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放寒假後,距離春節也是一天比一天近了。


    因為工地上的工人多數要返鄉,所以小飯館的生意一天一天地冷清下來,到春節前兩天,劉雪娟索性給小飯館掛上了暫停營業的牌子。


    按夏城的習俗,春節前的掃塵要一連做上幾天,從床單被罩窗簾這些個大件到家家戶戶都有的喝茶茶具,刷牙的牙杯,上下裏外通通都要清潔一遍。不管對於哪一家,除塵都是都是一項全家齊上陣的大工程。


    謝敬一早起來就被劉雪娟喊到陽台上,他家的洗衣機是早些年買的,甩幹的功能早就不能用了,因此但凡家裏要洗床單窗簾這些大件,都需要他和劉雪娟通力合作。


    劉雪娟握著窗簾的一頭,謝敬握著另一頭,兩人同時用力轉向相反的方向,隨著這個動作,窗簾裏的水立刻稀裏嘩啦流了一地。


    夏城的冬天是裹挾著海洋濕氣的陰冷,真的能冷進人骨頭裏,不過幹活還是能讓人很快就熱起來。


    謝敬的外套被他脫下來擱在沙發上,他隻穿著保暖內衣外麵套著藍灰條紋的毛衣,把袖子擼到手肘,和劉雪娟一起擰出窗簾裏的水,手指被凍得又紅又腫,但他已經習慣了,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配合著劉雪娟,繼續擠壓出窗簾裏的水。


    “嗯,把窗簾洗完就沒什麽大件需要洗了,接下來就是……唔……下午必須把窗戶擦了……”劉雪娟思考著說,手上動作沒有半點停頓。


    “王姨不是來說下午約你一起去拜媽祖。”謝敬提醒。


    “對啊。”劉雪娟這才想起來,有點犯愁,“那怎麽辦?家裏的窗戶都還沒擦了,再不擦,過年之前肯定弄不完了,還要準備過年的東西,五香,白魚還沒炸,鴨子還沒過水……”


    “要不就過了年再去。”


    “不行。”劉雪娟想也不想地反駁,“這次是要替你還願的,怎麽能拖到年後。”


    高二的分班考前劉雪娟替謝敬在媽祖娘娘麵前求了願,這謝敬也知道。謝敬進了十四班,心願實現,自然要去感激還願。


    劉雪娟考慮了一會,看向謝敬,說:“要不你去吧。”


    “我?”沒想到劉雪娟會這麽說,謝敬手上力氣一鬆,差點把窗簾掉到地上,幸好他反應快,一把又給撈回來。


    在劉雪娟嗔怪的目光下,謝敬很是苦惱,想撓撓頭,又空不出手來,“可是我不會啊。”


    “你以前不是跟我去過幾次嗎?就照我以前做的來,有什麽會不會的。”劉雪娟打定主意,謝敬隻能悻悻地拒絕的話吞回肚子裏。


    “要不我讓你王姨領著你?”


    謝敬汗了一臉,趕緊拒絕:“別了,還是我自己去吧。”


    擰幹的窗簾由謝敬抱到樓頂的天台晾了起來,這兩天天氣正好,洗東西的不止他們一家,天台上五顏六色地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窗簾被單。


    謝敬頗費力氣地把自家的窗簾晾好,撐不住疲憊和困意,仰躺在天台的地上。


    謝敬眯起眼睛,天空像洗過那般湛藍,不遠處的床單,窗簾像極了一張張被風吹得鼓起的帆,就是不知道是即將遠航,還是即將歸來。


    微風的吹拂尚是帶著五分寒意,陽光卻是暖洋洋地照著,寒與暖的混雜,讓人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種懶洋洋的狀態。


    如果不是口袋裏的震動,謝敬恐怕真會這麽睡過去。


    “在幹什麽呢?”容瑉仿佛永遠帶著暖意的聲音傳進耳朵裏,讓謝敬不自覺地就揚起嘴角。


    “沒幹什麽,剛剛曬完窗簾,正躺著‘照燒’。”


    容瑉輕笑了一聲,“是該好好照照了,這幾天沒出沒估計都要發黴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比前一刻更加溫柔,讓人聽來仿佛一隻鵝毛在輕輕撓搔。


    因為要幫劉雪娟除塵做家務,謝敬已經有好幾天沒去圖書館,也沒有和容瑉見麵。所以容瑉這話除了玩笑還帶著一絲抱怨。


    謝敬把手臂壓在眼皮上,把自己浸在這難得的陽光中。


    他沒有說話,那頭的容瑉也沒有了聲音,手機裏隻聽得到通話中的沙沙聲和兩個人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容瑉開口打破了一片寧靜,“謝敬,我們下午見一麵吧。”


    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謝敬臉上蕩漾起愉快的神情,“好啊。”


    謝敬一邊數著天上飄過的雲朵一邊和容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直到手機貼著耳邊的部位發燙才戀戀不舍地掛斷。


    這部手機上次摔在地上,碎成幾瓣,謝敬撿起來拚了拚,居然還能用,就是屏幕更花了,而且講電話講不了多久就發燙,是讓人覺著燙手的那種燙。


    沒過多久,劉雪娟拎了一桶桌布之類的小件也上到了陽台,瞧見躺在地上的謝敬,五官差點沒擰到一起去,“快起來,快起來,地上多髒啊,你就少給我添麻煩了,衣服弄髒了不還得我洗……”


    謝敬嘿嘿笑著,靈活地一撐手,從地上爬起來,在劉雪娟喋喋不休的嘮叨聲中,跑下樓。


    他現在就想看點物理的錯題,看哪兒好呢?就容瑉幫他操的那一部分吧。


    謝敬想著,飛快地開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謝敬拎著袋子出現在約好的地點時,容瑉已經等在那裏了。


    他今天穿著件駝色大衣,牛角扣嚴密地扣到最後一顆,隻露出一點黑色的毛衣和一截白色的襯衫領子。看起來很幹淨利落,還襯出了他三分沉靜的氣質,光是站著就自成一景。


    看到謝敬緩步走來,容瑉嘴角噙起一抹笑意,上前兩步,接過他手裏的袋子,好奇地提起來朝裏麵瞄了兩眼,“這是……”


    “是拜拜用的,我媽要我去媽祖娘娘那裏還願。”謝敬很自然地回答道。


    “啊?”容瑉挑起一邊的眉毛。似乎聽到了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謝敬一拍額頭,才想起來,“對了,你以前是在北城讀書,沒拜過媽祖娘娘吧。”


    容瑉很老實地搖搖頭。


    謝敬帶著容瑉往媽祖廟的方向走,邊走邊解釋:“我媽替我在媽祖娘娘麵前求了願,所以今天一定要去還願。”


    夏城人信佛,拜的菩薩多。即使是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也可能坐落著一兩座紅磚砌成的,飛簷畫棟的小廟宇,而且絕對是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絡繹不絕。


    謝敬要拜的媽祖廟離附中挺近的,就在一座老橋的橋頭,不大的小廟,前前後後走不了五十步,緊挨著的是八十年代某個國企的宿舍樓。


    容瑉跟著謝敬走到廟前,饒有性質的打量著兩扇畫著威嚴門神的大門,屋簷下畫著的一排栩栩如生的捉妖故事。


    謝敬已經先他一步邁進去,容瑉跟在他身後。


    進去之後是一個小小的天井,再裏頭就供奉著媽祖的神像,其實上頭的媽祖不止一尊,大大小小也要有七八尊,服裝神態各異。正中間的一尊最大最莊嚴,戴著金燦燦的冠飾,披著金色的披風,慈眉善目地俯視眾生百態。


    守廟的老嬤嬤顫巍巍地端來兩杯茶,謝敬笑著謝過,喝完後,開始把帶來的水果,餅幹拿出來,一一擺放整齊。


    容瑉站在一旁,靜靜地看他。


    謝敬做著些事的時候眼神專注而認真,像在在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容瑉想起謝敬做題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甚至是發呆,好像都是這麽一副表情,就像他對待生活的態度,認真而冷靜。


    “喂,你說這裏真的靈嗎?”容瑉上前湊到謝敬耳邊小聲地問,他濕熱的呼吸噴在謝敬脖子的絨毛上,讓謝敬沉穩的手陡然微微一顫。


    他連忙用手肘抵著容瑉的腰把他推得遠點,瞟了一眼彎腰灑掃的老嬤嬤,回頭小聲訓斥道:“在媽祖娘娘麵前不許胡說。”


    容瑉聳聳肩,表示自己的歉意。


    謝敬不再言語,從袋子裏數出三支香,捏在手裏想了想,看向容瑉問:“你要嗎?”


    容瑉眯著眼睛,笑著點點頭。


    把六支香伸進供桌上燃著的油燈裏點著,謝敬把其中三支遞給容瑉,鄭重地跪在麵前杏色的方形鋪團上,把香高舉過頭頂,垂著腦袋,眼睛緊閉,嘴唇微動,不知道喃喃些什麽。


    繚繞的煙霧模糊了他虔誠的表情,那些埋在心底的願望,隻有媽祖娘娘能夠傾聽。


    容瑉神色莫辨,盯著眼前的嫋嫋升起的白煙,眼神冰涼地望著麵前的神像,嘴角的笑肆意而陰鷙,隻是一瞬,他側頭看著謝敬,眼睛裏又溢滿了暖意。


    而這一切都是閉眼祈願的謝敬所看不到的。


    睜開眼後,謝敬拒絕容瑉伸來的手,自己站起來,接過容瑉的香,連同自己的一起一起插進香爐裏。


    媽祖廟裏還供奉著其他菩薩,謝敬帶著香,和容瑉一起一尊一尊地拜過,重複著跪下站起的動作,也不見他有一絲不耐煩。


    容瑉亦步亦趨地跟在謝敬身邊,謝敬跪著祈願時,他就守在身邊,撚著香卻隻眼神幽幽地盯謝敬看。


    跪拜完之後,夏城的習俗是還要燒金紙。


    燒金紙的香爐在外麵的大榕樹下,謝敬抱著一疊金紙,用打火機點著,然後幾張幾張一起扔進去,一陣風吹來,把黑色的金灰揚到半空中,帶著吹向不知名的遠方。


    容瑉看了一陣,模仿謝敬的動作給他遞金紙,謝敬接到時有些驚訝,在他發愣的時候,那邊的容瑉已經又遞來了,他趕緊把手上的放進去,不一會兒,兩個人已經配合得很默契了。


    謝敬把最後一把金紙扔進去,半合著眼簾,安靜地看著爐裏的跳躍著的火焰越來越微弱,最後隻剩一點點火苗閃著微光。


    回過頭,正好撞上容瑉放在他身上的深邃眼神,“發什麽呆?”


    容瑉沉吟片刻,開口道:“感覺你剛剛有點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了?”謝敬眼底盛滿了興趣。


    “說不上了。”容瑉皺起眉,努力地組織語言,“好像比我認識的那個謝敬更安靜,更無所求。”


    謝敬輕笑一聲,拍拍手,又替容瑉拂去粘在衣領上的一片金灰,“就是因為心中有妄念,才來拜菩薩求成全。要真無所求,就不會來奉獻香火了。”


    “那你求了什麽?”容瑉有點急切追問。


    榕樹樹蔭遮蔽下,謝敬仰著頭,眼裏沁滿了綠色。


    不知多少年前種下的榕樹,如今已經是枝繁葉茂,鬱鬱蔥蔥了。在媽祖廟旁挺立數十載,看過數不盡來來往往的善男信女,聽過說不完的心願期冀,得到的,得不到的,最後都化作落在腳邊的一抹樹蔭。


    “我啊,身體健康,家庭幸福,學業有成,功成名就……”謝敬裝模作樣地掰著指頭數,笑著說:“我求的東西這麽多,也不知道媽祖娘娘會不會嫌棄我太貪心。”


    玩笑似的一句話,容瑉卻從裏頭聽出了幾分別的味道。


    “那……”


    容瑉話還沒說出口,謝敬仿佛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麽,“不能說,媽祖娘娘已經聽到我的心願了,成與不成,都不能再說給別人聽。”


    容瑉臉上閃過一抹遺憾。


    “我說。”謝敬突然反問,“你也許願了吧。”


    容瑉怔然,看著謝敬的眼神更深,“許了的。”


    “那就好。”謝敬滿意地點點頭,“難得來一趟,可不能白來。”


    等到香爐裏最後一抹光芒散去,徐徐升起一縷青煙,謝敬和容瑉又重新回到廟裏。


    謝敬在添油的的功德箱裏放進兩張五十,拿過筆,在旁邊的功德簿上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


    “這是添油錢。”見容瑉臉色疑惑,謝敬傾身在他耳邊小聲解釋,順便叮囑他一些要注意的事,比如不需要捐太多,數字吉利就好一類。


    容瑉聽後恍然,也跟著從懷裏掏出錢包,在謝敬沒注意的時候,把裏頭所有紅色的大張全都放了進去。


    等謝敬回頭的時候,他已經在寫名字了。謝敬想問他捐了多少,想了想,又把話吞回肚子裏。


    老嬤嬤看他們捐了添油錢,笑眯眯地遞來兩個紅包,謝敬鞠躬謝過接著,遞給容瑉一個,容瑉有點好奇,要當場拆開,又被謝敬一巴掌拍開。


    容瑉悻然摸著被謝敬拍紅的手,表情有點委屈,謝敬一眼都不看他,隻埋頭收拾東西。老嬤嬤樂嗬嗬地看了看他們,轉身進了裏間,繼續慢悠悠地灑掃。


    等到兩個人邁出了媽祖廟的大門,謝敬才一臉認真地和交代:“裏頭是媽祖麵前的貢米,你帶回去記得煮了吃掉。”


    容瑉摸著手裏的紅包,覺得麵前固執地遵守著這些傳統的謝敬更顯出幾分可愛來,不由得感歎:“沒想到你居然會信這些。”


    “你說什麽呢!”謝敬白了他一眼,說得特別理直氣壯,“我可是根正苗紅的唯物主義好少年!”


    容瑉失笑,“看不出來,剛剛求菩薩拜媽祖的是你,現在說唯物主義的還是你。”


    “媽祖娘娘每天得聽那麽多人那麽多願望,她老人家忙的過來嗎?”謝敬一邊說一邊散步似的和容瑉慢慢往前走。


    “所謂信仰說白了其實就是對生活向往的一種寄托,心裏有所依仗,才不會走錯路,實現或不實現,我都能把生活過得更安穩點。”


    “不信你為什麽還要許願?”容瑉不明白。


    “你是不信的吧,你不都在媽祖娘娘麵前許願了嗎?”


    容瑉摸摸鼻子,無話可說。


    兩個人的身影漸行漸遠,說話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驀然一陣寒風襲來,吹撫著榕樹柔軟的樹梢,也吹開了供桌上放著的功德簿。


    最後一頁紙的最後一行,用兩種不同的字體寫了同一個名字——謝敬。


    四個字緊緊地挨在一起,幾乎要融為一體,卻教人覺得原本就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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