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聖抽抽嗒嗒哭了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隻知道心裏絞得難受,非得馬上痛哭一場才行。


    滕玉意表情木然,抬手想闔上彭玉桂的眼皮, 但那雙眼睛枉自睜著, 試了幾次都沒法幫他合眼。


    她的手於是懸在半空, 不知怎麽地,驀然想起前世阿爺也是這樣死不瞑目, 一時之間, 多少前塵影事湧上心頭,她喉嚨開始發哽,分不清到底是為自己還是為彭玉桂感傷,佯裝平靜轉過臉,卻揮不散心頭那股悲涼之意。


    藺承佑從袖中取出幾張青色的符紙,自彭玉桂的腳邊起,沿路擺放到了窗口, 而後盤腿坐下,低聲誦了一段經, 末了伸出修長的手指,在半空中輕柔地攏了攏。


    他的神態和動作都空前溫柔,不過揚手一揮,地上的符龍就燃到了窗口,火龍方向正對南方,儼然在指引著什麽。


    等到符龍消失在窗外, 桌上的油燈倏地一亮。


    絕聖的眼淚流得更凶了,這是一種護魂術,師兄手邊法器不足, 隻能將就著做個粗陋的長明燈,有了這個儀式,無異於上告三界,眼前這枚遊魂要回歸故裏了,請神佛垂憐,莫要半路攔阻。


    他以往也曾見師兄做過這儀式,如此鄭重卻是頭一回。隻要長明燈不滅,就不必擔心彭玉桂找不到回鄉的路了。


    做完這一切,藺承佑抬手幫彭玉桂合眼,滕玉意在一旁靜靜看著,這次彭玉桂仿佛放下了生前的所有沉重包袱,眼皮終於被合上了。


    “拿著吧。”藺承佑起身把油燈遞給絕聖,“別讓它熄了。”


    絕聖抹了把眼淚,鄭重其事接過油燈,然後起身用符紙做了個黃色的燈罩,小心翼翼護住油燈的火苗。


    門外傳來淩亂的腳步聲,徑直往對麵的房裏而去。


    “都怪你,我和見仙都說那不是滕娘子,你們非得說是,現在好了,上了屍邪的當吧。”


    “我哪知道卷兒梨有問題!”


    “王公子、絕聖——糟糕!人呢?”


    “完了完了,一定出事了。”


    是棄智等人的聲音。


    “這邊。”藺承佑快步過去開門,對方聽到身後動靜,嚇得四散彈開,看清是藺承佑,趕忙湊過來。


    “師兄、絕聖、王公子、程伯、霍丘。”棄智欣喜若狂,目光依次掃過屋裏的每個人,“太好了!你們都沒事。”


    五道擁在門口,看樣子也是心有餘悸:“我們剛才被屍邪困在前樓,好不容易才破了結界,唯恐王公子等人被屍邪殘害,來的路上魂都嚇沒了,棄智這小子剛才都哭了一路了。”


    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掛了彩,像是剛經曆過一場惡戰,一麵說一麵要進來,藺承佑卻攔住他們:“慢著。”


    他伸指在每個人的鼻端下探了探,確定噴灑出來的是熱乎乎的氣息才放行。


    見仙進屋的時候問:“世子,你怎麽知道這邊出了問題,你不是在後院對付金衣公子嗎?”


    棄智擦了把汗指向滕玉意:“王公子腕上綁了玄音鈴,她這邊持續示警的話,師兄那邊會聽到的。”


    眾道的目光便落在滕玉意雪白的腕子上。


    “屍邪和金衣公子呢?”見天瞥見地上的彭玉桂,駭然道,“那不是賀老板嗎,他怎麽——”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藺承佑沉聲道,“二怪剛遁走,金衣公子被九天引火環燒掉了一邊翅膀,暫時飛不起來了。它與屍邪合練了某種秘術,哪怕被燒得皮開肉綻也能恢複如初,方才它為了及時養傷,帶屍邪先逃走了,此刻應該蟄伏在樓內某一處。


    “除此之外,屍邪有卷兒梨這個傀儡做內應,對樓裏的人和事已是了若指掌,今晚來之前它應該做了不少準備,下一個會扮作誰,誰也預料不到。先前的法子已經不奏效了,得另用陣法困住它們。從現在開始,所有人不得分開。待會無論我發出多奇怪的指令,大夥不得有異議。”


    “可是——”眾人驚訝地互望一眼,“屍邪會喬裝改扮,金衣公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如果它們假扮成世子,我們又如何分辨真偽?”


    “把這個係在腕子上不就成了。”


    藺承佑撕下自己的一邊袍袖,將其扯成一條條,又從懷中取出青色符紙,把布料和符紙纏在一起分發給眾人。


    “這種符紙浸泡過桃木汁,顏色與尋常符紙不同,之前我沒拿出來示人過,即便卷兒梨提前告訴屍邪我穿什麽衣裳,屍邪也沒法及時偽造同樣的符紙,大夥把這個係在腕子上,稍後布陣時以此為證。”


    “等一等。”滕玉意忽道。


    藺承佑身上是件墨綠色衣裳,符紙的顏色則接近碧青,兩者纏在一起並不起眼,而房中其他人,不是著緇衣,就是著灰袍,不若她穿著紅色胡服。


    “打鬥時若是在暗處,世子這衣料不夠顯眼。”滕玉意用小涯劍劃破自己的窄袖,將其撕成一條條遞給藺承佑,“換我這個吧,紅色與碧色混在一起才惹眼。”


    藺承佑當即從善如流,從滕玉意手中接過布料纏了符紙係在自己腕上。


    見喜憂心忡忡地在腕子上係布料:“連扼邪大祝都破了,哪還有好陣法能對付它們?”


    見天也說:“是啊,二物稟性不同,再好的陣法也沒法同時鎮住兩個。唉……愁死個人了。”


    藺承佑聽憑二道在耳邊聒噪,儼然在思量什麽。


    棄智忍不住發問:“師兄是想到什麽好法子了嗎?”


    藺承佑轉眸看了眼滕玉意:“說起來這法子還是王公子提醒我的,不過我也不確定管不管用,姑且一試吧。”


    滕玉意一訝:“我?”


    “現在還不能說。”藺承佑古怪一笑,“屍邪太懂得窺探人心,萬一有人不小心被它蠱惑,再好的法子也會提前被它知道。”


    滕玉意心裏好奇得要命,卻又聽藺承佑道:“隻要金衣公子那對翅膀完好,我們就沒法困住它和屍邪,當務之急是在金衣公子傷愈之前,盡快把它引誘出來。”


    “金衣公子一心要養傷的話,又如何把它誘出來?”


    “別忘了它是妖,隻要是妖,就一定有弱點。”藺承佑笑道,“《妖傳》上關於金衣公子的記載那麽多,它的毛病是刻在骨子裏的,隻要抓住它的那點喜好,就不怕它不上當。先去園中吧,小佛堂門口雖設下了盤羅金網,但也不是萬無一失。記住了,待會無論我做什麽,你們不要奇怪隻管配合即可。”


    他率先走到門口,催促眾人出發。


    滕玉意隨大夥往外走,心裏隻是納悶,這麽短的工夫,藺承佑又能想到什麽出奇製勝的好法子?


    她思索著回頭,卻見藺承佑返回了房中,絕聖口中喃喃有詞,正在藺承佑的指點下將那盞長明燈安置在彭玉桂的腳邊。


    滕玉意深深看上一眼,比起樓中的其他地方,這個貼滿符籙的房間顯然最清淨,藺承佑想必也是考慮到這一點,特意把長明燈和彭玉桂的遺體一並留在了房中。


    她回身時心中忽一動,藺承佑想到的新法子難不成是……


    她再次扭頭望向地上的彭玉桂,怪不得藺承佑說那法子與她有關,如果真是這樣,真算得上陰差陽錯了。


    轉眼到了園中,周遭卻出奇寂靜,就連燈光如晝的小佛堂,也是安靜無聲。


    這種詭異的平靜,無端讓人心慌。


    絕聖和棄智踮腳張望小佛堂:“還好在佛堂外設了盤羅金網,看樣子沒什麽事。”


    藺承佑從背上的箭囊裏取出一支箭,彎弓搭箭,嗖地射去一道金影,眼前景象竟如一池被風吹皺的春水,泛起了微小的漣漪。


    再一眨眼,死沉沉的園子有了活氣,花葉在夜風裏簌簌作響,小佛堂裏也飄來嘈雜的聲響,仔細聽去,分明有人在哭。


    “平日怎麽教你們的?連二怪設下的幻境都分不清,活該被妖物當點心。”藺承佑提氣一縱,騰身幾個起落,掠向小佛堂。


    絕聖和棄智羞愧得不敢吭聲,拔腿就追上去。


    眾人趕到小佛堂,裏頭烏泱泱全是人頭,伶妓和廟客們戰戰兢兢挨在一處,嚴司直等人也是滿臉異色,他們目光雖淩亂,卻都駭懼地望著門口。


    一看見藺承佑,萼姬就大哭起來:“世子,不好了,抱珠她們被妖怪擄走了。”


    “還有綠桃和卿卿。”沃姬滿臉淚痕,哆哆嗦嗦用手比劃,“還沒鬧明白怎麽回事呢,她們就被帶走了。”


    五道大驚:“怎麽會?門口有盤羅金網,二怪尚未捉到獵物,不會隨便浪費功力硬闖的。”


    藺承佑飛快檢視一番,確定那道網完好無損。


    “卷兒梨來過了?”他厲聲問。


    “是。”大夥驚惶點頭,“得虧嚴司直攔了一把,不然被拉出去的人更多。”


    嚴司直擦了把汗近前:“我們一直待在裏頭,外頭不斷有鬼魅想闖進來,但都被那道金網給攔住了,可就在方才不久,卷兒梨娘子突然過來尋我們,說世子說此處不安全,要我們去前頭匯合,說話時拽了幾個小娘子朝外走,我想起她應該跟幾位道長在一起,不可能獨自一個人出現,心裏起了疑,就上去攔了一把,就聽外麵有個男人大笑,把卷兒梨和幾位娘子帶走了。”


    萼姬哭道:“卷兒梨這孩子不知怎麽回事,活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有問題應該不是一天兩天了。”五道懊喪道,“隻恨我們沒想到她上個月就被屍邪給蠱惑了。她現在雖為屍邪所用,卻還是血肉之軀,這道金網攔不住她的。”


    藺承佑蹲下來察看,很快在門口發現了幾枚新鮮的腳印,他暗嗤:“果然改不了老毛病。”


    隨即又回到小佛堂,˙站在眾人麵前看了一圈,末了衝魏紫和軟紅道:“你們兩個出來。”


    魏紫和軟紅渾身一個激靈:“我們?”


    藺承佑又將目光投向後頭的幾位妓伶,隨意指了指道:“你、你、你……都出來。”


    一口氣點了四個,加上魏紫和軟紅便是六位美人。


    美人們不安地從人群挪出來。


    旁人驚訝不已:“世子,這是——”


    五道猜到藺承佑要做什麽,心裏隱約有些不安,這可是一招險棋,不成功的話,隻會讓自己陷入更狼狽的境地。


    可等他們打量領頭的兩位美人,瞬間又添了幾分信心。


    魏紫可是差一點就當了花魁的大美人,生得豐腴妖冶,姿色完全不輸葛巾和姚黃,另一位叫軟紅的,相貌雖不及前三位出眾,卻也是彩鳳樓排名靠前的都知。


    藺承佑問她們:“沒有樂器在手,也能歌舞麽?”


    美人們忐忑點頭。


    “會不會跳《慶善樂》?”


    滕玉意心裏“咦”了一聲,《慶善樂》是一種宮廷樂舞,民間聽過的人不多,藺承佑問這個做什麽,難道並非她想的那樣?


    不出所料,妓伶們齊齊搖頭:“不會。”


    藺承佑隱約有些失望,低頭思量著說:“……也罷,待會你們就——”


    忽有人道:“奴家會……”


    滕玉意聞聲看過去,說話的是萼姬,她尷尬地舉著手,神色滿是不安:“奴家年輕的時候跟一位宮裏的樂師學過這舞,不知世子為何要問這個。”


    藺承佑一訝,旋即笑道:“萼大娘會就好說了,那你也出來吧。”


    萼姬臉上登時閃過一絲懊悔,可藺承佑似乎根本不容她拒絕,萼姬本來還想說幾句,眼看藺承佑掉頭就走,隻得分開人群,慢慢蹭了出來。


    五道瞠目結舌,追上藺承佑低聲道:“世子,萼大娘年紀會不會大了點,金衣公子雖說風流好色,可也不是來者不拒哇,聽說它隻喜歡年輕婦人和少女,對年紀大的婦人絲毫不感興趣。”


    “別囉嗦,走吧。”藺承佑早走到門外了。


    滕玉意心裏已經明白了,藺承佑要做的事顯然是另一樁,邁步跟上去,卻發現身上又開始冒熱汗,於是一邊走,一邊取出帕子擦汗。


    程伯一旁瞧見,心裏好不擔憂,看樣子娘子逃不過長熱瘡了,隻恨眼下沒有餘力再想克化火玉靈根湯的事,一切都要等安然度過今晚再說。


    到了外頭,藺承佑循著門口的腳印往前找,那腳印忽深忽淺,一路通往園門口,追蹤到園外,那些腳印就像被憑空抹去,完全無跡可尋了。


    眾人抬頭朝前看,再往前就是前樓了,這地方平日熱鬧非凡,此刻卻靜謐得如同一座孤墳,除了簷角的鈴鐺偶爾發出幾聲輕響外,整幢樓都陷在啞默裏。


    再看地上,扼邪大祝已經被破壞殆盡,庭院裏活像被狂風暴雨席卷過,滿地都是橫七豎八的幡旗。


    五道氣急敗壞地跺了跺腳:“這兩個東西也太囂張了。”


    見喜打開天眼看了一陣,恨恨然道:“屍邪善於掩藏身上的邪氣也就罷了,金衣公子同它藏在一處,竟也沒泄露半點妖氣,這下可好,要盡快找到它們,就得分頭去樓裏找,但隻要分頭行動,勢必有人被二怪剝皮拆骨。怎麽辦,我們總不能什麽也不做,就幹等著金衣公子傷愈吧?”


    五道心裏沒個主意,扭頭找藺承佑,才發現藺承佑已經領著萼姬一行走到庭院裏了。


    藺承佑笑容滿麵給妓伶們分發青符:“這個呢,是青雲觀的保命符,隻要有此符在身,憑它什麽妖魔都無法近你們的身,你們隻管載歌載舞,無論看到什麽都不要理會。”


    萼姬等人戰戰兢兢應了,接到手中才發現符紙顏色罕見,她們何嚐見過這麽奇怪的符紙,隻當是了不得的護身符,原本惴惴不安,這一下心安不少。


    絕聖和棄智在旁直撓頭,師兄又睜眼說瞎話了,這不過是普通的護魂符,浸久了桃汁才如此,充其量擋擋普通邪祟,對二怪卻是莫可奈何的。


    “稍後我一咳嗽,你們就依照我的吩咐行事。”藺承佑走到前頭,“萼大娘領舞,剩下的人雖然沒學過《慶善樂》,但我知道你們長年習於此道,估計用不了幾遍就能學會。”


    “排練一遍就能上手了。”萼姬這時多少恢複了常態,習慣使然,她開始整理自己的裙裳了,“這些孩子裏頭有一半是奴家教出來的,身姿手法都有固定的樣式。”


    “那就更好了。”藺承佑笑眯眯道,“至於這歌該如何唱,頗有些講究。”


    他低聲對萼姬說了幾句話,萼姬驚訝地點了點頭。


    “絕聖棄智,你們快把地上這些碎紙掃一掃,等萼大娘她們排練好,就要正式起舞了。”


    藺承佑邊說邊點了火折子,預備將廊廡下熄滅了的琉璃燈都點上。


    見喜看了看搔首弄姿的萼姬,悄悄把藺承佑拉到一邊:“喂,世子,金衣公子雖是一隻禽妖,但它一點也不蠢,它眼下忙著療傷,孰輕孰重它分得清,哪怕這六位美人載歌載舞,誘它出來都相當吃力,再加上萼大娘,隻怕會適得其反。


    “而且這法子隻能使一遍。”見美麵色凝重,“一遍即需成功,如果失敗了,我們可就別想引金衣公子出來了,勸世子慎重行事。”


    藺承佑不緊不慢道:“稍後我會一直守在西南角的屋簷上,見天道長功力最深,守在東北角上隨時與我接應。


    “見仙和見美兩位道長留在東邊廊下,負責保護伶人們的安全。


    “見喜和見樂,你們二位重啟九天引火環對付金衣公子,這法子下午已經使過一回,再來未必能成功,但隻有火環能灼傷它那身刀槍不入的羽毛,因此總歸要試一試。


    “絕聖和棄智,兩位道長啟陣的時候不能分心,你們負責幫他們守陣。”


    他邊說邊繞眾人踱了一圈:“加上我一共八個人,每個人都守好自己的位置,記得無論發生何事,都不得自亂陣腳。”


    五道還想勸藺承佑另想計策,但不得不承認這小子身上有股讓人折服的力量,目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隻好悶聲答應了。


    最後藺承佑把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至於王公子主仆嘛,不指望你們幫忙,別添亂就成,稍後你們就待在我身邊吧。”


    安排妥當後,他回身看了眼靜幽幽的前樓:“事不宜遲,趁萼大娘她們還位排練好,先到各自的位置上等著。”


    程伯和霍丘帶著滕玉意率先縱上了屋頂,順著琉璃瓦走到東北角,依次坐下來。


    其他人也各就各位。


    藺承佑將簷下所有燈籠都點亮,一躍就飛到了屋簷上,而後一撩衣擺,坐在滕玉意身旁。


    庭中燈火如晝,映得階前的牡丹花分外妖嬈。當空一輪明月,撒得滿世界銀輝。


    隻是那月光中透著異色,好似水亮的酪漿中摻雜了殷紅的血,鋪灑在庭前,儼然給地上蒙上了一層絳色縵紗。


    “世子沒忘記之前的約定吧。”滕玉意眼睛望著庭中,“我幫你設局引出彩鳳樓的凶手,你幫我克化火玉靈根湯,趁現在有空,世子快把解藥給我吧。”


    藺承佑慢悠悠擦拭箭囊裏的金笴:“急什麽,我既答應你了,自然會給你。”


    “可如果我沒記錯,世子說最遲子時之前需練通。”滕玉意體內熱氣翻湧,“時辰不多了,再拖下去熱瘡可就冒出來了。”


    藺承佑聞言一笑:“說來說去,你不就是怕長熱瘡嗎?我答應過不會讓你容貌受損,就一定會辦做到。”


    滕玉意腦中仿佛有根琴弦被撥動,霍地轉頭瞪向藺承佑,好哇,原來他早就留了一手。


    下午與藺承佑談判時,他原話是“好,我保證你不會因火玉靈根湯容貌有損。”


    前一句話乍聽之下沒問題,細究起來卻有兩層意思,所謂克化,分主動克化和被動克化,前者指的是靠練功來克化,這樣不但可以避免長熱瘡,還能增長七-八年功力。被動克化自然是指長熱瘡了,熱瘡一冒頭,體內多餘的熱氣也就被動消散了,但如此一來,也就別想增長功力了。


    至於藺承佑所謂的“不損容貌”,應該就是給她一些清熱養顏的靈藥,即便她長熱瘡,臉上也不至於留下瘡印。


    這樣的靈藥不是沒有,但她想要的可不遠隻是不長熱瘡,還想要那七-八年內力。


    “世子是故意的?”她壓著火氣問,一想就知道了,下午她以布局作餌逼藺承佑幫他克化,但他不甘心被她要挾,答應的同時索性擺她一道。


    藺承佑扭過頭,不提防看見滕玉意白嫩的眼皮上透著桃紅的色澤,估計是被體內熱氣給鬧騰的,冷眼看去像剛哭過,可仔細一瞧,恍惚又像喝醉了酒,那抹若有若無的淡紅,襯得她一對眼珠葡萄般烏黑瑩亮,他都懷疑她眼中的水也像葡萄汁那麽清甜了。


    “火玉靈根湯如果那麽容易克化,也就不叫世間靈草了。”他無辜笑道,眸子在月色下熠熠生輝,“所謂的解藥根本子虛烏有,要克化隻能憑自己的功力,你不懂武功,眼下又來不及練通,為了不讓你容貌受損,我隻能去幫你弄玉顏丹了,這藥你聽說過吧,長安隻有一瓶,就藏在禁庭裏,我還沒想好怎麽跟皇後討要呢,想來少不得挨一通罵,可誰叫我答應王公子了,挨罰也要幫你弄來。”


    滕玉意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不必這麽麻煩,沒有解藥無妨,貴觀不是有一套桃花劍法麽,聽說隻有幾招,轉眼就能學會。”


    藺承佑麵色變得有些古怪,看了滕玉意兩眼就扭過頭,一麵擺弄手中的金笴一麵笑道:“原來王公子打的是這個好主意,我勸你趁早死心吧,這劍法並不好學,我也教不了。”


    滕玉意瞪著藺承佑,他分明是不想讓她占盡喝火玉靈根湯的好處,所以情願去弄玉顏丹也不教她武功,絕聖和棄智親口說過,桃花劍法才短短幾招,眼下離子時還有一個多時辰,憑藺承佑的本事,誠心要教她的話未必不能見縫插針。


    早知道下午她跟他談判時就該另附一張紙,白紙黑字寫清楚,順便再讓他摁個手印。


    難道就這麽算了?她眯了眯眼,白遭了幾天罪,竟連一點好處都撈不到麽。


    半晌她冷靜下來,罷了,且忍耐一晚吧,日後他也別想再招惹她了。至少有人替她弄玉顏丹,好歹能省卻一番工夫。


    她冷哼一聲,把手肘擱在雙膝上,托腮望向庭中。


    藺承佑餘光瞥見滕玉意的動作,原以為她還會糾纏不休,沒想到她挺善於自我調停。


    也好,她要是知道桃花劍法怎麽個教法,未必真肯跟他學。


    就在這當口,伶人們排練好了。


    伶妓們在萼姬的指引下擺好陣型,萼姬當先站著,一隻肥白的手臂高高舉著,另一隻手在胸前拗成蘭花指,腰肢和圓臀也沒閑著,彎出了兩道讓人心動的柔軟曲線。


    夜風拂過來,翠綠的輕紗在她臂彎裏高高飄揚,配上她那高昂的脖子和柔媚的神情,活像一位即將飛天的伎樂。


    滕玉意一瞬不瞬看著,這叫寶刀未老麽,憑萼姬這身段,足以碾壓身後那些年輕妓人了。別說風流好色的金衣公子,她一個女子都看了心動。


    隻恨月光太亮,萼姬眉梢眼角的風霜藏不住,脂粉抹得足夠厚了,但還是能看出年歲不小了,遠不止四十歲,五十都有可能。


    “萼大娘這是謊報年齡了吧。”不知哪個角落裏小聲飄來一句話,“不是說才三十出頭麽,這……這看著也不像啊。”


    萼姬嘴角抽搐了一下,藺承佑卻鼓掌:“妙得很,萼大娘果然名不虛傳,照我看,完全不輸宮裏那位善舞的耶律大娘。”


    萼姬神色重新靈動起來,腰肢一扭,當胸甩出臂彎裏的巾帔,紅唇輕啟,吐出第一句歌謠。


    “聖超千古……”(注1)


    萼姬一邁開輕盈的舞步,身後的伶人也跟著翩翩起舞,有人著茜裳,有人著碧裙,隨著舞步織就出一副絢爛的畫卷,輕曼的歌聲也開始隨風湧動,春水般撩人心弦。


    “道泰百亡……”


    第二句來了,伶人們盈盈淺笑,腰肢左右搖曳,才七個人的舞隊,自是不及宮廷樂舞那般氣象萬千,但因舞姿妖嬈輕盈,也足夠賞心悅目了,尤其是站在萼姬後頭的魏紫,此女膚色瑩潔,體態豐腴,每一扭動腰肢,胸前那飽滿的曲線就湧動不已。


    滕玉意偷眼看了看,突然開始擔心眾人分神,斜斜瞄向廊下,那幾個老道果然都漲紅了臉。


    她又好奇瞥了下藺承佑,發現他手中緊握弓箭,眼睛卻盯著對麵的閣樓。


    萼姬顯然也知道魏紫舞姿出眾,提前就做了安排,唱到第三句時,她和魏紫一個交錯轉身,乍然把魏紫變成了前排第一人,如此一來,魏紫胸前那抹霜雪般的豐潤更加奪目。


    當魏紫開始在庭中飛快旋轉時,那串啞默了許久的玄音鈴終於有了動靜,圓溜溜的鈴鐺在滕玉意的腕子上輕輕地滾動,仿佛有人在旁邊輕輕吹氣。


    滕玉意一瞬不瞬望著玄音鈴,莫非她猜錯了,藺承佑要對付的真是金衣公子?看這架勢,此妖估計快憋不住了,她飛快抬頭看對麵,前樓卻依舊沉寂,而且玄音鈴隻響了一下,很快又安靜下來。


    庭中嗡嗡傳來說話聲,道士們分明有些失望。


    藺承佑依舊穩如泰山,非但沒放下手中的弓箭,還從懷中取出一緡錢,將其撒到庭中。


    錢幣落在地麵上,發出叮叮當當的清響。


    “唱得好。”藺承佑沉聲道。


    萼姬等人受了鼓舞,歌聲越發高亢了。


    “皇帝萬年……”


    歡快的調子嫋嫋升到半空中,驟然一拐,意外透出幾分悲涼之意,


    “室祚彌昌……河山帶礪……”


    滕玉意留神四周,藺承佑撒錢的舉動有點像個暗號,錢一落地,歌聲就變了味,萼姬帶著伶人們,硬將一首歌功頌德的樂舞,唱出了國破家亡的淒涼。


    “西台慟哭,轉眼成空……”第四句愈發悲切。


    “轉眼成空…………轉眼成空……”


    不止悲涼,還漸漸透出淒厲怨恨的況味。這一句剛起頭,玄音鈴就有了反應,抖動得又凶又急,像是隨時能爆裂而開,緊接著夜風湧動,撲麵而來一股刺骨的寒意。滕玉意一個激靈,還未看清對方是何物,藺承佑手中金笴離弦,一箭射了出去。


    有東西從黑暗的閣樓裏縱出,伴隨著又急又厲的哭聲,直愣愣地穿過庭院,撲向滕玉意。


    少女嬌稚的哭聲越來越近:“嗚嗚嗚……你們都是壞人,故意讓我難過,我要你們死!”


    滕玉意寒毛直豎,那哭聲她再熟悉不過,藺承佑這一箭非但沒能攔住屍邪,顯然屍邪把第一個目標就瞄準了她。


    “糟糕,怎麽會是屍邪?”見仙和見美驚愕拔出佩劍,躍到庭院中將眾妓伶護住。


    等到屍邪再近一些,滕玉意眼睛驀然睜大,隻見屍邪握住藺承佑的金笴,兩手齜著牙往兩邊一扯,“哢嚓”一聲響,那根堅固異常的金笴折成了兩段。


    她拽過程伯和霍丘就跑,怪不得藺承佑千方百計要將二怪引出來,也不知二怪在習練什麽秘術,短時辰內就能功力暴漲,這根原本能將屍邪製住的金笴,轉眼就奈何不了它了。


    見天駭然站在對麵屋簷,作勢要飛撲過來幫忙,礙於藺承佑說過不得妄動,改而擲出數道飛符,口中吼道:“世子當心!這東西好像凶性大發了!”


    滕玉意慌亂中扭頭看,今晚月光出奇的亮,她能清楚地看到屍邪的那對雪白獠牙,像是剛從牙床鑽出來,還不算長。


    眼看屍邪越逼越近,她衝口而出:“藺承佑!”都到了這當口了,他為何遲遲不見反應,正覺得古怪,斜刺裏躍過來一道墨綠色的身影,藺承佑縱過來將她護在了身後。


    “你哭什麽?”藺承佑譏誚的嗓音陡然響起,“是不是剛才那段歌舞叫你想起你那不堪的爺娘了?聽說你那個做皇帝的老子最喜歡在宮裏聽《慶善樂》,你阿娘呢,她喜不喜歡聽?”


    他左手握著那把金弓,右手卻在腰後虛握。這話一出口,屍邪那對獠牙迅即暴漲數寸,明晃晃地懸在殷紅的唇邊,足有半尺那麽長,配上她天真嬌俏的臉蛋,說不出的瘮人。


    它淒厲地放聲大哭:“你壞透了!你壞透了!你是故意的,我要把你的心挖出來碾成碎片!”


    滕玉意躲在藺承佑身後喘息,屍邪的要害正是那對獠牙,可惜小涯劍太薄銳,碰上獠牙必定折損,不然可以用小涯劍試一試。


    她擦了把汗,低頭才發現藺承佑腰後的右手露出一點銀絲,她愣了愣,旋即心中一喜,果然是彭玉桂的那根暗器。看來藺承佑決定用這根銀線試一試了。


    當年南詔國屍王的獠牙一斷,屍王也就化作一掊土了。藺承佑想方設法激怒屍邪,估計就是為了這一出。


    等到屍邪掠到跟前,藺承佑攬著滕玉意往後一躍,同時右臂一揮,將一道雪亮的銀絲射向對麵:“見天道長,接招!”


    “好!”見天當即把那東西撈在手中,發現是根雨絲狀的暗器,末端還綁著一團用來使力的符紙球,他來不及問是何物,猛地拽緊那東西。


    藺承佑擲出去的力道和時機都準得很,見天這一接手,銀絲恰巧繃在屍邪那對獠牙底下,隻要兩人同時往南拉動絲線,獠牙就會應聲而斷。


    屍邪並未將一根細絲放在眼中,但也覺得硌在牙下好不礙事,它哭哭啼啼,抬手就要把絲線扯斷,藺承佑眼中露出一點笑意,暗中灌注全身內力到銀絲中。


    “往南拽。”藺承佑低喝,“動手吧!”


    見天大聲說是。


    滕玉意心口急跳,憑這暗器的鋒利,兩人一合力,屍邪的一對獠牙必定不保。


    喀嗒,喀嗒,半空中傳來兩聲怪響,屍邪本來作勢要抓藺承佑,聽到這動靜身子一刹,轉動眼珠往下一瞧,才發現那怪聲是從自己嘴裏傳出來的,它那對異常愛惜的獠牙,宛如被一股看不見的大力切割著,隱隱有斷裂之勢。


    它這才意識到那根不起眼的銀絲竟是要命的東西。


    “啊啊啊!”它漂亮的五官陡然扭做一團,徒手就要將銀絲從口中拽出來,哪知藺承佑和見天灌注了全身內力在絲線上,不等它用力,手指就被削斷了兩根。


    皮肉可以再長出來,獠牙卻隻有一對,屍邪心裏徹底慌了,情急之下往上躥,但隻要它一動,藺承佑和見天也必定隨著往上一躍,銀絲如影隨形,力道絲毫不減。


    “壞蛋!壞蛋!”它含含糊糊尖叫,藺承佑卻根本不容它逃,不論它如何縱躍掙紮,銀絲始終纏在它牙上,不過一晃眼的工夫,獠牙已經越來越鬆動。


    滕玉意心中大喜,隻差一點點,隻差一點點這邪物就要化為烏有了,可就在這時候,前樓幽暗的軒窗忽然竄出來一道金影,闊大的翅膀當空一展,直奔被困在半空中的屍邪。


    金衣公子!


    藺承佑似乎早有準備,想也不想就喝道:“九天引火環!”


    “是!”見喜和見樂在庭中齊聲應道。


    在藺承佑的安排下,庭中諸人各司其職,見喜和見樂遵照藺承佑的安排一直在西廊下擺陣,順利引來了九天引火環,早就蓄勢而發。


    這一聲令下,他們揮動長劍直指雲霄:“急急如律令,去!”


    兩團火環騰空而起,奔向金衣公子的雙翅,金鳥卻並不急著遁走,而是將屍邪攬到自己懷裏,隨即扇動一對翅膀直衝青天。


    絲線本就縛得不穩,這樣往上一拔,屍邪終於順利脫困,卻也因為耽擱了工夫,金衣公子被其中一隻九天引火環追上,左翅上的羽毛燃了起來。


    見喜和見樂大喜,忙又驅動另一隻火環去燒它的右翅,金衣公子卻帶著獵獵燃燒的左翅,徑直俯衝而下。


    “多少年過去了,長安城的道士還是隻知道玩火的把戲。”它冷笑連連。


    絕聖和棄智惶然大喊:“前輩快跑!別跟它硬碰!”


    見喜和見樂慌亂之下沒能把另一隻火環引到身前,隻得放棄對抗的的打算,可沒等他們跑遠,金衣公子俯身就把見喜撈在了手中。


    見喜慌忙揮出一劍,卻連金衣公子的羽毛都沒沾到,他在半空中踢踏雙腿,慘叫道:“大師兄!世子!救命啊!”


    就聽風聲獵獵,藺承佑從屋簷下飛縱下來,手中箭弦一發,正中金衣公子的右肩,金衣公子手上一鬆,見喜掙紮著就滾了下來。


    “你這小子!”金衣公子橫空一拐,帶著烈火就要抓住藺承佑,“剛才被我打得落花流水,還敢來招惹我。”


    “我還等著吃烤禽鳥的肉呢,肉還沒到口,怎能放你跑了。”藺承佑騰身而起,說話的同時射出第二箭,這次正對金衣公子其中一隻眼睛,他心裏好不遺憾,剛才明明隻差一點就能把屍邪的獠牙鋸下來了。


    見天也從屋簷上跳下來,抖動長劍刺向金衣公子的另一隻眼,金衣公子要害正是那對眼睛,若能一下能刺準,金衣公子一身妖力就喪失了,加上那根能鋸動屍邪獠牙的銳器,降伏二怪近在眼前。


    他心裏美滋滋的,把全副心神都放在刺殺金衣公子上,卻聽藺承佑喝道:“當心屍邪!”


    見天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金衣公子的翅膀底下冷不防探出一隻胳膊,手上蔻丹紅豔若櫻桃,憑空暴漲數尺,徑直抓向他的前襟。


    見天臉色一變,改而把劍刺向屍邪,可如此一來他不免露出了破綻,金衣公子趁機橫空一拐,險險躲過藺承佑的那隻箭,爪子往下探去,追上還沒跑多遠的見樂,揪著他的衣領一飛衝天。


    藺承佑迅即又補一箭,但金衣公子那對翅膀大得像衾被,完全打開的時候,足可以遮擋院子上空的月光,昏暗中射出的這一箭,成功被金衣公子躲開了。


    藺承佑幹脆屈指成環,發出一聲呼哨,聲音輕銳高亢,分明要召喚什麽,然而屋頂上靜悄悄的,連個鬼都沒召來。


    藺承佑暗罵一句,不得不飛身縱上樹梢,口中厲聲道:“快攔著它們!”


    前樓已然淪為了二怪修煉內力的老巢,進去之後再誘它們出來就難了。


    他輕功出眾,說話間接連踩踏樹幹,一口氣躍上了樹冠,四道使出渾身功力,也先後竄了上來,然而到底晚了一步,不等他們進行圍攻,二怪就帶著見樂撲進了某扇敞開的軒窗。


    窗子裏黑洞洞的,這一進去必定凶多吉少,見喜關心則亂,情急之下也飛撲進去:“樂樂!”


    “別進去!”藺承佑神色一變,卻阻攔不及。


    “見喜!”見仙等人落在樹梢上,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大師兄,這可如何是好,快想法子啊!”


    藺承佑凜然不語,一下子少了兩個道長,對付二怪的時候隻會更棘手,好在金衣公子翅膀上還燃著火,功力一時半會恢複不了,況且又是在屋內,想飛也飛不起來,趁它們沒跑遠,盡快救人才是。


    “人多施展不開,我進去把兩位道長找出來。”他神色如霜,“你們先回到原先的位置,隨時準備接應我。”


    絕聖和棄智在底下急得大喊:“師兄!說好了大夥不能分開的,你不能一個人進去!”


    藺承佑一躍到就到了窗上:“師兄心裏有數。你們兩個別在庭中待著了,到屋簷上負責保護王公子主仆。”


    可沒等他鑽進去,另一扇窗突然被人破開,兩道灰撲撲的影子從裏頭掠了出來,藺承佑二話不說擲出兩道飛符,卻聽那道灰影子大嚷道:“是我!”


    定睛望去,卻是見喜和見樂。


    “見喜!見樂!”


    見喜狼狽地抱著見樂,跌跌撞撞落到了庭中。


    “好險!好險!”他上氣接下氣,“好歹搶回來了!”


    見樂像是已經陷入了昏迷,見喜把他擱到地上:“金衣公子受了傷,把樂樂扔下了。”


    見天等人大喜過望,跳下樹稍就要奔過去,藺承佑卻攔道:“當心有詐!”


    滕玉意在屋簷上看得明白,也斷喝一聲:“見樂道長腕上沒綁布條!他是假的!”


    見喜嚇得從地上彈起,這才發現見樂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嘴邊掛著一抹詭異的笑容,正古怪地看著自己。


    他怪叫一聲拔腿就跑,可惜一轉身就被假“見樂”給揪住了。


    見美剛跑到近前,也來不及刹步,假“見樂”左臂襲擊見喜,右臂襲向見美,然而,沒等它將二人心髒從胸膛裏挖出來,一道飛符打了過來。


    它麵上驟然一痛,下意識鬆了手,一打岔的工夫,見喜和見美就被奪走了。


    “你今晚到底準備了多少套裝備?”藺承佑意味深長看著扮作“見樂”的屍邪,把右手負在腰後,不緊不慢朝屍邪走去,“我知道了,這是你當年在行宮裏養成的習慣,你爺娘是不是不怎麽理你啊,所以你整天扮別人,唯獨不肯扮自己。”


    屍邪眸子如同被毒液浸泡過,迸射出一種寒冷刺骨的恨意,突然爆發出銀鈴般的清脆笑聲,倏地閃進了前樓。


    “你生得真好看,可惜你是壞人,我不會跟你玩的。”它邊跑邊笑,看樣子它剛才吃夠了教訓,絕不輕易被挑怒,也絕不輕易露出獠牙了。


    見喜和見仙在地上直哼哼。


    見天等人吃了方才的教訓,不敢再莽撞,直到確認師弟腕子上係著朱碧相間的布料,這才一窩蜂擁過去察看二人傷勢。


    兩人都受了傷,見仙被藺承佑及時攔住了,卻也傷到了皮肉,見喜傷得更重,那一爪險些掏出他的心,雖說未能得逞,但背上皮肉缺了好大一塊。


    絕聖和棄智從屋簷上跳下來,程伯和霍丘也護著滕玉意下了地。


    見喜疼得臉色煞白,望著眾人嚶嚶哭道:“我……我……我這是活該。”


    不管不顧就去救見樂,結果沒能救下師弟,反把自己賠進去了。


    “這不怪你。”見天悲憤不已,哆哆嗦嗦拿出藥粉上藥,“誰能想到那麽短的工夫,屍邪能搞出那麽多花樣。”


    藺承佑倒出克製妖毒的藥丸給二人服用,擰著眉頭道:“現在沒別的法子,隻能由我進去引二怪出來了。金衣公子不怕九天引火環,說明它知道自己很快就能痊愈,而屍邪不過修煉一陣,連我的天君伏魔笴都不怕了,不能再給它們機會養傷了,待會我一進去,你們就在外頭做好應對,一撥人負責點九天引火環,另一撥準備跟我合力把屍邪的獠牙鋸斷。這次有經驗了,絕不能再讓它們逃了。”


    “但是見樂被擄走了,見喜和見仙也受了傷。”見天眼淚汪汪,“屍邪分明是故意的,多害兩個人受傷,人手不足我們就更沒法子對付它們了。”


    藺承佑沉吟片刻,開口道:“九天引火環必不可少。目下少了兩位前輩,可由見天和見美道長頂上,棄智心細,負責照管傷者和伶人們。絕聖負責防備二怪招來的其他鬼怪。”


    絕聖和棄智扳著指頭數了數:“不對呀師兄,見天道長得負責引火環了,誰來接應你丟出來的那根銀絲?鋸獠牙可是最緊要的事。”


    這麽一算還是少了人。


    “程伯和霍丘武功一流,使暗器也頗有經驗。”滕玉意忽然開了腔,“既要鋸斷屍邪的獠牙,不如讓他們接應世子。”


    藺承佑望向滕玉意,麵色有些古怪。


    “不行不行。”絕聖頭搖得像撥浪鼓,“別忘了還有金衣公子,它不會看著屍邪的獠牙被鋸下,定會過來搗亂的,程伯伯和霍大哥不比方才的見天道長,萬一金衣公子撲襲他們,他們沒有道術,必然會被金衣公子所傷。”


    “別忘了還有我。”滕玉意笑道,“金衣公子曾經被我刺中過,它好像很怕小涯劍。有我在旁邊護陣的話,不必擔心它搗亂。”


    道士們驚訝得忘了啼哭:“王公子,你不會武功,有小涯劍傍身又如何,頂多一兩招就會落敗。”


    “事到如今沒別的法子了。”滕玉意義正言辭道,“隻要能克化火玉靈根湯,這一切都不成問題。我有神劍在手,又學了不少劍招,如果能增加個七-八年功力,護個陣還是綽綽有餘的。”


    說著轉眸看向藺承佑:“世子,你以為如何?”


    藺承佑盯著她不出聲。


    滕玉意神色認真:“事不宜遲,還請世子盡快把那套桃花劍法教給我吧。”


    “世子。”


    “師兄。”見天和絕聖棄智也忍不住開了口。


    這的確是個不錯的法子,桃花劍易學,幾招就能教會。他們損兵折將,目下急缺人手,就算不能幫著除妖,能多個擋架的也好。


    藺承佑仍然沒答應。


    滕玉意誠懇地看著他:“我是真想幫忙。”


    藺承佑沉默片刻,總算“嗯”了一聲:“是個好主意。”


    滕玉意忙道:“既然世子也覺得是好主意,那就請世子趕快把桃花劍法教給我吧。”


    藺承佑心道,教就教吧,希望你日後別後悔。看了看前樓,再猶豫下去可就錯失引二怪出來的良機了,縱是再不情願,也隻能起了身,走到一邊停了步,扭頭對滕玉意道:“一共隻有七招,但我們隻剩半柱香的工夫,所以一遍你就得給我記住。”


    滕玉意不讓心底的笑意蕩漾到臉上來,板著臉點頭道:“世子放心,我會認真學的。”


    藺承佑又對眾人道:“青雲觀教武功的時候禁止旁人觀摩,請諸位背過身去,絕聖棄智,你們也別看了。”


    眾人依言轉過身,連萼姬等人也不敢偷看。


    藺承佑把視線調回滕玉意的臉上,她笑靨淺生,眼底藏不住隱秘的興奮。


    他仰頭歎了口氣,從懷中取出鎖魂豸,施咒讓這條蟲變成一柄短劍握在自己右手,左手負在腰後,右手揮劍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回身一旋,利落地朝身側一指。


    “第一招看清楚了麽?”


    “看清楚了。”滕玉意點了點頭,便要繞到藺承佑身後比劃。


    藺承佑卻攔住了她:“就這樣練。”


    “就這樣練?“


    教劍術哪有麵對麵教的,程伯和五道教她時,都是在她前頭示範,她在後頭依樣畫葫蘆地學。


    現在藺承佑和她麵對麵,她還如何學?他的左手對著她的右手,左腳對著她的右腳,學起來豈不亂了套。


    藺承佑自然知道滕玉意在疑惑什麽,他也很胸悶。


    桃花劍法又名夫妻劍法,是終南山那位前輩高人專門想來教妻子的,一向隻能由丈夫教妻子,換別人教是萬萬不成的。


    教習時丈夫和妻子需四目相對,每一招都情意綿綿。


    換作從前,哪怕遇到天大的事,他總能笑麵以對,此時麵對著滕玉意的玉麵桃腮,他竟連一絲笑意都擠不出。


    滕玉意納悶歸納悶,但轉眼就想明白了,想來這劍法不同尋常,學法也不一樣,師父麵對麵教弟子的話,可以及時糾錯,難怪隻需七招就能克化靈草的藥性。


    這麽一想,她維持著與藺承佑麵對麵的姿勢,把剛才的劍招學了一遍。


    “如何?”她殷切地看著藺承佑。


    藺承佑過片刻才唔了一聲:“臍下三寸為氣海,用招的時候,伏其氣於臍下,守其神於身。這是第一招的心法(注2)。”


    說話間劍尖一抖,先轉動劍柄在胸前比劃一圈,繼而刺向左方,不同於以往的輕捷淩厲,他招式柔和,曠逸如行雲。


    “這是第二招。”他收劍看向滕玉意,“此招心法是:神氣相隨,如影隨形。需記住,神行則氣行,神住則氣住。(注3)”


    滕玉意暗暗記在心裏,動手的時候才發現,這劍法不但柔緩,還有種克製的意味,揮劍時很有心,劍尖始終不曾對向對麵的人,不若程伯的“克厄”劍法和東明觀的“披褐”劍法,即便招式不甚淩厲,也以克敵攻敵為主。


    藺承佑看滕玉意比劃一遍,眉頭稍稍鬆開,看來前幾日的苦學給滕玉意打下了不錯的基礎,至少她身姿板正,學得也夠快。


    他把劍丟到自己左手中,不緊不慢又使出一招,回身時劍尖揚起了一陣輕柔的風,撩動了滕玉意腮邊的落發,像郎君故意逗弄自己的小娘子,繾綣中透著戲耍之意。


    滕玉意隱約覺得奇怪,欸,這招式竟有些輕佻的意味。


    藺承佑隻管看著自己的劍尖:“‘心不動念,風來無去’,第三招的訣竅在於‘氣’,把真氣化為劍氣,把無形化為有形。”


    滕玉意壓下心底的疑惑比劃起來,劍招使到最後,她的劍尖也輕飄飄從藺承佑身側往上挑。


    藺承佑感覺自己鬢邊刮起一陣輕緩的風,像有女子在耳邊吹氣,癢到人心窩裏去。


    這感覺極其陌生,他竭力忽略體內那種異樣的感覺,麵無表情收回劍刃。


    隨後,他左手握劍,右腳空踢,旋身的工夫墨綠襴袍側擺露出裏頭的白花羅綾褲,長臂一展,姿勢說不出的瀟灑靈動,末了身子如醉酒般仰天一倒,再刺出一劍:“第四招的重點在下盤,記住左足躡陰,右足躡陽。”


    滕玉意有些疑惑:“何為陰?何為陽?”


    藺承佑起身將劍尖往前一送,挑起她的小涯劍,不等滕玉意往後躲開,就勢用自己的劍纏住她的劍,借著內力把她引到了自己身前。


    “我為陽,你為陰。”他淡聲道。


    滕玉意心裏咯噔一下,兩人未免也離得太近,不說衣裳幾乎貼在一起,臉也隻差半寸了。


    她詫異地低頭看了看兩人交纏在一起的劍,又抬頭看看藺承佑,藺承佑並未看著她,而是淡淡地望著她身後的某一處。


    “這……”她眉頭微皺,下意識往後退,然而稍稍一動,就發現丹田處剛剛合聚在一起的真氣,隱然有散亂的跡象,她驚疑不定,動作再次頓住。


    藺承佑察覺她的變化,轉動眸子睇著她:“別動,我怎麽做,你就得怎麽做,別三心二意,否則別想練通真氣。”


    滕玉意狐疑地看著藺承佑,藺承佑雖然語氣平靜,但麵色隱約有些不自在,這幅模樣與他以往的神態大相徑庭,不大像要捉弄人的樣子,而且才學到第五招,她體內那股野馬般奔騰的真氣就有了歸順之感,可見藺承佑沒教錯,這桃花劍法正是克化靈草的法寶。


    她神情一鬆,點頭道:“好。”


    藺承佑鬆開她的劍:“這是第四招和第五招,你照著來一遍吧,此招的訣竅在‘氣’,所謂元氣內生,和合陰陽。”


    使完第四招,滕玉意便將自己的劍纏上藺承佑的劍,學著他方才的樣子,借劍勢把他引到自己身前,如此一來,隻要一抬頭,她餘光就能瞥見藺承佑高挺的鼻梁。


    她防備地扭頭看庭院,還好藺承佑提前令一幹人不許看,五道那幫人要麽忙著幫師弟療傷,要麽在商量對付二怪,壓根沒回過頭,絕聖和棄智也忙著照拂眾人,顯然無心旁顧。


    程伯和霍丘各自站在一邊,好像也未回過頭。


    藺承佑看她已經學會了,迅即退開一步使出第六招,騰躍起伏間,他姿態異常靈動,豈知一旋身的工夫,那劍猝不及防從他手中脫出,筆直地落向滕玉意的腳邊。


    滕玉意隻當他手滑,正要幫著撿,藺承佑忽然屈膝一頂,滕玉意不及防備,胳膊被他頂得向上一抬,小涯劍脫手而落,不等她去撈,手中已然落入另一樣東西,定睛看去,卻是藺承佑的那把短劍,與此同時,藺承佑順手一抄,利落地把滕玉意的小涯劍撈到了自己的手中。


    滕玉意訝異地看著手中的劍,這招式比前幾招更曖昧,哪像教劍,分明像夫妻間打情罵俏,教著教著,兩人的劍就到了對方手裏。


    不等她細想,手肘猛然發起麻來,藺承佑似乎借著送劍的力道點開了她右臂的某處穴位,熱氣順著心窩滔滔不絕湧向指尖,才一眨眼的工夫,體內的燥熱便減輕不少。她心中大喜,看來很快就克化火玉靈根湯了。


    藺承佑握著滕玉意的劍,神色益發古怪,這第七招還有個膩人的名字,叫“念茲念茲”。


    這個“念茲”,自然指的是夫妻之間的念想。丈夫的劍到妻子手裏,妻子的手換到丈夫手裏,就如新婚夜的合巹酒一般,取永結同心之意。


    他手中這把劍是翡翠所製,本該冷冰冰的,被滕玉意攥在手裏太久,已是溫熱一片,他握著這把劍宛如握著滕玉意的手一般,說不出的古怪,好在她身上氣息香甜,掌心也並無汗水,倒也不讓人煩膩。


    他斜睨著滕玉意:“看清楚了?”


    滕玉意正忙著體會腹內真氣的變化,聞言欣然道:“看清楚了。”


    藺承佑把劍拋還給滕玉意:“此招的要訣在於一個‘心’字,所謂:心有所注,神氣相融。好了,你也來一遍。”


    滕玉意依樣畫葫蘆使出第六招,隻恨她身量比藺承佑矮上不少,在她屈膝頂藺承佑胳膊的時候,招式遠不如他靈巧,好在藺承佑故意鬆手讓劍掉落,兩人倒也順利換了劍。


    到了最後一招,滕玉意格外留神藺承佑的招式,哪知藺承佑並未教習劍招,身形翩然一動,手中的劍猝不及防朝她刺過來。


    滕玉意暗吃一驚,前頭六招都飽含柔情,最後一招為何如此淩厲,不容她側身躲開,錚然一聲響,藺承佑劍尖一挑,恰對準小涯劍的劍尖。


    劍尖靜靜相觸,宛如夫妻二人指尖相對。


    緊接著,滕玉意胸口一撞,一股熱力從藺承佑的劍尖奔湧而來,不偏不倚地,正好灌進她的心窩。她承受不住這熱氣,腳下差一點沒站穩。


    “別動。”藺承佑麵色無波,“這叫以陽濟陰。”


    滕玉意竭力穩住身形,心裏卻慢慢明白過來,桃花劍法之所以學得快,不僅僅因為招式少,主因是到了最後一招,師父會直接給徒弟渡真氣。


    難怪藺承佑死活不肯教她,他豈會願意用自己的內力幫她克化火玉靈根湯。


    她默默忍耐著,體內真氣本來已經平順了不少,被藺承佑渡過來的內力一激,刹那間又亂起來,好似漩渦裏的亂流,一個勁地在她的五髒六腑狂奔,她汗珠冒得更凶了,情緒也極為鬱躁,好在真氣亂了沒多久,就被一股雄渾的內力給壓製住,漸次匯往丹田,安安靜靜地儲藏在氣海內。


    滕玉意四肢暖洋洋的,渾身毛孔愜意地舒張,慢慢鬆開眉頭,原來克化火玉靈根湯是這般滋味,她現在心緒寧靜,連耳裏和目力好像都好了不少。


    藺承佑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暗自調勻內息,一言不發把劍收了回來。


    她很聰明,一共七招,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就學會了。


    滕玉意平複了呼吸,笑眯眯對藺承佑一揖:“我現在才知道有內力是什麽感覺,多謝世子教我這套桃花劍法。”


    藺承佑聽到“桃花”兩個字,胸口又發起悶來,把鎖魂豸變回小蛇收回懷中,眼睛沒看她,隻淡淡說:“王公子受用就好。”


    自認無需再與她多說,掉頭就朝庭中走。


    他肆意慣了,平生第一次嚐到有苦說不出的滋味,他的真氣渡到滕玉意體內後,會纏纏綿綿護她一生,貼附在她心脈、髒腑……乃至女宮,猶如丈夫愛護妻子,在她體內天然地形成一層屏障,日後等她嫁了人,即便她的夫君想親自渡她真氣,也沒法突破他先埋下的這層屏障,正所謂“一氣凝結,心不二受。思念必專,隻此一人。”


    記得當初他第一次看到那本桃花劍譜時,並不知隻能由丈夫教妻子,見隻有七招,好奇之下自學了一遍,過後知道了這劍法的玄機,他也沒放在心上,把劍譜扔到觀裏的寶庫,再也沒想起過了。


    怎知有朝一日——


    唉,滕玉意日後要是明白真相,怕是腸子都要悔青,隻恨他不能言明,情勢緊急又沒有更好的法子幫她克化。


    哼,無妨,明日回去他就把那本劍譜燒了,或者幹脆給劍法改個名,總之不能讓人知道他教過滕玉意 “夫妻劍法”,隻要這世上沒人知道內情,他和她也就不必難堪了。


    至於日後滕玉意的夫君若是察覺她體內有一股纏綿相護的陽氣……唉,橫豎她聰明善辯,自己再找妥當的說辭吧。


    絕聖和棄智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忍不住回了頭,就見師兄和滕娘子一前一後走過來。


    師兄麵沉如水,滕娘子色若春桃,從腳下的步伐來看,滕娘子顯然已克化了火玉靈根,走路時不再像頭兩天那般飄浮莽撞,輕捷中自有一股沉穩。


    他們知道,這是元氣內固的征象,可見學武的第一關,滕娘子已然順利通過了,而且有了火玉靈根的真氣做佐助,起點比絕大多數人都要高。


    “師兄。”兩人高興地迎上去,“教好王公子了?”


    藺承佑沉著臉看著兩人,要不是他們兩個胡亂給滕玉意喝湯,怎會有今晚這一出。


    絕聖和棄智並不知師兄有苦難言,看他一瞬不瞬地望著他們,莫名有些忐忑:“師兄?”


    行吧,臭小子給我記住了。


    藺承佑淡著臉整理背上的箭囊,對眾人道:“我馬上進去引二怪出來,你們依照我剛才的安排重新各就各位。剛才見天道長所在的屋簷東北角,現在改由王公子主仆來掠陣。”


    滕玉意神采奕奕道:“全聽世子安排,我會和程伯霍丘合力做世子的後應。”


    藺承佑瞟她一眼,改而直視著前方:“雖說閣下有內力在身了,但並未習練過正統劍術,別妄想主動出擊,用小涯劍做好防禦即可。”


    滕玉意連連點頭。


    藺承佑又道:“見天道長,你道行最高,雖負責九天引火環,但庭中還需你主事。”


    見天應道:“世子放心。”


    眾人眼中隱約有些憂色,藺承佑狡黠多智,道術也高超,但對方可是屍邪和金衣公子,獨自一人進樓引怪,稍有不慎可能就會……


    “師兄……”絕聖和棄智憂心忡忡開口。


    藺承佑卻已經提氣縱上了樹梢,在躍入三樓的軒窗之前,他仰頭朝閣樓頂端看了看。


    滕玉意也跟著向上覷了覷,藺承佑好像不止一次往那處看了,但閣樓前隻有清冷的月光,連一個人影都無。


    不知藺承佑究竟在張望什麽,思量間,藺承佑悄無聲息躍入了軒窗,眾人不敢耽擱,趕忙各就各位。


    滕玉意自覺身輕如燕,她畢竟尚未正式習練輕功,因此仍需在程伯和霍丘的護持下躍上屋簷,但能感覺到身軀比往常輕敏許多。


    到了屋簷上,滕玉意料著藺承佑不會這麽快把二怪引出來,就對程伯說:“上回那套克厄劍法我隻學了一半,我現在有了內力,趁藺承佑未出來,不如把剩下的幾招也教給我吧。”


    程伯也正擔心這個,娘子隻學了一套用來克化靈草的道家劍術,論防身的技巧仍差得太遠,真要跟金衣公子對上,起碼要有幾招用來進攻的劍術,於是拔出匕首,當空挽了個劍花:“娘子看清楚了。”


    滕玉意屏息點點頭。程伯一連教了七招,招招都是刺、劈、斫之類的狠捷招式,原先她領悟起來極難,有了藺承佑教她的桃花劍法打底,再看程伯的劍法,隻覺得心開目明,本來一招要學半個多時辰,現在可以一氣嗬成練下來。


    學完一遍又複練一遍,很快就領略了精要。


    程伯收了劍,眼裏藏不住笑意:“娘子這算是入門了。”


    滕玉意一邊緩緩調勻氣息,一邊把小涯劍舉到眼前端視,怪不得剛才小涯有異動,今晚這番際遇,算不算意外打開了一扇門。


    樓裏忽有一道白亮的光芒劃過,主仆三人噤了聲。


    滕玉意凝神靜聽,先前還能聽到夜風拂動枝頭的聲音,現在連風都靜止了,昏黃的燈光從前樓的隔扇透出來,為庭中幾株蓊鬱繁茂的高樹蒙上一層詭異的色彩。


    未免太安靜了,藺承佑絕不至於不發出一點聲響,她心裏直打鼓,藺承佑該不會被暗算了吧,如果他也遭了伏擊,今晚可就別指望能降伏二怪了。


    不知不覺間,汗水從額頭上滾落,隻聽死氣沉沉的樓裏傳出女子的尖叫聲,伴隨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幾道人影從樓裏躥了出來,定睛望去,卻是幾名女子,這幾人像是嚇破了膽,邊跑邊嚎。


    庭中人頓時如臨大敵,萼姬等人更是縮成一團,等看清女子們的相貌,萼姬率先驚叫道:“抱珠!”


    魏紫等人也驚訝萬分:“綠桃、卿卿!”


    正是先前被金衣公子擄走的幾位伶人,抱珠的聲音發著抖,大聲哭喊道:“萼大娘。”


    萼姬等人忙要迎過去。


    棄智攔住她們:“別動!”


    緊接著又跑出來一個人,這人速度極快,麵無表情追上來,揚手就要抓住抱珠。


    滕玉意心中一震,是卷兒梨,她的穿著與平時無異,但神情儼然變了個人。


    抱珠慘叫著在庭中亂竄:“卷兒梨!你連我都不認識了麽?”


    話音未落,一道符飛過去,正巧貼在卷兒梨的額上,卷兒梨的胳膊僵在半空,一動也不動了。


    “哼哼,治不了屍邪,還治不了你個傀儡嗎?”見天嘿嘿笑著,雖說把卷兒梨定住了,但也不敢過去察看,唯恐又是屍邪假扮的。


    棄智趁機擲符把三個人試了一遍,確定對方沒有問題,這才迎上去:“是師兄救你們出來的?”


    不等他靠近,半空中就撲下來一道碩大的黑影,撲棱聲帶起冷颼颼的風,震得樹頂的樹葉颯颯作響。


    棄智麵色震恐,金衣公子!


    金衣公子俯衝而下,瞄準的正是抱珠,棄智揮劍便要刺過去,卻另有一道身影箭一般從樓裏縱出來,如影隨形纏著金衣公子。


    隻聽藺承佑喝道:“九天火環!”


    “起!”見天和見美吃了先前的教訓,這一回使出了全部內力,兩隻火環一下子躥到了半空中,準確無誤撲上金衣公子的翅膀。


    金衣公子速度絲毫不減,放聲笑道:“藺承佑,我知道你故意把她們放出來,就是想引我出樓,不過你別以為這些伎倆能攔得住我,我照樣把她們一個個再抓回去。”


    藺承佑嗤笑:“一身羽毛眼看要燒沒了,搶了這些女子回去又有何用,你一個沒有心肝的妖怪,隻配與冰冷僵硬的屍邪為伍,我勸你也別費事吸女子的陰元了,今晚就跟你的好朋友一起長埋地下吧。”


    金衣公子任由火環點燃自己的羽毛,笑著在庭院上空盤旋一圈:“你才是真正的白費力氣,還不明白麽,就算你把我一身羽毛全燒了又如何,我還是能恢複如初。”


    藺承佑冷笑:“那就要看你這一次回不回得去了。”


    說話間假意將弓弦拉滿,一箭射向金衣公子的後背,金衣公子修煉了這兩回,速度比頭些日子更敏捷,斜刺裏一偏,正好躲過箭矢。


    金衣公子笑得更得意了,帶著一對燃燒的雙翅,俯身滑向抱珠。抱珠等人越發惶恐,嚇得抱頭鼠竄。


    藺承佑彎弓再搭一箭,卻像是聽到了什麽,去勢一減,落到樹丫上側耳細聽,嘴邊忽然浮現一抹笑意,屈指呼哨一聲。


    金衣公子不以為意,很好,這回連藺承佑都不管用了,從他出陣以來,一直忙著與屍邪修煉秘術,憋了這些日子,他還未好好享用過美色,趁眼下猶如闖入無人之境,把這些美人擄回去一一受用最要緊,等他玩夠了,再慢慢吸盡她們的陰元。


    思量間已經撲到抱珠背後,抱珠不由大聲慘叫起來:“救命啊世子,道長救命。”


    見天和見美為了能把九天火環的威力催化到最大,恨不能拚上全身功力,現下滿頭大汗守在陣後,無力再□□去救人。


    滕玉意主仆在屋頂上幹著急,他們時刻準備接應藺承佑擲出來的銀線,一旦妄動,極有可能被金衣公子所傷,那樣人手就更少了,因此也不能隨意離開原位去救人。


    如此一來,離金衣公子最近的就是棄智和絕聖了,兩人斷喝一聲,齊齊揮劍刺向金衣公子,才擋了一下,金衣公子揮動翅膀激起一陣熱浪,將他二人彈得老遠。


    金衣公子肆意笑著,殷紅的巨爪一張,就要扣住抱珠的肩膀,房頂上突然出現一道黑影,風馳電掣般撲下來,那速度快若閃電,幾乎一瞬就迫到了它背後。


    金衣公子察覺背後風聲獵獵,心中大感駭異,來者的氣息極為殊異,既不似人,也非妖類鬼類,熱烘烘毛刺刺,透著一種極為危險的氣息,它項上起了一層寒栗,不知怎麽的,突然想起早年間還未修成人形時,每日都在山中躲避——


    它瞳孔一縮,倉促間回頭望去,恰對上一對碧綠熒熒的眸子。


    豹子!它大驚失色,揮動翅膀往斜刺裏一躲。


    此處為何會有豹子?!它駭然跌落到地上,兩隻胳膊撐在地上,驚叫著往後爬。


    就這麽一晃神的工夫,藺承佑再射一箭,正中金衣公子的腹部。


    金衣公子卻顧不得痛了,它渾身止不住地打顫。


    它是禽鳥,天生怕獸類,哪怕它修煉成了人形,哪怕它如今法力高強,麵對這黑豹的凶猛氣息,依舊發自骨子裏的畏懼。


    藺承佑射出那一箭後,衝那黑豹道:“小畜生,你要是再來晚些,往後可就沒人陪你玩了。”


    黑豹嗷嗚一聲作回應,語調有些撒嬌的意味。


    “俊奴!”絕聖和棄智大喜道,“你怎麽才來!”


    滕玉意在屋簷上看得真切,藺承佑屢次朝屋頂上張望,原來在等他的黑豹,說來也怪,猛獸終歸隻是猛獸,麵對妖物照理也會畏懼,這黑豹卻絲毫不懼,也不知本身就有靈力,還是被藺承佑訓練出來的特殊本領。


    黑豹嗷嗚著跟絕聖棄智交流了幾句,無聲無息朝金衣公子走過去,身形猛地一縱,再次撲住了金衣公子。


    九天引火環隻能焚燒妖物,對旁物卻是毫無損害的,它叼住金衣公子仍在燃燒的翅膀,猛力地進行撕扯。


    金衣公子回過了神,不顧皮肉被撕裂的痛苦,用巨爪拍向黑豹的眼睛,哪知黑豹速度驚人,一躍就躲開了,旋即又撲上來,撕咬它另一隻闊翅。


    滕玉意看得膽戰心驚,這樣近身搏鬥,妖物竟敵不過黑豹。


    金衣公子失了翅膀的優勢,轉眼間就被咬得遍體鱗傷,它不敢再戀戰,拚死奪過半邊翅膀,咬牙一飛衝天,但它被黑豹這一咬,不像九天引火環隻燒羽毛,傷及的是它的筋骨,損壞的是它逃生的能力。


    它勉強飛到屋簷上,終因乏力跌落下來,再起身時它釋出渾身煞氣散向院中,隨後化作了人形,撲向離他最近的滕玉意。


    今晚已經敗了,盡快逃走才有活路,隻要跟屍邪匯合,再重的傷也能複原,但眼下這情勢,想逃不容易,若能把這小娘子抓在手裏當人質,不怕藺承佑不就範。


    它的煞氣非同小可,足夠遮擋視線,藺承佑必定會分神,它必須趁這機會捉住滕玉意,然而沒等它振落滕玉意手裏的小劍,滕玉意已經一劍刺了過來,出勢凶猛,徑直穿透了它的掌心。


    金衣公子對著滕玉意那雙靜若寒潭的眸子,一下子愣住了。


    這小娘子不是不會武功麽?


    滕玉意微微一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兩名護衛急於護主,也揮舞刀劍砍中金衣公子的肩膀,


    “你竟暗算我。”金衣公子眼裏閃動著詭譎的光芒,咬牙切齒笑道。這劍極為了得,久不拔出定會損及內元,它發力將身邊的程伯和霍丘遠遠攤彈開,紅著眼睛探向滕玉意纖細的肩膀,這時滕玉意往朝它身後一望,不知看到了什麽,稍稍一點頭,居然主動拔出小劍,自發往後逃。


    金衣公子心知背後有異,不由暗罵,藺承佑難道竟時刻留意滕玉意這邊的動向麽。


    它屈身就要躲開,後腦勺驀然一痛,右眼竟熱乎乎地淌下液體,流淌的速度極快,滴滴答答,頃刻間就染紅了它腳下的那一片瓦當,它怔了一怔,那顏色好像不太對勁,用完好的那隻手一摸,摸到了滿手的血。


    它慘叫起來。


    “眼睛……我的眼睛!”


    那可是它的要害!背後那一箭穿腦而過,藺承佑竟射瞎了它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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