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過繼


    待月上梢頭,傅大老爺才微醺地回房來。


    呂氏把心裏斟酌了好幾遍的話語在丈夫麵前重新說了一遍,“你看,二弟和二弟妹成親好些年了,身下都沒有個兒子傍身,你這當兄長也不為他們考慮一二,他們心底裏就是有什麽想頭怕是也不好開口說出來!”


    呂氏拿帕子拭了一下眼角繼續說道:“本來我是絕計舍不得讓小兒子去給人家當什麽嗣子的,可那是你嫡嫡親的親兄弟,這麽多年一直供你讀書應考,我思前想後就權當沒生過這個兒子罷了!”


    傅滿莊聞言有些動容,坐在窗下硬木大條案旁拄了下頜閉目尋思。


    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真是不假,當年父親驟然離世,自己和母親隻知張惶失措,是隻有十六歲的弟弟承擔起養家糊囗的重任。為了掙幾兩銀子,那幾年弟弟一雙拿筆的手布滿了做苦工時留下的老繭子。


    “難得你如此大義,可是二弟兩口子曾經在書信上說過,想等珍哥大些了就招個上門女婿,生了孩子後挑一個承嗣香火也就是了!”


    呂氏聽了麵色一僵,旋即笑道:“那又如何一樣,珍哥生的孩兒究竟是外姓人,如何能承繼我們宋家的血脈。你以後也是要做官的人,要是讓別人知道你如此不體恤親兄弟,隻怕會背後議論你呢!”


    傅滿莊緩緩點頭,“難得你如此大度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其實我們念宗才生那年,咱娘就說過想把這個孩子送去二弟那裏。我怕你舍不得,又見二弟無意提這茬,就沒在你麵前說過這話。此事事關重大,我還要與娘通個氣。等明年二月我春闈之後,就直接去廣州與二弟商議此事!”


    說完話後一雙平淡無波的眼直直盯著呂氏沉聲說道:“我知道你有些小心思,也知道你跟娘不對付。可是無論你有什麽私心,現下能提出將念宗過繼出去,二弟膝下有了後人,我們老傅家就感激於你。你且放寬心,二弟兩口子都是人品端方之人,念宗過去後定會被他們教養得很好!”


    呂氏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隻覺自己心頭的那點陰暗心思被精赤地晾在大太陽底下曝曬,一時間羞愧難抑,連張了幾回嘴都不知道說些什麽。隻得木木地坐在桌邊,連丈夫什麽時出去的都不知道。


    且不說傅家老宅裏呂氏如何在傅大老爺麵前撒嬌賣癡小意溫柔,千般手段使出都沒討得了好,廣州城這邊的宅子裏倒是一片和樂安康。傅滿倉推了出海的差使,除了在商會和自家鋪子裏處理些雜事外,就固守在家裏,準確的說是在宋知春身邊三丈範圍之內。


    宋知春差點讓他給煩死,但凡起個身邁個步都能看到丈夫一副大驚小怪的神情。問了回春堂的大夫過後,人家拍了胸脯說傅太太這胎穩健得很,傅滿倉這才漸漸恢複了正常。


    大夫說過,傅太太早年傷過肚腹,所以這麽多年都難以成孕。幸虧後來不斷拿食材溫補,胞宮才慢慢恢複了元氣,時隔這麽久才又有了消息。傅滿倉一想,到廣州這些年都是陳三娘在料理一家的飲食,珍哥身子健康活潑好動不說,連媳婦兒肚皮裏頭的陳年舊疾也一並給治好了,看來那些湯湯水水還是頗有用的。


    回頭和宋知春一商量,就發還了陳三娘母子的身契權作謝禮。又重新簽了契約,一年另許百兩白銀,隻求她繼續留下來照應一二。陳三娘母子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跪在主家麵前,說舍不得這麽好的主家,不要返還身契,情願留在傅家做工,隻求他日溪狗長大成人後,能為兒子掙一份好前程。


    傅滿倉滿意至極,親到衙門為溪狗另上了良家戶籍,改名為陳溪。自此之後,陳三娘做菜做湯更是提了十二分的用心,把傅家上上下下滋養得紅光滿麵精氣神十足。


    等過了寒衣節,傅滿倉請了廣州城最好的穩婆來看宅子,哪些風水不對的趕緊收拾幹淨了,哪些忌諱的食材都一一列了單子。最後,穩婆才仔細掐算了說明年開春四月時分胎兒就該落地了。傅氏滿門大喜,顧嬤嬤說那時節正是萬物複蘇春暖花開,對嬰孩對母體是再好不過的好時候。


    唯一叫傅滿倉憂心的就是這媳婦兒太能吃了。


    過了頭三個月後,宋知春忽然一夜之間對各色吃食格外感興趣,而且尤其鍾愛厚膩香鬱的烤乳豬。廣州城每年清明祭祀或者大宴賓客時都有烤乳豬這道大菜,陳三娘憑借一根舌頭,博采眾家之長煉製成了自己的獨門秘方。烤乳豬這道菜式早在《禮記》中便有記載,周商時烤豬即炮豚是八珍之一。因烤乳豬較名貴,故民間所食甚少,南北朝時賈思勰曾著書稱讚:色同琥珀又類真金,入口則消壯若淩雪,含漿膏潤特異凡常也。


    陳三娘做的烤乳豬卻是獨樹一幟。


    先把五香粉和精鹽擦抹在豬的腹腔內,醃約兩刻鍾,接著把調味醬、腐乳、芝麻醬、白糖、蒜茸、幹蔥茸、洋蔥茸、生粉、五香粉等調勻,塗抹在豬腔內再醃約兩刻鍾。再用竹條數根竹簽使乳豬定型,然後用沸水澆淋乳豬至皮硬為止。接著用白酒、醋、麥芽糖納於碗中,加清水調和塗抹在乳豬皮上,再把乳豬放入黃泥砌的烤爐中焙烘,烤約一個時辰至豬身焙幹取出。


    那隻差不多十斤重的烤乳豬用了碩大的鐵盤子盛了,果然色澤金黃異香撲鼻,令人食指大動垂涎三尺。就見宋知春和珍哥兩母女雙眼齊放光,等不及這道菜冷卻就甩開膀子開吃起來。傅滿倉記得自己好象隻夾了個豬耳朵,顧嬤嬤隻拈了一筷子脆滑的帶皮肉,那盤中的乳豬就隻剩下些腳爪肋排了。


    等過了春節,宋知春的肚子就象球一樣迅速地長大,彎腰時都找不到自己的腳尖。大夫和穩婆相繼來看了,悄聲說可能是雙生。傅滿倉怕有意外,特地讓顧嬤嬤囑咐上下不準說出去。


    珍哥人小卻懂事,按了顧嬤嬤的吩咐每天上午練完功夫後,就扶著宋知春到園子裏溜達。好在兩母女都是精神健旺之人,能吃能睡都長得極好,倒是傅滿倉在這期間很是消瘦了一圈。


    二月初九春闈開試,傅滿倉為遠在京城狹小的號間裏,正在奮筆疾書的兄長在龍王廟裏好生燒了三柱高香,希望菩薩保佑兄長此次能金榜提名。等到在便宜舅兄鄭瑞那裏看到朝庭的邸報時,已是二月底三月初了。


    傅家大哥這回倒是不負眾望,終於考到了二甲七十四名,可以進得金鑾殿得見聖顏了。所以當傅滿倉在自家大門口看到風塵仆仆的兄長時,驚得眼眶子都差點掉在地上。


    此時月朗星稀,兄弟兩個換了寬鬆的直綴坐在院子裏說話。


    院中有高大的喬木低矮的灌木叢,籬笆邊上植的垂絲海棠香氛嫋嫋,風一吹整麵牆都是隻見花不見葉,蔚為壯觀。傅滿倉見兄長目不轉睛地凝視那品海棠不動,不由笑道:“這是家裏女人們弄的,極好栽養。先是隻有一棵,幾年下來就成了片!”


    傅家大哥點點頭,啜了水酒道:“此時北方還是天寒地凍,此地卻已是春暖花開,各方水土果然大異。看來你在此地已然紮下根來,我也就放心了。對了,怎麽沒看見弟妹和珍哥兩母女?”


    傅滿倉笑道:“婦人家能有什麽事,這不是聽說城外的六榕寺裏來了個精通佛法的高僧,幾家約在一起聽經去了。我不耐煩聽這些就先回來了,因天色已晚就讓她們娘倆歇在了城外農家,明天一早我再去接她們!”


    傅家大哥看著兄弟一臉的知足自得,終於忍不住說出心頭盤旋許久的事情:“……我和母親商量好了,把我膝下幼子念宗過繼於你,等過了今年的端午就給你送來,日後讓他奉養你和弟妹終老!”


    見親弟一臉懵懂,傅家大哥有些恨鐵不成鋼,“我知道你和宋氏情深,那宋氏滿門忠烈又是受到朝廷旌表的不好辜負。你也不願納妾,難不成你們夫妻百年之後香火全無,連個同族的子侄都不要嘛?”


    傅家大哥一向正統,心痛親弟膝下空虛,心裏對造成這一切的弟妹宋氏就頗有些微詞,“休要怪我話語說得難聽,珍哥畢竟是女兒家,日後又有哪家能幹的兒郎心甘情願做上門女婿?若是有那心術不正隻為錢財的尋來,豈不是要耽誤珍哥的終身嗎?所以現下先綢繆一二,念宗本性純善送來與你們好好相處幾年,定會和親生的無異!”


    傅滿倉聽得一陣唏噓,看著兄長已有些斑駁的頭發,心裏感動得一塌糊塗。


    兄長明明隻比自己大三歲,可這麵相說大十歲都有人信,這些年一路的苦讀又接連落第一定很難捱吧!現在想來兄長一定是心頭時時記掛此事,按著腳程來算,大概在金鑾殿上領完瓊林宴後就風雨兼程地直奔廣州了。傅滿倉擤了眼淚,象小時那樣牽了兄長的手柔聲笑道:“哥哥毋須如此,我也不忍讓你們和念宗骨肉相離。難得來一趟,且多住些日子讓你我兄弟倆好生一聚!”


    傅家大哥還要再勸說一二,就見弟弟將已斟得滿滿的酒杯遞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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