍邪暗算的人足有數十人,一下子醒不了,煩請你去把絕聖和棄智喚醒,讓他們給眾人喂符湯。”


    滕玉意搖搖晃晃站直了身子。


    她看了眼藺承佑,自己哭哭啼啼的模樣,想必被他們看見了,顧不上計較這些了,屍邪太難對付,她既然自願作餌,早該有所準備。


    饒是如此,滕玉意仍有些不舒服,藏在心底深處的秘密,驟然被人窺見了,像身上的盔甲被公然剝離,露出裏頭柔軟脆弱的部分。


    她眼睛澀痛,臉上淚痕未幹,為了掩飾自己,隻能若無其事清嗓子,結果發現出不了聲,剛才誤以為能開口,不過是屍邪造成的幻境而已。


    她心中牽掛阿爺和表姐,急忙環顧四周,沒能看到阿爺的身影,難怪幻境裏阿爺始終不曾跟她說過話,想來也是屍邪作祟的緣故。


    滕玉意拔步往鬆濤苑跑,就在這當口,見仙趔趄了一下,陣法隨之一亂,好在他旋即站穩了,屍邪倒是一動不動,眼睛卻滴溜溜亂轉。


    藺承佑已將弓弦拉滿,笑著打量屍邪:“你就是屍邪?久仰大名。地下待得不舒服了,想跑出來透透氣?可惜你撞上了我,讓你蹦噠了兩天,今晚就給我從哪來回哪去。”


    屍邪在陣中兀自掙紮,突然眨巴著眼睛,衝藺承佑喊道:“哥哥。”


    滕玉意一愣,這分明是阿芝郡主的聲音,錯愕看過去,屍邪長相未變,但神態語氣與阿芝一模一樣。


    藺承佑似乎也怔了一下,屍邪淚光瑩然:“哥哥,我是阿芝。你答應了教我騎馬的,你怎麽不理我呀。我怕,哥,你快來抱我。”


    滕玉意打量見美等人,隻見他們個個大汗淋漓,想來各自為幻境所困,她是領教過屍邪手段的,不由暗道糟糕,本已決定離開,又掉頭就朝藺承佑奔,不行,她得去提醒他,要是連他也中計,今晚別想降服屍邪了。


    藺承佑一瞬不瞬望著屍邪,或許是他心神受了幹擾,屍邪起先動彈不得,逐漸雙臂可以放下來了,它跺了跺腳,嘟嘴道:“哥哥,你是不是還生阿芝的氣?上回我打翻了你的寶貝,哥哥不是都罰過我了嘛?”


    滕玉意冷汗直冒,恨不得馬上跑到藺承佑跟前,然而陣中的屍邪大哭起來,眉眼也越來越像阿芝。


    藺承佑手中的弓弦雖然不曾放下,箭,卻遲遲未射出。


    “阿芝”一步步走近藺承佑,抽抽嗒嗒道:“我想吃阿娘親手做的玉涵泥,哥哥上回給阿芝做的玉涵泥不好,都變成焦炭了。哥哥,我餓,你帶我回家。”


    它越走越快,速度比滕玉意快得多,腮上掛滿了晶瑩的淚珠,再跑幾步就要投入藺承佑的懷抱了。


    滕玉意咬了咬牙,提裙發足狂奔,忽聽一聲銳響,那箭離弦而出,金光閃爍,正中屍邪的額心。


    屍邪不提防,身子往後一傾,接連踉蹌了好幾步,回到了陣中。


    藺承佑冷笑道:“你湊近點正好,省得我費力氣。”


    滕玉意大鬆了口氣,屍邪抬起胳膊,欲將金箭從額心上拔下,可是那箭仿佛長入了肉中,無論如何拔不下來。


    屍邪淒楚地看著藺承佑,忽又換了一副腔調:“小哥哥。”


    奇怪這回雖也是小娘子的嗓音,語氣卻與阿芝大不同,聲音也更稚嫩。


    藺承佑無動於衷,迅速抽出第二支箭,再次拉滿弓弦。


    屍邪卻道:“小哥哥,我救了你一命,你卻打算要我的命麽?”


    藺承佑像是想起了什麽,突然麵色大變,屍邪垂下腦袋,幽幽歎氣道:“那年你在臨安侯府落水,是我救了你,你給我吃梨花糖,還說要帶我去找我娘,結果你轉頭就不管我了。小哥哥,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找我,沒想到再見麵,你卻打算取我性命。”


    藺承佑麵無表情,手上的動作卻停了一下。


    滕玉意腦中忽然有些混亂,當年她也來過長安,但那段記憶,活像被人憑空抹去了似的。


    要不是前幾日那場大夢,她也不知道有個女娃娃救過藺承佑,藺承佑多年來一直在找尋那個小娘子,隻恨人海茫茫,始終未有音訊,都猜那女娃娃要麽年紀小小就沒了,要麽根本不在長安。


    想不到屍邪窺探人心到這等程度,隻聽屍邪嬌聲道:“小哥哥,我想把那包梨花糖還給你,你卻讓我走開,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為何這樣待我?”


    藺承佑目光漸漸有些迷離之色,滕玉意瘋跑了幾步,馬上要搭上藺承佑的肩了,可沒等她推搡他,第二支箭離弦而出,一下子射中屍邪的右胳膊。


    “你就是這樣蠱惑人心的?”藺承佑滿臉輕蔑,“我倒是高看了你。”


    他不等屍邪再次開口,迅速射出第三箭和第四箭,一箭中了左胳膊,另一箭正中腹心。


    最後他將第五支箭搭上弓弦,對滕玉意道:“滕娘子,你站著幹什麽?到我身後來,它奈何不了我的。”


    滕玉意借著月光看了看,藺承佑神情輕鬆,額角上卻沁滿了細細密密的汗,奈何不了他?這話恐怕隻能哄他自己。


    藺承佑似有所覺,瞟了滕玉意一眼,隨後若無其事拉滿弓弦,這回對準的是屍邪的喉嚨。


    滕玉意本打算去找表姐和阿爺,一時又拿捏不準了,萬一屍邪把藺承佑的阿娘阿爺阿姑阿舅都扮上一回,不知這廝還能不能扛得住。


    眼看藺承佑要射第五箭了,滕玉意權衡再三,隻好站到他身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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