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蜷縮在壁櫃裏。雖然裏麵鋪著厚厚的毛毯,但是在這個連翻身都不行的封閉空間裏,完全睡不著覺。


    不……內心還是在沉睡的。


    今天、昨天和大前天,我都是在壁櫃裏睡的。雖然仿佛每十分鍾就要睜開一次雙眼那般輾轉難眠,但是我什麽也做不了。加油睡著吧。然後到第二天早上後,這次真要把那家夥趕出去了。用盡全力也要把她趕出去。


    真是的,什麽「我要等伊藤」啊。


    什麽「那個男人一定會回到這房間裏來的」啊。


    無論我怎麽跟她說伊藤為了賺零錢而出外做短工去了,那個女人都不肯從我的房間裏出去。真是煩人啊。


    我可沒空管你們之間的那些男女關係。因為我現在正在修行之中啊。我是計劃通過絕食修行來解脫的修行者啊。完全破壞我這偉大誌向的那家夥是惡魔。是誘惑他人走向毀滅的邪惡存在。現在她大概也在一牆之隔的空間裏香甜地睡著。我的心跳得非常快。


    「…………」


    可是——就在我想豎起耳朵偷聽她睡覺的呼吸聲時,壁櫃的門一下子打開了。我定住身子裝作睡著了,隻是右眼睜開了一條縫。因為眼睛習慣了壁櫃裏的漆黑,就算不開燈我也能清楚看見她的樣子。


    梢探頭進來,呆呆地看著抱膝橫躺的我。


    「抱歉。真是不好意思啊。我進壁櫃裏去睡吧」


    我裝作剛聽到這話醒過來的樣子。


    「幹、幹嘛啊!我好不容易作了個好夢,幹嘛要嚇我啊!」


    「我的夢話很吵吧?所以讓我進壁櫃吧」


    「不了,我什麽也沒聽到」


    「好了起來啦。那麽窄睡不著的吧」


    我把壁櫥的門關上了。


    雖然感覺到梢仍然站在薄薄拉門的另一邊,但是我無視她,眼睛望著黑暗。


    「……」


    在我的心髒跳了大約一百次後,梢回到了被窩裏。


    然後在我數了大約五百隻羊後,終於聽到了她入睡的鼾聲。


    又過了幾千秒後,壁櫥裏設好的鬧鍾以驚人的氣勢響了起來。睡眠非常不足。可以的話真希望能再給我5億小時睡覺。可是今天還有工作。我一邊注意著挪動壓倒的背部、肩膀和腰部,一邊悄悄地離開了壁櫃。


    窗簾已經完全打開了,耀眼的陽光射入屋子裏,我不禁眯起了眼睛。我將被窩整齊地疊好後,看到在屋子正中間的折疊桌子上擺著培根雞蛋和吐司。


    「早上好」


    已經脫下睡衣換上西裝的梢揉著眼睛向我微笑著問好。


    「……早上好」


    我帶著無法釋然的心情吃著早餐,迅速洗了個澡,準備出發進行昨天開始的廢紙回收打工。在屋子一角坐下的梢揮了揮手。


    「慢走。書架上的書我可以讀一讀嗎?」


    「……好、好了快回去吧。總之伊藤的消息我是真的真的沒有。手機也打不通,大概已經不知死在哪個角落裏了吧?或者是被警察抓了吧?所以總之你在我打工回來之前趕緊消失吧!」


    丟下這句話,我就急急忙忙離開公寓,跨上了電單車。


    可是正如我所料,在我打工回來後梢在門口迎接我。


    「歡迎回來」


    「…………」


    我的心情愈發煩躁了。我以相當強烈的口吻第六十五次勸她回家。


    梢說道。


    「但是一直隱瞞伊藤君寄居在這裏的田中君負有很重大的責任呢」。


    「啊啊……那確實是我的錯。但是伊藤已經不在了。我真的不知道他現在住哪裏」


    「不隻是如此。那天一起吃飯是怎麽樣啊?那也是開玩笑的嗎?太過分了呢」


    「對、對不起。那時候我的腦子有點奇怪,然後那個……總之非常抱歉!我做了玩弄少女心的過分事情——」


    梢雙手扶起了跪下來說話的我。


    「沒關係哦。我必須要讓那個男人回來,所以作為我原諒你的代價,就讓我一直呆在這裏。我盡可能不麻煩你的。今、今天就讓我睡在壁櫃裏吧」


    「……小梢,伊藤向你借了什麽啊。你會那麽執著他的原因,果然是錢嗎?是被詐騙了嗎?那樣子的話找警察也……」


    「不。不是錢」


    「那是什麽啊?」


    「cd啊……漫畫之類的……」


    「那些東西我也可以買給你,所以快回去吧!」


    「……我知道了,我回去。但是抱歉,可以借我500元嗎?」


    「那是幹嘛啊」


    「坐電車的錢。我很快會還你的」


    「讓爸爸叫出租車不就好了嗎」


    「那不可能。因為我離家出走了」


    「哈——?」


    我完全沒有想到,發出了白癡的聲音。


    *


    三天前,背著大包的梢拚命按響了我家的門鈴。


    「對不起,田中君在嗎。我是梢!」


    另一方麵,我是幹勁十足的修行者。我從被窩裏鑽出來向玄關匍匐前進,靠在牆邊握著門把手,在從門縫裏看到梢的身影的那一刻,我就餓得倒了下去。雖然記不得有多少天沒有吃飯了,但是已經絕食到肋骨有多少根都數得清楚的地步了。梢啪啪地拍我的臉,正準備打算叫救護車。我說了一句「我隻是肚子餓了而已」製止她,又暈了過去。


    然後在我再次醒來後,一隻勺子遞到了我的麵前。那是梢跑到便利店裏買來的罐頭粥。梢想要讓我吃下去。她支起我極度衰弱的身軀,非常努力地照顧我吃飯。但是我並不是癡呆老人,所以我把勺子搶了過去,自己吃了起來。我一邊吃一邊想起了高中時代的往事。男生之間打賭誰敢從窗戶跳下去。不知是誰說的「誰敢跳下去就給他5000元」。我立刻就從3-a的窗口裏往操場上跳了下去。結果腳踝嚴重扭傷站都站不起來了。最先跑過來的,雖然嚷著「你在幹嘛啊,腦子秀逗了嗎!」,但是卻把我背到了保健室的正是梢。梢現在又說道。


    「你在幹嘛啊田中君,腦子秀逗了嗎?」


    「不……我想通過修行變成強悍的人類……」


    「不行啊,不能一下子吃得那麽快啊。在胃的狀態沒調好的情況下暴飲暴食的話可能會暴斃的啊」


    我不管她,繼續暴飲暴食。剩下的粥隻用十秒鍾就喝完了,然後我打電話叫了兩份披薩外賣,送到之後又花了十分鍾就狼吞虎咽掃平了。雖然一瞬間胃痛得很厲害但是並沒有死。倒不如說是更精神了。沒錯,我的優點之一就是身體很結實。


    可是梢眼泛淚光地照顧著我。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背,跟我說「發生什麽重大事情了請跟我商量一下」。


    ——對、對於不把你當人看待的我而言,這是多麽溫柔的話語啊。我感動地吸了吸鼻子。因為身心都非常虛弱,雖然想開玩笑,但鼻涕眼淚真的流了出來。


    不過,仔細一看,梢也並不比我健壯多少。因為平常都很好打扮,所以那天的樣子感覺有點髒髒的,平常光滑的頭發,今天也到處都蓬亂開叉了,臉蛋也完全是素顏——


    梢注意到我的視線後趕忙站了起來,和我保持距離。


    然後和我說了關於「伊藤埋伏作戰」的話。


    「那、那個,可、可惡的男人,我一定向他討回債來。要、要讓他知道我的厲害……抱歉,可以借洗衣機和浴室給我用用嗎?」


    500元電車費,一邊向拿著巨大包袱在玄關處站著的梢說道。


    「但是……就算離家出走,為什麽要特意住在男人的屋子裏?」


    「因為我沒有女性朋友」


    「那……差不多也該回家了」


    「我和父親斷絕了關係,公司也辭了。我再也不想看到爸爸……不,是父親的臉。但是抱歉,讓你睡了三天的壁櫃,很困擾吧。我說了任性的話,抱歉。我、我現在就走」


    「今晚住哪裏啊?」


    「沒關係,總有辦法的。來這裏之前我都是一個人住在網咖裏的。田中君知道嗎?最近的網咖裏還有浴室哦。到家庭餐廳隻要花200元買自助飲料就可以在椅子上休息到早上呢」


    「……你這樣流浪了多久了啊?」


    「大概一個月。相當開心的」


    「但是已經沒有錢了吧」


    「沒問題」


    我搜索500元硬幣的手停住了,想了一會。我想起了之前在一本紀實小說裏看到過「良家婦女→無法忍受親人壓迫→離家出走→無家可歸→成為av女優」的情節。不行。這怎麽可能沒問題呢,絕對不能讓往日圈子裏的朋友落得如此悲慘的境地。而且不管在屋子裏怎麽找,我都沒辦法從錢包和存錢箱裏找到500元的硬幣。不要說電車費了,到下次發薪之前該怎麽活下去?


    「嘛,嘛算了。我好像還剩了一些幹麵……拿來當晚飯可以嗎?」


    梢點了點頭。


    我讓梢吃了沾鹽的意大利麵後,晚上也到壁櫃裏睡覺了。


    雖然很難睡著,但是也有好處。


    因為在牆的另一邊有一個年輕可愛的女性,我的精神非常激動,情不自禁地就想到一些下流的東西。說不定能夠利用她來回歸社會,這種想法也在腦子裏浮現出來。


    大概現在我所需要的隻是自我逃避而已。如果能將注意力從自己的精神上轉移,一直集中精力注意外部的話,總有一天能夠清醒過來的——


    「…………」


    我閉上眼睛,隻是想著梢的事情。


    最後我一邊想象著和梢一起進行下流的冒險戀愛,一邊將不斷想要撕裂內心的一連串記憶從腦子裏漂亮地驅逐了出去。


    似乎總算是習慣了在壁櫃裏睡覺了,我就這樣睡著了。


    沒有做什麽噩夢。


    2


    可是不管別人的存在對穩定精神有多大的作用,都是有限度的。


    梢從來沒有出去過。除了去自助洗衣房洗她的大包之外,就隻是在狹窄的公寓裏看書或聽音樂而已。她似乎是因為囊中羞澀而覺得不好意思,都不太願意吃飯。


    從早到晚都一臉呆相地坐在屋子的一角。


    「…………」


    我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罪惡感,漸漸地覺得不太好意思了。


    沒錯——長時間把一個未婚的女孩留在有點髒的房間裏,無論從社會習慣還是倫理上來說都是不容許的。


    「不必在意,就當我是座敷童子吧」


    「不行……話說,如果你在我家這事被你爸知道了,我不會被日本刀砍死吧?」


    「沒關係的。……反正那家夥隻會考慮自己的麵子而已!」


    ……看來這個女人現在還在叛逆期啊。不知是不是發育得比較晚,或許是大器晚成的類型也說不定。那樣子的話這時就需要我用溫暖的目光守護著她了。叛逆期的女人是很容易受到壞人的哄騙的。為了不讓她墮入風俗業這種邪道之中,我必須好好監視她才行。


    而且仔細想想,我是一個同居經驗非常豐富的男人。沒必要慌張,雖然這次確實是第一次跟活生生的人同居,但是隻要稍微借鑒一下過去的經驗,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構造出安穩的同居生活方式了。


    我對看完了十五本小說的梢說道。


    「因為白天我去打工了,所以ok……問題是晚上」


    「嗯」梢從書本中抬起頭說道。


    我為了不直視她的眼睛,在屋子裏一邊踱步一邊思考。


    「沒、沒錯……因為人類也是動物,所以也是有地盤意識的。本來這屋子就很小了,朝夕相對的話兩個人都會煩躁起來,不知什麽時候可能就會拿出菜刀砍人了。又或者可能會纏綿在一起了。為了回避這一點,必須時刻注意不把對方當成人類才行。雖然把你當成座敷童子不可能,但是至少能當成是家具的一種,或者像空氣一樣的東西。眼睛不直視。相互不說話。有什麽事的時候就用那邊的台式機往我的筆記本電腦裏發信息吧」


    「……這很奇怪啊」


    「還有,希望你白天去洗澡。當然不要在我眼前露出肌膚。因為這裏有幾台空調,所以希望你不要像以前那樣穿那麽少了。……啊,還有不好意思,每天請給我400元的午餐錢。如果不想的話就趕緊自己找工作或者打工獨立吧。對、對了,你也已經是個優秀的大人了,最好不要做出像學生輪流去朋友家裏住那樣的舉動——」


    我盡量用事務性的口吻將這些業務聯絡告訴她。因為我曾經幾次把她當作戀愛的對象來看待的。如果哪天失去了分寸,可能哪天又會給大腦帶來錯覺,給自己帶來奇怪的想法也說不定……


    嘛老實說,在決定住到男人家裏的那一刻,梢應該做好了相應的覺悟了的……但是我想起了之前在男性情報雜誌上的人生商談專欄看到的文章。


    『是男人就抱住她!』


    『一言不發地抱住她!』


    ——但是!我窩在櫥櫃裏,想起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田中君,愛果然是最重要的啊」


    「愛嗎?」


    昨天晚上,我和打工回來的峰岸先生相遇了。以往常那副散步打扮在城市裏遊蕩的峰岸先生,告訴了我『最近的研究成果』『我所開發的戀愛禪道的極致』之類的東西。


    「沒錯,雖然大家會覺得很吃驚,但其實愛是最重要的。盡管這話聽起來很老套,但卻是究極的真理。我終於注意到弗洛伊德、榮格、弗蘭克、弗洛姆和鈴木大拙等人研究的結果了。愛,一切都是愛啊!」


    ……不知道他到底哪裏是認真的。雖然語氣很正經,但是他照例是不直視別人說話的,帶著安穩的笑容望著天空中的新月。他一邊仰望著右上方一邊繼續散步,我在他的背後問道。


    「但是愛到底是什麽呢?」


    「愛……就是奉獻自己。但是這絕不意味著放棄自己。在始終保持自我的情況下,將身心都完全奉獻給他人的這種巨大矛盾正是愛。為了能夠克服這種矛盾,其實是需要相當高的技術的。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的。也就是說如果不是某種程度的精英的話,是不可能實現真正的愛的。愛是需要通過卓越的技術才能實現的」


    「這、這種技術是?」


    「第一是冥想,第二是冥想……今後你每天早晚進行三十分鍾的冥想就行了。尋找、鍛煉自己的內心。當一個人可以不依靠其他事物,獨力成為出色的存在的時候,他就能夠實現真正的愛了。而且根據我的計算,要完成這種修行需要三十年的時間」


    「那、那麽……到那時為止都不能有女朋友嗎?」


    「當然」


    「峰岸先生——過了三十年後,不都六十歲了嗎」


    「沒錯哦」


    「是要到老人院裏去找女朋友嗎!」


    峰岸先生停下腳步,回過頭說道。


    「那也沒辦法啊。因為這就是愛啊——」


    麽輕易就向男人獻媚啊。快住手啊!』


    『我才沒有獻媚呢!』


    『你撒謊!我都聽伊藤說了啊。你又是和奇怪的中年男人發生不倫關係,不僅如此,在高中的時候就已經經常跟男生交往,而且還想跟伊藤結婚,終於被不知道哪個野小子的dna擊中了,於是隻能去把胎墮了,和親人斷絕了關係,總之你和男人太親近了啊!如果不多進行一些冥想,不鍛煉好精神可不行啊!對了,我說過好多次,快去學學住在那邊的禿頭房東吧!那個男人三十年都沒握過女人的手啊!』


    『但是那樣好寂寞的』


    『就算寂寞也必須忍耐啊!要不然的話就不可能找到真愛的啊!』


    『田中君這樣的小孩子知道什麽啊』


    「…………」


    居然把我說成是小孩子。不過是自我墮落的經驗豐富一點,就敢小看我這個倫理上的出色修行者——我已經無法忍受在無線局域網的聊天了,有必要狠狠臭罵一頓那家夥才行。我關上電腦猛地拉開壁櫥跳了出來。


    坐在電腦桌前的梢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說道。


    「反正田中君的目的也不過是想和我性交而已呢。要不然也不會特意出生活費也要把我留下來吧?……但是因為女人很害怕,隻是畏首畏尾的」


    「…………」


    我深呼吸了兩三下,無可奈何地張開雙臂,擺出美國人那種綽綽有餘的姿勢。然後大叫道。


    「膚淺的小女孩所想的事情也不過如此而已啊!你隻是看到我男人的一麵而已啊!像我這麽認真又浪漫的人,怎麽可能會因為這種大學生一樣的同居就感到害怕呢!我畢竟是個修行者啊!我是在實踐房東所想的戀愛禪道而已!而且我的夢想是總有一天從中解脫啊!」


    「……真的?那你是完全不想做那種事情嗎?」


    「當然」


    緊接著梢也緊緊盯著我,在電腦桌前站了起來。


    然後——


    「喂、喂?」


    梢緊緊地抱著我,非常可恨地在我耳邊嘀咕道。


    「那今晚就一起睡吧」


    「……嗯、嗯,沒問題哦?」


    我硬擠出一點笑容把梢推開,麻利地穿好睡衣後就躺進了被窩裏。梢將電燈關了之後就把西裝脫了,全身赤裸地睡到了我旁邊。漸漸地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了。每當兩人的手臂微微碰觸的時候,我就變得像中學生一樣了。


    但是隨著這出戲的時間拖長,我的精神又恢複安穩了。要說的話這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的東西是我們是可以用來逃避的。自己眼睛裏看到的東西都能作為逃避的工具。隻要看小說不去想就行了。隻要集中精力工作不去想就行了。隻要想著生活費的問題的話,望向公園裏鮮豔的綠色的話,想著和梢那心跳加速、喜憂參半的生活的話……


    「……喂,真的什麽也不做?」


    「不做哦?」


    「難道田中君有什麽病?……還是說我不行?」


    「像、像我這樣的人對戀愛是非常認真的。所以我認為不應該進行這麽不合倫理的性行為」


    「說謊……」


    「沒錯,這是說謊,抱歉,但是我絕對不是瞧不起你。我隻是想知道自己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而已。但是無論我怎麽想,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所以我隻是做著幻覺和妄想之類的事情。做著像是莊生夢蝶之類的事情。可是就像一首歌唱的『一切都不是夢』一樣,這樣的我也還有一件真正執著的東西。可是我執著的東西卻再也無法擁有,我的內心非常痛苦。所以才會像這樣工作、生活,和你過著心跳加速的日子,讓自己不注意自己內心的傷口。多虧如此,我才能像這樣對外界保持高度注意力,現在我看見的,是人類,是你,都是真實地存在著。我感覺自己確實存在在這裏啊——」


    當然這些惡心的獨白我是沒打算讓梢聽見的,我隻是絮絮叨叨地不停從嘴裏念叨而已。也就是說現在我的腦子並不是在正常的狀態之下。腦子治好幻覺消失不過是一個月前的事情而已。現在腦子還有點虛弱。而且很快就到一月了,因為被寒冷凍傷,我稍微有點顫抖。


    然後背部被抱得更緊了。


    「……住手」


    「是修行者就給我忍著」


    我的身體被玩弄了。我忍耐著。這就像是一種新的玩法一樣,我感到痛苦而又有趣,稍稍撇了撇嘴。一個人對著牆微笑到了早上。


    就這樣我們兩個之後的兩天都是一起睡的。這兩天我都睡得很香甜。我已經明顯向著生物退化了,漸漸地梢也似乎明白我是一個真正的修行者了,無用的母性也收斂了起來。睡覺的時候也不碰手肘了。梢總是在睡下的時候說一些過去的往事。在看到我瘋狂彈著空氣吉他的時候想要尖叫地去叫救護車來,但是社團活動很開心。女生很討厭,總是背地裏說壞話。遠足旅行決定巴士座位好可怕。真正喜歡的人卻一直沒有正眼看過她……


    啊啊,還有這種事呢。你也有很多痛苦啊。不過這份悲傷終歸隻是幻覺和妄想而已……


    「幻覺和妄想?」


    「不,對不起,我錯了。那大概是我弄錯了。但是……可以稍微碰一下手嗎?」


    我左手動了動。梢一言不發地握住了我的手。


    果然這種觸感並不是幻覺和妄想,我稍微安心了一點了。


    *


    發薪日我們出去大吃了一頓。雖然我是個隻能去附近家庭餐廳的低收入可悲自由職業者,但是裏麵的自助飲料是個不錯的係統。我們一邊喝了很多可樂,一邊漫無目的地聊天打發著時間。


    「趕緊去找工作吧。之前你不是一直都是公司職員嗎?」


    「因為我是走後門進的公司,所以大概去不了其他公司。而且我再也不想幹那些斟茶倒水的打雜工作了!……你知道吧田中君?沒有社會經驗的田中君是很難想象的,女性可是非常辛苦的哦?不管怎麽宣稱男女雇傭機會是平等的,到頭來都會被大家鄙視的」


    「無論是男是女,沒用的家夥都會被大家鄙視的啊。不能有這種學生一樣的想法啊!」


    「我真的是想當新娘的」


    「去當就好了」


    「可是做新娘也會被鄙視。別人會說我是個不能工作的女人的」


    「被誰說?」


    「被大家說。但是工作又好累啊。也沒什麽想做的工作呢……」


    這實在是太嬌氣了吧。我一邊揉眉毛一邊滔滔不絕地說教起來。確實這個社會並不是完美的。但是我們也要努力。必須要想辦法提升自己的價值才行。進而讓社會感染到這種努力,未來能產生一個更好的世界等等。


    「我的男人運也很差啊」


    「嗯,確實是很差啊。隻能想著和伊藤之流結婚啊」


    「那個人有他的夢想。大概現在還在某個地方努力吧。他是我見過最溫柔最認真的人」


    「等一下,啊有了有了,是這個」


    我從包裏拿出了不知什麽時候從峰岸先生那裏拿來的『戀愛禪道指南』,嘩嘩翻了幾頁,開始將梢的精神引導向明路的說教。


    「嗯……確實你遇到的男人都是垃圾。但是如果說原因是在你身上的呢?」


    「…………?」


    「一開始你就無可救藥地想著『必須趕快舍棄處女之身』,和不尋常的銀行家交往吧?在我忙著準備考試的時候,你就已經被這種放蕩的事情迷得神魂顛倒了吧?這麽清純可愛的女高中生,背地裏居然進行這麽下流的遊戲,無、無法原諒!別開玩笑了你!」我拍了一下桌子,把梢嚇了一跳。我一路小跑去了廁所麵對著鏡子深呼吸了幾下再回到了座位上。然後用溫柔的聲音繼續說教道。


    「所、所以啊。為了從處女畢業而和男人交往,是你這種膚淺的想法貶低了你自身的價值啊。也就是說,隻要你不尊重自己,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男人就會以一種『這女人真容易上當受騙呢』的態度鄙視你的。……喂,你知道嗎?簡單來說,要想談一場健全的戀愛,首先必須要比任何人都愛惜自己才行哦。然後為了達到這一點,每天早晚進行三十分鍾冥想是很有效果的哦」


    「……或許是這樣的」


    低下頭擺弄著餐巾的梢意外地附和了我說的話。


    得意忘形的我翻到『戀愛禪道指南』第6頁,試著跟她講上麵所寫的『衝破無明黑暗的精神分析』。


    「那麽,你差不多該吐露出真實的感情了。你被男人殘酷地對待,多次感受到了悲慘的滋味吧?你無意識地壓抑住這種悲慘的感覺,讓它沉澱在你內心深處吧?所以你必須再次把那種痛苦的感情挖掘出來,客觀地重新審視它」


    老實說這種禪一般的精神分析導入不是什麽神奇事物,不過是普通的精神分析輔導而已,但是梢那握著小湯匙的右手,卻激烈地抖動了起來。


    「啊、啊咧?」


    梢用左手摁住了顫抖的右手。可是這種顫抖卻沒有停下來,最後連左手也被傳染了,現在梢整個上半身都開始不自覺地晃動了。我對這如理論所言的反應感到激動,趁勢繼續說下去。


    「沒錯!就是這樣!你的身體反應已經顯示了你的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糾葛。也就是說,你的意識是想要壓抑那痛苦的感情。但是被潛意識強行壓抑的感情已經想要衝破牢籠了!然後這種緊張使得你的身體不斷地發出顫抖!所以來吧,請盡快向我傾訴吧,沒有什麽好害羞的,對我全部和盤托出的話……」


    但是我的話到此停住了。


    梢的顫抖已經發展到連桌子都跟著抖動並發出聲音了。可是梢仍然一臉呆相不可思議地說道「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這樣?」她兩手抱著自己的肩膀,想要弓起身子來止住顫抖。然後說道「奇怪,太奇怪了」,對我露出了尷尬的笑容。


    我去把賬單結了,拉著梢的手離開了家庭餐廳。


    「…………」


    禪式精神分析的精髓還在後麵。


    通過客觀科學地分析自己的淒慘、悲傷和空虛,最終將這些感情全部歸於「幻覺」「妄想」或者是「空」,這就是峰岸先生所思考的禪式精神分析。然後將所有的痛苦都歸類於幻覺和妄想之類,最後讓自己相信自己和世界都是幻覺和妄想,認為所有人類都是輕飄飄的夢而已,最終達到「空洞的世界是無疆的!」這樣絕對自由的境界的究極理論。


    但是,我已經沒有對梢說這番話的力氣了。


    因為峰岸先生所想的東西,我幾個月前就已經超越了。其實我將自己最後執著的對象都歸類到幻覺和妄想之中了。隻要再加把勁兒,就可以將一切都歸於幻覺和妄想了。這樣子的話我就無所畏懼了。即便陷入被可怕的兄貴拍肩膀或者身無分文的慘況之中,也可以將一切都歸於幻覺和妄想,對此不以為意了。


    但是——那家夥向我反擊了。


    幻覺和妄想的元凶,空氣她——


    現在應該藏在某處的空氣她——


    我猛地回頭望向電線杆。


    因為梢牽著我的手,她「哇」地晃了一下抓住了我的肩膀。


    「怎麽了?」


    「呐,你藏在什麽地方吧。你真不打算再出來了嗎!」


    我甩開梢的手,望向工地現場的水管裏,摸索違法停車的車輛底下,把臉伸進路邊種植的樹洞裏,將草分開,仰望月亮——


    「空氣……」


    那滿足的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不,應該說是本來就不存在的記憶,我的天使……話雖如此我真的已經沒問題了!


    我一個人狠狠打了一下柏油路麵後站了起來,強裝笑容對梢說道。


    「抱歉,腦病稍微發作了!……嘛,無論誰都是在這種悲喜交集中生活的,所以你也差不多該打起精神去找工作了啊。為此我也會盡全力幫助你的哦?嘛,雖然我隻是個自由職業者,也不可能給你什麽援助,但是在昔日朋友的情誼之下,可以跟你援助交際哦?單純地援助交際哦!


    怎麽樣,這樣不錯吧?這可是滿溢友愛的全新交際形式哦?所以請不要擺出那麽奇怪的麵孔,明天是星期天,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但是我沒有錢,所以電影也不能去看哦?」


    於是我們進行了幾次快樂的約會。


    要問為什麽,因為古代就有傳說,在心情糟糕的時候和好友到外麵玩是非常好的排解方法。


    另一方麵伊藤仍然杳無音訊,梢也沒有離開我的公寓的打算,實際上我們是過著不太像樣的半吊子同居生活,但是我們沒有打架,也沒有拿出菜刀相互砍殺,隻是吵架而已,漸漸地梢也會罵我廢柴自由職業者啊沒有毅力啊陽痿之類的,雖然非常生氣,但是我們已經變成了這樣親密的朋友了哦?


    「總覺得田中君好狡猾啊」


    「什、什麽啊,我怎麽狡猾了啊!」我們是在附近山頭一邊爬山一邊這樣吵架的二十四歲健康青年。無論是關係還是精神都非常健全。所以我完全沒有什麽狡猾的……


    「這種曖昧的態度就好狡猾。好過分。討厭我就叫我出去啊。喜歡我就說喜歡啊」


    「……哼,怎麽可能。這樣簡單的思考是會產生悲劇的。任何事情都必須經過長期思考才行。就算我喜歡你,這麽輕易的感情也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最重要的是真正的愛啊」


    「那麽田中君也要說不到六十歲就不找女朋友嗎?」


    「…………」


    「之前我就覺得很不可思議了,田中君有跟其他人交往過嗎?」


    「沒、沒有哦」


    「那有喜歡過誰嗎?」


    「有哦」


    「是誰?」


    「是誰呢。我到底是喜歡誰呢。那個溫柔、美麗、偉岸,最出色的、完美、究極的……」


    「沒有這種女人啊。這種像神一樣的女人是不存在的啊」


    「啊……是啊。大概我就是喜歡自己內心的神吧」


    「要直麵現實啊。不向前看是很危險的。要注意哦!」


    梢拍了拍被樹枝擋住視線的我。


    我指著山頂上的瞭望台。


    兩個人一起爬上去。


    爬到了相當高的地方。


    「看到什麽了啊?」


    「大概看到了普通的東西」


    如我所想,看到的是非常普通的景色。可是卻非常漂亮。街道上有很多東西,非常漂亮。然後我往旁邊一看,靠在欄杆邊的梢那被夕陽染紅的臉頰也非常漂亮。


    我說道。


    「我們結婚吧」


    玩笑的。而且你不過是自由職業者,色色的事情也沒有做過——明明早就喜歡你卻一直都注意不到的笨蛋」


    「這是說謊吧?」


    「是哦」


    梢把手背過去,向著風勢很強的瞭望台走去。


    我在梢後麵兩步跟著往前走。


    兩個人都看著眼前的景色,不知道對方是什麽表情。但是我們很快就把這很高很高的瞭望台逛完了,要說什麽話不趕快開口就來不及了。因為再走十五步瞭望台就走完了。我們對這高處的美麗景色也看厭了。所以在那之前,我有些心情必須再次告訴梢。


    可是走完瞭望台的梢在電梯前停住了腳步。


    我也停住了,呆呆地張著口,卻說不出話來。


    「……我看厭了。回去吧」


    梢將背在身後的手鬆開,手掌握了一下,眼眉低垂著說道。


    我也點了點頭。


    「嗯,回去吧」


    我們回去了。


    當晚伊藤打來電話了。


    「哎呀真是太厲害了,太厲害了,一個好心的老板全部買了下來啊!一克1500元,一共賣了1000萬啊!這可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哎!於是說我打算用這筆錢作為本金,在下北附近開一間漂亮的店,田中君如果有空的話要不要來當店員啊?怎麽樣,這可是我夢想的開始哦,真的很厲害哦,果然這個世界要活著是很從容的!」


    「……但是啊」


    我把話筒給了梢,自己去外麵吸煙去了(因為梢討厭吸煙,如果我在屋子裏吸煙就會被她用書扔我!)


    然後當兩支煙洗完後我回到屋子裏的時候,梢正在收拾行李。


    我也去幫忙收拾。


    我將內褲和胸罩之類的東西迅速塞進大包裏,還打算把沒讀的有趣書籍和土特產也給她一並帶走。


    「……算了吧。這樣會很重的,不需要拿著走了」


    「是嗎,那就行了。啊對了,不要告訴伊藤你住過我家哦。雖然我也沒做什麽對不起他的事,但是我也不想讓他胡思亂想的。另外我也覺得自己比不上伊藤啊。和有錢的大小姐比起來,我隻不過是個非常微不足道的社員而已,總是有如果自己不能更加出色的話就不能成為一國之君這類的無聊想法啊。或許從一開始我就是想用一點小錢把你搶走的。但是我抑製住了我的想法。我連你的一根手指都沒碰過哦。當然你是非常有魅力的,幾次都差點讓我打消了禁欲的念頭,但我果然是個非常好的人,是個擁有強烈倫理觀的男人,所以我用超人的意誌將自己的欲望抑製住了。這樣是不是很厲害啊!怎麽樣其實我非常厲害——」


    「一點也不厲害啊!」


    梢對著我的臉用力把書扔了過來。


    「……對不起」


    我低下頭,用手指甲擦了擦鼻血。


    梢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盡管感覺做了什麽非常不好的事情,但是具體來說到底是哪裏不好,我也不太清楚。昏暗的屋子裏隻剩下我一個人,感覺有些閑得無聊了,我想久違地去峰岸先生家裏蹭頓晚飯的,但是想到他做的飯很難吃後便放棄了。最後,我將毛巾墊在櫥櫃裏,放了進去,抱膝躬身思考起來。突然間我大叫道。


    「但是神大人,請幫助我吧!該怎麽辦,該怎麽辦啊!」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您見上一麵,向你討教人生的意義。為什麽我現在會在這裏,請您從頭到尾告訴我。要不然就太過分了。如果把人生以電視遊戲的形式拿去賣的話,退貨肯定是堆積如山的。沒有任何目的,最後也沒有解答,隻會不停拉長戰線的日常遊戲隻是糞作而已。


    「所以製作這東西的人麻煩出來一下啊,到我眼前來解釋一下啊,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之後該怎麽辦才好,現在立刻來告訴我——」


    接著我卻又說了句「不,等一下」便停住了。我應該一早就跟那家夥見過的才對。


    「……」


    啊啊,沒錯,其實我真的是想把梢留下來,抱緊她的,或者應該毅然決然地把她追回來的——以這種後悔為中心,無數的不安和焦躁在我的腦子裏盤旋,然後我對這劇情時而高興時而難過地又哭又笑了——


    沒錯,是這樣的。這就是消失的你所想的計劃吧。你想要讓我變得心跳加速躍躍欲試的吧。也就是說這種心跳感,正是你所設定的我的人生的意義吧。


    可是已經夠了。雖然這樣對梢不好,但是我不需要這樣的東西。我從壁櫃裏出來,拿了一件大衣穿上。然後去atm取了一些錢,就躺在了通往上野的臥鋪列車上了。然後我對著分割床鋪和走廊的窗簾說道。


    「冷靜想想的話,這些果然全部都是幻覺和妄想啊。無論是對將來的不安,對梢模糊的心情,還是對堇那難以形容的感情,甚至連你我——不都隻是幻覺和妄想嗎」


    「…………」


    「你說點什麽啊。要不然我就再次把一切都歸於幻覺和妄想了。把一切都砸得稀巴爛了啊!」


    「如、如果你做得到的話」


    「……我做得到的哦」


    我跟堇相遇,露出了微笑。我用清爽的笑容譴責堇的背叛。然後將被空氣植入的喪失感歸於幻覺和妄想之中。這一切都是假的。


    沒錯……隻要孤獨和寂寞的話,我那痛苦悲慘的想法便是沒有根據的錯覺。因為完全失去了最想得到的東西所產生的絕望,都不過是沒有實體的錯覺、妄想和幻影而已。我已經鍥而不舍地不斷重複了幾次,明白了。


    ——但是如果我的覺悟能力還是完全不夠的話,我仍然不會湧起與堇相會的想法,空氣為我腦袋烙印的現實絕望感也會無疾而終。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並不需要悲觀。因為到那時我還會有許多更加輕鬆的方法的。所以我要回去了。回到那可惡的老家。回到堇所在的地方——


    *


    十二月末的雪國被粉末狀的大雪所覆蓋。在清晨太陽的照耀下,到處都白得耀眼。坐了接近十個小時的火車後,我從無人車站出來伸了個懶腰。然後我眯起眼睛吸了吸鼻水,往離這裏隻有五公裏的目的地前進。


    「…………」


    本來這裏就是一個接近於鬼鎮的小鎮,人口正變得越來越少。


    小岩旅館的窗戶玻璃已經全部破碎了。巴士站的欄杆已經生鏽了。除了在異常寬廣的國道上奔跑的汽車外,我沒有見到任何人,盡管早上十點就到了堇的家裏了,但她家已經人去樓空了。不管按多少次門鈴都沒人出來。


    或許她已經搬到野小子的家裏住了也說不定——


    「…………」


    我掉頭右轉走了十五步,回到了老家。嫂子在家裏。盡管我聽說他們兩年前結婚的,但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麵。我慌忙打了聲招呼。


    「你你你你、你好。我是這個家的次男翔……」


    「哇,初次見麵,我是良子」


    良子小姐把我帶到客廳,給我沏了杯茶。一開始我們的對話還不是很利索,漸漸地就從地方話題聊開了。晚上父母和哥哥也都回來了,雖然他們看到我都多少有點嚇一跳,但是也沒有像『不見蹤影的人回來了!』般的熱烈歡迎。因為我學生時代每年都會回老家探親,現在也每個月會打一次電話回家。不過媽媽還是為了我緊急改變了晚飯的菜譜,給我做了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炸豬排。坐在餐桌上的哥哥說道。


    「對了,翔的房間已經變成儲物室了,不趕快收拾好的話今晚睡不了覺啊」


    「打掃等下再做吧。很快豬排就炸好了」


    自由職業啊……嘛,確實不是很安定,但是現在這個年代就算公司社員也不知道未來會如何啊!」


    「翔君的飯碗這樣可以嗎?你還年輕,可以吃很多吧」


    「啊,非常抱歉,良子小姐——」


    就這樣一天兩天過去了,到了除夕夜。大家都坐在沙發上看紅白歌會。


    我的公寓裏沒有電視。因為資金緊缺把它給賣了。所以時隔數年又能欣賞到紅白真是讓我非常感動,我看著穿著很厲害的服裝在空中飛舞的家夥,抱著肚子哈哈大笑。過年後吃了蕎麥麵,之後還跟大家一起去了年初參拜。我雙手合十地祈禱「希望今年能夠順順利利」


    多虧如此,今年的元旦過得是超乎尋常地安樂。免費吃了很多燴年糕。好吃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親戚在年初的時候也來拜年了。我給了父親的哥哥的兒子的女兒文繪醬(四歲)包了一些壓歲錢,還給了母親的哥哥的女兒的兒子的續弦帶來的兒子一樹君(六歲)一些。心情真的是很好。被窩很暖和,真是太棒了。我吃完就睡,起來後逗弄逗弄家裏的貓又睡過去。回老家之後的一星期裏,我的體重就恢複到了絕食前的水平。我一邊幫忙洗碗一邊哼著歌。然後想道。


    我意外地能夠從容精神地活下去啊。


    當然隻是想而已。


    「那麽,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我對一臉驚訝的大家說道。


    我打算坐五點的巴士去機場,坐當天最後一班飛機回東京的公寓——父母、哥哥和良子小姐七嘴八舌地挽留我,但是能夠挽留我的隻有花(出自『寅さんのことば 風の吹くまま 気の向くまま』)。我緊緊地綁好鞋帶,離開了老家。雖然現在才四點,但是已經日暮西山了。在清澈的夕陽天空之下,我踩著細小的雪粒走了起來。鬆井商店還沒有倒閉。小時候兩個人潛進去被狠狠罵了一頓的混凝土工廠現在也還在繼續經營著。甚至小柳橋的橋主梁上用噴霧器噴上去的塗鴉都還能看見。


    『forever love?堇』


    「真沒辦法啊。我是笨蛋啊……」


    此時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我離開橋下,在沿河的小道上往南走著。多虧月光明亮,才能走到平常的鄉間小道上。然後我在腐爛的木製電線杆下嘀咕道。


    「呐,已經十年沒有這麽安穩過了。這真是最棒的一月啊」


    「…………」


    「謝謝你,空氣……我真要被夢想和希望閃耀雙眼了。但是我要走了」


    不一會兒我來到了海邊。


    在被雪覆蓋的沙灘上,連一個腳印都沒有。


    風平浪靜,海洋另一邊的碩大月亮照耀著我。回過頭去,地上留下了鋼筋水泥塊般的細長黑影。


    我走到沙灘的正中央。在那裏靜靜地坐了下來。然後仰麵躺下來,閉上了眼睛。


    眼皮上似乎有雪落下來了。


    或者說似乎是我升起來了。


    感覺我漸漸向著上方,向著天空的方向升了起來。


    就這樣我似乎變得稀薄了,漸漸透明了。


    「…………」


    沒錯。完全沒必要特意和堇見麵。


    如果那個夜晚我真的和卡羅拉相撞的話,或者如果我一開始就不存在的話,那麽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這裏本應什麽也沒有的。


    「可是我之所以還活著,之所以會在這裏,全都是因為你的錯吧。明明什麽都沒有的,卻假裝讓我看到好像有的一樣,這全都是你幹的好事吧」


    也就是說一切都是空氣。空氣當中有我,我就是空氣本身。一切都是一片空白。是裂開後會消失,消失了後又會出現,幻覺和妄想的空氣。


    可是,這些也馬上就要結束了。


    體溫漸漸消失。


    心跳漸漸消失。


    我想要睡過去了。


    *


    「但是……」我不可思議地想道。


    梢在非常湊巧的時刻到我家來幫助了我。


    和卡羅拉相撞的時候,空氣親自出現保護了我。


    根據這個經驗來推斷,今晚肯定也會有什麽來妨礙我的。很快就會有誰來了。


    「…………」


    可是不管怎麽等,也沒有什麽東西來,沒有人來。


    手腳已經沒有知覺了。


    耳朵凍得鼓膜都發疼。


    再這樣下去就要凍傷了。眼淚鼻涕都要凍住了——


    但是我明明處於如此瀕死的境況下,她卻無視我不管我。


    「喂,這樣真的好嗎。再這樣下去我真的要死了哦……?」


    就連這樣嘶啞的聲音都沒有回複,我終於焦躁地把眼睛睜開了。


    天空上隻有普通的星星和月亮。


    除了寒冷之外,沒有任何異常。


    但是我的體溫差不多到極限了,再過不到30分鍾,我就要暴斃在這裏了。寒冷和恐懼讓我不斷顫抖起來。


    可是我卻全無睡意。眼睛和大腦都非常清醒。


    我為了不讓手指凍得掉下來將雙手插進了口袋裏、


    也小心翼翼在不弄掉耳朵的情況下把頭從雪裏挪了出來。


    然後就這樣起身,環視了一下周圍。


    「……回去吧」


    我內心充滿痛苦的失敗感和安心感,說道。


    穿過防波堤,往老家走去。


    在家裏住了一晚後,我回到了公寓裏。


    3


    伊藤的店裏沒有客人。推出的商品並不差。有能讓人看著很愉快的藥品,用來吸煙的水煙鬥,還有用來吸取鍋裏高湯的毒蠅蕈等等——這些會讓喜歡新鮮事物的年輕人靠近的有趣物品擺滿了架子。從上麵貼著的『新春禮品銷售所有東西價格全免!』之類的手寫促銷紙條可以看出他為了經營所作的努力。可是還是沒有客人。雖然伊藤說到了晚上就會有一些人來了,但是這樣真能做得下去嗎。雖然這家店隻有三疊的空間,但是這裏是車站前的購物商場啊。地租肯定不會便宜的。


    伊藤有點疲憊地說道。


    「哎呀,好不容易對栽種西紅柿相當了解了,我還以為能夠靠賣那種的店來踏實賺錢呢……」


    我用手指摘下了一顆奇怪的幹燥植物問道。


    「這種東西不是摘下來的嗎?」


    「怎麽可能。這是在園藝店裏也有得賣的觀葉植物的葉子啊。我這裏可沒有見不得人的商品啊。完全?合法」


    「小梢對這行業是怎麽看的?」


    「她叫我不要因為覺得有趣就像學生一樣工作,應該更加認真地考慮之類的」


    「她說得非常正確啊」


    「啊,歡迎光臨!」


    「……那個,這種東西是怎麽樣的啊?一次要用幾克啊?」一位學生打扮的客人抓了一包裝著幹燥仙人掌球的塑料袋問道。


    「啊啊,抱歉,這些全部都是觀賞用的,我也不知道喝下去會怎麽樣呢。不過去那邊的電腦桌查一查可能會知道。嘛就是跟我們的商品沒什麽關係呢」


    伊藤指著在收銀處旁邊放置的筆記本電腦說道。


    學生用大概三十分鍾查了查藥物的功效之後,買了5600元的商品。


    「喂。果然賣這種東西總有一天會因為違反藥事法而被逮捕的吧?」


    我說道。


    「沒問題的。嘛我也在想要改變出售的商品的。其實因為進貨很困難,反而完全沒有利潤呢——啊,歡迎光臨」


    「我終於明白一件厲害的事情了!要是用新的冥想方法的話可以把修行時間縮短到二十年哦!」


    「這樣的話50歲就能交女朋友了。真厲害啊……」


    滿麵笑容的峰岸先生將一本『戀愛禪道指南改訂版』給了我。就此告辭的我回到自己房間不斷翻頁看了起來。修訂後的參考文獻超過了40份,和前一版相比說服力得到了飛躍式提升。我雖然也想修行二十年的時間,但是又覺得自己沉不下心來,還是改變了注意。


    「雖然覺得他腦子很好,但果然還是有什麽搞錯了吧」


    當然我不知道是哪裏搞錯了。又或者峰岸先生是對的,我確實需要再過至少二十年才去找女朋友才對。


    那麽我該怎麽做才好呢。


    到底該怎麽做才對呢。


    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跟她相遇了。


    就在不久之前,我在等待前往機場的巴士時,碰巧與堇相遇了。我將自己心中的愛意傳達給了心愛的堇。


    *


    「那個」


    因為眼前走過的人的側臉讓我覺得有點眼熟,我對著她的背影叫了一聲。堇無視我繼續往前走,在生鏽的巴士站座椅上顫抖的我,又略微大聲地叫了一聲「那個」。提著超市購物袋的堇回過頭來看著我。


    「是?」


    「是堇小姐嗎?」


    「是的」


    「還記得我嗎?我是田中」


    堇看了我大概三十秒,問道「小翔?」


    我點了點頭。


    「好久不見,堇小姐」


    堇在離我大概一米遠的地方站住,說道。


    「……真的好久不見了呢,都長這麽大了」


    我抬頭瞟了她一眼。


    「但是堇小姐也長高了呢。比俺還大塊頭了」


    「因為高中參加了籃球部,於是就變成這樣了」


    「啊!說來聽說你結婚了呢」


    「嗯……我有聽說田中的奶奶向你的住處發明信片的。沒收到嗎?」


    「收到了。但是因為很生氣,所以我沒去」


    「哎?」


    「因為你不是跟俺約定過的嘛。要和俺結婚的。難道你忘了嗎?」


    「我記得」


    「……那為什麽!」


    「對不起」


    「神和佛都是不存在的啊!單方麵拋棄已經訂婚的未婚夫,真是太不像話了!堇姐居然會背叛我,這實在是太可怕的噩夢了啊!……我就這樣哭濕了枕頭」


    「對不起」


    「飯也吃不下了。因為被俺的天使背叛,有些夜晚俺甚至錯亂地覺得自己隻能去死了呢!」


    「對了,我這裏有懷爐。來,放到口袋裏」


    堇從購物袋裏拿了一個懷爐出來,打開之後遞給了我。我迅速把懷爐拿過來,繼續指責堇道。


    「真的是非常過分啊!最後我甚至腦子都變得奇怪,可以看見跟堇姐一模一樣的幻覺了呢!在美國的話早就打官司了呢!真是的,為什麽要擅自結婚啊?」


    「他是個好人哦。要見見他嗎?」


    「為什麽我一定要跟搶我未婚妻的不知哪來的野小子見麵不可啊!」


    「都已經是大人了,可不能這麽粗魯地講話哦。對了,現在小翔在幹什麽啊?我在區公所裏工作」


    「公務員嗎,居然去當稅金小偷……俺、俺是自由職業者。怎、怎麽了,有什麽意見……」


    突然堇在我的左邊坐了下來。


    本來坐在正中間的我微微向右挪了一下,正麵帶著微笑地告訴她我的近況。悲慘的自由職業者的故事讓堇笑出了聲。被那和記憶裏完全相同的輕笑所吸引,我終於可以直視堇了。她的脖子上圍著溫暖的圍巾。而且相當……


    「……怎麽,果然我老了嗎?」


    「不,你比俺印象中還要漂亮」


    「小翔比以前更坦白了呢」


    「是嗎?……那俺想問你一個問題」


    我直視著堇。


    「在俺轉校的前一天,你罵了俺呢。還記得嗎?那個時候,你說過有人一直在守護著俺的」


    「…………」


    「那個人是誰啊?」


    堇叉起雙臂,靜靜思考著答案。


    我靜靜地等待著。


    過了幾分鍾後,堇說道。


    「抱歉,我想不起——啊!」


    突然一陣風吹來,堇的圍巾隨風飄了起來。


    堇將就要吹起來的圍巾抓住,視線就這樣望向前方。


    她的視線穿過我,望向了我的背後。


    「小翔,那個」


    我微微直起身子,回頭看了十秒。


    在狹窄的小道上,一個小小的旋風將雪花層層疊疊地翻卷起來。


    「怎、怎麽了啊。別嚇我啊。我以為又是那家夥——」


    「那家夥?」


    「不,什麽也沒有」


    「真有趣呢」


    「……嗯。是啊」


    我輕輕地笑了笑。


    過了不久巴士就來了。


    我站了起來。


    「那麽再見了」


    「多保重哦」


    堇向著走上巴士的我揮了揮手。


    巴士的門很快關上,然後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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