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珠前腳剛走, 絕聖和棄智後腳就來了:“王公子,我們打算去小佛堂借點符紙來用,天色不早了,你要不要同我們一起去?”


    兩人蔫頭耷腦的, 估計還在為下午的事不安。


    滕玉意是個閑不住的人, 打從知道屍邪和金衣公子的要害在哪, 就一直琢磨著做些什麽,聽說要去見五道, 很痛快就應了:“走吧。”


    進門就看見小佛堂裏散亂堆放著許多竹簡, 東明觀五道正埋頭找東西。


    “咦,王公子怎麽也來了?”見喜推開腳下那堆包袱,笑嘻嘻道,“快請坐。”


    絕聖和棄智問:“前輩們下午去了何處?晚輩前樓後苑找了許久。”


    “我們能去何處?還不是跟世子待在一起。”


    絕聖棄智一驚:“跟師兄待在一起?”


    見仙瞧他二人神情,捧腹大笑起來:“難怪你們師兄沒事就罵你們,小腦袋瓜裏整天都在想什麽?”


    見樂把手中卷帙扔到旁邊,哼哼道:“別光顧著笑他們, 藺承佑叫你過去時,你不是也屁顛屁顛地以為有好事?”


    見仙眼睛一斜:“你又知道了?扶正黜邪對貧道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我不該高興嗎?”


    滕玉意早就覺得下午的事不對勁,聽了這話倒也不奇怪:“各位上人幫著世子除祟去了?”


    “算不上除祟,早上那個青芝不是死得稀奇嘛,世子懷疑樓裏混進了邪祟,下午叫我們過去幫忙。”


    見美接過話頭:“那東西半人半祟,被屍邪操控卻不自知, 平常的識鬼法是驗不出來的,隻能用不尋常的法子來試。”


    絕聖和棄智腦中白光一閃,師兄讓人準備那麽多浴斛, 原來是為了這個。


    “師兄把讓樓裏的小娘子叫過去,是想找出妖邪?”


    “不然呢?”


    絕聖和棄智窘迫地抓了把頭發,虧他們說了一堆不知輕重的話,師兄估計要氣死了。


    滕玉意撇撇嘴,也不能怪絕聖和棄智想歪,藺承佑瞞著別人也就算了,連兩個師弟都瞞在鼓裏,聲勢弄得那樣大,被人當作淫徒也無可厚非。


    “師兄該不會是把陰指符融到浴湯裏了吧。”


    “沒錯,那東西雖說已經半人半鬼,但還留有一半心性,有重金作餌,必然會想法子在水裏閉氣,但她既為屍邪所用,七竅早已被陰氣鑽了空子,隻要在浴斛裏泡得稍久些,就能露出破綻。”


    滕玉意好奇道:“所以找到那人了麽?”


    “沒有。”五美困惑地歎氣,“這法子用來試半陰半陽之人曆來萬無一失,可今日逐一試下來,竟無一個有異。”


    棄智蹲下來托腮思忖:“樓裏的娘子都查遍了麽,會不會漏了什麽人?”


    見天搖頭:“世子把樓裏負責掃灑的婆子都叫去了,連賀明生都被逼著在湯裏泡了一晌,老老少少查了一圈下來,始終沒能發現誰有異。”


    見美朝滕玉意一指:“也不盡然,王公子她們不就沒過去試水麽?”


    “那是因為她們三個不可能是傀儡。”見樂翻開手中的竹簡,“你們別忘了,卷兒梨和葛巾娘子曾被妖邪擄走,好險才救回來,王公子則被屍邪追襲了兩次,屍邪如果隻想讓她們做傀儡,不必如此麻煩,大不了喂她們吃點唾沫就好了,保管乖乖聽它的話。”


    滕玉意一驚:“屍邪把人變成傀儡的法子就是喂唾沫?”


    見樂拍腿大笑:“是不是很惡心?它的唾沫很寶貴,輕易不給人用,但隻要喂上一口,即便那人麵上與常人無異,身心卻被-操控得死死的。”


    滕玉意一個激靈,照這麽說,那晚在成王府淪為傀儡的幾個人,豈不是都吃過屍邪的唾沫?她想起那位南詔國的顧憲,他醒來若是知道自己被屍邪喂過口水,怕是會惡心到個把月吃不下飯吧。


    “唾沫喂得多,被-操控的日子長。唾沫喂得少,被-操控的日子短。這法子粗暴直接,弄來的傀儡也很聽話,就算最後被屍邪剜心,傀儡也不會有怨憤之氣,所以屍邪絕不會取傀儡的心,能被它取心的,一定是神智清醒之人,因為隻有這種人才有七情六欲,才能被屍邪的幻境折磨得痛苦不堪。”


    見喜道:“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上回卷兒梨和葛巾被救回來後,馬上就被喂了清心丸,對淪為傀儡已久之人,此丹效用不大,但如果剛被屍邪操控,一粒就可以讓她們清醒。”


    滕玉意暗暗點頭,怪不得藺承佑那麽痛快就答應放走卷兒梨,原來壓根就沒打算叫她進去試水。


    她裝作不經意道:“既然該試的人都試過了,是不是說明樓裏並未藏邪祟?那麽青芝的死也就無甚可疑了,就是投井而亡吧。”


    見天把嘴撅成一個花骨朵:“早上我也瞧了,單看青芝的屍首,分明就是嗆水而亡。倒是世子蹲在青芝屍首邊看了一陣,似在青芝的衣裳上發現了什麽,但井邊既無邪祟跡象,也無布陣過的遺痕,沒等我仔細察看屍首,法曹就聞訊趕來了,再之後就把我驅到一邊,不許我靠近了。”


    見仙困惑道:“這麽說世子一定發現了什麽,為何一字不肯提呢?”


    “世子多半有他的顧慮,我隻奇怪青芝若是被人所害,凶手為何就不能再等幾天?非得趁我們和世子都在的時候下手,就不怕露出馬腳?”


    滕玉意想了想,彎腰把腳邊的竹簡撿起來:“想來已經到了非下手不可的地步了。青芝不死,那人的把柄隨時會被抖出來,青芝死了,你們未必查得出真相。我猜凶手賭的就是這個。”


    就聽門外有人道:“王公子不在自己房裏待著,跑到我們這來串門來了?”


    眾人一扭頭,外頭進來個錦衣玉冠的少年,不是藺承佑是誰。


    絕聖和棄智好似被火燙了屁股,一下子從地上彈起:“師兄。”


    藺承佑背著箭囊,鬢角上似乎有汗,進來後瞟了滕玉意一眼,隨手將手中的東西扔到條案上。滕玉意瞄過去,小小的一包,也不知裝著什麽。


    眾道奇道:“世子,你這是去哪了?怎麽看著像剛跟人交過手?”


    藺承佑道:“正要跟你們說呢,關於青芝——”


    忽然轉向滕玉意,笑道:“王公子,天色不早了,我這兒不方便留你,請回吧。”


    滕玉意正奇怪藺承佑為何主動提起青芝,一看他戲謔的目光就明白了,無非在外頭聽到她的那番話,知道她好奇此事,故意起個頭卻不往下說,逐客令一下,她縱是百爪撓心也得離開。


    棄智為難道:“師兄,已經入夜了,屍邪隨時可能闖進來作祟,王公子一個人待在房中恐怕不妥當,要我們同她一起回去麽?可我們還想同師兄多待一會。”


    “你們是得留下來,從今晚起,好好跟我學學規矩,省得被人攛掇幾句,就連自己是青雲觀的弟子都不記得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笑容可掬,但眸色沉沉,像染了一層寒霜似的。


    絕聖嚇得一縮脖子,忙示意棄智別再說話了,沒看到師兄還在氣頭上嗎,一進來就找滕娘子的麻煩,他們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滕娘子再不濟還有師兄給的玄音鈴,屍邪真來了的話,滕娘子一搖鈴鐺師兄就能趕過去。


    可滕玉意非但不走,反而笑盈盈坐下了:“世子,我來是因為有要事要相告,好不容易等到世子露麵,沒承想世子剛來就趕我走。我走倒也沒關係,但事關如何除去屍邪,不說恐會誤事。”


    藺承佑故作驚訝道:“我倒不知王公子還會除邪,真有對付屍邪的好法子,你自己就能自保了,用得著青雲觀和東明觀相護麽?”


    “我也是下午才得知此法,如能依法妙用,或許真能順利除去屍邪。”


    藺承佑一個字都不信,屍邪可是邪中之王,多少道法高深的前輩對其無計可施,滕玉意這幾日困在彩鳳樓中,上哪去打聽妙法。此女詭計多端,稍不留神就會被她算計,下午才為了維護自己的人攛掇絕聖和棄智跟他鬧,論拱火簡直是第一名,此時無事過來獻殷勤,誰知又在盤算什麽。


    換作平日,他有的是工夫跟她周旋,目下他又累又餓全無心思。


    不就是不肯走麽?他有的是法子治她。


    他掉頭往另一側走,邊走邊摘下背上的箭囊。


    滕玉意先還等藺承佑追問,看著看著就發現不對勁了,側堂放著一副厚實的茵褥,看著像夜間眠臥之處,這兩日藺承佑為了方便捉妖,估計都睡在佛堂裏的褥子上。


    藺承佑走到茵褥前,懶洋洋往前一倒:“這幾日我累壞了,晚上還有得折騰,先將就歇一歇。”


    眾道吃了一驚。


    滕玉意臉一紅,霍然起了身。


    藺承佑笑得又痞又壞,翻了個身坐起,作勢要脫靴:“王公子別走啊,不就是受累觀摩本人睡相麽,我是絲毫不介意的,就怕傳出去對王公子的名聲不好。”


    滕玉意暗暗咬牙,背對著藺承佑,快步往外走:“這法子當年成功降服了南詔國的屍王,無關道術算是另辟蹊徑。可惜世子不想聽,我又何必多說,也罷,那我就告辭了。”


    藺承佑本來也沒真打算寬衣解帶,不過做做樣子嚇唬滕玉意罷了,聽她提起南詔國屍王,手上動作一頓,難道她真知道什麽好法子?


    他忙笑道:“王公子別忘了,屍邪要是不落網,頭一個遭殃的就是你。”


    滕玉意也笑了起來,腳下步伐卻不停:“即便我死了,世子不是還得對付屍邪麽?明明有現成的好法子,世子自己不想聽。橫豎你們神通廣大,估計也不指望旁人幫著獻策,了不起多折騰幾回,總有一日能降伏二怪。”


    藺承佑咳嗽一聲,用眼神示意絕聖和棄智攔住滕玉意。


    絕聖和棄智硬著頭皮追過去:“王公子,請留步。”


    滕玉意繞過二人朝外走:“不必留,你們師兄冒犯我在先,除非向我賠禮道歉,否則我一字都不說。”


    絕聖和棄智忙又圍上去,奈何滕玉意鐵了心要走。


    程伯聽到動靜,進來擋在絕聖和棄智前頭,和顏悅色道:“兩位道長,煩請讓路。”


    絕聖棄智愣了愣,程伯是滕府的忠仆,麵上謙恭隨和,實則沉毅有謀,若再硬攔著滕娘子不讓走,勢必傷和氣。


    兩人束手無策,求助似的看向藺承佑。


    眾道平日能言善辯,此時卻促狹地保持沉默,人是藺承佑得罪的,收場是不是也得他自己來。


    藺承佑早已起了身,笑著踱近滕玉意:“王公子,你用過膳了嗎?”


    滕玉意挑了挑秀眉,憑藺承佑那驕矜的性子,要他低頭認錯,怕是比登天都還難,突然問起這個,無非想把剛才的事輕描淡寫揭過去。


    她淡淡道:“閣下提醒我了,我正要回房用膳。”


    說完再次邁開腳步。


    “這麽巧,我也餓了。”藺承佑臉皮極厚,含笑攔住滕玉意,“我擔心二怪晚上闖進來,才令賀老板準備了一大桌酒膳,若王公子願意賞光留下來吃飯,我再讓他們送些王公子愛喝的龍膏酒來。”


    滕玉意眼波一動,藺承佑倒是能屈能伸,大概是吃定了她會心動,竟拿龍膏酒來同她講和,這酒太奢貴,再舍得花酒錢也不能日日喝,她承認她心動了,何況她原本也沒存心要走,於是作出勉為其難的樣子說:“ 幾壺?”


    藺承佑諦視著滕玉意,此女一雙眼睛烏溜溜水靈靈,一轉就是一個壞主意。早料到她會得寸進尺,果然就來了,她是吃準了他想知道那法子,所以才有恃無恐。


    若在往日,敢有人這樣要挾他麽?不等那人算計他,他早讓對方吃盡苦頭了。可惜屍邪太狡詐,他可不想錯過任何一個對付這東西的機會。再說剛才自己也算輕薄了她,她這種性子,自是不肯輕易作罷,不就是幾壺酒麽,隻要能打聽到有用的線索,她愛喝給她喝好了。


    “既是我做東,王公子想喝幾壺就喝一壺。”


    滕玉意展顏一笑:“世子一番美意,王某不便推卻,程伯,難得世子盛情款待,你把霍丘叫來,今晚我們主仆就在此處用膳了。”


    絕聖和棄智高興壞了,一個樂嗬嗬要到前樓叮囑廚司置備膳食,另一個忙著抹拭茵席。


    藺承佑拉住棄智,把剛才擱在案上的那包東西遞給他:“讓廚司把這個煮了湯送來,你在旁邊盯著點。”


    見天等人抻長脖子一望,頓時愕然失色:“火玉靈根!”


    滕玉意納悶,何謂火玉靈根?


    眾道一窩蜂圍到了藺承佑身邊,邊看邊嘖嘖稱奇:“還真是火玉靈根。‘玉池清水灌靈根’,從來隻在《文清玉散經》上見過這名字,今日算是開眼了,都說這東西當年被焰明尊者從婆羅國引來,用道法栽下,曆經寒暑,數十年才能得一株,喝了不但能卻病延年,還有禦邪之效。”


    見天興致勃勃衝滕玉意招手:“王公子快來,知道你出身名門,素來見識不凡,但老道敢打賭,這東西你絕對沒見過。”


    滕玉意走過去仔細打量,隻見藺承佑手心托著一盞碩大的蕈傘狀的東西,乍眼看去像是靈芝,但這東西分作兩色,頂上的冠子色如赤火,底下的根莖卻玉瑩光寒,一紅一白,交相輝映,有如冰火兩重天。


    絕聖和棄智摸摸腦袋:“原來師兄剛才弄這個去了,吃了這東西,是不是對付屍邪的時候也能容易些?”


    藺承佑說:“沒那麽神,但也有些護身的效用,喝下此湯,心脈即被藥氣相護,哪怕被邪祟所傷,也能僥幸不死。可惜藥性甚短,頂多能維持三日。”


    “三日足夠了。”眾道正在興頭上,哪管得了那麽多,“這些年不知多少人想找火玉靈根,可惜那本經書亡佚了半本,世人既不知其種在何處,也不知如何服用,今日知道了,原來要做了湯來喝。世子,這般罕物,你從何處得的?”


    說完才覺得這話多餘,這等珍草外頭哪見得到,料著是宮裏弄來的,再說以藺承佑這踢天弄井的性子,隻要他有心搜羅,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深山的仙草、水底的赤蛟,就沒有他弄不到的。


    藺承佑道:“二怪蟄伏了整整兩日,城內外全無動靜,此事太不尋常,推算出陣之日,它們至遲這兩日就會來找麻煩,為求萬無一失,我特意讓人去取了這東西來。棄智,送到廚司去吧。”


    眾道喜出望外:“好好好,誰成想有生之年能喝一回火玉靈根熬的湯。”


    棄智千珍萬重地捧著火玉靈根走了,大夥忙著一起收拾小佛堂,沒多久把當中一大塊收拾出來了,隻是廚司慢得很,等婢女們擺放完碗箸離開,膳食還未送來。


    眾人繞著條案坐下,座次也不分尊卑了,程伯和霍丘百般推拒,怎奈五道死活要拉他們一起坐,眼看藺承佑和滕玉意都無異議,隻好叨陪末座。


    如此一來,堂內熱鬧非凡,門窗洞開,抬眼就能看見夜色中的園子,清風相護,圓月朦朧,一派陶情適性的景象。


    見樂美滋滋抿了口龍膏酒:“王公子,你說的對付屍邪的那個法子是什麽,老道心裏像貓抓似的,你就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們吧。”


    滕玉意笑道:“當年南詔國的屍王為禍一方,降服它之人並非僧侶,而是兵營裏的士卒,這法子無關道術,說來平平無奇。”


    “平平無奇的法子,還無關道術?”藺承佑語帶謔意,“王公子該不會說他們拔了它一對獠牙吧。”


    滕玉意微微一笑:“正是如此,屍王專闖軍營,每晚都撲殺數十名軍士,後經巫師獻策,將軍令人找來兩根極為尖銳的利弦,把前頭做成勾子,一邊一個套住屍邪的獠牙,眾軍士齊齊發力,拔出了那對獠牙。”


    藺承佑麵色古怪,眾道也是驚訝無言。


    滕玉意目光從左到右掠過一圈,心裏泛起了疑惑:“這話有什麽不對麽?”


    藺承佑一哂:“王公子,這話你從何處聽來的?”


    滕玉意眨眨眼,程伯曆來穩重,絕不會在這種事上說謊,但為何藺承佑等人的神色這麽奇怪。


    “回世子的話。”程伯主動起身作揖,“這話是小人告訴公子的,當年小人有位故友叫譚勳,早年曾隨軍在南詔國駐紮過一陣,屍王的傳聞就是他回長安後與小人說的,據譚勳所言,屍王被拔掉獠牙後,當即化作了一灘膿水,此後再未有屍怪作亂,他言之鑿鑿,自稱親眼所見,但小人並未詳加打探,此事已過去了十年,今日聽諸位上人說起屍邪的獠牙,小人才記起有這麽一回事。”


    藺承佑與眾道對視一眼,席上出奇地安靜。


    滕玉意狐疑道:“哪裏不對勁麽?”


    藺承佑冷笑:“此話不通。”


    程伯神色有異:“世子,小人句句屬實——”


    藺承佑正色道:“程管事,並非疑你扯謊,但是無論屍邪還是屍王,獠牙是其要害,一旦被拔除,便會如你所說化作一灘膿水,它們為求自保,把一對獠牙修煉得固若岩石,火燒、刀斫、引雷、繩鋸,均不能損其一二,前人也試過用煉鐵做成細繩來拔除獠牙,最後一敗塗地,所以那位譚勳說用兩根琴弦就能做到,實難讓人相信。別說這法子至今沒人成功過,琴弦本就易折易斷,如何拉拔這等堅硬之物?”


    滕玉意胸口突突一跳,忽然想起前世害死她那怪人手中的絲線,看著極細,卻能削皮斷骨,隻不過一個是絲線,另一個是琴弦。


    “我看那個姓譚的就是瞎說。”見樂不滿道,“屍王的法力遠不及屍邪,說不定南詔人用什麽法子將其降服了,當地人卻以訛傳訛,鬧出了這等不經之談。”


    “是不是不經之談,找到這個譚勳不就成了。”藺承佑看向程伯,“程管事,此人現在可在長安?”


    程伯泰然道:“小人不知,聽說譚勳四年前因腰傷卸了職賦閑在家,一直住在城南的安德坊,但小人與他久無來往,也不知現下如何了。”


    “我讓人去打聽打聽,若他還在長安,這兩日就有消息了。”


    藺承佑瞟了滕玉意一眼,她從剛才起就不對勁,麵色煞白分明有心事。


    “王公子?”


    滕玉意掩袖喝了口酒,笑了笑道:“我算是聽明白了,這個故事裏最不通的就是那對琴弦,但如果世上真有這種鋒利至極的利器呢,哪怕細若雨絲,也能削皮斷骨,如能絞作一股,堅韌堪比神物,何不查一查這所謂‘琴弦’的來曆?假如查出屬實,何愁沒法子對付屍邪。”


    絕聖懵了一下,陡然想起那晚滕玉意給他們看過一張畫,畫上正是一根細若雨絲的絲線,這“絲線”該不會跟南詔國對付屍王的“琴弦”有關係吧。


    “細若雨絲?還能削皮斷骨?”藺承佑皺了皺眉,“我怎麽不知道有這種好物,王公子從哪聽來的?”


    滕玉意隱隱有些失望,居然連藺承佑都沒見過這種暗器,此事也太不尋常了,會不會那晚她看錯,她誤以為是暗器,其實隻是一根普通絲線,隻因那人功力高深才變成殺人利器?


    “我對兵器一竅不通。”她想了想答道,“這話還是前陣子來長安的時候,偶然聽臨近船上的旅人說起過,你們也知道,風阻船泊之時,俠士文人們常在舷板上飲酒清談,回京這一路走走停停,我也算聽了不少海外奇談。”


    見天問:“說的老道都好奇了,世上真有這種兵器麽,為何長安坊市裏從未見過?”


    藺承佑摩挲著酒盞邊沿,南詔軍營裏用琴弦拔掉獠牙或許是假,但屍王此後的確未再作亂是真,如果不是用這法子,又是怎麽降服屍王的?這故事就算八分是假的,至少也有兩分真,要不要今晚就讓人去查這個譚勳?


    正當這時,外頭有人探頭探腦:“世子,外頭有人送信來了,人在前樓,說要把信當麵交給你。”


    藺承佑便起身:“諸位慢飲,容我少陪一陣。”


    藺承佑走後沒多久,棄智樂顛顛領著眾婢女送饌食來了。


    “勞各位前輩久等了。”


    五顏六色的菜一呈上,小佛堂頓時歡快起來。


    火玉靈根下鍋之前姿色妖異,煮成湯後卻味道古怪,絕聖和棄智給人分湯,滿桌繞走忙得不亦樂乎。


    席上每人分得一碗,滕玉意也不例外,她盯著手裏的湯,那東西顏色褪盡了,活像一團團絮狀的白疊布(注1)。


    絕聖和棄智小心翼翼把藺承佑的那碗湯蓋上了碗蓋,坐下來把自己的湯一飲而盡,抬頭看滕玉意遲遲不喝,忙勸道:“王公子快喝吧,這種靈草湯趁熱喝藥性最好。”


    滕玉意點點頭,強忍著喝了一口,幸而湯味雖有點怪,味道倒不算衝人,她正要一口喝完,藺承佑拿著一封信返回了,進來看滕玉意捧著湯碗在喝,他麵色微變:“慢——”


    然而晚了一步,滕玉意一下子就把剩下的湯都喝完了,喝完對上藺承佑古怪的目光,她納悶道:“怎麽了?”


    藺承佑很快恢複了常色,回到原位,意味深長地看了絕聖和棄智一眼。


    絕聖和棄智把藺承佑的碗蓋揭開:“師兄,快喝湯吧,再晚就涼了。”


    藺承佑想了想沒說話,接過湯碗一口喝了。


    滕玉意素來有手腳發涼的毛病,喝完就覺得整個腔子都燒了起來,雙足好似泡入了溫湯,腳心悠悠升騰起一股暖意,不久之後,連脊背也開始冒汗,整個人暖洋洋的,仿佛坐在爐前。


    她輕輕擦了把汗,這東西的藥性果真了得。


    程伯和霍丘不安地放下碗箸:“公子,你的臉怎麽這麽紅?”


    二人麵色如常,渾不見冒汗。滕玉意疑惑道:“你們不覺得熱麽?”


    “熱?” 見仙忙著往自己碗裏夾菜,“喝了湯又吃了菜,好像是有點熱,咦,王公子,你頭上怎麽全是汗珠?”


    眾人雖說滿麵紅光,卻不似滕玉意這般大汗淋漓,滕玉意環顧左右,不提防碰上藺承佑古怪的目光,心中咯噔一下。


    藺承佑渾若無事:“火玉靈根是大補之物,王公子不像我等有內力在身,剛吃下去有些不受用,克化幾日就好了。”


    “對對對,老道早年剛吃補氣之物時,也曾像王公子這般渾身發熱汗。”


    絕聖和棄智猛地點頭:“王公子不必擔心,這是好事呀,師尊也曾說過,火玉靈根妙用無窮,你要是有什麽舊疾,沒準能一並去掉病根呢。”


    程伯聽了這話喜憂參半,自從上回娘子落水,他就總擔心娘子落下什麽毛病,喝了這個靈草湯,說不定就打好了,他端詳著滕玉意的神情,緊張地問:“公子,你可覺得好些了?”


    滕玉意默默體會了一陣,自覺身上並無其他不適,笑了笑道:“讓諸位見笑了,估計散散汗就好了。”


    這時又來一個廟客,在殿外探頭探腦:“世子殿下,小人有要事稟告。”


    藺承佑衝那人招了招手。


    這廟客名叫阿炎,平日負責在樓前迎送,長得五大三粗的,一路小跑到跟前:“葛巾娘子和卷兒梨吵起來了。卷兒梨摔碎了葛巾娘子的一塊玉佩,葛巾娘子氣不過,罵了卷兒梨好些話,卷兒梨嚇壞了,一個勁地賠罪,但葛巾娘子不依不饒,非要讓卷兒梨立即搬出她的臥房,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把樓裏的人都驚動了,萼大娘、沃大娘和主家趕過去勸了一晌無用,隻好讓小的過來問世子:這樣吵鬧也不像話,能不能讓她二人分作兩處?”


    席上的人愣了愣,卷兒梨本來與年幼的伶人們同住另一處院落,隻因被屍邪盯上了,臨時被藺承佑安排搬來跟葛巾住一間,而滕玉意則住她們對屋,這樣屍邪作祟時,也能方便照應。


    阿炎頗會察言觀色,也算有些口才,麵上有些訕訕的:“主家說了,這等瑣事本來不該來叨擾世子,但世子曾說過,卷兒梨和葛巾娘子不能隨意搬動住處,所以主家特讓小的來請示世子。”


    藺承佑很痛快就答應了:“既然都打起來了,那就讓她二人分開吧,不過那個卷兒梨不能搬離太遠,就在廊上另找住處,相距不超過兩間,省得不便照管,安置好了過來告訴絕聖和棄智,他們自會去房門外重新畫符。”


    阿炎弓腰聽了:“讓世子見笑了,葛巾娘子毀容之後就像變了個人,從前人人喜歡,現在簡直像個瘋婦,不過也怪不得她……”


    忽然一個激靈,諂笑道:“小人多嘴,這些話世子想必都聽過了。”


    藺承佑哎了一聲:“我就喜歡你這種多嘴的,再聽點新鮮的也無妨,你隻管說,想起什麽說什麽,說得好了有賞。”


    阿炎精神一振,歡然搓起手來,搜索枯腸想了一通,苦著臉道:“小人有個毛病,越是想說,越憋不出來,要不世子問小的幾個問題?”


    見樂笑嘻嘻道:“那貧道就不客氣了,原來你們樓裏的都知也分三六九等,既然葛巾來你們彩鳳樓沒多久,在她之前最得勢的娘子是誰?”


    “回道長的話,葛巾娘子來之前,本是魏紫和姚黃最得勢,葛巾娘子一來,這二位就被比下去了,聽主家的意思,葛巾娘子要是不出事,這個月就能定下花魁的名分了。到那時候,光酒錢葛巾自己可分兩千,這還不算其他的打賞,照這個勢頭下去,葛巾娘子過不幾年就能為自己贖身了,哪知一下子泡湯了。”


    五道問:“魏紫?姚黃?是不是病了的那兩位?我記得今日世子叫樓裏的娘子去泡浴斛,這兩位稱病留在房中,經世子相招才肯出來。”


    “正是她二位,魏紫娘子善舞又善詩,彩鳳樓沒開張之前就出名了,別看她比其他娘子都寬胖,跳起舞來卻靈巧得很,尤善胡旋舞,哪怕給她一塊再小的毬子,也能在上頭旋轉如飛。


    “至於姚黃娘子,那就更不用說了,相貌才情樣樣出色,唱起曲來跟樹上的黃鸝鳥一樣好聽,此外她還另有一項絕活,就是能學猿聲鳥鳴,據她自己說,她小時候跟一位奇人學過口技,所以學什麽像什麽。記得彩鳳樓開張的頭幾個月,將軍公子都是衝她二人來的。”


    見天道:“她二人什麽時候病的?”


    “魏紫娘子病了好些日子了,姚黃娘子則是今天早上青芝投井之後嚇到的。”


    五道神色微妙,這也病得太是時候了,見喜又問:“她們跟葛巾娘子交情好麽?”


    阿炎尷尬地笑了笑:“小人平日隻負責在門前迎來送往,輕易見不到樓裏的娘子,這幾個名頭響的都知,更是神仙似的人物,小人能偶爾瞧上一眼已是不易,她們之間交情如何,小人可是一句都說不上來。”


    見天卻不依不饒:“葛巾娘子被毀容可是大事,那幾日你們彩鳳樓定是天翻地覆,那晚魏紫和姚黃在何處,就沒人懷疑她們?”


    阿炎瞠目結舌:“不說是厲鬼撓壞的嗎?樓裏鬧了好些日子了,那女鬼不少人見過。”


    “你們主家也信這套說辭?好好的花魁被毀容,他不心疼人,總該心疼錢,出事之後就沒想過一個一個盤問?”


    “問了,魏紫當晚陪戶部的林侍郎赴詩會,姚黃則同寧安伯的魏大公子去了曲江賞燈會,隨行的人不在少數,竟夕玩樂,次日方回。”藺承佑不緊不慢開了腔。


    五道愣了愣:“原來世子都查過了。”


    阿炎苦笑:“其實我們主家也一一問過,巧就巧在那幾位都知要麽在前樓陪客,要麽隨客外出,竟是沒人有嫌疑,加上樓裏鬧鬼是真,主家才信了葛巾是被厲鬼所傷。”


    滕玉意端坐一陣,身上益發燥熱,有心仔細聽這廟客說話,無奈汗出了一層又一層,為了分神她忍不住道:“晌午我在前樓飲茶,恍惚聽人說青芝最近手頭闊綽不少,彩鳳樓總共就這些人,你與樓裏都知不熟,總該與青芝有些交情,你可知她的錢從哪來的?”


    阿炎詫異道:“青芝手頭闊綽了?怪不得這小蹄子最近不跟我們蹭酒了。公子不知道,青芝這婢子時而憨傻,時而精明,最大毛病是貪吃,遇到酒食,那是能騙則騙,能搶則搶,她在葛巾娘子身邊伺候,本來極風光,葛巾娘子被毀容之後,底下人境況也跟著一落千丈,青芝不敢去廚司偷東西,隻能到各個房裏蹭吃喝,攆又攆不走,人人見了她都煩,公子這麽一說,小人想起來,她前幾日似乎真有點不對勁,臉上笑得像朵花似的,活像撿了寶。”


    滕玉意看了看藺承佑,奇怪他麵如靜玉,似乎絲毫不覺得驚訝。


    “最近妖異作怪,樓裏人人自危,她何事這麽高興?有人來找過她嗎,最近可新結識了什麽人?”


    “應該是沒有。”阿炎仔細想了想,“葛巾娘子毀容之後離不了人,青芝起先還盼著葛巾娘子能恢複容貌,伺候得可殷勤了,頭幾日睡個囫圇覺都不易,哪有機會結識新朋友。沒多久就出了妖異的事,彩鳳樓被封,樓裏人都沒機會出去,青芝也不例外,況且小人整日在門口迎來送往,從沒聽說有人來找過青芝。”


    “這些話不夠新鮮。”藺承佑把玩著酒盞,“還有別的嗎?要不你再仔細想想,不然我這酒錢想舍都舍不出去。”


    阿炎挖空心思想了一通,悅然道:“有了,青芝老說自己還有個姐姐,當年姐妹失散了,一直未有音訊,她平日攢下些錢,全用來托人打聽她姐姐的下落了,沃大娘聽了,總罵青芝瘋傻,說青芝壓根沒有姐姐,家裏隻有一個妹妹,而且她妹妹早在當年被發賣的時候就死了,如今事隔多年,上哪再變個姐姐出來。”


    藺承佑似乎對這話很感興趣,沉默片刻道:“還有沒?”


    阿炎頭皮發緊,恨不能把腸子裏的東西都搜刮出來:“小人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藺承佑提醒他:“青芝最近可說過什麽奇怪的話?”


    阿炎茫然地望著半空想了半天:“有了!記得有一回樓裏在一起說鬧鬼的事,大夥正害怕呢,青芝突然沒頭沒腦說了句:她跟那個被店主夫人逼死的美妾是同鄉。我們都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問她:‘隻聽說巴結貴人的,沒聽說跟死鬼攀關係的,那美妾跳井時,彩鳳樓還沒開張呢,青芝你上哪見過那美妾?又怎麽得知自己和美妾是同鄉?青芝你被賣了這麽多年了,記得自己從哪來麽?’


    “大夥問了她一串話,青芝卻得意洋洋跳下台階跑了,也不知道她得意個什麽勁,認識個死鬼像撿了寶似的。”


    藺承佑本來吊兒郎當,聽了這麵色沉了下來:“同鄉?她說她跟前店主的妾是同鄉?”


    “沒錯,不過青芝這孩子愛吹牛,她的話本來就沒幾個人相信,沒準是看大夥怕鬼,故意說這樣的話嚇唬人,大夥不願給她臉,事後也就沒仔細追問。”


    藺承佑目光如電:“你再好好想想,在那之後青芝有沒有再說過類似的話。”


    阿炎吃了一驚,每回見到這位世子,都是言笑自如,一副瀟灑浪蕩的模樣,這樣疾言厲色,無端讓人心慌。


    他捧著腦袋冥思苦想,然而越著急越想不出,最後搖了搖頭,強笑著正要開腔,外頭又有人道:“阿炎,你在磨蹭什麽,主家叫你呢。”


    阿炎慌忙應道:“來了。”


    又幹巴巴笑著:“世子——”


    藺承佑從袖子裏掏出一緡錢扔給阿炎:“今晚這些話出去後不用跟別人提了,若是想起什麽,不拘什麽時辰立即來找我,。”


    阿炎高高興興走了,藺承佑這才拆開手邊的那封信。


    絕聖和棄智輕聲問:“師兄,是洛陽來的信麽?是不是打聽到那位洛陽道長的底細了?”


    藺承佑不答,很快看完了信,目光定了一定,隨後扭頭看向香案後那尊蓮花淨童寶像,起身繞著寶像踱起步來。


    見喜等人思緒還在阿炎那番話上,徑自議論開了:“我聽了這半晌,怎麽覺得這青芝不對勁呐,會不會葛巾娘子的臉就是她毀的?”


    見天呼啦啦喝完碗裏的蓴羹,頭也不抬道:“蠢貨,是誰都不可能是青芝,別忘了青芝是葛巾娘子的貼身侍婢,那厲鬼抓傷葛巾時罵得那樣大聲,真要是青芝的聲音,葛巾娘子早就聽出來了。”


    “也對哦。”絕聖撓了撓頭,“那會不會是魏紫或是姚黃娘子呢?畢竟她們本來要做花魁了,是葛巾娘子來了才壞事的。”


    見美一樂:“你們師兄不是都說了麽,她二人那晚壓根不在樓裏,而且此事分別有林侍郎和魏大公子作證。”


    “這也太巧了,會不會二人為了脫罪,求林侍郎和魏大公子幫她們圓謊,美人如名花,可遇不可求,他們幾個不是正打得火熱麽,興許魏紫和姚黃哭個幾句,林侍郎和魏大公子就心軟了。”


    滕玉意此時已經喝了許多涼絲絲的蔗漿,然而身上的熱仍不見緩,聽他們越說越離譜,忍不住道:“別忘了魏紫娘子赴的是詩會,這種場合往往賓客如雲,魏紫當晚在不在席上,隨便打聽一下就成了,林侍郎就算想替人遮掩,也不會撒這種拙劣的謊話。姚黃娘子則去了曲江賞燈會,此事不單有魏大公子作證,還有一眾隨行者。”


    見天打了個飽嗝:“王公子說的對,我勸你們少開腔,你們能想到的,世子和大理寺那些官員早該查過了。”


    見樂駭然道:“對了,青芝總說自己有姐妹,剛才那廟客說又青芝提過她與店主的美妾是同鄉,該不會那美妾就是她的姐妹吧。”


    滕玉意仰天長歎,棄智哭笑不得:“青芝這些年一直惦記她那個姐妹,突然得知姐妹已死,還死得這麽憋屈,哭還來不及呢,怎會‘得意洋洋’。”


    見樂悻悻然擺手:“不猜了不猜了!我們本來很聰明的,喝了酒才糊塗,何況我們又不是法曹,猜不對也不稀奇。”


    滕玉意瞟了眼藺承佑,她這邊說起青芝有個姐妹時,藺承佑居然連頭也不回,可他明明對青芝的事興趣濃厚,如此平淡隻有一個可能:他早就聽說過這件事了。


    滕玉意摸摸胡子,如果青芝是被人所害,凶手至今未落網,既然藺承佑正在調查此事,她覺得有必要把自己聽來的事相告。


    “聽人說青芝在房中藏了一包櫻桃脯,麵上放著吃食,底下卻藏著珠玉,那日被人撞破之後,她謊稱是舊識送的。”


    藺承佑蹲下來查看條案底下,聞言連頭也不回,顯然毫不感興趣。


    滕玉意揚眉,這個他也聽過了?


    這事是她從抱珠口裏聽來的,撞破青芝的也是抱珠,那麽告訴藺承佑的,也隻能是抱珠自己了。


    眾人齊齊把視線投向藺承佑,也不知那封從洛陽來的信上寫了什麽,藺承佑看完後一直在琢磨那尊寶像。


    “世子,那封信是誰寄來的?”五道好奇湊過去。


    藺承佑沒抬頭:“記得賀明生剛盤下此樓時,因為不堪樓內鬼怪作祟,特從洛陽請了一位異士,這神龕就是那位異士命人建的。”


    滕玉意打量香案,那晚金衣公子化作一條金蛟與藺承佑驚天動地纏鬥一番,小佛堂損折慘重,這尊寶像也隨之從座上砉然倒下,現在重新被扶了回去,但漆塊脫落了不少。


    見天抱著胳膊:“這陣法沒問題呀,方方正正的太白降魔陣,寶像塑得絲毫不差,符籙也畫得工整。要不是底下碰巧壓著屍邪和金衣公子,這陣法足可以保樓內平安了,不過這也怪不得那位異士,誰能想到這裏頭會壓著百年前的大怪。”


    “我也看不出問題。”藺承佑打量陣眼外的朱砂殘痕,“但剛才洛陽來的信上說,他們找遍了洛陽,沒能找到這位異士。”


    五道愕了愕:“出門雲遊去了?”


    “賀明生頭幾日就曾去過一趟洛陽,從那時候就找不到這位異人了,我不奇怪此人行蹤不明,就是覺得他消失得太巧了些。”


    滕玉意自從喝了火玉靈根湯,身上的熱氣就沒消停過,忍耐到這時,早已汗濕了裏頭幾層衣裳,身上黏膩異常,猶如坐在泥中,她扇了扇汗起身:“對不住了,在下有些不適,需得回房換個衣裳,諸位慢聊,在下先告辭了。”


    五道沒料到滕玉意說走就走,都來不及挽留一二。


    藺承佑扭頭朝滕玉意看去,本想說些什麽,可滕玉意頭也不回,快步出了門。


    出來被晚風一吹,滕玉意非但不見好,汗反而出得更多了,身上仿佛有股真氣頂著她走路,一步足可當平時三步。


    她身輕如飛,一路連走帶蹦,沒多久就把程伯和霍丘遠遠甩在身後。


    程伯和霍丘又驚又疑,娘子身手怎麽突然輕捷了許多?他們唯恐出岔子,忙也提氣往前追,好在滕玉意腳程雖快,內力卻不足,他們用上內力之後,很快就攆了上來。


    滕玉意隻覺得一股熱乎乎的氣息在自己體內亂竄,胸口像要熱炸,必須發力奔跑才能發泄這股莫名而來的怪力,風一般跑回南澤,路過葛巾的房間時,恰好撞見卷兒梨和抱珠從裏頭搬被褥出來。


    廊道裏鬧哄哄站了不少人,有勸葛巾的,有寬解卷兒梨的,有說風涼話的,有和稀泥勸和的。葛巾麵如寒霜,一動不動端坐在窗前。


    換作平日滕玉意定會留下來看看熱鬧,此刻卻沒心思,一溜煙回到了房中,讓外頭婢女送浴湯來,房中就有浴斛,樓裏熱湯也是現成的,等東西送來,滕玉意關上門沐浴盥洗,洗完澡出來,身上的熱氣依然未緩解。


    她叉著腰在房中團團亂轉,胡人的衣裳隻帶了一套,剩下便是中原男子的襴袍和幘巾,來不及裝點門麵了,胡亂找了套幹淨男子衣裳換上,隨後戴上那串玄音鈴,拉開門道:“程伯、霍丘。”


    剛一開口,滕玉意自己嚇了一跳,丹田熱氣直往上頂,嗓門竟比平日高亢不少,程伯和霍丘從隔壁房中竄出來,驚訝地看著滕玉意:“公子。”


    滕玉意咳嗽兩聲,壓低嗓腔:“你們陪我到園子裏轉一轉。”


    不等二人答話,滕玉意掉頭就往外走,與其是“走”,不如說是“跑”,到了台階前,因為太急沒看清腳下的路,來不及收腳,狼狽地往前栽去。


    程伯和霍丘大驚失色,一個箭步衝上去,哪知滕玉意慌亂中使了個馬步蹲,居然穩穩當當站住了。


    程伯麵色變了幾變:“娘子,這不對勁,你這身手——”


    怎麽突然就輕如猿猴了?


    滕玉意喘氣打量自己古怪的姿勢,咬牙道:“定是那火玉靈根湯搞的鬼!藺-承-佑!”


    正當這時,絕聖和棄智抱著一大堆符籙跑來了。


    兩人冷不丁看見一個穿墨綠色圓領襴衫的翩翩少年,第一眼沒認出是誰,及至看見程伯和霍丘,才意識到少年是滕玉意。


    “咦,王公子,你怎麽在這?”


    滕玉意心頭的火遠甚於體內的怪火,二話不說抓住絕聖渾圓的胳膊:“你們師兄在何處?”


    絕聖棄智一嚇,滕娘子整個人都不對勁,嗓音不再像平日那般柔悅,眼睛也亮得像要燒起來。


    絕聖錯愕道:“師兄因為下午的事氣壞了,說要好好罰我們,勒令我們先去卷兒梨房門外貼符,再趕回小佛堂打掃下那處陣眼,還說哪怕我們今晚不睡,也得把當年鎮壓二怪的墓室打掃幹淨。”


    棄智惴惴打量滕玉意:“王公子,你怎麽了?”


    “我怎麽了?”滕玉意怒不可遏,“還不是你們師兄幹的好事。你們實話告訴我,那個火玉靈根湯到底有什麽古怪?”


    兩人慌了手腳:“王公子喝了湯不舒服麽?不對啊,這湯我們也喝了,程伯和霍丘也喝了,還有東明觀的前輩,大夥都好好的。”


    滕玉意壓著怒火想,罷了,這事是藺承佑搞的鬼,絕聖棄智又怎說得明白,於是按耐著點點頭,鬆開絕聖的胳膊往前走。


    絕聖和棄智呆了一呆,忙要跟上去。


    程伯麵色如霜:“兩位道長想必也看見了,我家公子很不對頭,用膳前還好好的,喝了湯才變得古怪,小道長若是知道什麽,最好早些說出來。”


    “我們真不知道。”絕聖棄智跺了跺腳,扭頭看滕玉意已經疾步朝小佛堂去了,隻好撩起道袍追趕。


    “王公子,火玉靈根是記載在道家正統經書上的靈草,不會傷身害人的,王公子,你到底哪兒不舒服?會不會是染了風寒?論理火玉靈根吃了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我哪兒都不舒服。”滕玉意隻覺得胸口有股熱氣亂竄,開口就能噴出熱火來,要是噴到花草上,沒準能點燃整個園子。


    她下意識把嘴緊緊閉上,好家夥,這東西不僅讓人力大無窮,似乎還能亂人心性,她覺得自己簡直小涯附身,暴躁得隻想罵人。


    “見仙道長不是說了麽,記載火玉靈根湯的經卷亡佚了一半,興許這東西的壞處就在另半卷上,藺承佑既敢將火玉靈根拿出來吃,必定知道另半卷上寫著什麽,我要當麵問問他,他剛才究竟使了什麽壞!”


    棄智急道:“師兄不在小佛堂。”


    滕玉意腳步一刹,掉頭直奔園子大門:“那就是在前樓了!”


    絕聖和棄智瞠大眼睛,滕娘子腳下仿佛生了一對風輪,一眨眼就跑出去老遠,兩人有心去拉架,但又不能撇下卷兒梨和葛巾不管,隻得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滕玉意消失在園門口。


    滕玉意一口氣跑到前樓,天色不早了,廊廡前點起了燈籠,大堂隻有幾個廟客和仆婦在幹活。


    滕玉意目光胡亂一掃,開口道:“你們可看見成王世子了?”


    那幾人回頭一望,不由有些迷惘,平日見慣了滕玉意的胡人裝扮,差點沒認出這俊俏小郎君是誰。


    “哦,是王公子啊!”有位廟客回過了神,堆起笑容迎上前,“世子殿下他在二樓。”


    他話音未落,一陣風貼麵刮過,眼前哪還有滕玉意的影子。


    廟客傻了眼,隻聽“咚-咚-咚”上樓的聲音,茫然看過去,滕玉意一溜煙就躥上了樓梯拐角。


    滕玉意飛快奔到二樓,前樓的格局她早就摸清了,二樓全是雅間,平日賓朋滿座,近日因封樓才空置下來。


    沿著廊道找過去,始終沒看見藺承佑,推開最後一間房的門,依然不見人影,然而臨窗的榧幾上供著盞琉璃燈,分明有人來過。


    滕玉意快步走到窗前,一燈如豆,照著房間忽明忽暗,榧幾上擱著一卷竹簡,一看就知是東明觀的異誌錄。


    跑了這一路,滕玉意身上的汗不知出了多少層,澡是白洗了,汗氣從領褖邊緣直往上冒。


    她一邊擦汗一邊在房中急轉,想冷靜都冷靜不下來,說來也怪,先前隻是身上奇熱,如今連臉頰都開始絲絲作癢。


    “藺承佑!”


    沒聽到藺承佑的回答,滕玉意狐疑地環顧周圍,好好的一個人,總不會憑空不見,趴到窗扉上往外看,忽聽到半空傳來“咯楞”一聲,像是有人踩過屋脊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瓦當。


    換做平日,滕玉意定會嚇得不輕,可此刻體內有股怪力支撐著,這“驚”就化為了“怒”。


    奇怪耳力也空前的好,凝神聽了聽,未能分辨出那人是誰,正要揚聲喝問,就聽到上頭遠遠有人笑了幾聲,不是藺承佑是誰。


    滕玉意怒火中燒,仰頭道:“藺承佑!你給我下來!”


    這回是吼的了。


    然而,藺承佑不知是沒聽到還是存心不理,竟是半分回應都無,滕玉意抓了抓衣襟,胸口像藏了一個火爐,熱得她渾身發燙,再捱下去七竅都要冒煙了。


    無奈上不了房梁,隻能幹著急,滕玉意視線在屋子裏一頓亂掃,突然發現一旁書架位置不太對,本該貼牆擺放,此刻卻被人拉開了一半。


    滕玉意心中一動,近前定睛察看,赫然看見書架上豎著一塊機括似的物事,做得甚為顯眼,料著是供工匠們平日上下屋頂之用。


    滕玉意舉腕搖了搖玄音鈴,鈴鐺一片啞默,想來周圍並無邪祟,於是放心按下機括,便聽“唰“地一聲,天花板上掉下來一架軟梯,她躡衣而上,程伯和霍丘也闖進來了。


    “公子。”


    “藺承佑在屋頂,我上去問他幾句話,你們快跟上。”


    說話間順著梯子爬上了屋頂,她一鑽出來就轉動腦袋找藺承佑,果見藺承佑在東頭的屋脊上,他顯然早聽到底下的動靜,回頭看見滕玉意,絲毫不見驚訝,隻一哂:“這不是王公子麽?不在房裏呆著,跑房梁上做什麽。”


    滕玉意眼裏燃著熊熊怒火,迅速看看周圍,屋頂上並未看到旁人,這就奇怪了,方才明明聽到藺承佑跟人說笑,一眨眼的工夫那人去了何處。


    不過目下不是關心這個的時候,她小心翼翼踏在瓦當上,張開雙臂穩住身子:“我來自是為了找你算賬,你在那碗湯裏做了什麽手腳?快把解藥給我。”


    藺承佑心裏暗笑,絕聖和棄智兩個傻小子好心辦了壞事,竟把滕玉意害成這樣,傻小子隻知火玉靈根湯是好東西,先前一個勁勸滕玉意喝湯,殊不知這種靈草不好克化,有功力之人喝了會增長內力,沒有內力之人喝了隻會出亂子。


    這事說起來隻能怪絕聖和棄智擅作主張,斷乎怪不到他頭上,不過他才懶得向她解釋,看她生氣的樣子還挺好玩的,就讓她以為是他是成心的好了。


    他一本正經道:“王公子,我好心請你喝湯,你不領情也就罷了,怎麽還怪起人來了?”


    滕玉意恨得牙癢癢,她喝了湯之後整個人像被架在烈火中炙烤,藺承佑竟還敢裝模作樣,試著邁開一步,旋即又止步,本以為身子會搖晃,哪知雙足竟還算穩當。她心中有數了,一開始走得慢,後來便健步如飛,竟是越走越快,一轉眼就到了藺承佑跟前。


    藺承佑玩味地看著滕玉意逼近,那湯果然有點意思,滕玉意不但嗓音高亮,舉止也比往日浮急,雙頰和嘴唇緋紅,儼然有種醉態,跑起來如有神助,與平日的嬌貴模樣判若兩人。


    “王公子哪兒不舒服啊?”他故作關切。


    滕玉意站定了:“今晚除了那碗火玉靈根湯,我什麽都沒吃,好好地變成這樣,隻能與那湯有關。藺承佑,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搞的鬼。快把解藥給我,否則我絕不饒你!”


    藺承佑嗤笑:“不饒我?別說我沒有解藥,便是有解藥不給你,你打算如何不饒我?”


    他話未說完,迎麵掌風襲來,滕玉意居然說動手就動手。


    藺承佑頭往旁邊一偏,抬手扣住滕玉意的胳膊:“滕玉意,你膽子不小,敢在我麵前撒野!”


    滕玉意汗若濡雨,二話不說揮出另一隻手,口中冷笑道:“要不是你先暗算我,我才不耐煩招惹你!快把解藥拿出來,否則我跟你同歸於盡。”


    藺承佑豈會讓滕玉意得手,翻身往後一掠,立到了脊獸上,心中卻暗道,滕玉意雖說一肚子壞水,卻並非衝動易怒之人,今晚性情大變,可見這火玉靈根湯能惑人心性。


    他泰然打量她:“我勸你省省力氣,別說你目下隻是力氣大了點,便是真學了功夫也遠不是我的對手。”


    滕玉意厲聲道:“你且試試。”可盡管她有一身使不完的怪力,論招式卻連藺承佑的衣袂都沾不到,每當她迫近,藺承佑又壞笑著滑到一旁。


    眼看藺承佑滑如泥鰍,滕玉意心裏那團火越燒越旺,忽見他停下來,想也不想就拍掌上前,哪知沒追到藺承佑,不提防腳下一滑,順著瓦當就摔落下去。


    滕玉意瞬間激出一身冷汗:“程伯!”


    隻聽窗扉一聲重響,程伯早已從房內一躍而出,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橫軀要接住滕玉意,然而畢竟離得太遠,哪怕他身手如電,也差一臂之遙。


    程伯心念急轉,改而往樓下撲去,他內力深厚,隻要能搶先一步落地,護住滕玉意不難,後頭霍丘也躍窗急追,打算與程伯上下接應。


    滕玉意神魂嚇得飛出去了一半,唯恐程伯接不住自己,哪知剛滾落屋簷,衣領就被人從後頭提住了,慌亂中回頭一看,正好瞥見藺承佑的前襟。


    藺承佑揪住滕玉意的後領把她拎回屋梁:“嘖,方才我可提醒過王公子,你偏不信邪。這回算你運氣好,今日恰逢十五,我得齋戒行善,不過也僅此一回,回頭再掉下去,我可懶得再出手了。”


    滕玉意跌坐在瓦當上擦了把汗,抬眼看藺承佑,他居高臨下看著她,眉梢眼角都是諷意。


    滕玉意拍拍衣襟試圖站起來,無奈雙腿發軟,奇怪體內那團烈焰似乎小了些,腦子也清明了幾分,她疑惑地想,難怪是方才被嚇出一身冷汗的緣故。


    她向來是能屈能伸的,忙放軟聲調:“我並非存心廝纏,但世子想必也看到了,晚飯後我怪汗頻出,喜怒皆不由己,身在火中,心在煉獄,一切都因那碗火玉靈根湯而起,今晚喝湯的不隻一個,為何獨我一人如此?這靈草既是世子帶來的,還請世子解惑。”


    藺承佑遠遠走到一邊,一撩衣袍盤腿坐下:“王公子身上那股熱氣是不是消停些了?”


    滕玉意狐疑道:“是,所以這是何意?”


    “王公子要是實在難受得慌,就活動活動筋骨,再不濟跟人過上幾招,多出幾身汗就好了。”


    滕玉意緩步走近:“世子這是承認你在湯裏做了手腳?實不知何處得罪了世子,還請世子高抬貴手,把解藥給我吧。”


    藺承佑目視前方:“王公子這話我就聽不懂了,雖說你得罪我的地方數不勝數,但這湯又不是我逼你喝的,即便我有通天的本事,也沒法在眾目睽睽之下暗算你。怪隻能怪你身子太虛弱,克化不了火玉靈根這樣的靈草,不信你瞧你的兩個護衛,他們不就好好的?”


    滕玉意順著藺承佑的視線看過去,今夜風清月皎,站在高樓之上,能將彩鳳樓內的景象盡收眼底,適才她在院中狂奔亂跳的模樣,估計都被藺承佑看見了,他大概都捂著肚子笑過一通了,難怪心情這麽好。


    她狠狠吸了一口涼風,心口那簇烈焰原本被澆熄了,轉眼又有了複燃的跡象:“說起來今晚喝湯的人裏,隻有我一個沒有內力,世子明知道我克化不了火玉靈根湯,偏不肯提醒我,如今我坐不安席,不找世子找誰?”


    藺承佑從腰間取下一杆玉笛,在手心裏敲了敲,他當時滿腦子都是凶手的事,的確忘了單獨提醒滕玉意,但他走的時候湯膳還未送來,不過是去前樓取了一封信,回來這群人就把湯喝進了肚。


    “我可真冤枉,我隻知火玉靈根能禦邪補身,哪知道滕娘子服用後會如此癲狂。以往有人克化不了藥草,發散發散也就好了,許是這東西與別的藥草不同,不然何以至此。要不這樣吧,我從宮裏取火玉靈根的時候,順手把那本殘卷也拿來了,目下還沒來得及看,看在你如此難受的份上,我替你瞧瞧如何克化?”


    滕玉意眯了眯眼,說什麽沒看過,分明早就籌算好了,此人壞到沒邊了,下午窩了一肚子火,估計早就想捉弄她,剛發作半個時辰,他還等著看她的笑話呢,怎會主動告知克化之法。


    她倒要看看他還要如何戲耍她,從齒縫裏溢出一句話:“那就有勞世子賜教了。”


    說話間程伯和霍丘悄無聲息落到了簷角上。


    藺承佑假模假式從懷裏取出本巴掌大的小冊子,拿在手中翻了翻,隨意指著冊上一處道:“有了。火玉靈根藥性刁鑽,它是遇強則強,遇弱則邪,習武之人服用後固然可以益氣固本,但若是老弱婦孺服用,藥氣反會侵克本體,輕者發熱煩渴、喜怒無常,重者會生出一身熱瘡。”


    程伯和霍丘一直心弦緊繃,聽到此話稍稍鬆了口氣,隻是生瘡,不至於傷及肺腑: “那麽請問世子,克化的法子是什麽?”


    “尋常的化熱解毒方子無用,隻有靠自身內力方能化解它的熱性,服湯之人必須在最短時間內習練出一套招式,不然熱瘡便會層出不窮。”


    滕玉意聽說會長熱瘡,臉色更加難看了,要是手中有刀,早把藺承佑的臉劃花了,下一瞬聽到“習武”,不由愣了一下。


    自從她活過來,的確有習武的打算,隻因端福斷骨未愈,一直擱置到現在。這回要是能順利除去屍邪,回去之後可能就要張羅學武的事了。


    但自願和被逼可是兩碼事。


    “滕娘子這麽看著我做什麽? ”藺承佑笑得頗有深意,“火玉靈根是世間異寶,多少人求而不得,我大方贈藥,滕娘子不說謝謝我,反而對我拳腳相加。如今我把克化的法子告訴你了,不就是習練功夫麽?看你年紀不大,何不趁此機會練練筋骨,既能克化藥性,又能強身健體。火玉靈根助長內力有奇效,隻要你能順利克化,一口氣增長七-八年功力不在話下。”


    藺承佑一邊說話一邊打量滕玉意,像是在研究她第一個熱瘡會從何處冒出來。他才不相信滕玉意肯吃學武的苦頭,因此這熱瘡是不長也得長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發現滕玉意臉上連顆小麻子都無,細膩如玉的一張臉,比春櫻還要嬌嫩,若是長上一堆紅通通的熱瘡,那可就熱鬧了。


    他在心裏研究一遍,壞笑著收回視線,哪知滕玉意長睫一眨,居然擠出一顆晶瑩的淚珠。


    淚珠無聲無息滾落下來,如露珠般掛在粉腮上,然後她抽抽鼻子,眼眶裏的淚水像一串扯斷了的珍珠,竟是越滾越多。


    藺承佑揚了揚眉,這就委屈上了?這湯是她自己要喝的,他可沒逼她。說起來自從與她相識,他就沒閑下來過,比起她連日來的所作所為,他簡直是菩薩心腸,今晚她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利用了絕聖和棄智這麽多回,想不到絕聖和棄智也會有不靠譜的時候吧。


    “滕娘子慢慢哭。”藺承佑愉快地笑起來,負手越過滕玉意身畔,“這藥最不喜鬱結愁苦之氣,越哭熱瘡冒得越多。”


    滕玉意嗚咽一聲,藺承佑雖然心如頑石,卻也覺得奇怪,滕玉意不像那等遇事隻知啼哭之人,不就是長長熱瘡麽,怎麽像天塌下來似的。


    好奇之下駐足回望,不防銀光一梭,迎麵襲來暴雨般的一堆銀針。


    “師兄,當心!”棄智大叫。


    藺承佑早前吃過滕玉意一回虧,知道她喜歡在身上藏毒針暗器,本來是處處留心的,剛才她這一哭,他險些上她的當。


    他揮袖將銀針撈走大半,然而這一招來得太突然,哪怕他出手如電,仍有幾根銀針射向胸腹。藺承佑偏身一躍,踩著瓦當往樓下飛去,一路連踩帶踏,翩翩然落在廳堂前的空地上。


    他猛然回身往上看,滕玉意站在月光下看著他。


    “滕玉意,你還敢暗算我!”


    滕玉意轉眼就收了淚,昂首踏著瓦當離去:“多謝世子把克化的法子告訴我,至於能不能消受這靈草,就看我自己的本事了。”


    藺承佑本欲縱回屋梁,忽又收回手,玩味地看了滕玉意的身影一眼,掉頭往後院去。


    這邊絕聖剛把卷兒梨房外的符籙貼好,忙完後在走廊上一間一間察看,葛巾娘子把卷兒梨趕出來後便閉門不出,從外頭幾乎聽不到動靜,不過好歹門上的符籙好好的。


    正思量間,扭頭看到藺承佑和棄智過來,忙迎了過去:“師兄,王公子怎麽樣了?”


    藺承佑道:“你們倒有心思關心不相幹的事,我叫你幹的活都幹完了?”


    “師兄放心吧,都幹完了。”絕聖拍拍胸脯。


    滿懷憂慮回了房,棄智老老實實杵在藺承佑身旁,悶聲道:“師兄,滕娘子她那樣難受,真是因為喝了火玉靈根湯的緣故麽?”


    藺承佑從懷裏取出一遝箋紙:“她克化不了火玉靈根湯,這幾日少不了吃些苦頭。”


    兩人一驚,竟真是克化不動的緣故?


    “那、那師兄,怎麽才能克化?”


    “克化的法子我已經告訴她了。不想長熱瘡,那就隻能練武了。隻要肯修煉內力,相當於白得七-八年功力,連這點苦頭都不肯吃,那也怨不得旁人。”


    棄智這會全聽明白了,不由又愧又悔:“師兄,滕娘子畢竟從未沒習過武,目下雖然年歲不大,聽說也及笄了,真要從頭開始學,會吃盡苦頭的,如果遲遲練不通幾處大脈,真會長幾粒熱瘡嗎?”


    “不是一兩顆,是一堆。”


    絕聖想了想滕玉意臉上長滿熱瘡的模樣,冷不丁打了個寒噤:“師兄,別說小娘子,連宮裏的小黃門都不喜歡臉上添麻子,滕娘子生得那樣好看,假如因為長熱瘡留下滿臉疤也太可惜了。師兄,就沒有旁的法子麽?”


    “沒有。”藺承佑把燈移近,展開手中的箋紙,“火玉靈根是天下第一大靈草,既然陰差陽錯喝了,隻能憑自己本事消受,豈有光占好處,一點苦頭不肯吃的?”


    棄智急得團團轉:“都怪我!都怪我!早知道就不該給滕娘子盛湯了。”


    忽然眼睛一亮:“師兄,上回聖人同師尊說過宮裏有一本‘汝南桃花劍’的劍譜,聽說這劍法最適合體弱之人用來啟蒙,師兄當時還說要教阿芝郡主和昌宜公主來著,要不你先點撥點撥滕娘子?”


    藺承佑麵色古怪:“桃花劍法?我教滕玉意?我看熱壞腦子的不是滕玉意,是你棄智。”


    絕聖唉聲歎氣:“師兄,要是阿芝郡主長了熱瘡,你還會無動於衷麽?”


    藺承佑展開竹簡:“自然不會無動於衷,可阿芝是我妹妹,滕玉意與我什麽相幹?”


    “話是這麽說,但你隻要想想阿芝郡主長熱瘡會有多著急,大約就能體會滕娘子現在的心情了。”


    藺承佑打斷二人:“你們是不是忘了自己還在受罰。符抄完了?功課做完了?不想回去就關禁室,就痛快去小佛堂打掃陣眼,記得我說過的話,每一個角落都不能落下,敢偷懶的話明日還有重罰。”


    絕聖和棄智心知一時半會勸不動了,橫豎滕娘子回房了,再急也隻能等明日,兩人隻得悻悻然起身:“師兄,我們今晚去小佛堂的話,滕娘子她們三個誰來照應。”


    “今晚我睡在此處。”


    兩人本已走到門邊,忙又跑回來:“師兄,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麽?”


    說話間看向條案,赫然發現是一疊寄附鋪的票據,上頭典當的幾乎都是珠寶釵環。


    想看看典當人是誰,然而右下角本該署名的地方,卻落著殷紅的指印,他們想想就明白了,那人並不識字。


    “師兄,哪來的當票,這人為何要當這麽多首飾?”


    藺承佑沒理會這話,絕聖和棄智訕訕把目光挪往別處,桌上另外有堆箋紙,一張張翻過去,依次是樓裏十位都知的身契,最上頭寫著魏紫娘子和姚黃娘子的姓名籍貫。


    這也就罷了,藺承佑手裏那張紙上寫著的,卻是完全陌生的名字。


    “師兄,這個田允德又是誰?”


    藺承佑挑了挑燈芯,把燈弄亮些:“前頭那家彩帛行的店主。”


    絕聖和棄智一凜,這位店主去年就患頭風病亡了。


    “這個戚氏又是誰?”


    藺承佑:“田允德的發妻。”


    “逼死丈夫小妾的那個?”絕聖困惑道,“師兄,你不是在查青芝的死因麽,怎麽又查起彩帛行的店主夫婦來了。聽說彩鳳樓半年前才開張,這對夫婦卻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又是“聽說”。


    藺承佑斜瞥二人一眼:“你們在樓裏待這幾日,小耳朵是不是一刻都沒閑著?”


    兩人不敢吱聲,師兄還在氣頭上,再說下去恐會罪加一等。


    “方才囉嗦個沒完,該說話的時候又啞巴了,都聽說了什麽,說來聽聽。”


    絕聖精神一振:“師兄,上回我聽卷兒梨說,店主死前已經病了幾個月了,去世當晚有數位醫官作證,死因無甚可疑。倒是那位田夫人,一貫的貪財凶悍,縱算丈夫病亡,也不大會自尋短見,可是後來法曹來查過幾回,終究沒查出什麽。”


    棄智也軟聲道:“還聽說這位田店主極為懼妻,明知小妾是被夫人逼死的也不敢發作,田允德因此嚇病了,老說看到小妾的鬼影在院子裏徘徊。”


    藺承佑自顧自提筆在紙上寫道:


    田允德,卒年四十歲,章丘人,祖上販貨為生,因營財無方,一度家道消乏,丁卯年恰逢河南饑荒,舉家遷往長安,其妻戚氏為了維持生計,把嫁妝如數抵出,田允德用這筆資財購了繒彩,由此做起了帛彩行當。


    戚氏,卒年四十一歲,章丘人,丁卯年隨夫來長安。


    絕聖道:“丁卯年?豈不是十年前來的長安?我聽萼大娘說,這家彩帛行隻販賣上等絹彩,多年來生意興隆,說起長安城的布帛行,人人首推田老板這家。我還以為田老板是家有累財才能把生意做得這樣大,沒想到他十年前才起的家,師兄,這算是白手起家吧。”


    棄智搖搖頭:“不算吧,要不是田夫人鬻了嫁妝,田允德也沒有做買賣的本錢,怪不得他那麽懼妻。”


    兩人一麵說,一麵好奇環顧四周,此樓雖成了妓館,但大部分陳設是彩帛行留下來的,單看樓裏的亭台軒闌,先前也是處處考究,短短十年能奢僭至此,也算是不容易了,可惜夫婦倆說死就死,偌大一份家財,一夕就散盡了。


    藺承佑任他二人嘀嘀咕咕,提筆又抄下第三個人的籍貫:


    容氏,越州人,母為越州織娘,父不詳。寅丙年田允德赴越州購絲,重金聘下容氏為妾,同年六月,容氏隨田允德回長安,十月墜井而亡,卒年十六。


    棄智麵有不忍:“原來那小妾姓容,說來也是可憐人,嫁來不到四個月就跳井了。對了,青芝說她跟容氏是同鄉,難道青芝也是越州人?”


    絕聖目光在條案上逡巡,很快就找到了青芝的名字:“不對不對,青芝是滎陽人。真奇怪,她為何說自己與容氏是同鄉,不小心弄錯了,還是故意撒謊?”


    棄智怔了一晌,麵色古怪起來:“不論她是不是撒謊,絕聖你不覺得奇怪嗎,青芝是在彩鳳樓開張之後才來的,那時候容氏都跳井一年了,二人素無交集,她怎會見過容氏呢。”


    絕聖歪頭想了想:“這也不奇怪,別忘了青芝自小就跟隨沃大娘,沃大娘是平康坊頗有資曆的假母,青芝常在坊中走動,難免路過彩帛行,沒準青芝在一兩年前就見過容氏。”


    藺承佑彈了彈箋紙:“嘮叨夠了沒?回頭看看夜漏,都什麽時辰了。”


    絕聖和棄智磨磨蹭蹭捱到房門口,想起葛巾因為不肯跟卷兒梨同住鬧了一場,忽道:“師兄,我們早就想問了,上回來彩鳳樓的時候,葛巾娘子臉上的傷口還很新鮮,是人為還是厲鬼所傷,一眼就能看出,葛巾娘子明明是被人所傷,師兄為何說是被厲鬼抓傷?”


    藺承佑笑道:“好,還算有長進,明知我故意說錯,卻也沒冒冒失失指出來,要不你們說說,我為何要這麽做?”


    絕聖眼睛亮亮的: “師兄怕說出真相會打草驚蛇吧,師兄,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是誰害的葛巾娘子了?我猜是那十位都知裏的某一位,因為嫉恨葛巾娘子處處搶風頭,所以才毀她容貌。”


    棄智道:“可是今晚那廟客說,葛巾出事的時候賀老板都已經查過了,十位都知均不在後苑。”


    “不是還有貼身丫鬟或是婆子嘛,自己不在場,可以指使底下人動手。我老覺得魏紫娘子和姚黃娘子最可疑,畢竟廟客也說過,別的都知雖出色,卻無望當上花魁,魏紫和姚黃可是隻差一步就能定下名分了。師兄,我猜得對不對?”


    藺承佑不置可否。


    絕聖就當自己猜對了,興奮地拍拍胸口:“讓我想想,我們從金衣公子手裏救下葛巾娘子時,早把她房間裏的陳設看過了,房中除了靠著床的那扇窗,就隻有房門了。出事那晚葛巾娘子很早就歇下了,‘厲鬼’直奔床頭抓壞她的臉,如果真是人扮的,它是怎麽潛進房裏的?”


    藺承佑鼓了鼓掌:“有長進,你們再好好想想,依照當晚的條件,那‘鬼’是怎麽潛進葛巾房間的?”


    “難道她撬了房鎖?可臨旁就住著別的娘子,就算它不怕葛巾娘子聽到,也可能被廊道裏的人撞見呀。


    棄智麵色一亮:“會不會是從窗口爬進去的?”


    旋即把腦袋耷拉下來:“不對,水榭裏的水不算深,園子裏來來往往都是人,半夜爬窗口,隨時會被人瞧見的。”


    絕聖在房裏轉了兩圈,這間房與葛巾那間的格局差不多,隻是略小些,他困惑地望著房門: “莫非它提前藏好了葛巾娘子房門的鎖鑰?可是從門口走到床邊,還有好長一截路,它就不怕葛巾娘子突然醒來麽,陡然驚叫起來,不等它抓壞葛巾的臉,就會有人趕來了。”


    藺承佑一邊提筆蘸墨一邊提醒他們:“你們方才說葛巾房中都有哪些物什來著?”


    絕聖和棄智怔了怔:“一扇窗、床、門。哦對了,還有鏡台、條案、矮榻、茵席、屏風。”


    兩人眼睛越瞠越大,忽然齊聲道:“床?當時那人躲在葛巾娘子的床底下?”


    藺承佑嘖了一聲,摸摸耳朵道:“就算猜對了,也用不著一驚一乍的。”


    “真猜對了?”絕聖和棄智激動地抱作一團。


    絕聖又道:“床可不是誰都能鑽進去的,魏紫娘子身形豐腴,鑽起來大概有些費力,依我看是姚黃娘子,她個子嬌小,就算在床下躲上一個時辰,也不會被人察覺的。”


    棄智推搡絕聖一把:“你怎麽又繞回魏紫和姚黃身上去啦,不是都說了,她們那晚沒在彩鳳樓嘛。”


    藺承佑看了眼夜漏:“差不多了吧,再說下去該天亮了,別隻顧偷懶,快去幹活。出去的時候別喧嚷,省得叫人說青雲觀的小道士沒規矩,要讓我聽到你們說話,明日再多抄一百遍《陰符經》。”


    絕聖棄智縱是百爪撓心,也不得不走了,出來後才回過神,師兄不許他們在廊道裏說話,是防著他們去找滕娘子。


    兩人望了眼滕玉意緊閉的房門,明日一定要同滕娘子說明白,省得滕娘子誤會師兄是存心的,可就怕說了滕娘子不信,畢竟她和師兄打過好幾次架了。


    ***


    這時滕玉意已經在房中重新洗過澡了,先前跟藺承佑打了那一架之後,體內那股沸亂不安的怪氣瞬即平複,身上非但不再發熱,反而清涼舒爽,臉上本來絲絲發癢,如今也無恙了。


    看來今晚不會發作了,滕玉意在房中轉了轉,之前隻顧著飛奔亂跳,過後才感到乏累,眼看時辰不早了,她打算先歇一覺再說。


    哪知睡到半夜,又被熱醒了。


    滕玉意在黑暗中睜開眼,隻覺得臉頰癢得出奇。


    該不會要長熱瘡了?她睡意頓消,下意識摸向臉頰,一時摸不出什麽,急忙找出火折子點燈,移到鏡台前一照,果然看見自己臉頰緋紅。


    她倒抽一口氣,怪不得藺承佑願意把克化的法子告訴她,程伯料得不錯,光是動兩下筋骨遠遠不夠,除非盡快習練出一套功夫克化藥湯,這熱瘡隨時會冒出來。


    熱瘡是一粒都不能長的,那就隻有馬上學功夫了,但如何學、何時學,還得程伯替她拿主意。


    她一麵暗罵藺承佑,一麵搖動玄音鈴,確定門外無邪祟,便敲了敲牆壁:“程伯。”


    “娘子。”門外很快有人低聲敲門。


    滕玉意整理好衣冠,拉開門低聲道:“幾時了?”


    “子時了。”


    “藥性又發作了,捱不到明早了,連夜學起來吧。”


    程伯本打算派霍丘給滕紹送信,萬料不到滕玉意竟主動提起要學功夫。


    他喜憂參半,老爺一直盼著娘子學些防身的招數,怎奈娘子死活不肯學,今日這一遭,算是因禍得福了。


    他和霍丘均為軍營出身,武功學的是剛猛的路子,一個善拳法,一個善刀法,常用的那些招數均需強勁內力支撐,娘子毫無根基,就算教上一年也未必能上手,商量一番下來,程伯決定從最基礎的程家拳教起。


    滕玉意卻有些遲疑:“有沒有簡單點的劍法?我已經習慣用小涯劍了,往後用小涯劍防身的話,懂劍法要比不懂的強。”


    “那就隻有克厄劍法了。”程伯拔出匕首,當空挽了個劍花,“說是劍法,其實也能套用匕首或是短刀,隻有十招,空靈古拙,娘子,房裏不夠寬敞,隨老奴到園中去吧。”


    主仆三人怕驚擾旁人,躡手躡腳出了房門。


    夜色深沉,鄰近闃然,彩鳳樓上下都已入眠,輕手輕腳到了園中,遠遠瞄見前方有株蓊鬱的槐樹,程伯和霍丘近前屏息察望,並未察覺異樣,便對滕玉意說:“娘子,就到樹底下練吧。”


    滕玉意抬手正了正襆頭,又把袍角撩起來掖在腰間,馬上要正式習練功夫了,居然有些緊張。


    “開始吧。”


    程伯輕咄一聲,左手負在腰後,右手遊龍般往前一推:“娘子看仔細了。”


    霍丘頗懂規矩,並不多瞧程伯的劍術,而是轉過身去,留神周遭的動靜。


    滕玉意看那招式平平無奇,隻當簡單得很,等程伯比劃完十招,默默在心裏過了一遍,程伯每一招都做得極慢,過後曆曆分明,她拔出小涯劍,依樣做了起來。


    哪知才三招就支撐不住了,骨頭縫仿佛要裂開般,一身熱汗活活痛成了冷汗。


    “我看沒必要學這麽難的。”她佯作輕鬆,邊揉肩膀邊說,“我頭回學功夫,宜從淺近的招術開始,這劍術太怪,換一套更容易上手的吧。”


    程伯早料到娘子會耍賴,小時候便是如此,大了更滑頭,誰也拿她沒辦法。


    “這已經是最淺近的劍法了。”他一本正經道,“隻有十招,無需騰躍,而且全是近身搏鬥的招術,三日便有望調順真氣,換作別的劍術,幾乎都要輕功做底,要練出個樣子來,少說要半年。”


    滕玉意嘶了一聲,真等半年過去,臉上大約全是熱瘡留下的疤痕了,她無奈之下抬起胳膊,再一次比劃起來。


    程伯打定主意要借這個機會幫滕玉意入門,因此極為嚴苛。


    “肩要平,腰要穩,這樣不對,老奴再給你過一遍。”


    “等等,等等。”滕玉意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程伯,胳膊用得著抬這麽高嗎,平胸刺出去也能得手對不對。腰沒必要放這麽低吧,明明直著身子也能踢腿呀。”


    忽聽樹梢上有人輕笑了一聲,滕玉意一悚,下意識抬頭,程伯和霍丘飛身而起,拔刀喝道:“樹上何人!”


    樹葉簌簌響動,樹上的人似乎伸了個懶腰:“今日我算是長見識了,原來學功夫也能討價還價。”


    藺承佑?滕玉意驚詫不已,程伯和霍丘武功不差,藺承佑匿藏在樹上這麽久,二人竟然絲毫未覺。這絕非內力能辦到,除非藺承佑提前在樹上布下了結界之類的道家秘術。


    程伯和霍丘也是始料未及,收回刀躍到樹梢上,確認是藺承佑無疑,這才不動聲色道:“世子來此多久了?”


    藺承佑換個更舒服的姿勢斜靠在樹上:“我本在此打盹,不承想滕娘子半夜跑來練功,我無心偷學,架不住滕娘子妙語連珠,再聽下去枉擔‘偷學’的罪名,隻能好心提醒提醒你們。”


    滕玉意哼了一聲:“原來如此,讓世子見笑了。托世子的的福,我這功夫等不到明日再學了,怕擾了旁人,特找了僻靜處習練,沒想到世子像小賊一般藏在樹上,行跡如此鬼祟,被當成惡徒也不奇怪。我體內怪力壓不住,接下來還要習練,還請世子挪去旁處,省得兩下裏不便。”


    藺承佑不動如山:“滕娘子淨會說笑,凡事講個先來後到,我先來,你們後到。就算要走,也該是你們走。”


    滕玉意左右一顧,藺承佑絕不會沒事跑來吹冷風,提前在樹周圍做手腳,定有他的緣故,既然他不肯走,她也沒給他騰地方的道理,不如就當此人不在,練完馬上就走,忍氣瞥他一眼,重新擺好姿勢:“程伯,我們繼續。”


    程伯落回地麵,克厄劍法是最基本的劍術,憑藺承佑的武功,絕不至於偷學,園子統共這麽大,另找地方也麻煩,真要來回折騰,娘子說不定趁機不練了。


    於是重新挽劍,左腿一抬,右臂刺出:“娘子這回看仔細了。娘子之所以骨痛,乃是沒練通大脈的緣故,越是如此,越該紋絲不差,失之毫厘謬以千裏,每一招都不能敷衍了事,等到融會貫通了,就不會這般難熬了。


    藺承佑在樹上閉目養神,耳邊全是揮劍的聲音,本來不想聽,奈何離得太近。


    剛才看她跑來,他委實吃了一驚,依著他的心思,滕玉意多半長熱瘡也不會學功夫,畢竟長熱瘡隻是一時,練功夫卻有吃不完的苦。料她回到房中後,不是哭哭啼啼,就是連夜給滕紹送信想法子,怎知她如此決斷,居然說學就學。


    結果沒過多久她就開始胡攪蠻纏,硬將好好的劍術拆解成花拳繡腿,他譏誚地想,這就對了,滕玉意稟性奸猾,遇事總喜歡走捷徑,然而在學功夫這件事上,是絕沒有捷徑可走的。


    他促狹一笑,如果三日內不能調順體內真氣,就沒法克化火玉靈根湯,沒法克化火玉靈根湯,熱瘡就會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這麽想著他朝底下瞥了一眼,滕玉意兩臂直展,左腿往後抬高,是個白鶴展翅的招式。


    難得的是肩也平,腿也高,竟比劃得有模有樣。


    他有些驚訝,她竟是認真在學。


    再瞧滕玉意的臉龐,嘴角緊抿,眉頭輕抽,分明已經忍耐到了極點。


    他意味深長望著她,有點意思,滕玉意似乎真想學功夫,不論她否已經及笄,畢竟不是小兒的身骨了,這個年紀學武功,比兒時難上百倍,要把招式學到位,一身筋骨須得重新抻開,正所謂“枉尺直尋”。


    念頭一起,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看不透她了。


    自從他與她打交道,她就不止一次利用絕聖和棄智,連孩子都利用,這人心性能正得了麽。但這幾日看她待絕聖和棄智,也不全是假情假意,那種下意識的關心和維護,不像是裝出來的。


    下午他召二姬時,本以為她會袖手旁觀,可她為了維護二人,竟主動跑來與他周旋。這二姬身份卑微,想來對她而言全無可利用之處,她這麽做,無非怕二人在他手上吃虧。


    本來覺得她壞,有時候卻又覺得她骨子裏極重情義。


    本來料定她不肯吃苦頭,怎知她說習武就習武。


    他在樹上顛來倒去地想,滕玉意在樹下也沒閑著。


    她的確已經煎熬到極點了,身子搖搖晃晃,耳邊聽得見骨頭輕微挪位的聲音,熱汗一顆顆滾落下來,睫毛上結出一層厚厚的水殼。


    她咬牙切齒道:“還要堅持多久?”


    程伯滿意點頭:“這招式算到位了,再堅持數息就好了。”


    數息?


    滕玉意目眩神搖,這才隻有一招,十招怎麽辦?能不能不學了?長熱瘡就長吧。可惜沒有退路了,藺承佑的出現提醒了她,若沒有些防身的本領,隻會處處受牽製。前世遇害時,連端福都未能護住她,好不容易活回來,總不能重蹈覆轍。


    克厄、克厄。逢“厄”即克,這是個好名字,這一世既要長些新本事,就從這套克厄劍法開始吧。


    她咬緊牙關,努力維持招式,也不知熬了多久,腦袋開始發暈。然而程伯死活不鬆口,每回都說“數息就好,數息就好。”


    說來也怪,每當滕玉意覺得自己要羽化登仙之際,身上的痛感似乎就會自行調整。由“痛”轉為“脹”,漸漸有了“通”的架勢。


    這時候,體內那股亂竄的怪力百川歸海,一齊湧向那一處,可惜似乎總差了點火候,始終沒有開閘泄洪之感。


    再練下去靈魂都要出竅了,就聽程伯道: “好了。”


    滕玉意大吞了口氣,頹然放下胳膊和腿,這回四肢百骸都舒爽極了,比打完架那一陣更痛快。


    程伯高興道:“不錯,娘子可以學下一招了。”


    滕玉意依樣回身一刺,胳膊卻“咯噔”一響。


    她哎喲一聲:“等等,等等,這回不是裝的,是真疼。”


    藺承佑悠然在樹上閉上了眼睛,照滕玉意這個練法,三日內怕是練不通的,不過火玉靈根這麽容易就克化的話,也就稱不上異寶了。


    滕玉意重新調整一番,再次使出第二招,這回胳膊好些了,藺承佑卻突然從樹梢上躍下來。


    程伯和霍丘神色戒備起來,不知藺承佑何意。


    藺承佑眼睛直視前方,把食指豎在唇邊,示意他們噤聲。


    滕玉意順著看過去,就見有人從南澤閃身出來,月光籠罩下,隻見那人背影窈窕,頭上戴著麵紗,低頭匆匆繞過水榭,往紅香苑去了。


    滕玉意心中直打鼓,樓內整日佩戴麵紗的隻有一人。


    葛巾?她深更半夜跑出來做什麽。


    藺承佑提氣飛掠,悄無聲息跟上去。


    程伯沉聲道:“娘子,成王世子不會專等在此處,定有異事發生,我們最好別在此處盤桓了,還是盡快回房吧。橫豎第一招已經通了,今晚藥性不會再發作了。”


    滕玉意望著藺承佑消失的方向點點頭:“走。”


    主仆三人匆匆往回走,還沒踏上台階,突然聽到一聲女子淒厲的尖叫聲,愕然望過去,分明是從水榭的方向傳來的。


    程伯和霍丘齊刷刷拔刀:“是紅香苑。”


    滕玉意麵色微變,紅香苑就在倚玉軒對麵,格局與倚玉軒差不多,也是兩排廂房,住的都是樓裏的都知。


    滕玉意驚疑不定:“你們覺不覺得女子的聲音很耳熟?”


    霍丘和程伯點頭。


    滕玉意拔出小涯劍:“去看看出了何事。”


    程伯下意識想阻攔,但那叫聲似乎驚動了不少人,南澤燈影晃動,樓裏沸亂起來,料著過不多久,前樓的人也會趕過來查探。


    三人趕到紅香苑,廊道裏人聲混雜,有位中年婦人從房裏竄出來,一邊倉皇整理釵環一邊顫聲道:“你們聽到了嗎,好像是魏紫的聲音。”


    滕玉意隻覺得這婦人眼熟,仔細端詳才認出是萼姬,她夜間未施脂粉,遠不如平日嫵媚。


    各房娘子拉開門往外張望,隻因怕妖邪作祟,不敢擅自出來。


    “聽見了,應該就是魏紫,萼大娘你瞧,魏紫的房門開著。”


    “當心些,別忘了成王世子不許我們夜間出來走動。”


    萼姬望著那扇開著的門,踟躕不敢動,扭頭瞥見滕玉意主仆,乍著膽子道:“王公子,你們——”


    哪知這時候,又傳來發出一聲女子短促的驚叫聲,這聲音充滿了怨毒,聽著卻不像魏紫。


    眾人瞠目結舌,又一位中年婦人頂著蓬亂的發髻從房裏鑽出來:“是葛巾!出什麽事了?”


    “沃姬。”


    眼看沃姬直奔魏紫的房間而去,眾人按耐不住也出來,萼姬扭頭吩咐畏首畏尾的幾個婆子:“快去給世子和幾位道長送信。”


    滕玉意趕到魏紫門前,房裏已點了燈,抬眼卻驚住了,隻見一人倒在胡床前,另一人卻趴在地上。


    胡床前的那個是魏紫,顯然嚇壞了,她環抱肩膀瑟瑟發抖,臉色跟白紙差不多。


    另一個卻是葛巾,她俯伏在地上,頭卻頑強地高昂著,縵紗早已撕破,露出臉頰上猙獰的傷口。


    她死死盯著魏紫,口中厲聲道:“放開我,我要殺了這毒婦。”


    無奈雙手被反剪著縛住了,隻能徒然掙紮,藺承佑半蹲在葛巾跟前,把她手中的匕首抽出來。


    眾女嚇得花容失色:“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時廊道裏傳來淩亂的腳步聲,東明觀的見天道長和賀明生一前一後趕過來了。


    賀明生襆頭歪戴,衣帶尚未係好,臉上的肥肉一跑一顫,氣喘籲籲道:“出了何事?”


    驟然看見房內景象,他渾身一個激靈。


    藺承佑回首道:“今晚前輩們幫著把守前後門,樓內無人出去吧?”


    門口堵了太多人,見天一時擠不進來,隻能伸長脖子答道:“有老道和幾個師弟看著,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藺承佑這才看向賀明生:“賀老板,大理寺的官員很快就趕到,把樓裏所有人都叫到前樓去,我有話要問。”


    葛巾尖叫起來:“快放開我!魏紫!你這蛇蠍心腸的婦人,我非要親手殺了你不可!”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著葛巾,怪不得她今晚一定要將卷兒梨趕走,想是早就動了報仇的念頭,有人同住一屋的話,會壞了她的事。


    藺承佑提前就守在樹上,怕是也猜到葛巾今晚會有異舉。


    魏紫踉蹌撐著胡床站起來,紅唇顫動,一雙鳳目瞪得極圓:“你這瘋婦,休要血口噴人。你明明是被厲鬼所害,與我什麽相幹。”


    藺承佑徑自催促賀明生:“還愣著做什麽,先把人弄走。”


    賀明生帶了兩名廟客闖進來,確認葛巾手邊沒凶器了,這才敢把葛巾拽起來,他似乎依舊很震驚:“葛巾,好好的你這是做什麽?該查的我們也查了,早告訴過你,不是魏紫她們害的你。”


    葛巾目眥欲裂:“她既存心要害人,怎會叫你捉到把柄?好在老天有眼,叫我找到了證據!”


    在場的人愣了一下:“證據?什麽證據?”


    這時又有人跑來:“世子殿下,大理寺的嚴司直來了。”


    過不多時,彩鳳樓的人全都聚齊了,滕玉意在前廳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果然看見上回那位大理寺官員,他帶來了十來個衙役,把彩鳳樓裏裏外外都看住,隨後對賀明生說:“叫兩位資曆老的假母帶路,我有幾位屬下要到內院搜查。”


    眾人不知他們要搜查何物,一時間驚疑不安,賀明生惶然指了兩名婦人出來,讓她們領著吏員往內院去了。


    樓裏的十幾位都知,除了被縛住的葛巾,全都站在中堂裏,個個神色透著不安,卻也不敢妄動。


    藺承佑令人把葛巾拎到跟前:“說吧,為何行凶?”


    葛巾猛然抬頭:“奴家自是為了報仇,上月十八日晚奴家被人毀了容貌,此事人盡皆知。當時主家把樓裏諸人排查了個遍,居然無人有嫌疑,奴家日夜回想‘女鬼’的聲音,委實陌生得緊,若是樓中人所為,怎會分辨不出?加上此前樓中鬧鬼數月了,所以人人都說是厲鬼所為,主家為了息事寧人,也就未去報官。”


    “既然你自己都認不出那女鬼的聲音,何事讓你起了疑?”


    葛巾冷冰冰看著魏紫:“奴家傷得稀裏糊塗,本以為一輩子都弄不清真相了,誰知天道好還,前幾日叫奴家在床底下找到了一樣東西。就收在奴家腰間的香囊裏,司直和世子一看便知。”


    藺承佑命人把香囊取來,當眾解開係繩,摸出裏頭的東西一瞧,是一塊奇光異彩的寶石,大如鴿蛋,顏色殷紅。


    滕玉意一直暗中留意魏紫的表情,那東西一拿出,魏紫臉色瞬間就變了。


    堂裏人大多都不識此物,背地裏議論起來。


    藺承佑揚了揚眉:“靺鞨寶(注2)?這就是你說的證據?”


    葛巾頷首:“世子好眼力,如此光潤碩大的靺鞨寶,長安僅此一枚,這是去歲一位蕃酋王子贈與魏紫的,事後魏紫曾屢次當眾誇耀,此事有主家和萼大娘作證,世子一問便知。”


    賀明生滿臉錯愕,萼姬卻起身仔細瞧:“沒錯,奴家記得此物,那晚是冬至大會的第二日,蕃酋王子帶人來尋歡,她們幾個各施其才,葛巾撫琴作詩、姚黃學黃鸝叫逗樂、魏紫作胡旋舞,蕃酋王子心屬魏紫,就將這塊靺鞨寶送給了她。”


    葛巾一字一句道:“還請主家和萼大娘細細分辨,這到底是不是魏紫的那塊。”


    魏紫表情猙獰起來:“怪道前幾日這塊靺鞨寶不翼而飛,原來你竟存心誣陷我——”


    藺承佑打斷魏紫:“賀老板,萼大娘,你們過來好好認一認。”


    萼姬為難地看一眼魏紫,默然點點頭。


    藺承佑又看賀明生,賀明生也歎氣:“正是這塊。”


    魏紫臉色遽變:“世子殿下,休要聽葛巾胡說,這塊靺鞨寶雖是奴家所有,但前幾日就不見了。”


    葛巾聲音尖銳:“丟了這樣一塊異寶,為何不見你報官?你是不敢報吧!因為你心裏清楚,這塊靺鞨寶是那晚你躲在我胡床底下的時候丟的! ”


    她扭頭看向藺承佑:“世子殿下,奴家的房間一向由青芝負責打掃,但自從奴家毀容那日起,青芝忙著端湯送藥晝夜不歇,已經許久不曾掃灑了。上回奴家被那男妖擄走,病好之後奴家嫌晦氣,便令青芝打掃居室,結果在胡床底下找到了這東西,想是那晚落下的,魏紫怕事情敗露,也不敢回來尋找。”


    魏紫臉漲得通紅:“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曾親口說過那人是位中年婦人,我的嗓腔你聽不出麽?假如是我害你,你早就聽出來了。我早說了,那晚我跟林侍郎赴詩會去了,有兆輝詩閣的才子們作證。”


    “聲音本就可以作假,那晚出事時我太過驚慌,一時未聽清也未可知。兆輝詩閣離彩鳳樓不遠,你隨時可以借故抽身離開,當晚林侍郎他們隻能證明你曾在詩會上出現過,卻不能擔保你從頭到尾都未走開。兆輝詩閣的詩會我去過多次,每過亥時便會大飲,與會者常常喝得酕醄大醉,神智不清還如何曉事?我被害的時候正是亥時後,那時候如你趁亂離開,壓根不會有人察覺。”


    “一派胡言!”魏紫咬牙切齒,“照你這麽說,豈非人人都能害你?”


    葛巾眯了眯眼:“落在我胡床底下的可不是別人的物件,正是你魏紫的靺鞨寶。你曾說自己愛惜此物,從不讓其離身,如果不是你所為,它為何好好地會跑到我的床底下去?”


    “我早說這東西前幾日就丟了。”魏紫眼神閃爍,“或許有人故意將其偷走,卻用來栽贓我。”


    “我隻問你,你為何不報官?”葛巾目光如刀,步步緊逼。


    魏紫身子一抖,竟不知如何接話,豐潤的臉頰上掛滿淚痕,看不出是心虛還是忿恨。


    在場的人神色各異,眼看魏紫半晌接不上話,目光裏添了幾許疑惑。


    葛巾深深向藺承佑等人俯首:“世子殿下,奴家幼時遭逢家變,不慎墮入泥淖,身雖下賤,心未蒙塵,上月無故被人毀了容貌,早就心如死灰,苟活至今,隻為找出真凶。此人毀了奴家一生,仇一日不報,奴家一日不死,如今罪證就在眼前,還請世子殿下和嚴司直替奴家主持公道。”


    眾人唏噓,葛巾出事前最是豁達大度,突然性情大變,無非因為遭逢大難。出事後不一味自憐自艾,還能忍辱尋凶,這份心性,說來可敬可歎。


    藺承佑起身走到葛巾前,半蹲下來看著她。


    葛巾伏地不起:“奴家隻求一個公道。”


    魏紫看看葛巾,又看看藺承佑,慌亂道:“世子殿下,請聽奴家一言——”


    藺承佑抬手示意魏紫閉嘴,繼續問葛巾:“那日打掃屋子是你提出來的,還是青芝提出來的?”


    葛巾訝然抬頭,原以為藺承佑會詢問那晚的詳情,哪知問起了這個。


    她不知其意,硬著頭皮道:“是奴家。”


    “你再好好想想。”藺承佑古怪一笑,“要我替你報仇,你得先把這件事想起來。”


    葛巾思索良久,搖搖頭道:“此事過去好幾日了,奴家想不起來了。”


    藺承佑直起身來,負手繞著葛巾走了兩圈:“我聽說青芝這丫鬟最是貪懶,曾因服侍你太累,主動求沃姬替她換個新主子。你突然要她打掃房屋,她就沒借故推托?”


    葛巾怔了怔:“世子這麽說,奴家倒是想起來了,那日我喝解毒湯時不小心弄灑了一些,青芝就說我病中沒少嘔吐,如今既見好了,不如趁機把房屋打掃幹淨,正好可以去去病氣。”


    “這就對了。”藺承佑頷首,“你被那禽妖擄走,回來後少說昏睡了幾日,青芝日夜服侍,想必也累壞了,你好之後,她不趁機躲懶就不錯了,怎會主動攬活?你想想當日情形,青芝都說了哪些話?那塊靺鞨寶是你找出來的,還是別人找出來的?”


    葛巾臉色微變:“……不對……是青芝說床底下有東西,世子殿下是說——”


    藺承佑瞟了眼堂上某人,笑了笑:“我是說,害你的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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