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緣覺方丈的安排, 杜庭蘭要即刻被送回滕府或是杜府,但杜庭蘭堅持要陪滕玉意在寺中住一晚,因此也一道去了大隱寺。


    大隱寺占地寬廣,麵積足有玉真女冠觀的四倍多, 後院的精舍分東側翼和西側翼, 東翼供女賓居住, 西翼供男香客居住,兩翼中間隔了佛殿、香堂、舍利塔、雲會堂等等……遙相對望, 互不相擾。


    東側翼這邊本來有四處精舍, 但全芳閣前陣子屋頂漏水,夢粱軒也有些老舊了,如今這兩處都在修葺,僅有玄圃閣和梨白軒可供女賓居住。


    寺裏的明心和尚負責安排住宿,聽完方丈的安排,便將滕玉意等人領到玄圃閣門口。


    “玄圃閣的東廂房隨時要備著皇後前來禮佛,暫且隻有西邊廂房可供下榻, 現一共拾掇出了兩間套居。至於梨白軒,此軒在玄圃閣的後頭, 環境更幽僻些……檀越們可以互相商量如何住。”


    彭花月和彭錦繡忙道:“法師,我們就住玄圃閣吧。”


    滕玉意知道彭氏姐妹是如何打算的,玄圃閣不僅日頭充足,離佛堂也更近些,不過這話正中她下懷,前世她就是在玄圃閣裏聽到了阿爺的噩耗, 這次雖陰差陽錯又住了大隱寺,但她絕不願意再踏入玄圃閣了,於是順水推舟:“那我就住在梨白軒吧。”


    李淮固問明心:“敢問法師, 梨白軒共有幾間廂房?”


    看樣子想與滕玉意同住一軒。


    明心道:“此軒是由花園一角改造的,麵積狹窄隻設有一個套居。”


    李淮固別無選擇,隻好笑道:“也好,那我就住彭大娘和彭二娘的隔壁了。”


    幾人正要各自安置,後頭另一位和尚匆匆領著幾人過來了。


    走在最前頭的是一位綾羅裹身的小娘子,頭梳雙髻,鬢邊遍插珠翠,後頭則跟著幾名婢女。


    主仆幾人都是步履匆匆。


    滕玉意和杜庭蘭驚訝地互望一眼:段青櫻。


    段青櫻主仆很快到了近前。


    領路那小和尚對明心說:“段檀越說自己在桃林中也與那和尚說了幾句話,擔心邪物來找她,堅持要到寺裏住幾日。”


    段青櫻惶恐欠身:“叨擾方丈和諸位法師了。”


    滕玉意心中納悶,怎就嚇成這樣?倘或不是緣覺方丈親自確認過段青櫻並無不妥,她真要懷疑段青櫻是不是沾染邪祟之氣了。


    段青櫻這一來,既可以跟滕玉意同住梨白軒,也可以與李淮固同住一間,明心問她住何處,段青櫻看了眼不遠處的佛堂,毫不猶豫地說:“我住玄圃閣吧。”


    於是滕玉意則獨自住到後頭的梨白軒,李淮固、段青櫻和彭氏姐妹住在玄圃閣的西廂。


    李段二人雖同住一間套居,但兩間臥房中間隔著一間棋室,夜間隻要關上門,彼此也聽不見聲響。


    滕玉意和杜庭蘭剛坐下喝口茶,程伯就親自送行裝來了。


    他因為拿不準滕玉意要在寺裏住幾日,恨不得把滕玉意平日常用的物件都送來。


    衣裳首飾就不必說了,此外還有滕玉意常看的那幾卷書、常喝的茶葉、離不開的筆墨紙硯、小布偶、繡繃子……


    就連男子的襆頭和衣裳都給滕玉意備了兩套。


    光這些東西就裝了滿滿兩犢車,程伯還覺得不夠,順便把春絨和碧螺兩個大丫鬟也打包送來了。


    春絨和碧螺這一來,安靜的梨白軒立時熱鬧起來。


    玄圃閣裏的那幾位小娘子也沒好到哪去,箱籠一箱箱往裏抬,丫鬟婆子們在院子裏穿梭不停,這陣仗哪像來避難,簡直像來寺中遊樂的。要不是明心和見性兩位大和尚出來溫聲阻止,還不知要送進來多少東西。


    滕玉意趁亂把端福找來,問他:“今日觀裏出事前究竟發生了何事?”


    端福的臉色依舊不好看,開腔道:“那怪雷來的時候,老奴正待在北牆的銀杏樹上,那樹高大,隻要藏身在樹梢就能看到桃林中的景象,老奴親眼看到娘子回桃林,聽到怪雷擔心有變,決定去林中跟隨娘子,怎知老奴剛跳下樹,北牆後頭縱過一個人,那人輕功奇高,從頭到腳裹著一件黑氅——”


    黑氅人?!


    滕玉意驚得險些站起來:“你瞧清楚了?”


    端福點頭。


    滕玉意隻覺得渾身血液往頭上湧,亂了片刻,竭力讓自己維持冷靜:“好,你接著說。”


    “老奴記得娘子說曾夢見這黑氅人殺害自己,可惜府裏查了這麽久,一直沒能查到那人的來曆,老奴今日在觀裏冷不丁看見那人,心知有異,不說此人的裝扮與娘子的描述一模一樣,就連輕功也是生平罕見。那人越過北牆,一下子就不見了,若是不追上去,日後未必再有機會查到此人來曆了……”


    端福一麵說一麵回想當時的情形,他情急之下先往桃林看了一眼,發現滕玉意和同伴們好好地在裏頭玩耍,再看遠處的雲會堂,也是風平浪靜,心知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可若是換旁人一定追不上,隻好囑咐丁二和王長庚等護衛去桃林守好娘子,自己縱身追出了北牆。


    端福輕功和內力均是一絕,但他畢竟猶豫過一瞬,加之黑氅人的武功似乎不在他之下,等他追出去,黑氅人早已跑遠了,黑氅人察覺身後有人追來,有意在巷閭中繞各種彎子,端福追了一會意識到不對勁,急忙趕回玉真女冠觀,才發現桃林中的格局早已發生了變化,娘子更是不見人影……


    聽完這番話,不但滕玉意神色古怪,連杜庭蘭也呆住了:“阿玉,我聽著那人怎麽像是故意把端福引走似的……”


    滕玉意腦子亂哄哄的,但她驚懼的不是這個,而是更深層的東西。


    假如那人認識端福,一定也知道端福是她的死士,除非發生極為緊迫的事,端福絕不可能擅自離開她。


    但那人卻像是料準了端福會被一個“黑氅人”引開。


    奇怪,那人如何能料準?


    想著想著,她倏地站了起來。


    難道說,對方知道她們主仆在查一個“黑氅人”?! 故意安排這一幕,除了想引開端福,真實的意圖是為了試探她。


    試探她……試探她記不記得前世的事。


    滕玉意耳邊炸開一道響雷。


    不可能。


    旋即又意識到,這不是不可能。


    她能記得前世的事,旁人為何不記得。


    這個猜想震得她腦仁嗡嗡作響。


    會是那個黑氅人嗎?


    有可能,畢竟當晚她和端福一死,世上就隻有黑氅人知道她們主仆是怎樣遇害的了。


    她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查黑氅人,而黑氅人似乎對此有所察覺,為了盡快弄明白她這邊的底細,才故意安排了今日這一出。


    她下意識看了看杜庭蘭,這不奇怪,畢竟她這邊早就露出破綻了。


    最大的破綻就是身邊的阿姐。


    前世阿姐被人害死在竹林,這一世又在竹林裏碰到了樹妖,要不是她匆匆趕到,阿姐逃不過橫死的宿命。


    可阿姐至今好好地活著。


    不單阿姐活著,姨母也沒有再像前世那樣,因為阿姐的驟然離世而一病不起。


    這一連串的變故,足夠讓黑氅人起疑心了。


    滕玉意矗立在桌邊,越想越心驚肉跳,怎麽辦,沒等她查清那人底細,那人竟提前行動了。忽聽阿姐驚聲問端福:“那人到底是誰,竟把阿玉嚇成這樣……你好好想想,那人可露出了別的破綻?”


    滕玉意一怔。


    對啊。破綻……她怎麽沒想到,經過這一次,黑氅人不再是記憶裏那個模糊的影子,而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以前她隻能憑記憶畫個畫像,可這次他按耐不住,居然主動送上門來了。


    即便端福沒能跟他交上手,但那人武功究竟什麽路子,事後總能好好回想,而這一切,沒準是查清黑氅人底細的重要契機。關鍵是,他們知道了那人今日逃遁的路線,隻要順著查下去,不愁查不到線索。


    這樣想著,她迅速恢複了鎮定,問端福:“阿爺回來了嗎。”


    狐狸終於露出尾巴了,她得馬上通知阿爺。


    端福道:“老爺一大早出城送信去了——”


    話音未落,春絨在外道:“娘子,老爺來了。碰巧緣覺方丈也從宮裏回來了,老爺在雲會堂與方丈說話呢。”


    杜庭蘭懸著的心落了地:“好了,不論那人到底什麽來曆,我們先把這件事趕快告訴姨父。”


    滕玉意點了點頭,忽又想到,今日怪雷一出現,黑氅人就冒出來引走端福,究竟隻是湊巧,還是有意為之。如果是有意為之,耐重的驟然現世,會不會與黑氅人有點瓜葛。


    這個猜想委實太驚人,然而想起藺承佑調查的那三樁慘案,想起那傳聞中的月朔童君,又隱約覺得這些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不行,她得盡快提醒藺承佑。


    想到此處,她抬頭看向窗外,寺裏人多眼雜,隔壁院子就住著彭花月等人,這邊的動靜,斷乎瞞不過旁人的眼睛。


    究竟怎麽提醒呢。


    她摸了摸袖子裏的小涯劍,很快拿定了主意,悄聲說:“去問問藺承佑可還在寺裏。如果他還在,幫我給兩位小道長送個信。”


    ***


    藺承佑答應了護送緣覺方丈的經卷,自是絲毫不敢怠慢,入了寺,親自看著眾僧把經卷收入藏經閣,眼看時辰還算早,就著手查找與修羅道和耐重有關的經卷。絕聖和棄智心知事關重大,忙也幫著找尋。


    □□和尚帶人過來送茶,藺承佑轉頭看了一眼,忽道:“□□法師身上可帶了菱花鏡?”


    □□一愣:“沒帶。世子這會兒要照鏡子麽?”


    藺承佑望著架上的經卷,笑道:“哦,我查案要用,臨時沒法上街買,隻好先跟寺裏借一借了。”


    絕聖和棄智納悶地撓撓頭,查什麽案子會用到菱花鏡?


    “原來如此。”□□雙手合十,“世子稍等。”


    過不多久,□□果然讓人送了一麵小小的菱花鏡來了。


    藺承佑將鏡子納入懷裏,繼續翻著手上的經卷,過不一會,扭頭瞟向那邊的絕聖和棄智,兩人正埋頭找經卷,壓根沒注意這邊。


    他動聲色放下手裏的經卷,後退一步,轉身一繞,一下子就繞到另一排書架後,看看左右無人,這才把菱花鏡從懷裏取了出來。


    拿出鏡子才意識到,怎麽像做賊似的,而且還沒開始照,心裏那種古怪的感覺又冒出來了,心跳好像有點快,嗓子好像也有點幹。


    隨即又一嗤,不就是確認一眼嗎,有什麽好慌的。他定了定神,左手繞過肩膀,扯開自己的後領口,右手則舉起鏡子,對準自己的後頸,接著轉過頭,把視線盡量轉向後方,這姿勢挺別扭的,但隻有這樣才能看清頸後那一塊。


    借著窗格外透進來的光線,他總算看到了自己的後頸。


    那個赤金色的烙印還在,不但在,甚至連褪色的跡象也無。


    藺承佑怔住了,所以蠱印還在。


    體內的蠱毒沒退。


    他臉上一瞬間閃過茫然的神色,怔了片刻,慢慢把鏡子放下來。


    他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呢。


    這難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麽。


    他中的可不是尋常的蠱毒,而是“王咎不居”,這原本隻是一門蠱術,後經一位叫流霞散人的邪道引入道家的五行陰陽術,才變成了邪門至極的符蠱之術。


    此術冠以道家周易之名,實則與巫蠱相通,對應九三爻,銅錐裏藏著蠱蟲。


    “誤練此術之人,血脈裏暗藏蠱蟲,蠱蟲克製的是初六爻,損毀的是六二爻,男子年幼時操練此術,就算到了懂□□的年紀,蠱蟲也會在心脈裏作祟,讓人絕情無心。”


    這段秘籍上的話他早就爛熟於心了,絕不會錯的。


    隻要一日蠱毒不解,他就不可能對女子動心。


    所以他怎會對滕玉意動心?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把那段話回想了一遍,重點複習了“絕情無心”四個字,很快說服了自己。


    既然弄明白了,就沒什麽好想的了,他斷然把鏡子放回懷中,重新繞回經架前,對著滿書架的經卷佇立,想把思緒重新拉回來,卻仍有些惘然。


    他皺眉思索一番,轉頭看了看絕聖和棄智:“對了,你們兩個下午何時趕到的玉真女冠觀?”


    絕聖和棄智抬頭:“聽到消息就趕過去了,差不多跟師兄前後腳到的吧。”


    “靜塵師太說,你們得知滕娘子被擄走,差點急哭了?”


    棄智揉了揉鼻頭:“滕娘子可是我們的好朋友,而且是出生入死的好朋友,這樣的好朋友出事,我們能不著急嗎?


    藺承佑暗忖,他跟滕玉意打了這麽多次交道,彼此也算熟了,她雖然脾氣大又愛記仇,人卻聰敏講義氣,那回共同對付二怪的情形曆曆在目,要不是滕玉意相助,他不能那麽快順利鋸下屍邪的獠牙,照這樣看,他和她的確是共過患難。


    下午他會那樣心焦,無非因為聽說一位共過患難的朋友遭了難,換作東明觀的五道被耐重擄走,他也會設法營救的。


    這樣想著,心裏的疑惑似乎減輕了不少。


    他瞥了瞥兩個師弟,又道:“你們平日經常會想起滕娘子嗎?”


    棄智覺得這個問題很古怪,不過還是點頭:“當然啦,我們經常想起滕娘子,那次在洛陽赴道家盛會,我和棄智看到街上的點心還想起滕娘子呢。”


    “所以你們是想點心還是想滕娘子?”


    絕聖歪頭想了一會:“滕娘子經常送我們點心,我們吃多了她的點心,再看到點心自然就會想起她嘛。”


    藺承佑一怔,他怎麽沒想到這個,他之所以一看到玫瑰會想起滕玉意,無非是因為那一陣總能在她身上聞到此花的香氣,換作是別的小娘子在他麵前晃久了,他也會無意間記住那味道的。


    至於看到點心也會想起滕玉意,當然是因為自己也吃過她們府裏的點心了。


    看到酒想起滕玉意,當然是因為在彩鳳樓總能看到她喝酒了。


    ……


    以此類推,幾乎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解釋。


    原來如此。


    他神情頓時輕鬆起來,撫了撫下巴,抬手取下一本經卷,外頭忽然有位僧人找來:“世子,有位小檀越找你。”


    小檀越?


    藺承佑快步出去,來人卻不是滕玉意。


    左右看了一圈,連滕玉意的影子都沒看到,他重新看向立在台階前的小娘子,淡淡道:“找我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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