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節禮


    青州傅家老宅,坐在首座上的傅老娘臉上笑得像盛開的一朵菊花。


    她是鄉間農婦出身,大字不識一輩子沒有出過城門,可是現在青州城裏誰不說她命好。大兒子中了舉人,來年就準備進京春闈,人人都說大兒子學問好,中個進士有如探囊取物。二兒子在廣州做生意,聽說這生意做得越發好了,送回來的節禮竟一年比一年豐厚。


    這次負責送節禮的是傅滿倉鋪子裏一個得用的大夥計。


    見主家的人都在,夥計奉上禮單後,從最末一個大箱子的角落裏,取出了兩個成年男子手掌寬的精致匣子,特特放在老太太的跟前。又從懷裏取出兩把鑰匙打開上麵的小銅鎖,掀開蓋子後,一陣珠光寶氣差點晃花人的眼睛。


    那檀木匣子裏麵都鋪了大紅的絲絨,一個雕了瑞雲滿地紋飾的匣子裏麵放了滿滿一捧混圓瑩潤的珍珠,另一隻雕了鬆鶴延年的匣子裏卻是黃豆般大小顆粒分明的紅藍兩色寶石。


    那夥計恭敬地低了頭,“我們太太說了,今年老天爺賞臉,老爺賺了點銀子,想著青州老家老太太和大老爺大太太日子過得辛苦,特地擠吧些置換了點值錢的物件,叫小的送來老宅。看是老太太和大太太打些首飾穿戴,還是大老爺進京打點一二,都隨您老的安排。”


    傅老娘喉嚨裏格隆格隆響了好幾聲,連連吐了幾口濁氣,猛地站起來把那巴掌寬的兩隻扁平匣子一古腦兒揣進了懷裏,連話也沒顧上說一句,像風一樣利落地急急往後院去了,那腿腳利落得根本看不出來是上了歲數的老婦。


    大老爺傅滿莊麵上就有些訕訕,忙招呼夥計下去吃酒用飯。片刻工夫,先前還熱鬧的大廳裏,就隻剩下大太太呂氏和身邊的奶娘幹瞪眼地坐著。奶娘知道呂氏的脾氣,知道此時這自小帶大的姑娘心裏頭隻怕是要氣炸了。心裏暗暗叫苦,卻隻得伸手拉了拉呂氏小聲勸道:“大太太,莫在這裏生氣,先回屋子裏再說!”


    呂氏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到內室,倒在褥子上扯了帕子就哭了起來。


    老宅的屋子格局建得淺,呂氏不敢哭出聲隻抽噎得渾身發抖。奶娘忙關了門,回頭摟了人在懷裏道:“我的好太太,明明知道老太太就是這樣一副見錢眼開的德行,每回二老爺送節禮過來時,你還巴巴地呆在一邊看,看了不說偏還自己慪氣,要是讓大老爺看見了,我看你怎麽說?”


    呂氏一扭身坐起來怒道:“我堂堂秀才家的女兒,嫁進他們這一窮二白的傅家,給他們做牛做馬十來年,又生了兩兒一女,難不成我發頓脾氣還要看他的臉色不成?”


    奶娘駭得連忙捂住呂氏的嘴,拍著大腿苦口婆心地勸道:“你也知道十來年了,這傅家眼看就要興旺起來了。不說二老爺的生意越發紅火,就是大老爺來年真的中了進士,你就是響當當的誥命夫人了。你娘家除了個後娘生的繼弟老早就沒人了,你靠的終究還是傅家!”


    呂氏抿了嘴強辯道:“都考了兩回了,這回還不知道怎麽樣呢?那二老爺生意再紅火,我又沾不了光?”語氣雖然硬,但熟知她脾氣的奶娘知道這股子氣性已然消了不少。


    奶娘慈愛地為她理了頭發,“前兩回都是大老爺水土不服,一進京就病了,這肚子裏有再好的學問也寫不出來。這回老太太自個都發話了,讓大老爺早早地就進京,你就擎等著當進士夫人吧!”


    呂氏臉上漸漸放了光,有些矜持地坐直身子笑道:“我在傅家辛勞這麽多年,不就是還有這麽一點想頭嗎?要不然我何不學了二弟妹跟著二老爺在外麵逍遙自在,也用不著日日在那老太婆麵前立規矩!你看她那德性,見著那些金的銀的黃的白的,眼珠子都不會轉了,立馬就要收在自己的床底下才踏實。”


    奶娘一看她又鑽了牛角尖,心裏頭想你剛才見了不也一樣挪不動腳丫子了嗎?一時不敢深勸,隻得委婉地說:“這些年家裏的大半開銷都是二老爺負擔的,連家裏前幾年陸續置辦的百畝上等田產也是用了二老爺拿回來的銀子,要是大老爺聽見你這樣說二老爺二太太的不是,可不好呢!”


    呂氏煩躁地說道:“等我們老爺中了進士做了官,全還了他就是,用得著你日日在我麵前念叨他家的恩德嗎?”


    奶娘心裏想,這都十來年了那大老爺不是還沒有中進士嗎?現在你吃人家的穿人家的拿人家的,還說人家的不是,詆毀人家的老娘,是人都得不樂意。這自小奶大的姑娘,千好萬好就是心眼隻得針尖大小。想來一下,隻得暗暗歎口氣低聲道:“二老爺每回送回來的東西都讓老太太看得死緊,她也是怕你們年輕胡亂花用了,存在那裏將來還不是大房的!要知道,到現在為止你那好弟妹身下都還沒有兒子傍身呢!”


    這話就直直說到了呂氏生平最得意之處。


    自嫁進傅家第二年,呂氏先是一舉得男得了大兒子念祖,元和七年和那宋氏前後腳生了女兒蘭香,徽正元年又生了次子念宗。現在大兒子已經準備下場考秀才了,幼子也是虎頭虎腦地招人疼得很。而那宋氏膝下還是隻得一個女兒,即便是富貴些又如何,命不好沒兒子就一切都是空談。


    奶娘知道這話真正瘙到了呂氏的癢處,連忙說出了心裏一直琢磨已久的事情,“我的好太太,你想過沒有,那宋氏這麽多年隻有一個女兒,現下年歲越發大了,以後可見是生不出兒子的了。二老爺又看重她,想是不會再納妾的。那廣州城那頭那麽大的一筆家私,日後會留給誰呢?”


    呂氏一愣,慢慢地尋思起來。是啊,二老爺沒有子嗣,為了傳承即便他自己再不願意,傅老太太都會死活鬧著讓他尋個嗣子以供身後香火,而這血脈最親近的就是自家的兩個兒子了。


    呂氏心中一動,就聽奶娘又壓低了聲音說道:“我那大兒子去年幫大老爺送信給二老爺,特地跑了一道廣州城。回來跟我說那宅子那個氣派啊,二太太頭上戴的金身上穿的銀,即便是咱們青州縣太爺家裏的夫人小姐都比不上。那個二老爺家的姑娘珍哥小小年紀不過是過個生辰,就戴了一副小指粗細的赤金八寶瓔珞項圈,也不怕招賊惦記。”


    呂氏聽得心頭一陣火燙熱絡,“難怪往老宅這邊都送了那麽多的珍珠和寶石,想是他家真的發了大財了。如若我兒子做了他的嗣子,那這份家財不就是我自家的嗎?”


    奶娘見她終於明白了事情的輕重緩急,欣慰地言道:“太太隻要想好到底讓哪個哥兒去做二老爺的嗣子,再等大老爺做了官,那時你要權有權要財有財。整個青州城裏,即便老太太也沒有你這份風光!”


    一席話說得呂氏心花怒放,不由憧憬起百年之後自己的畫像被恭敬地奉在祠堂裏,青州傅氏長房二房裏滿滿的都是自己的子子孫孫。


    奶娘當然有自己的私心,從廣州回來後大兒子說過,要是能在二老爺手底下當差就好了。二老爺為人豪氣手底活泛,那廣州宅子裏的仆傭穿的是細布吃的是白米。聽到這些時她不是沒有心動,可一家子的身契都在呂氏手裏捏著,這呂氏為人最是小氣,要讓她開口答應放自己一家去跟了二老爺,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為了給兒子尋個好前程,奶娘尋思了許久終於想到以二老爺過繼嗣子為由,說服大太太送一個哥兒去廣州。這兒子就是呂氏的命根子,送那麽老遠去身邊得跟個信得過的人,而自己的兒子兒媳不就是現成的人選嗎?


    坐在硬木扶手椅上的呂氏想到那觸手可得的富貴,心底忍不住就有些異樣。


    到底送哪個兒子去廣州呢?大兒子十三歲了,眼看著就可以下場了,學堂裏的夫子說這孩子聰慧自得,怕是要成為青州城年紀最小的秀才公了。把這樣才華出眾的兒子送去當嗣子,即便是有潑天的富貴等著,呂氏心裏也舍不得。


    小兒子今年也有四歲了,長得虎頭虎腦的,一看見他心都要化融了,就是老太太那般難相處的人也稀罕這個孩子。當初自己生他時遇著了難產,在血房裏折騰了兩天才生下這麽個心肝兒,真是捧在手裏怕飛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這樣可心的兒子自己怕是一日也離不開,怎麽舍得讓他離了自己到個陌生的地方去生活?


    呂氏心頭一時間糾結不已。


    奶娘打小就帶她,立刻就明白了她的顧慮,又想吃栗子又怕燙手說的就是這種人。於是換了一副語重心長的語氣勸道,“按說你給二老爺家哪個兒子都是他天大的福分,他都該好生感謝你這個親嫂嫂。可是,咱們家的大哥兒馬上就是秀才了,你和大老爺花了多少功夫費了多少心思才栽培出這麽一根好苗子。你讓這棵好苗子移到別家的地頭,不是讓別人摘現成的果子吃嗎?”


    這話說到了呂氏的心檻裏,奶娘覦著她臉色繼續說道:“這小哥兒也是你的心頭肉,今年他已是整四歲,可正正是記事的年紀,他誰都忘記可絕不會忘了親娘。那邊接過去對他再好,你隻要一站在他麵前說你是他親娘,那這份親情就是拿刀也斬不斷的!”


    呂氏聽得眉眼放光,“是了,我還可以說就是為了讓那宋氏和我的念宗培養母子之情,才做主選了小的送與他們當嗣子,到時候裏子麵子我全得了。等日後我的大兒做了官,小兒得了財,我這一輩子也就圓滿了!”


    日頭從冰格紋的窗欞投進來,呂氏一張塗了胭脂的蠟黃臉上,盡是躊躇滿誌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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