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折夏在火車站等了大約半小時。


    她找了家麵館坐著,雖然現在已經有點晚了,但是火車站這種人流量多的地方安全性還算高。


    她吃完麵,正捧著玻璃杯喝水的時候,麵館那扇玻璃門被人推開——


    北方和南方天氣不同,晝夜溫差大,開門的瞬間有股涼氣從門口卷進來。


    進來的人個子很高,身上穿了件單薄的衛衣,手裏還拎著件黑色外套,眉眼像是被人用畫筆描繪過,站在人群裏異常顯眼。


    他在門口沒站多久,一眼就掃到了他要找的人。


    林折夏放下水杯,看著走到她麵前的遲曜,在遲曜坐下之前搶先說:“不好意思,這位置有人了。”


    遲曜的手搭在椅背上,掃了她一眼。


    “?”


    畢竟她今天誰都沒通知,就自己一個人跑過來,林折夏怕他生氣,臨時演起小劇場緩和氣氛:“這個位置,我要留給一個姓遲名曜的大帥哥。”


    “是麽,”遲曜語調沒什麽起伏的問,“他有多帥?”


    林折夏:“他是我見過最帥的人,我從出生到現在,就沒有再見過比他更帥的人了。”


    遲曜眉眼有些鬆動。


    林折夏乘勝追擊:“他不光帥,而且還很聰明,很有才華,除了人品有點問題以外,可以說得上是完美。”


    遲曜把椅子拽出來,直接坐下:“忘了說,我人品也不怎麽好,就喜歡搶別人位置坐。”


    “……”


    “你長得挺麵生,”遲曜接著她的劇本演,“不像本地人,哪的。”


    林折夏也很配合:“我漣雲人。”


    “來這幹什麽。”


    “來旅遊。”


    遲曜語氣有點涼:“一個人來旅遊。”


    “是的,鍛煉自己,”林折夏一本正經地說,“人總要自己學著長大。”


    遲曜冷笑:“那你自己在這待著吧,我不阻礙你長大,我先走了。”


    說完,遲曜作勢要走。


    林折夏怕他真走了,起身去拽他的衣服:“不是,就在我出來的這幾個小時裏,生活已經狠狠磨去了我的棱角——我現在醒悟了。”


    遲曜以一種勉強給點麵子的姿態坐回來:“講講。”


    林折夏臨場發揮:“第一,我不該一個人過來,這樣很不安全。第二,我應該提前通知你,第三……我想不到了,差不多得了吧。”


    遲曜:“手機拿出來。”


    林折夏把手機遞過去。


    遲曜下巴微揚,林折夏秒懂,給手機解了鎖。


    遲曜點開通訊錄,找到林荷的電話號碼,然後把手機遞還給她。


    “第三,給荷姨打個電話。”


    -


    林折夏給林荷打了通電話,告知她自己現在在海城市。


    林荷差點以為自己在夢裏:“你在海城市?你去那幹什麽,遲曜在你邊上嗎,你讓他聽電話。”


    人去都已經去了。


    再讓她馬上回去也不現實,而且現在太晚了。


    林折夏像個離家出走被抓包的小孩,跟在遲曜身後等出租。


    她聽見遲曜對著電話“嗯”了幾聲,然後出租車來了,遲曜拉開車門示意她上車。


    上車後,她忍不住問:“我媽剛才跟你說什麽。”


    遲曜:“讓你注意安全,跟著我,別亂跑。”


    林折夏抓住重點:“所以她沒讓我明天一早立刻回去?”


    遲曜“嗯”了一聲。


    “那我可以在這待一天,”她盤算著,“然後跟你一塊兒走。”


    說完她覺得這話聽起來好像她很想跟著他。


    甚至,可能會讓人懷疑她就是為了他過來的。


    於是林折夏又飛快地補了句:“本來我是想明天就回去的,沒打算出來那麽久,我就是突然想過來看看海。”


    遲曜說:“你也知道突然。”


    林折夏:“畢竟我沒見識,這輩子還沒見過海,你體諒一下。”


    “……”


    這座城市的夜晚很安靜,車停下時,偶爾能聽見海水拍打海岸的聲音。


    林折夏在車裏偷偷打量遲曜的狀態。


    他腿長,坐在車裏都感覺擠得有些勉強。


    身上那件黑色衛衣很寬大,襯得他膚色更白了,眼睛底下有很不明顯的陰影,平時眼皮半耷著,透露出些許旁人很難察覺的疲憊。這會兒正在低著頭回消息。


    回去的車程好像總是更快些,差不多二十分鍾他們就到達目的地了。


    那家昨天還隻是出現在她和遲曜聊天記錄裏的酒店,今天卻出現在了她麵前。


    林折夏在酒店大堂等待遲曜給她辦理入住的時候,這才覺得有種不真實感。


    “還有間空房,”遲曜說,“這是房卡,我送你上去。”


    林折夏接過房卡,問:“你住哪間啊。”


    遲曜按下電梯:“802,你斜對麵。”


    林折夏在心裏默念了一遍“802”這串數字。


    兩人坐電梯上去,遲曜又問:“你帶衣服了麽。”


    他問完,又掃了她一眼:“算了,當我沒問。”


    林折夏完全憑著衝動買的票,她背了一個很小的挎包,挎包用來裝手機和身份證。


    這個小挎包,怎麽看也不像能裝衣服的樣子。


    她問:“附近有商場什麽的嗎,我可以自己過去買。”


    遲曜:“這個點商場關門了。”


    “……”


    “那……”


    林折夏“那”了半天,直到電梯到達指定樓層,都還沒那出後半句。


    遲曜出電梯後,站在電梯口垂著眼看她:“那你隻能,穿我的了。”


    …………


    穿、誰、的???


    林折夏舌頭都開始瞬間打結:“我覺得,那個,好像,不太……”


    不太好。


    貼身的衣服跟外套不一樣。


    雖然小時候她搶過他褲子穿。但現在他倆都高二了。


    而且如果是之前,她沒準還會覺得沒什麽。


    可偏偏是現在,她開始對遲曜產生很多莫名情緒的現在。


    “新的,”遲曜說,“買來沒穿過,就洗過一次。你先穿,明天等衣服幹了再換回來。”


    末了,他又說,“林折夏,你在想什麽。”


    林折夏有點尷尬,她低下頭,刷房卡進門:“我什麽都沒想,我就是有點……嫌棄你。”


    她又補上一句,“是新的就好,不然我真的會很嫌棄。”


    酒店房間是單人間,設施齊全,甚至還有電腦桌。


    她洗過澡,吹完頭發,換上了遲曜給她的那件t恤。


    她忽略那點不自在,不斷告訴自己:是新的是新的是新的。


    他沒穿過。


    所以這件衣服沒什麽特別的。


    折騰到現在,居然已經快12點了。


    林折夏趴在床上給林荷發消息,跟她匯報自己已經安全到酒店,然後她手指頓了頓,又回到和遲曜的聊天框裏。


    她和遲曜的聊天記錄停留在火車站那通語音通話上。


    再往上劃,是那句“剛醒”。


    十分鍾後,她按下802房間的門鈴。


    遲曜開門的時候,門才剛開了一道縫,就聽到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女孩子聲音清脆又帶著點軟:“突擊檢查。”


    “林少過來巡視,看看哪個不聽話的人沒睡覺。”


    門外的女孩子披著頭發,可能因為發質細軟的原因,發色天生偏淺一些。眼睛清淩淩的,眼尾略微有些上挑,五官長開後褪去稚嫩,顯出幾分明媚的少女感。


    隻是個子還是不算高。他的衣服對她來說太大了,穿在她身上長度幾乎快到膝蓋,完全可以當連衣裙穿。


    遲曜別開眼,不再看她:“你這麽巡視,睡著了都被你吵醒。”


    林折夏進屋看了眼他的床:“你被子真整齊,一看就根本沒睡過,我應該沒吵醒你。”


    遲曜:“正要睡。”


    “那你睡,”林折夏在邊上的椅子上盤腿坐下,眼睛盯著他,“你睡著了我再走。”


    “……”


    遲曜掀起眼皮,覺得她這個話聽著著實離譜:“你又哪根筋不對。”


    林折夏:“我吧,我剛剛在麵館吃太飽,撐的。”


    “……”


    遲曜難得有說不過她的一天。


    他不想她在這繼續跟他耗下去,於是隨口說:“你走了我就睡。”


    或許是現在時間已經太晚了,奔波一天,林折夏也有點頭暈腦脹的,所以她下意識把心裏想的話說了出來:“你騙人。等我走了,你不會睡覺的。”


    ……


    氣氛在刹那間變得更安靜了。


    類似某樣東西被說破後,突然陷入戛然無聲的狀態。


    遲曜喉結動了動,看著她,聲音有些緩慢:“你怎麽知道,我不會睡覺。”


    話都已經說到這裏了。


    林折夏坦白:“你以前有次,來我家睡覺的時候。我發現你比賽前好像會失眠。”


    “還有昨天,淩晨三點我給你發消息也是故意的,我想看你睡沒睡,你差點回我。雖然你隻輸入了一秒,我還是看到了。”


    林折夏把想說的話說出來之後,有點不安地改了個坐姿,她蜷起腿,雙手環繞住膝蓋:“不過你不要想太多,我會過來主要還是因為我一個人在家裏太無聊了,而且我是真的想來看海。”


    ——不是為了你。


    起碼,不能讓他知道是為了她。


    雖然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不能表露,但心底的那個聲音是這樣告訴她的。


    “順便,來監督一下你。”


    她強調,“非常順便,極其順便的那種。”


    她不太會安慰人,而且她畢竟不處在遲曜的位置上,並不懂那些無法消化的壓力,但她想了想,又說:“而且比賽嘛,也不是非要拿名次的。”


    女孩子說話時眼睛亮亮的:“就算你沒有拿到名次,你在我心裏也還是最厲害的那個。”


    遲曜看著她,一時間沒有說話。


    昨天一晚上沒睡,他直到出門前都不覺得困。


    他隻是覺得很累。


    某根不能鬆下來的弦一直繃著。


    耳邊會有很多聲音不斷環繞。


    ——你肯定沒問題,我一點都不擔心。這次隊伍裏六個人,老師對你最有信心。


    ——哦,競賽啊,你應該沒什麽問題吧。我跟你爸還有點事,先掛了啊。


    ——第一名嘛,給你預訂了。我徐庭就拿個第二就行。


    ——……


    甚至再往前,更早的時候。


    ——你一個人在醫院,沒什麽事吧?


    ——你身體不好,肯定不行,我們不想帶你。


    ——他整天生病。


    ……


    以前總是被人覺得“不行”,所以他格外要強,把整個人包裹起來,不肯低頭不肯示弱,一副刀槍不入的樣子,直到後來所有人都開始默認“你肯定行”。


    他一直到十七歲,似乎沒有人對他說過“不行也可以”。


    以及,就算不行,你也是最厲害的。


    但是在火車站,在林折夏意外出現的那一刻,那根弦似乎開始鬆動。


    然後再轉到現在,那根弦仿佛被人很輕地碰了一下。


    很輕很輕的一下,卻徹底鬆了下來。


    遲曜感覺自己喉嚨有點幹。


    一些艱難地,從來沒有說出口的話漸漸控製不住從心底湧上來。


    但他和林折夏之間,不需要說那麽多,一些話仿佛能在無聲中傳遞給對方。


    所以他最終還是把那些話壓了下去。


    他在床邊坐下,手撐著酒店柔軟的純白色被子,所有先前強壓下的困倦泛上來,他尾音拖長了點,說話時又看向她:“所以,你打算怎麽哄我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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