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無聲無息的下,仿佛把整個營地都凍僵了,因為一片安靜。


    曾經是大嗓門的周烈此刻也安靜了,他在帳前來回的走,憋的臉色通紅了可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剛才在帳子裏問了很多遍了,被急怒攻心的程謹之趕了出來,現在皇上昏迷不醒,他就在那多舌是挺討人厭的。


    蕭祁昱這一次傷的太重了,整個後背傷口麵積太大,失血太多,等撐到勝利的時候已經不行了。


    三個軍醫圍著他包紮,盡管是這樣,止血也是半天之後了,幾個人身上都是血,程謹之是唯一留在賬內的人,他看著這麽多血,手也本能的抖了,他見過了太多的傷亡,可蕭祁昱是皇上啊,他若是沒了,那後果不堪設想。


    程謹之急切的看著他:“懷安?皇上怎麽樣了?”


    曲懷安看著他咽了下口水:“要看皇上什麽時候醒。”他已經盡力了,剩下的要全看他自己了。


    程謹之等了很長時間,兩天兩夜,蕭祁昱終於醒了過來,程謹之幾乎要喜極而泣了,然而蕭祁昱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要立遺囑。


    他燒糊塗了,程謹之難過的道:“皇上,你說什麽啊?”


    蕭祁昱朝他笑了下:“謹之,你去拿詔書來。”


    沈將軍等人跪在他床前:“皇上,你休息好了再說好不好?等你傷好了再寫好不好?”


    蕭祁昱看著他們緩慢的搖頭,他做了個噩夢,夢見所有人都要討伐沈鬱。他心裏明白,這是他想的太多了,可他就是放不下心,他快不行了,他必須要在他死前立下遺囑。


    蕭祁昱把手伸向看向程謹之:“謹之代筆,沈將軍,周將軍、秦將軍你們分別是大梁軍隊的首領,在此做個見證。”


    他固執的很,嘴唇都燒白了,可就是要詔書,程謹之忍痛給他拿來了紙筆,蕭祁昱緩了口氣念到:“輔政王沈鬱,忠孝仁義,聰慧賢能,這些年輔佐朕登基,為國為民日夜操勞,功高勞苦,如今大梁國泰民安,繁榮昌盛,是輔政王的功勞。”


    他使勁的喘了幾口氣,沈將軍跪在他麵前:“皇上,你別說了,你休息會兒。”


    蕭祁昱攢了口氣繼續道:“朕禦駕親征途中染病疾,臨終猶念國事,與沈將軍、陸將軍、秦將軍等人眾議後,決議立他為帝,將大梁國務交由輔政王沈鬱,朕心安,九泉之下亦可與列祖列宗交代了。眾位愛卿要好好輔佐新帝,必創大梁興盛。”


    他終於寫完了遺囑,程謹之捧著這份遺囑難過的說不出話來,蕭祁昱閉著眼睛笑了下,沈鬱也許不需要他這多此一舉,可他還是不放心,給他一個名言正順總比他被天下人罵的好。他已經處在被罵的位置上了,倘若再即位了,那天下人一定會罵他的,他那張嘴又不服輸,一旦生氣起來起來會越發的厲害,一定會得罪人。


    而且他必須要當皇帝,如果他不當皇帝,那些人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他立完了遺囑鬆了口氣:“謹之,沈將軍、秦將軍,你們即刻回城,即刻班師回京。”沈將軍握著這份遺詔重重的點頭:“末將明日即刻回京告訴王爺,皇上你一定要好起來,王爺他不能沒有你啊。”


    蕭祁昱看著他,大概是人之將死,所有的一切都柔和起來,他的眼神很溫和,不再跟以前一樣冰冷,可就是這樣的眼神讓沈將軍難受的不得了,他使勁的點頭肯定:“皇上,王爺他在京師等你回去啊!”


    蕭祁昱還是看著他,他也想盡快的回去,他還沒有見著沈鬱呢。可他怎麽也動不了了,他的整個身體像是被巨石壓著。


    程謹之跪倒他身邊:“皇上,我們明天就班師回京,所以皇上你一定要好起來,王爺他這麽多年輔佐你就是要讓你做皇帝,倘若你讓位於他,你讓他一人在京師怎麽撐起來,朝中大臣都等著皇上你回去啊。”


    他在這一刻明白了蕭祁昱的心,他對瑜王爺的心,他那一次說的話是真的,他從沒有懷疑過瑜王爺,大梁的江山是他與瑜王爺的。


    蕭祁昱看著他點了下頭,閉上了眼,把枕邊的那塊玉重新的放進了懷裏,沈鬱給他的這塊玉,他不再掛在腰上後就無處可放了,打仗也怕丟,就放進了懷裏,習慣了,不放進去有點兒不放心。


    他確實是燒糊塗了,又或者說是大限將至,因為以前的時候絕對沒有這麽柔情的,他不知道他心裏什麽感覺了,也不知道是身體更疼還是心更疼,臨到死了終於承認他想沈鬱了。


    蕭祁昱閉著眼睛笑了下,皇叔啊,我想你了。


    蕭祁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進去了程謹之的話,還是他命不該絕,他又在生死邊緣掙紮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淩晨的時候清醒了,對於他昨晚立下的遺詔深覺白癡。他怎麽能立這種遺囑呢?沈鬱就算拿到了他的遺囑當上了皇帝,那該反對他的人還是會反對,他還是當的不安穩,他昨晚真的是燒糊塗了。


    蕭祁昱趴在馬車上開始往回返,一刻都沒有停留,也停留不了了,在過了哀牢山的時候,已經接到前方探子了,北羌左賢王延術領兵八萬進犯了。


    八萬兵攻城,都城卻絲毫未損,一寸國土未損,蕭祁昱看著城樓上的梁督軍這一刻由衷的敬佩,他終於明白梁督軍這麽些年守城的可貴之處,二十餘年,北疆邊關安然無恙,就是因為有梁督軍在,他的頑固不冥就如同這邊關的城牆一樣,牢固,踏實,堅不可摧。


    梁督軍看他來臉色也沒有變,也沒有開城門,依然冷靜的做著他該做的事,直到蕭祁昱的大軍將這八萬人全都合圍之後,他才下令開城門,將僅剩的兩萬士兵放了出去,一起圍殲左賢王延術。


    至此,北羌兵力全線陣亡。


    沈大小姐緩緩踏上城牆,懷裏隻抱了一件衣服,本來想給她的丈夫披上,可看到自家小弟也委頓在城牆上時,她心頭猛的一酸,一件衣服蓋不過兩人來,她輕輕的蹲下來給他擦擦臉上的灰塵,炮轟了一天一夜,他的臉早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要不是自己從小看到他大,都要認不出來了。


    擦完了他,他都沒有醒,沈大小姐扭開了頭再給她的丈夫擦,她的丈夫警醒,一下子就醒了,看見是她鬆了口氣:“婉兒,你怎麽來了?”


    沈大小姐笑笑:“我來看看你們。”


    秦正笑了下,剛毅的臉上掛著笑容:“放心,我們沒事。”看她滿臉笑意,秦正不由的把她攬在了肩頭,他知道那句話隻是他習慣了說的,能夠守住幾日他心裏已經清楚了,守不了多少天了。在沒有援兵的情況下,他們總有一天會攻破城牆,蕭璟這一次是勢在必得,所以準備完全。這種情況下靠他們退兵是不可能的事了。


    沈大小姐倚在他肩頭笑:“我知道,無論什麽樣子,我都會跟你在一起。”秦正看著她笑,用力把她攬住了。


    沈鬱這一會兒終於醒了,他靠在小福子身上,看著他姐姐、姐夫靠在一塊兒,他轉了下臉,他姐夫這輩子很少做這種溫情動作,他還是別打擾他了。


    他知道他姐夫這一刻是鐵漢柔情了,他是知道守不了幾天城了。沈鬱不知道再怎麽勸他姐姐,他現在理解她了,能夠跟相愛的人相守在一起,哪怕是死都是心甘情願的。


    沈鬱把視線看向了遠方,遠方是白茫茫的,冬天的早上格外的清爽,吸到肺腑裏的空氣都是清新的,比昨晚的血腥味好多了,沈鬱使勁的吸了幾口。


    蕭璟攻城已經半月,京師的城門比任何地方都要厚重,他留在京師的兵馬也都是精兵,所以蕭璟一時半會兒攻不下來,然而蕭璟攻不下城門,他這個守城的也沒有好過到哪兒去。每一天都是屍橫城牆,鮮血順著城牆往下淌,他從看著血嘔吐到現在的默然,習慣了,他都能夠跟秦正一起在城牆上啃饅頭,喝的水還帶著不知道誰的血。


    沈鬱盡管這麽想著,還是本能的幹嘔了下,秦正轉頭看著他,也心疼他,這個小舅子他從小看著他長大,他不善武功,卻還要日日夜夜在這裏守著,是那天晚上的攻城把他嚇著了,蕭璟用護城河的水泡塌了一角城牆,他們差一點兒就沒有守住,


    從那天起,他就不放心了,夜夜跟他守在這裏,他是個武將風餐露宿無所謂了,可看著他不忍心。


    他輕咳了聲:“王爺,你有沒有想過要遷都?”


    秦正的這句話說的很突兀,沈大小姐都怔了下,但沈鬱沒有怔楞,他隻是沉默了一會兒道:“姐夫,遷都我想過,可是現在不能。曆史上的遷都都是在鼎盛時期,想選一個更加適合都城的地方,可不是我們這種情況,倘若我失了京師,那就是失了整個大梁。我也就再無立足之地了。”


    他並不是沒有想過要逃跑的,是個人都會本能的想跑的,可是他是攝政王,無路可逃,無論是他手中的兵權還是他這個人,蕭璟都不會容許他活在這個世上。


    秦正知道他說的這些,所有也隻是提一下,很快便不再想這個問題,他是護國大將軍,如果他問的都是實際的問題:“王爺,雖然這個城牆一時半會兒攻不進來,可還是要想一想後路,要疏散城中的百姓了。這麽拖著,也難保他們不驚慌。”


    沈鬱點了下頭:“就依姐夫你說的。今天我就著人去疏散城中百姓。”他都讓自己的幾個姐姐及家眷走了,所以怎麽能不讓他們走。


    眼下的情況就算秦正不說他也很清楚了,所以不僅要疏散城中的百姓,還要把城中的物資轉運出去,他要留一座空城給蕭璟。蕭璟可以攻破城,他也可以讓他一無所有。


    天色漸漸的亮了,下麵的鑼鼓聲又想起來了,流火箭擦著破曉的陽光飛了過來,蕭璟又一次攻城了,沈鬱已經站到了觀戰台上,秦正好幾次都要讓他回去,他覺得在這裏太危險了,沈鬱還一點兒功夫都沒有,可他不走。


    沈鬱也不是想站這裏的,可他清楚,這樣的時候他不能走。


    他站在這裏就是要讓那些士兵看著,他沈鬱沒有走,沒有棄城而逃,他姐夫都會想到讓他遷都,那些士兵又怎麽會想不到,沈家軍之所以能夠這麽跟著他,是因為念在他是老王爺的兒子,所以他隻要還能爬上城牆就要爬上來。


    這一次的守城依然是殘酷的,在夕陽落山之時,整個城牆都殘破不堪了,有一角還被震踏了,沈鬱看著忙著整修城牆的秦正默默的下了城門。


    他真的得去疏散城中的百姓了。


    大梁二一六年冬臘月,蕭祁昱親封的陳昭榮因私通禁衛左總司,被瑜王爺抓住,賜一丈白綾。


    這一則消息猶如一塊巨石把後宮震翻了,這種時候,城中百姓惶惶不安,那宮裏自然也不會好到哪兒去,蕭祁昱的後宮太少,冷冷清清不說,他還不在,所以幾個婕妤本來就很不安了,現在又被這個消息嚇著了。


    這怎麽可能呢,陳昭榮那麽溫順,怎麽可能偷人了,她都已經是皇上的昭榮了啊,全後宮裏就她最大,她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


    可這是事實,她真的懸梁自盡了。甚至屍首都沒有入棺材,直接的處理了。瑜王爺的手段真的是特別殘忍,她好歹是昭容,是皇上的人啊,可就被他這麽處理了。


    幾個婕妤被沈鬱的手腕鎮住了,互相的看著對方,好久都不敢說話,沈鬱一直沒有管過她們,她們也以為他是無害的,很長時間都忘記了他是攝政王,曾讓百姓聞風喪膽的攝政王。


    最後還是李婕妤顫著聲說:“瑜王爺……他,他不會真的想要……我們……陪葬吧?”


    一句話她分了好幾次結結巴巴的說完了,那些流言她們並非不知道,外麵打成什麽樣她們也會從娘家得知一星半點兒,瑜王爺忙著守城門,這宮裏自然就疏忽了,她們的娘家人來看他們都說瑜王爺關緊了城門,一個人都不放出去。


    膽小的王婕妤已經哭了,和婕妤也臉色蒼白,李婕妤看她們倆這樣氣急:“都想想辦法啊!哭有什麽用!難道真的在這裏等死啊!”


    不等死難道還要別的出路嗎?李婕妤跺了下腳:“自己都精神著點兒,回去收拾下包袱!”


    她帶頭先走了。


    她的侍女急匆匆的跑過來:“娘娘不好了,宮裏都亂了,禁衛軍也不守宮裏了。”李婕妤柳眉一挑:“禁衛軍都出宮了?”侍女點頭:“是的,娘娘,我們現在怎麽辦啊?宮裏沒有人保護我們了。”


    李婕妤咬出了幾個字:“還能怎麽辦,跑啊!”


    禁衛軍全都出動了,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呢?


    沈鬱此刻已經顧不上她們了,不是他賜林昭容死的,是她自己畏罪自盡的,她也並沒有私通禁衛軍左總司鍾孝言,而是給他傳遞了消息,鍾孝言就是恭王爺養在宮中二十多年的人,他借著沈鬱疏散京師百姓的機會打開了城門,迎接叛軍入了城。


    陳昭榮自知自己死罪難逃,所以懸梁自盡了。她是恭王爺的人,雖然知道恭王爺隻是把她當成棋子,可她也別無辦法。


    恭王爺終於在蕭璟遲遲攻城不下的情況下出手了。鍾孝言這顆他深藏了二十多年的棋子終於有了用武之地!秦正死死的看著鍾孝言,這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兵,這麽多年他們一起並肩作戰,可他沒有想到他會在他最需要他的時候背叛他。


    秦正長刀劈了過去:“為什麽!”


    鍾孝言看著秦正回答不上來,沒有為什麽,他隻是恭王爺的人。


    秦正殺紅了眼,他這一生從沒有對不起過人,他待他手裏的兵如親生子,不管是什麽出身,隻要品行端正、愛國愛民,他就會栽培他們,他提拔他們時從沒有想過要他們報答,他不求他們報答,他隻是真心希望他們能夠報效祖國,希望他們能夠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所以此刻他怎麽也接受不了。


    他把一柄大刀狠狠的殺向了鍾孝言,鍾孝言看著他最後笑了下,緩緩倒在了地上,背叛於誰都很痛。


    秦正不再看死去的鍾孝言,他看著混亂的戰局眼睛都瞪紅了,叛軍一旦攻入城中,那就如洪水衝垮了堤壩,靠他們僅剩的這兩萬多人壓根不是他們的對手。


    京師的巷子窄,於是讓這種血戰越發的殘酷,鐵蹄踏過,無數的士兵就這麽被踩壓過去,刀槍密密麻麻,從背後,從前方、從斜處毫無預兆的出來,已經分不清是自己的士兵還是敵人的。刀如山,槍如林,反射的白光刺著人眼昏花,千軍萬馬的震踏更如地動。


    沈家軍、秦家軍,五千近衛營,一點點兒的倒下了,秦正看著這個戰場眼眶一下就紅了,他自從任這個將軍以來,還不曾有過這麽慘重的傷亡,他的士兵,他的最忠誠最勇敢的士兵,他曾經一點點的教他們,曾罵過他們,曾罰過他們,誰讓他們是大梁的精兵,沈家軍、秦家軍深受王爺厚愛,所以也多蠻橫霸道,他們有時候讓他恨不得都罰三十大棍,可現在他疼的喘不上氣來,他真的還希望他們是那群讓他生氣的士兵啊。


    秦正朝天大吼了聲,重新殺入了戰場,戰爭繼續,鮮血繼續。


    整整一個下午,當夕陽漸漸的把整個京師都染紅時,最後的城門終於被打開了。


    蕭璟的大隊人馬終於進來了,夜幕也終於到來了。


    秦正領著最後的五千士兵退守最後一道宮門。背後是大梁的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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