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窗戶下,一個優雅的女子同一個麵無表情的小男孩並肩坐在鋼琴前,女子的手指在琴鍵上輕快地舞動著,一串靈動悅耳的旋律從她的指尖下流淌而出。


    “容瑉,你看看,是不是很簡單,要不要試試?”女子溫柔地誘哄著身邊的孩子。


    小男孩卻似沒聽見般,一動不動。


    女子嘴角僵了僵,“沒關係,媽媽再為你彈一遍。”


    說著,她又重新彈奏了一遍剛剛的旋律。


    “怎麽樣?看明白了嗎?你也來試試好不好?”


    孩子清澈的眼睛倒映著女子期待的神情,小男孩垂下頭,默默地一語不發。


    女子急促地呼吸了幾下,勉強再露出一個笑容,“我們不用著急,媽媽再彈一遍。”


    不出意料,小男孩依舊無動於衷。


    女子忍耐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把手放到琴鍵上,重重地往上麵一砸,嬌貴的樂器發出一聲哀鳴。


    這聲巨響也昭示著事情逐漸滑向失控的邊緣。


    女子的雙手死死掐住男孩瘦弱的肩膀,男孩的身體被用力來回搖晃,猶如樹梢的枯葉,搖搖欲墜。


    而此刻已經優雅全無的女子瞪著連聲音都不肯發出的男孩,尖聲控訴道:“你到底在想什麽!說話啊!說話!”


    她的動作一點一點地將男孩推離琴凳,終於,經受不了她來回推搡的幼小身體控製不住往後仰。


    “咚”地一聲響後,一切重歸寂靜。


    女子滿麵驚恐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再抬眼,小男孩額角流下的鮮血瞬間刺痛了她的眼睛。


    女子一邊搖頭,一邊往慌張地後退,嘴裏不停地喃喃自語:“不是,你不是我的孩子,不是!”


    入夜,臥房裏。


    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聲音時起時落,時高時低。


    “綺羅,你到底在做什麽?容瑉還小,你怎麽呢?”


    “阿毅,那個孩子,那個孩子不正常的!”


    “注意你的言辭,你是他的母親!”


    “我不,我知道,所以我才這麽說。你看看他現在都幾歲了還不肯說話,別人家的孩子一兩歲就能喊爸爸媽媽了,他呢?”


    “這……”


    “教他什麽他都不學,別的孩子喜歡的玩具他看都不看一眼,到現在連一個玩伴沒有,你說說,這正常嗎?”


    “也不能就這樣下去,帶他去看看醫生吧。”


    “不行,絕對不行。去醫院保不定就撞到哪個熟人了,這事要是傳了出去,我們家豈不成了別人的笑柄!絕對不行!”


    “這也不行,那也不要,你到底想怎麽樣?”


    “這種事當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既然兩天你就要外調了,我看,不如就趁這個機會把容瑉留下來,那邊我們沒有熟人,不會有人知道我們有個孩子的。”


    “留下來!?那怎麽行!容瑉還這麽小,留在這邊誰照顧他?”


    “有什麽不行的!家裏不是還有保姆嗎?”


    “可是……”


    “阿毅,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我又有了。”


    “真的?!太好了!”


    “嗯,這次我一定給你生一個健康又聰明的孩子。”


    一扇門之外,頭上包著白色紗布的男孩沉默地站著,直到臥室裏的聲音逐漸低不可聞,他又沉默地走開。


    漂亮的洋房因為男女主人的離開空了一半,傭人們忙碌著把主人們慣用的器具小心細致地打包裝車,如同勤奮的工蜂一般不知疲倦地進進出出。


    穿著牛仔背帶褲的小男孩坐在石階之上,墨黑的眼珠子盯著忙碌的人們來回轉動,仿佛從中獲得了無盡的樂趣。他絲毫不在意人們將他刻意遺忘,因為他也把所有人都排斥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張嫂,這孩子就麻煩你了,生活費我會按時給你匯過來,這邊有什麽需要就給我打電話。”女主人從手包裏拿出一個信封,塞進麵前的中年女人手裏。


    中年女人的臉上驟然開出一朵燦爛的菊花,急匆匆地在圍裙上擦了兩下手,諂媚地笑著接過信封,誇下海口保證:“您放心吧,我肯定會把小少爺伺候得好好的。”


    “嗯。”女主人眼中閃過一抹厭惡,勉強地應了一句。她轉過頭想再看一眼台階上的孩子,不小心落入那雙幽如深潭的瞳孔裏,刹那間身體僵硬,不知是驚是怒,手指竟然顫抖起來,女主人飛快地回過頭鑽進車裏,催促司機:“快點開車。”


    接二連三開走的汽車載著滿滿的行李家具帶走了世界上血緣最親近的兩個人,台階上的小男孩卻似無所感,一直盯著看的傭人都上車離開後,他亦不悲不喜,將視線固定在腳邊的一株小草上。


    “小少爺,外麵風大,您還是進去玩吧。”被稱為馮嫂的中年婦女試著擠出一個親切的笑容,殊不知露出那一口歪煙牙,更顯得她麵容猙獰如老巫婆。


    她原本隻是在廚房幫傭,在容家連個正式的傭人都算不上,誰知道她是撞了哪門子好運,夫人要跟著先生外派,身邊用慣了的老傭人全都要帶走,選來選去後照顧家裏這個從來不願意說話的小少爺的任務居然就降到了她身上。


    伸手往口袋裏捏捏那個信封的厚度,中年女人堆起的笑容裏總算有了一分真切,“小少爺,跟我進去吧。”


    說著,她伸手就要去拉男孩的手。卻沒想到,“啪!”的一聲響,一直悶不做聲的男孩突然就揮開了她如樹枝般枯瘦的手臂。


    馮嫂繃不住,臉色一下就陰沉了下來。她家裏的那幾個她還不是想打就打,想罰就罰,連和她說話大聲點都不敢,這樣個半大孩子也敢給她沒臉!


    男孩抬起臉,馮嫂被那雙沒一點人氣的眼睛幽幽的一盯,竟然感覺到自己頭皮在發麻,她不由得想起那些在傭人間私下流傳的關於連夫人都要害怕少爺的傳聞,慌忙扭開臉躲開那雙古古怪怪的眼睛,“您,您不樂意就算了,我進去做飯了。”


    她像身後有什麽東西在追趕似地急急進了後廚,小男孩重新把頭靠在膝蓋上,小小的手指輕輕地撫弄起腳邊的那株小草。


    “起來了,起來了!”帶著寒氣的手伸進被窩裏毫不留情地把拽著睡衣把熟睡的男孩從被窩裏硬生生拖下來。


    “都幾點了還睡?你是豬嗎?什麽都幹不了,還慣出懶骨頭來了!”馮嫂厲聲痛罵著被她拖到地上的男孩,指尖一下一下戳在男孩的眉心,絲毫不顧那裏已經被戳出一片通紅。


    男孩剛要抬頭就被她狠狠地一巴掌壓了下去,“我說過不許用你那雙眼珠子盯著我,今天的早餐不許吃了。”


    馮嫂頗有幾分得意地感受到手掌下的腦袋不再試圖抬起來,她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不到她大腿高的男孩,發號施令,“快點穿好衣服起床。”


    當初的那點尊敬善待之心早在她發現夫人對這個孩子的輕待時就消磨得一幹二淨,那通每月按時響起的電話不過是敷衍的例行公事,甚至一次都沒有讓他過去說話,這讓同為母親的她敏銳地發覺了夫人對自己這個孩子的厭惡。


    更令她感到竊喜的是不論她用什麽態度對這個孩子,他從來都不發出任何聲音,就像是個天生的啞巴。


    這讓她心裏那顆殘暴粗魯的種子迅速生根發芽,先是言語上的冷淡,然後取消食物的懲罰,最後是不會留下痕跡的暴力,一次次地試探讓她徹底忘記了彼此的身份,愈發得意忘形,無所顧忌,她肆無忌憚地虐待著這個孩子,如同虐待一個廉價的奴隸,這讓她有種扭曲的,隱秘的快感,仿佛自己通過踐踏這個孩子,也踐踏了他的母親,那個高貴得不可一世的女人。


    幻想著自己宛如女王的馮嫂氣勢洶洶地走開,沉默的孩子支撐著站起來,慢條斯理地給自己換上一身打著補丁的衣服。


    他的衣櫃已經被馮嫂鎖了起來,每年從外地寄過來的新衣服都會被她興致勃勃地堆到地上,挑選出適合她家孩子穿的,再把剩餘的繼續鎖進櫃子裏。


    鏡子裏的孩子麵色蠟黃,雙頰消瘦,原本精致的五官幾乎瘦脫了形,一頭蓬亂的頭發,不知已經多久沒打理過。


    男孩把遮到臉上的亂發撩起來,露出一雙黑洞洞的眼睛,又重新放下。他太餓了,連做這樣的動作都很費勁。


    客廳裏,馮嫂那蘆杆似的身體坐在寬大柔軟的沙發裏顯得不倫不類,十分怪異,偏偏她自己並不這麽覺得,占據了女主人最愛的沙發讓她產生了一種鳩占鵲巢的美妙錯覺,盡管她手裏拿著的不是女主人最愛的外國文學而是她填補家用織的毛線製品,她努力模仿女主人往日的姿態,挺直著背坐著。


    現在這個家裏唯一的主人,那個孩子已經被她趕到了屋外的院子裏,她一向很小心,把院門鎖得死死的,不會讓外人有機會窺探到這個家裏的一絲一毫。


    院子裏,馮嫂胸有成竹不可能逃出去的男孩已經把自己瘦弱的身軀從圍欄的縫隙間鑽了出去,並且把自己成功匿藏在了茂盛的樹木掩映下。


    “喂,你叫什麽?”


    樹叢裏的男孩眼睛微微睜大,在他的不遠處蹲著個小小的身影,男孩視線停駐在身影手中那根粉紅色的香/腸上,喉嚨不自覺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下一秒,那根粉紅色的香腸消失在了一隻有著白色絨毛的小狗口中。


    那個身影小心地伸手在小狗的腦袋上摸了摸,變魔法般又變出了一個香腸喂到它嘴邊。


    小狗埋頭吃得香甜,看得隱秘處的男孩的喉嚨不自主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家裏所有可以吃的東西都被馮嫂收進了廚房,廚房的鑰匙掛在她的腰上從不離身,他足足有兩天沒有吃到任何食物了,晃動的眼睛裏已經餓到看不見任何神采。


    “你也當我的狗,以後我就常來喂你好不好?”


    說著,小身影摟住小狗,貼在那對毛茸茸的耳朵邊說話。


    把火腿腸舔舐殆盡的小狗急不可耐地擺動著尾巴,試圖從禁錮住自己的懷抱裏跳出來。


    “汪!汪汪!”


    “那我就當你答應了哦!”上揚的音調表現出主人興奮的心情,小身影從身上左掏掏右掏掏,又掏出了兩根火腿腸擺到小狗旁邊,“我得趕緊回家了,你要慢慢吃哦,我明天再來看你。”


    待那個小身影走遠,饑餓已經快衝破喉嚨的男孩踉蹌地從樹叢快裏衝出來,不顧一切地撲向正準備再飽餐一頓的小狗,兩眼燒紅地把一根火腿腸完好地從犬牙下搶了下來,狼吞虎咽地塞進自己的嘴裏。


    接下來的幾天,男孩每天都會蹲守在樹叢裏,等待那個小身影的出現,再守到他消失,將他帶來的各種食物從犬牙下搶下來,塞進自己的肚子裏。


    和小身影一同進入他的世界裏的不隻有可以充饑的食物,還有各種有趣的,無趣的故事,得到一個漂亮玻璃珠的興奮,被搶走最喜愛的糖果的失落,七零八落,絮絮叨叨。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男孩的眼中不僅有那個小身影帶來的食物,那個小小的,柔軟的身影也被他裝進了漆黑的瞳仁裏。


    男孩開始覺得時間也不是那麽難捱,他已經習慣每天的那個時候都到圍欄外的樹叢裏守著,就算偶爾能吃上一頓飽飯,他也要到那裏等一等,看一眼。


    可惜世事永遠喜歡在不經意間掀起波瀾,那一條白色的小狗不見了。


    或許是主人不再允許它四處亂跑,或許是被深夜裏的撲犬車帶走,那天那個小身影怎麽樣也找不到心愛的小狗。


    男孩把自己的身影縮回圍欄之後,盯著焦急的小身影把周圍的樹叢找過一遍又一遍,一無所獲,盯著失落的小身影蹲下身抱緊雙膝,顫抖著哭泣,盯著絕望的小身影依依不舍地離開。


    小身影消失了,消失在男孩的世界裏,男孩把自己藏在樹叢裏等待了許久,也沒再看見那個身影。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


    男孩固執地等待著,直到某一天,他突然間明白過來,再也不會出現了,那個小小的身影,他的世界裏唯一的色彩。


    當天晚上,馮嫂按習慣早早地鎖了門睡覺,男孩光著腳從樓上跑下來,站在電話機前,撥通了那個唯一會打進來的電話,


    “……來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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