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 堂裏如同炸開了鍋,眾人惶惑四顧,徑自議論開來:“另有其人?”


    “世子殿下說的是誰?”


    “方才句句都在問青芝,該不會就是青芝吧。”


    “但青芝跳井死了啊。”


    藺承佑目光一掃, 堂內旋即噤聲, 嚴司直提筆蘸墨, 靜待葛巾開腔。


    葛巾思緒仍停留在藺承佑那句話上,揪緊了衣襟駭然問:“不是魏紫所為?那她的靺鞨寶為何會掉在我的床底下?”


    藺承佑道:“出事那日你染了風寒身子不適, 歇得比平日要早些, 青芝既是你的貼身侍女,你被‘厲鬼’毀容時她在何處?”


    葛巾麵色變幻莫測:“她下午便向我告了假,說有位舊識來尋她,約好了晚上出去轉轉。我看她那陣子還算勤勉,也就允了此事。她把我的湯藥交給了綠荷,大概戌時初就走了。隨後我出門赴約,因為身子不適提早回來了, 那時約莫是亥時末,青芝的確不在房中, 是綠荷服侍我歇下的。”


    “所以那晚她不在你身邊?”


    葛巾啞然點點頭。


    藺承佑衝人群招了招手,某位廟客當即躥了出來。


    滕玉意一望,是傍晚在小佛堂見過的那位多嘴的廟客,記得此人叫阿炎。


    藺承佑問阿炎:“你平日在樓前迎來送往,外頭若有人要找樓中的娘子,都由你來負責傳話?”


    阿炎脅肩諂笑:“沒錯, 主家不許樓內娘子和婢子私自見客,如有人前來相約,需先向主家或假母稟告。”


    “上月十八日可有人來找過青芝?”


    “別說上月十八日了, 自打彩鳳樓開張,小人就沒見有人來找過青芝,不過十八日那晚青芝倒是出過樓,但當晚客人委實太多,小人也鬧不清她何時回來的。”


    藺承佑點點頭:“你記不清,有人記得清。那晚青芝孤身一人出樓,身邊不但沒有男子相伴,連女伴都無,當時天色不早了,有人頗覺奇怪,就多看了幾眼,結果青芝不到一個時辰就回轉了,回來時在旁邊的胡肆買了包櫻桃脯,那時約莫是戌時末,此事有彩鳳樓對麵果子行的夥計和旗亭的當壚老翁作證。”


    葛巾豎著耳朵仔細聽,雙眸越睜越大。


    藺承佑看向葛巾:“青芝明明戌時末就回來了,你亥時末回屋卻不曾見到她,整整一個時辰,你可想過她藏在何處?”


    葛巾嘴唇顫抖起來:“難道她躲在我的床底下?不不不,這婢子最會偷懶,謊話說過不隻一回,有時偷溜到前堂去看歌舞,有時則跑到別的大娘處蹭吃喝,一溜就是一兩個時辰,事後問起來,一概裝聾作啞。我下狠心要遣她走,這婢子每每叩首哀求,我雖恨極,但也知她幹活還算伶俐,憐她年歲還小,想著再教導教導就好了。那晚……那晚……或許也是如此。不,她縱是有萬般壞處,奴家畢竟待她不薄,我想不通她為何要害我。”


    萼姬等人忍不住插話:“是啊,世子殿下,青芝可是葛巾的大丫鬟,葛巾若是遭了難,青芝頭一個會遭殃。主仆榮辱與共,下人沒有不盼著娘子好的。”


    “沒錯,即便葛巾娘子被毀容,也輪不到青芝當花魁。這丫鬟貪嘴虛榮,往日裏不知從葛巾娘子手裏得過多少好東西,就算是衝著那些好處,也會舍命護著娘子的。何況如果是她害了葛巾娘子,她事後怎會沒事人似的?”


    “可是青芝前幾日常發夢魘。”一個細小的聲音響起,“此事沃大娘她們都知道。”


    眾人把視線調過去,原來是與青芝同住一屋的綠荷。


    滕玉意一怔,那日抱珠和卷兒梨也說過這話。


    沃姬欠身向藺承佑行禮道:“奴家曾稟告過世子殿下,青芝大約七八天前開始發夢魘,隻說有鬼要抓她,整晚不安寧,醒來後問她原委,她卻一句不肯說。”


    賀明生“咄”了一聲:“葛巾被毀容已經是上月十八日的事了,論理青芝上月就該開始發夢魘了,又怎會七八天前才發作?世子,青芝日日服侍葛巾,她敢假扮厲鬼的話,一開腔就會被葛巾聽出來。”


    “急什麽?我的話還沒問完。”藺承佑回到桌後,令人將一包物事呈上來,“青芝似乎很喜歡吃櫻桃脯,她死的那日,嚴司直曾在她房裏搜到過一包未吃完的櫻桃脯。”


    打開那包東西,酸腐之氣頓時彌漫開來。


    藺承佑敲了敲桌:“抱珠何在?”


    抱珠怯生生從人群裏站出來,斂衽施禮:“見過世子。”


    “你是哪日撞見青芝吃這東西的?”


    “記不清哪日了,不過應該是葛巾娘子傷後不久,奴家推門進去時,青芝正要把那包櫻桃脯塞回枕下,結果不小心跌到地上,櫻桃脯灑落了一些,奴家瞥見下麵藏了不少珠玉物件。”


    萼姬瞠目結舌:“抱珠,你會不會看錯了,青芝一個粗使丫鬟,哪來的珠玉物件?”


    抱珠咬唇搖頭,表示自己並未看錯。


    藺承佑拿起牙筒裏的竹箸,當眾往櫻桃脯下麵一攪,一下子就插到了底,顯然底下並未藏物件。


    “如你們所見,這裏頭除了發臭的櫻桃脯,別無所有,青芝如此貪嘴,巴巴地買了櫻桃脯回來,又怎會放餿了都不吃?所以抱珠沒看錯,這東西是用來遮人耳目的,然而前幾日嚴司直帶人搜下來,青芝房裏一件值錢的首飾都沒有,這就奇怪了,那些物件究竟去了何處?”


    五道聽到現在,終於按耐不住了:“是不是有人在青芝死後,把她房中的東西給拿走了?老道就說嘛,青芝絕不是自盡,凶手害死了青芝,又怕自己露出馬腳,所以才急著掩瞞痕跡。”


    藺承佑慢悠悠道:“先不論青芝到底怎麽死的,單從葛巾娘子在床底下找到魏紫的靺鞨寶來看,有人不但毀了葛巾娘子的容貌,還想把此事嫁禍到魏紫娘子的身上。如幾位假母所言,葛巾被毀容,青芝隻會跟著遭殃,青芝肯背叛自己的都知娘子,定是因為有人許了她更大的好處。所以青芝明明癡懶,那日卻主動提出要打掃房間。她假裝不經意在床底下發現了靺鞨寶,讓葛巾娘子誤以為魏紫娘子是凶手。”


    堂上轟然,這話的意思大家都聽明白了,謀害葛巾的可能不隻青芝一個,青芝在明,那人在暗。


    滕玉意給自己斟了杯蔗漿,好一出一石二鳥之計,同時除掉葛巾和魏紫,能獲利的隻有那一個人。


    她透過杯盞上沿打量那人,然而那人麵若無事,不知是問心無愧,還是料定藺承佑查不到自己頭上。


    藺承佑諷笑道:“可惜青芝很快就死了,此事死無對證,要想弄清原委,還得從頭一樁樁查起。方才阿炎說,青芝每月出樓三回,可是像青芝這樣的婢女,往往忙到晚間才有機會出樓,那時候平康坊的坊門已經關閉,頂多在坊內轉一轉。我不知青芝往何處消遣,隻好把平康坊裏的店鋪和酒坊都走了一圈,好在這麽一找,倒讓我找到了一些好東西。”


    他拿起條案上的一堆票據: “青芝每回出樓,大抵是三件事:1、買酒食;2、托人打探消息;3、偶爾也去寄附鋪當東西。那家寄附鋪就在平康坊,青芝先後當過四樣物件。


    “第一回是一隻銀絲臂釧,第二回是一隻珊瑚耳鐺,第三回當了一隻施銀鉤。因為每回都缺了另一隻,寄附鋪的主家猜到東西來路不明,收倒是肯收,卻隻肯給青芝一兩百錢,青芝也不還價,笑嘻嘻收了錢就走。”


    都知們聽得驚怒交加:“原來我們丟的那幾樣首飾,是被青芝給偷的,這婢子看著癡傻,實則會盤算,這些首飾不甚打眼,等我們察覺都過了好些日子了,再疑也疑不到她身上去。”


    藺承佑從手邊那堆箋紙裏抽出一張:“第四回青芝有長進了,當的是一根四蝶攢珠步搖,這算是她偷過的最貴重的首飾了,寄附鋪的老板破天荒給了青芝兩緡錢。不過奇怪的是,青芝沒幾日又把它贖走了,而且在那之後,她再也沒去當過東西。”


    滕玉意目光一定,這可真有意思,既然偷了去賣,為何又贖回來?


    藺承佑道:“此事耐人尋味,我請寄附鋪的主家把那根步搖依樣畫了下來,你們看看這是誰的首飾。”


    賀明生同幾位假母近前一瞧,那步搖花樣類似牡丹,蕊色殷紅,花旁綴以四隻蝴蝶,飾以銀粉。


    “噫,這不是姚黃的步搖麽?”沃姬衝姚黃招招手,“你自己過來瞧瞧。”


    滕玉意端詳姚黃,哪怕是夜間臨時被叫起,她也是鬢若濃雲,色如春桃,裙帶衣裳紋絲不亂。


    姚黃款步走到條案前,俯身望向那幅畫,卻遲遲不答話。


    藺承佑諦視著姚黃,嘴邊浮現一抹笑意:“是你的麽?”


    姚黃睫毛一顫:“沒錯,是奴家的。”


    她聲音婉轉清悅,嬌滴滴如黃鶯出穀。


    萼姬和沃姬點頭作證:“錯不了,去年寧安伯的魏大公子送給姚黃娘子的,魏大公子善丹青,那日喝醉酒親自畫了花樣讓送到首飾鋪做的,長安城再找不出第二件了。”


    藺承佑正要開腔,幾位吏員同假母從後院回來了。


    “搜完了?”藺承佑問。


    “搜完了。”吏員捧著一方紈帕匆匆走近,“步搖就收在姚黃娘子的鏡台裏。”


    “有勞了。”藺承佑對幾位吏員道,拿起那根步搖與畫上對比,確認是同一枚。


    “你們猜青芝為贖回這根步搖花了多少錢。”藺承佑轉動著步搖,懶洋洋道,“足足一錠金。”


    諸人驚詫變色,這可不是小數目。


    “青芝完璧歸趙,把它放回了姚黃娘子的鏡台裏,先不說她哪來的一錠金,就說她好不容易偷出來的東西,為何願意還回去?”


    姚黃麵色安恬:“世子令人搜查奴家的房間,原來是為了找這個?奴家連這枚步搖曾丟過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你這問題。”


    藺承佑從案後起了身,悠然道:“賊偷了東西又還回去,隻有兩種可能:一是自願;二是被迫。不論青芝是自願還是被迫,從她當掉此物到贖回來,短短幾日一定發生了些不尋常之事,青芝和你達成了某種默契,她把東西還給你,而你幫她瞞下此事。”


    姚黃用紈扇抵唇,輕聲笑道:“世子真會說笑。奴家與青芝素無交情,若非她墜井而亡,奴家至今記不住她的名字,這丫鬟瘋瘋癲癲的,偷了奴家的東西又贖回來,想是得知這步搖並非尋常的首飾,怕事發後會被活活打死,嚇得趕緊贖回也不奇怪。至於那一錠金,指不定她從哪裏偷來的。”


    藺承佑負手仰頭想了想:“說得有點道理,光憑她偷了東西又還回去,的確證明不了什麽。所以我和嚴司直又去對麵的果子行打聽近兩月都有誰買過櫻桃脯,店家說彩鳳樓有頭臉的娘子從不親自出來采買,想吃什麽隻需讓人送張條子出來,他們自會裝裹好了送進樓。我和嚴司直讓店家把往日的采買單拿出來,發現你上月曾買過一大包櫻桃脯。”


    姚黃吃吃輕笑:“奴家吃櫻桃脯怎麽了?這東西街衢巷陌到處都是,又不是隻有青芝能吃。”


    “可是單子上列得明明白白,最近半年你隻買過那一回櫻桃脯。”


    姚黃氣定神閑:“回世子的話,奴家雖不大喜歡吃甜食,但奴家處常有客人來訪,想是哪位公子想吃櫻桃脯,奴家臨時讓人去買的。都上月的事了,奴家哪還想得起來。”


    “不妨事。”藺承佑耐心地抄起案上的一本賬冊,“你想不起來,我們幫你想,你買櫻桃脯是上月初二,巧在青芝正是這一日贖回了你的步搖,從那日你們賀老板的賬冊來看,你那日稱病在房,並未款待客人,我倒想問問,你那一大包櫻桃脯是買給誰吃的?”


    姚黃以手抵額思忖了片刻,忽然點點頭道:“奴家想起來了,那日我在病中,不知為何突然想吃櫻桃脯。病中之人口味刁鑽,從前嫌棄的東西,指不定一下子饞得不得了,記得當日奴家買回來吃了一多半,連晚飯都沒吃。”


    滕玉意旁觀到現在,早已是疑團滿腹,姚黃油鹽不進,想是吃定藺承佑拿不出確鑿的證據,而光憑藺承佑查到的這幾點,的確無法證實姚黃曾收買過青芝。


    青芝已經死了,再這樣不痛不癢地問下去,隻會促使姚黃把自己的說辭修補得天衣無縫。


    滕玉意眼梢瞟了下,藺承佑做慣了貓,為何今日會被老鼠唬住。


    藺承佑嘖了一聲:“虧我以為你感激青芝還簪之舉特買了她愛吃的櫻桃脯。照這麽說,青芝不但什麽好處都沒撈到,還賠了一錠金進去。她如果是癡兒,這麽做倒也不奇怪,可是從我們查了這幾日來看,青芝非但不癡,還是個極有成算之人。”


    他頓了頓,打開條案上的卷宗:“那日青芝出事,我們曾把樓中人挨個叫去問話,提到青芝時個個說辭不同,但有些說法大致是一致的。


    “第一、青芝雖然又懶又饞,但手腳麻利,凡是推托不得的活計,她能很快幹完,從這一點看來,青芝並不癡傻。


    “第二、她近來似乎闊綽了不少,而且是在葛巾娘子出事前就闊起來了,不但上月起就不再偷東西去寄附鋪,還經常買酒食來吃——但青芝並未結識新朋友,這錢來路不明。


    “第三、青芝常說自己還有一個姐姐,因為當初被賣到不同的人牙子手中,就此失散了。青芝很在意這個姐姐的下落,平日總念叨此事。”


    沃姬揉了揉蓬亂的發鬢:“世子殿下,奴家常說青芝糊塗,這話還沒冤枉她,青芝哪來的姐姐,有也隻有一個死鬼妹妹。奴家當年從人牙子手中買下青芝時她才七歲,身契上寫得明明白白,她是滎陽人,因阿爺獲罪被罰入罪籍,底下隻有一個妹妹,出事的時候她妹妹早跟阿娘一道病死了。”


    藺承佑:“她何止說自己有個親姐姐,還說自己跟前店主的小妾是同鄉,那小妾姓容,是越州人士,滎陽與越州相去何止千裏。”


    “這瘋婢。”眾人竊竊私語,“平日就有些顛三倒四的,這話更是瘋得沒邊。世子殿下,這婢子性情古怪,她的話作不得真的。”


    “可我還真就把她的瘋話當了真。”藺承佑謔笑道,“青芝今年十五,被賣的時候八歲,想弄明白她是不是說謊,就得從七年前那位人牙子身上入手。”


    聽了這話,姚黃表情起了微瀾。滕玉意暗自打量姚黃,原來藺承佑在這等著,青芝無心中說過的一句話,藺承佑竟順藤摸瓜查了下去。


    哪知藺承佑話鋒一轉:“先不說人牙子的事,說回葛巾娘子被毀容那晚的情形,最大的疑團有兩個:那人如何潛進房中的?為何葛巾娘子聽不出那人是誰?


    “前者好說,提前藏在床底下就可以了,後者卻不通了,那人高聲喝罵,葛巾娘子理應聽得出那人的嗓腔,可她偏偏沒聽出來,這才是整樁事最不可思議之處。”


    葛巾淒惶接話:“奴家雖未聽出是誰,但內院門口每晚都有廟客把守,生人是闖不進去的,那晚害我的,隻能是樓中人!”


    見美道:“世子,老道聽聞坊市間有那等善口技的異人,女子能假裝男子說話,男子能假扮女子說話,假如那人善作口技,葛巾娘子聽不出來也不奇怪。”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 “所以彩鳳樓誰最善作口技?”


    眾人麵色大變,齊齊把目光落到姚黃身上。姚黃娘子不但善歌詠,還能學作猿鳴鳥叫,難得知情識趣,從不拿腔作勢,學禽鳥之音惟妙惟肖,常常逗得滿座歡然。


    葛巾娘子沒來之前,本是姚黃有望做花魁,花魁之名一旦傳遍長安,不出三年就能攢夠錢財為自己贖身了。


    姚黃含笑注視著藺承佑:“世子的話叫人聽不懂,奴家是會些粗淺的口技,可是那晚奴家與寧安伯的魏大公子去了曲江賞燈會,翌日才回城,隨行之人不在少數,個個可作證,世子可找當晚的人問話,奴家不怕再查證一回。”


    “你不在樓裏,青芝卻在。她負責躲在床底下害人,你負責置身事外。那陣子樓內鬼祟作亂,人人談之色變,青芝假扮成鬼魅抓傷葛巾,正可謂天衣無縫。你和她連戲詞都設計好了,‘賤婢,敢勾引我夫君’,有了這句戲詞,連青芝都能摘出去了。”


    “等等。”萼姬忍不住道,“世子殿下,懂口技的是姚黃,又不是青芝,假如是青芝所為,葛巾怎會被蒙混過去?”


    藺承佑道:“自是因為青芝也會口技。”


    眾人一震,賀明生目瞪口呆:“世子,這怎麽可能?如果青芝會口技,早該有人知道了,難不成你想說,姚黃臨時教了青芝口技?”


    姚黃隻是微笑:“世子殿下,口技最重天資,並非一味苦學可得,即便有天賦,學起來至少三年才有長進,奴家平日與青芝連話都未說過,此事從何說起。”


    藺承佑一哂:“我也很想知道原委,所以把彩鳳樓所有人的籍貫都找來看了一回。青芝籍貫滎陽,卻自稱與越州人是同鄉,我沒發現彩鳳樓有滎陽人,倒找到了一個籍貫越州的,此人七年前被發賣,身契上寫她有一個妹妹,可惜沒等發賣,此人的妹妹就因病夭亡了。


    廳內鴉雀無聲,有幾個與姚黃相熟的娘子,漸漸露出惶駭的眼神。


    “此人的爺娘原是越州府的曲部樂工,善歌詠,工琵琶,擅長口技,會發異聲,膝下一對女兒也承襲了爺娘的本領,小小年紀便能巧變音色。這對姓聶的樂工夫婦因七年前江南的李昌茂叛亂案獲罪,沒多久死在獄中,小女兒病死,大女兒也被發賣,也就是如今的姚黃娘子。


    “聽到這是不是有點耳熟?青芝也是七年前被發賣,不同之處就是一個籍貫滎陽,而一個籍貫越州。可是青芝不承認自己有妹妹,卻堅稱自己有個姐姐,她聽說前店主的小妾是越州人,忙說自己與容氏是同鄉。由此看來,青芝從未放棄過找尋姐姐的下落,平日攢下來的錢,也常用來托人打探消息。皇天不負苦心人,就在上月初二,青芝與自己的親姐姐相認了,而這個人,正是姚黃。”


    五道看看藺承佑又看看姚黃,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哪怕青芝突然死而複生,也不會比這件事更讓他們震驚。


    滕玉意險些打翻盞裏的蔗漿,本以為姚黃收買了青芝,原來二人竟是姐妹。姚黃貌美明麗,青芝卻膚色粗黑,把兩人放在一處,任誰也想不到姚黃是青芝的姐姐。


    可如果仔細端詳,會發現兩人的眉眼確有些相像,隻不過姚黃氣度嫻雅,另一個卻行止粗鄙,若非刻意比對,實難發現二人有掛相之處。


    賀明生和萼姬張大了嘴不知如何接腔,沃姬吞了口唾沫,率先打破沉默:“世子殿下,姚黃真是青芝的親姐姐?”


    藺承佑唔了一聲:“姚黃的身契上寫得明明白白,她本姓聶,小名阿芙,妹妹叫阿蕖。被賣的時候姚黃已經十歲了,青芝也滿了八歲,對二人而言,兒時的記憶早已銘肌鏤骨,籍貫忘不了,學過的口技更忘不了,所以哪怕姚黃娘子已是長安聞名遐邇的都知娘子,隻要有機會,她還是會忍不住展露口技,想來一為懷念雙親,二怕自己忘了這門絕學。青芝雖然從未表露過這一點,但她幼時就能與姐姐齊作異聲,即便這幾年技藝生疏了,學一把中年婦人的嗓腔也不在話下。”


    葛巾尖錐般叫了一聲:“真是你?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為何要這樣害我!”


    魏紫氣得蛾眉倒豎,踉蹌起身奔向姚黃:“我與你素日交好,你與青芝裏應外合害了葛巾還不夠,連我都不放過?你明知我丟了靺鞨寶不敢報官,到時候一定百口莫辯,你卻故意讓青芝偷了這東西來陷害我!”


    姚黃麵上雖維持鎮定,腳步卻下意識往後退,魏紫鐵了心要抓住她逼問,廳裏亂成了一鍋粥。


    賀明生跺了跺腳:“還不快攔住她們。”


    沃姬和萼姬急急忙忙擁上去,嚴司直沉著臉一拍桌:“夠了!”


    衙役們應諾一聲,拔刀衝入堂中,眾人瞥見那雪光般的刃光,立時安靜下來。


    藺承佑等鬧得差不多了,舉起手中的票據慢悠悠道:“估計青芝做夢也想不到,她苦尋多年的姐姐就在彩鳳樓裏,她偷東西去典當,用換來的銀錢托人打探消息,起先她專挑不起眼的物件下手,幾回下來無人察覺,於是她膽子越來越大,最後一回偷到了自己姐姐頭上。票據上寫她臘月二十七去當了步搖,上月初二就贖了回來,估計就是這幾日,青芝無意中發現你是她姐姐。


    “仵作驗屍發現青芝身上有幾處胎記,姐妹間要想確認身份並不算難事,相認之後青芝把步搖拿回來,而你破天荒買了自己不愛吃的櫻桃脯給青芝,我猜青芝用來贖步搖的那錠金就是你給的,因為那根步搖是寧安伯的魏大公子單獨為你打造的,長安僅此一根,一旦流落到坊間,很快就能知道原主人是誰,魏大公子與你正打得火熱,就算你不追究,魏大公子也必定會嚴查,到那時候查到青芝頭上,她勢必逃不掉一頓重罰。


    “你為了保住青芝,主動出金讓她把東西贖回來,而她也肯聽你這個姐姐的話,自那之後再也沒偷過東西。”


    姚黃柔聲歎了口氣:“奴家竟不知世子殿下如此會編故事,一會兒說奴家與青芝是姐妹,一會兒說奴家自己出資贖回步搖,可事實上我與青芝從未有過交往,彩鳳樓人人都可作證。”


    藺承佑聞言一笑:“是,你和青芝相認之事沒人知曉,是因為你們一直暗中來往。彩鳳樓生意日隆,儼然有成為長安第一大妓館之勢,你們主家為了吸引更多賓客,決定從眾都知中選出一位花魁,日子越來越近,葛巾卻壓過了你的風頭,你日夜想著如何勝出,無奈一直想不出良策,認了青芝這個妹妹後你突然有了主意,讓她扮成厲鬼害人,而你大張旗鼓同魏大公子去城南遊玩,為了不讓人懷疑到青芝頭上,還讓她變聲裝成中年婦人。


    “因此我雖一早就看出葛巾的臉是被人劃傷的,卻始終都沒懷疑過青芝。因為葛巾總不會連自己的貼身丫鬟都分辨不出,而正是葛巾的證詞,讓彩鳳樓的人堅信是厲鬼所為。”


    眾道點頭:“這也就說得通了,青芝為何肯跟別人聯手害自己的都知娘子,原來那不是外人,而是自己的親姐姐。隻要毀了葛巾娘子的容貌,再嫁禍於魏紫娘子,姐姐就會順理成章做花魁,不消幾年就能為姐妹兩人贖身,青芝當然肯冒這個險。”


    “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沒人懷疑到你們姐妹頭上。”藺承佑踅過身,“相認之後你經常給青芝銀錢,青芝因此手頭漸闊,不久二怪作亂致使彩鳳樓被封禁,你怕夜長夢多,依然讓青芝把偷來的靺鞨寶扔到床底下,等到葛巾發現此物,自會懷疑魏紫。”


    姚黃無奈苦笑:“世子殿下說到現在,竟是一件證據都無。說來說去,無非是說青芝是奴家的妹妹,但身契上寫得明明白白,奴家雖是越州人不假,妹妹卻早在七年前就死了,憑空給奴家安上個妹妹,恕奴家不敢領受。”


    藺承佑乜她一眼:“你說的沒錯,青芝一死,此事死無對證,加之七年前的人牙子找起來不易,你自是有恃無恐。那日盤問完樓中眾人,我和嚴司直得知青芝在櫻桃脯底下偷藏首飾,就到附近的首飾鋪查問。青芝此前從未去買過東西,但就在上月初七,也就是與你相認後不久,她突然到坊裏的首飾鋪打了一對金臂釧,十日後她把金臂釧取了回來,連同你給她的幾樣首飾,一並藏在櫻桃脯下麵,事後她經常拿出來把玩,還因此被抱珠撞見過,可惜青芝遇害之後,這對金臂釧也不見蹤影了。”


    姚黃先還神色緊張,聽到最後一句眉心驀然鬆開。


    葛巾和魏紫看得心頭火起,忿忿道:“世子殿下,這幾日人人困在樓中,姚黃也不例外,如果真是她拿走的,臂釧必定還在樓中,隻要找出這東西,不怕她不認罪。”


    藺承佑惆悵搖頭:“說是封禁,其實廚司的夥計日日出去采買,隻需把東西悄悄扔到篚筐裏,帶出樓並不難,我估計這對臂釧已經落到某個市井之徒手中了,而且據首飾鋪留下的記錄,那對臂釧並未雕鏤特殊樣式,長安人口繁多,想找出一對平平無奇的金臂釧又談何容易。”


    五道嚷起來:“聽說臂釧不比旁的首飾,窄了不合適,粗了會從臂上滑落下來,所以首飾鋪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定製臂釧的時候必須同時附上尺寸,青芝既是定做臂釧,自然也不例外,我看樓裏幾位都知身材各異,或豐腴、或纖巧,手臂粗細想必也不同,青芝究竟是給誰定做的,一查就知道了。”


    萼姬和沃姬哭笑不得:“道長說笑了,臂釧雖有尺寸之說,但可調高調低,而且娘子們的胖瘦並非恒數,就算與某個人胳膊尺寸相符,也沒法咬定就是給那人做的。”


    姚黃用帕子輕摁嘴角,麵色越發安然。


    滕玉意觀賞著姚黃的神色,端坐這一陣,她四肢又開始發熱,好在練過一趟劍術,怪力還不至於到處亂竄。奇怪出事至今,絕聖和棄智始終沒露過麵,難道還在小佛堂底下打掃?藺承佑罰起自己師弟來可真不手軟。


    一腔火氣無處發泄,臨時跑出去練劍又不合適,既然這個姚黃齒牙鋒利,何不拿她出出火?


    滕玉意笑眯眯開了腔:“兩位大娘說得不錯,金臂釧幾乎人人都有,如果樣式普通,丟了之後光憑外表很難認出來,不過青芝以前經常偷別人的首飾,輪到自己做首飾了,我想她一定會防著這一點。“


    姚黃怔了怔,霍然把目光挪向滕玉意,也不知想到什麽,突然麵色大變。


    滕玉意盯著姚黃,唇角彎起個愉悅的弧度:“如果我是她,一定會在臂釧內側留下特殊的印記,如此一來,哪怕東西被人偷走或是不慎丟失,也能馬上找回來。世子殿下,你都查到那家首飾鋪了,想必早就知道青芝留下的印記是什麽吧。”


    這番話說出來,藺承佑笑了一下,滕玉意心裏一哼,他果然早就知道了,遲遲不肯說,無非是還沒玩夠貓逗老鼠的把戲。


    藺承佑絲毫不奇怪滕玉意能猜出來:“一隻臂釧內側刻了‘聶阿芙’,另一隻臂釧裏刻了‘聶阿蕖’,姚黃娘子,剛才你怎麽說的? ‘身契上寫得明明白白’。誰叫聶阿芙?你該不會連自己的本名都不認吧?”


    廳裏宛如投入一塊巨石,一下子掀起驚濤駭浪,諸人訝然低呼,無數道目光淩亂地射向姚黃,萼姬和沃姬駭然道:“姚黃?竟真是你?”


    姚黃死死咬住了下唇,麵色變得跟灰布一樣難看。


    藺承佑負手踱步:“你事事都料到了,唯獨沒料到青芝會背著你打下這對金臂釧,事後你雖在她房中搜到了此物,但因為急於清理罪證沒仔細察看臂釧內的刻字。


    “我想青芝之所以做這樣一對臂釧,是為了紀念你們姐妹重逢,她是個不肯忘本的人,從她執意說自己是越州人就能看出來。她盼著你能給二人贖身,所以樣樣都照著你說的做,你讓她毀葛巾的容,她就毀葛巾的容,你讓她嫁禍魏紫,她就嫁禍魏紫。你覺得她無用了,約她去後院的井旁敘話,她也不疑有他,哪怕被你推入井中也不敢大聲呼救。正因如此,明明事發時我們就在不遠處的小佛堂,卻沒能聽到半點動靜。”


    “不!”姚黃猛地抬頭, “阿蕖不是我害的,我跟她失散了七年,好不容易才相認,又怎舍得害她。”


    見天等人嚷道:“好哇,你總算肯承認她是你的妹妹了!”


    “花朵一樣的人兒,手段竟這般毒辣,害了兩位娘子還不夠,連自己親妹妹也下得了手。”


    姚黃頹然跌坐到地上,眼淚一瞬湧了出來:“不不不,不,阿蕖不是我害的。”


    她倉皇抬起頭,膝行朝藺承佑腳邊爬過去:“世子殿下,事到如今我沒什麽好瞞的了,你說的都沒錯,那些事是我做的,法子就像你說的那樣,先害葛巾毀容,再趁機嫁禍魏紫。我早就想脫離這樊籠,與阿蕖相認後更是日夜想著替二人贖身,花魁與尋常都知娘子不同,一年攢下的打賞不可勝數,要想逃出苦海,這是最快的法子,凡是平康坊的都知娘子,就沒有不想做花魁的。可一旦錯過了這一回,下一回就是三年後了,三年後我已是二十出頭,待到鶯老花殘之際,就更沒指望勝出了。”


    藺承佑長長哦了聲:“原來一個人的誌向要靠害人來實現,你毀壞葛巾容貌時可曾想過會毀了她一生?栽贓魏紫時可想過她跟你身世一樣可憐?你手段如此狠毒,卻口口聲聲說自己有苦衷,自己不覺得可笑麽。”


    葛巾捂住嘴,恨聲啜泣起來,頰上的疤痕被淚水淋濕,益發顯得殷紅可怖。


    姚黃目光慌亂並不敢直視葛巾,隻惶然伏下身子,一個勁地衝葛巾和魏紫磕頭:“姚黃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自我詭辯,自從鑄成了大錯,我日夜懸心無一夕好眠,如今我非但未能如願,連好不容易認回來的親妹妹也沒了——”


    她咬了咬牙:“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甘願伏法贖罪,欠兩位娘子的,唯有來世做牛做馬來還報了。”


    旋即衝藺承佑磕頭道:“方才我並非不肯認罪,而是知道一旦認了,就沒人替阿蕖報仇了。那日阿蕖一出事,我就知道她是被人所害,這麽多年的苦都熬過來了,好不容易盼到姐妹重逢,她怎會突然自尋短見?但那日世子和嚴司直都說阿蕖是自盡,我既無法言明我與她的關係,也無法把證據拿出來,可是世子殿下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痛苦地嗚咽起來:“阿蕖絕不是我害的……”


    藺承佑皺眉思量,姚黃害人不假,但青芝的死的確還有許多可疑之處,乍一看樣樣都是姚黃所為,細想卻覺得不對勁。到底是哪兒不對勁呢?


    姚黃隻當藺承佑鬆動了,忙又伏低身子淒惶道:“阿蕖死得不明不白,害她的人一定還在樓中,世子殿下,你智珠在握,隻有你能查出凶手是誰。”


    藺承佑道:“抬起頭說話。”


    姚黃驚喜地揚起頭來,忽見麵前橘光一耀,藺承佑指間彈出一顆瑟瑟珠,對準她的眼珠射過去。


    旁邊的人看得真切,不由低叫一聲,這一招出其不意,除非有身手絕不可能躲開,這下糟糕了,姚黃的眼珠子怕是保不住了。


    滕玉意暗吃一驚,姚黃已經鬆口了,全招是早晚的事,廳裏還有大理寺的同僚,藺承佑為何要射瞎罪犯的眼睛?


    姚黃表情刹那間扭作一團,然而身子仿佛定住了似的,一動也不能動。


    那顆瑟瑟珠去如流星,須臾就到了姚黃的眼睫前,眼看就要射中了,五道倏地從座位上跳起來,孰料珠子往回一彈,竟又縮回了藺承佑的袖中。


    姚黃身子篩糠般發抖,爛泥一樣委頓到地上:“世子殿下,我的話句句屬實,你為何不肯相信我?”


    “我信,我為什麽不信。”藺承佑走到姚黃麵前蹲下,“如果害青芝的另有其人,那人得知你是青芝的親姐姐,遲早也會對付你,目下我和嚴司直都在,那人不敢輕舉妄動,你想活命的話,就盡快把知道的全說出來。”


    姚黃睫毛尖端還掛著淚水,臉上卻飛快地露出驚喜的笑容:“好,那我就長話短說。我雖常給阿蕖銀錢,但因為怕惹人懷疑從未給過她首飾,如果不是今日聽抱珠說起,我也不知道阿蕖私下藏了東西,而且她死前我從未去過她房間,那些東西絕不是我拿走的——”


    她話音未落,眸底忽然染上一層詭異的靛藍色,藺承佑麵色一變,急忙抬手封住她的大穴,又飛快從袖中抖出一粒藥丸,卡住她下頜塞入她口中。


    可是那東西詭異莫名,哪怕藺承佑出手如電,終究晚了一步,姚黃抽搐著倒在地上,很快就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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