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七章


    十多年前, 寒冬臘月,金都迎來了二十年來從未有過的大雪。


    蘇府主母攜著兩個女兒去金都城內香火旺盛的寺廟上香。


    因多年難遇的大雪, 城中多了許多的難民, 所以柳大娘子也囑咐了隨從看好公子和姑娘們,莫要讓他們亂跑。


    準備離開的時候,柳大娘子恰好遇上別家的娘子, 也就閑聊了片刻。七歲的蘇語嫣無聊得緊, 這時忽然聽到馬車傳來微弱的“哥哥”喊聲,便掀開了馬車的簾子, 往外看去。


    天氣寒涼得乞討的人都餓著肚子躲到破廟避寒去了。可就是在這種冰天雪地, 卻有一個婦人帶著兩個瘦弱的孩子在向僧人乞討。


    那幾個人穿得單薄, 婦人臉色蒼白, 一直咳嗽個不停, 而且兩個孩子都已經凍得唇色發紫, 小的那個孩子更是冷得瑟瑟發抖。


    那兩個孩子,一個約莫十二三歲左右,即便是穿著單薄, 可卻依舊挺直著身板, 麵色冷靜地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


    婦人邊咳嗽邊述說道:“我丈夫去了, 家中物產也都被無良的叔伯占去了, 好不容易趕來金都, 尚未尋到娘家人就迎來了大雪,如今兩個孩子跟著我都已有兩日沒有吃過東西了, 求求小師傅施舍些吃食讓他們填填肚子。”


    僧人望了一眼婦人身旁的孩子, 輕歎了一聲, 雖然無奈,但還是道:“女施主請隨小僧進寺廟。”


    婦人聞言, 蒼白的臉上頓時露出笑意,忙囑咐身旁的少年:“君謹,看好妹妹,娘親去去就來。”


    然後婦人隨著小和尚進了寺廟。


    等婦人隨著小和尚進了寺廟後不久,小姑娘紅著眼睛喊了一聲“哥哥”


    少年望了一眼身旁的妹妹,問:“怎麽了?”


    小姑娘哭著吸著鼻子,冷得聲音發顫道:“哥哥,我好餓也好冷。”


    少年想了想,把身上唯一的棉衣脫下,穿在了妹妹的身上。


    小蘇語嫣皺了皺眉頭,問身旁的嬤嬤:“穿那麽少會死人嗎?”


    嬤嬤聞言,往窗戶外望了一眼,眼中多了幾分心疼,但也知道現在金都難民多,自己沒有太大的能力幫別人,所以把簾子放了下來,溫聲與自家小主子道:“姑娘莫要看那些。”


    蘇語嫣還是不依不饒地問:“會死人嗎?”


    嬤嬤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蘇語嫣掀開簾子,卻正好與那雪地中凍得嘴唇越來越發紫的少年對上了視線。


    那少年雖然穿著破舊,可眉眼精致如畫,精致的樣貌讓蘇語嫣征愣了一下。


    好漂亮的少年。


    因她生來膽子大,且母親寵著她,所以她絲毫不害怕,掀著簾子,朝著他喊道:“喂,小乞丐你過來。”


    喊那人的時候,已經拿起了蓋在腿上的厚實長披風。


    少年聽到那聲“小乞丐”,眉頭微微皺了皺。


    從馬車車窗上探出頭來的是個模樣精致的小姑娘,小姑娘長得白白嫩嫩的,身穿錦衣華服,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千金。


    他收回目光,當做沒聽見。


    可蘇語嫣知道他聽見了,她不悅地再次喊道:“小乞丐,我喊你呢,快過來!”


    可那人卻絲毫沒有搭理她。


    小姑娘何時被人這麽輕視過?對方還是這麽一個小乞丐!


    氣得小姑娘當時就掀開了車簾要下去,可一旁的嬤嬤卻忙攔住:“大娘子吩咐了,四姑娘不能隨便亂走。”


    蘇語嫣推開了嬤嬤的手臂,然後拽著披風,踩著車凳子跳下了馬車,氣呼呼的朝著那兄妹二人走去。


    雪地厚實,她不小心被厚雪絆倒,臉直接朝著雪地撲去,把望著她走來的兄妹二人都看愣了。


    ——她在雪地上掙紮,但奈何穿得太多卻怎麽也爬不起來的模樣有些滑稽。


    蘇語嫣掙紮得要起來,身後跟來的嬤嬤驚喊了聲“四姑娘”後,忙把她從雪地中撈了出來。


    被撈出來的蘇語嫣頓時嚎啕哭了起來,紅著鼻子眼睛氣得指向少年:“你為什麽沒應我!都是因為你沒應我,我下馬車後才摔的!”


    少年回過了神來,皺著眉頭,冷聲道:“我不是乞丐。”


    蘇語嫣哭意止了止,打量的目光從他頭上往下掃下,眼神中意思赤i裸i裸展示了出來,好像在說你不是乞丐誰是乞丐?


    而她也確實這麽說了,她抬著下巴道:“你穿成這般破舊,還要來寺廟討吃食,不是乞丐還能是什麽?”


    少年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手握成了拳頭,陰鷙的瞧了她一眼。


    可蘇語嫣卻是不怕,把她手中攥著的披風向著他的臉砸去:“施舍給你的。”


    披風迎麵砸來,少年似乎惱了,撥開了披風,然後又瞧著她砸過來了一個小金手串。


    “你做什麽?”少年避開了那金燦燦的手串,沉著臉色問。


    蘇語嫣卻不理她,往馬車那邊跑去,奶娘緊隨在身後,暗歎自家小主子嘴巴不饒人,可卻又給了施舍,也不知是想幫那兄妹,還是想羞辱他們。


    蘇語嫣踩上了車兒板子,站在上邊,盛氣淩人地抬著小下巴,凶巴巴的與少年道:“我說你是小乞丐就是小乞丐,哼!”


    說罷,扮了個鬼臉就進了馬車中。


    對上那鬼臉,少年愣了愣……


    她以為自己很凶悍嗎?


    不,他一點都感覺不到她的凶意,反倒覺得有些傻。


    許是因方才整張臉埋到了雪地上,所以一張臉被凍得通紅,也因哭過,鼻子與眼睛也紅通通的,像隻被逼急了咬人的兔子。


    等他回過神來,便拾起地上的東西朝馬車走去,可在走近後卻被侍衛攔了下來。


    “蘇府馬車,不得靠近。”侍衛冷聲道。


    少年把手上的披風和手鐲遞過去,道:“這是你們家主子的東西,請還給她。”


    侍衛卻麵無表情道:“姑娘扔出去的東西,從不會撿回來。”


    馬車中的蘇語嫣探出了頭來,朝著少年凶道:“你要是敢把我的東西扔了,我就讓寺裏的和尚不給你們吃的,餓死你們。”


    少年再次皺眉。馬車上的小姑娘年紀小小的,長得也精致漂亮,可說出來的話卻是讓人想把她從馬車上拽下來狠狠地打一頓。


    “你的東西,我不要。”他平靜地望著馬車上的小姑娘。


    蘇語嫣白了他一眼,然後看到了母親從寺廟出來了,也沒空搭理他,忙放下了簾子。


    直到那馬車行伍離開,少年也沒能把東西還回去。


    少年看了眼手中的小金手串,手串上有兩個小鈴鐺,隱約刻著“順遂”二字。


    等回到了蘇府,蘇語嫣偷偷問嬤嬤:“嬤嬤,他們有了披風和金鐲子,還會不會被凍死餓死?”


    嬤嬤聞言,便知道自家這嘴巴賊壞,心思卻單純的小主子是真的想幫那母子三人,笑了笑,點頭:“足夠他們省吃儉用好些年頭了。”


    ……


    思緒回籠,齊君謹望著手中的兩個小鈴鐺,勾起嘴角笑了笑,然後晃著兩個小金鈴鐺,發出了細微的叮鈴鈴聲。


    起身,然後把小金鈴鐺放到了抽屜中。


    過些日子,他就要迎娶蘇家四姑娘了。


    人人都以為戶部尚書府的四姑娘最終會嫁入侯府,可齊君謹卻知那蘇四姑娘一點就著的性子是入不了侯府的眼的。而且以她那般的性子,想要高嫁,也是難事。


    蘇尚書不會不知道女兒的性子,也不會不知道自己的女兒不適合當高門主母,最終隻會從年輕的後生中挑選一個較為出色的青年才俊作為女婿。


    所以這些年他自進了戶部,雖是閑職,但也攬去了許多旁人不願管的雜活,終還是被蘇尚書所看到,且被賞識。


    思及到此,溫潤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笑。


    最後看了眼裝著金鈴鐺的錦盒後,關上抽屜,出了房門。


    這時身邊的小廝忽然跑來,小聲道:“大人,蘇家四姑娘身邊的婢女蓮衣送來了這封信。”


    齊君謹微微抬眉,從小廝手上接過了書信。


    拆開,拿出信紙翻開來瞧,上麵隻寫了簡短了一行字。


    她約他相見。


    隻琢磨了幾息,心中就有了答案。


    ——她多半是想悔婚。


    齊君謹唇畔緩緩勾起一抹笑意。


    既已定親,就絕無反悔的可能。


    她想,也無濟於事。


    把信放入了信封之中,與小廝道:“你與那婢女說,我已看到信了,會依信所行。”


    小廝應聲,然後轉身走出了院子。


    齊君謹低下頭,深深地望了眼信後,複而回了屋子。


    *


    入了夜,一輛馬車緩緩進了竹林中,往竹林中的小亭而去。


    有一個身著青袍的男子提著燈籠佇立在亭子中,男子身形頎長,麵容俊美,身上也散發著儒雅的氣息。


    馬車在亭子的幾丈之外停了下來,不多時,有一個穿著鬥篷,戴著兜帽掩蓋了容貌的女子從馬車上下來。


    齊君謹朝著馬車的方向望去,也望著從馬車上下來的女子。


    自議親開始,二人從未單獨說過話,約莫是蘇家大娘子知曉她會說出什麽樣難聽的話,所以從不讓他們單獨相處。


    護送馬車而來的有好些個人,但隻有蘇語嫣和婢女走入了亭子。


    蘇語嫣帶著兜帽,抬起頭。


    他望到了她那趾高氣揚的神色。那不可一世的小臉在微弱的燭光下,卻依舊明豔得很。


    “我們不合適,我要退婚。”她開門見山,沒有半點迂回。


    齊君謹麵色平靜,沒有半點波瀾,半會後才輕輕一曬。


    蘇語嫣原本以為他會惱羞成怒的,他的反應讓她出乎意料。


    她愣了一下後才問:“你笑什麽?”


    齊君謹麵帶著清雋的笑意,語聲溫和:“四姑娘為何這般不想嫁我?”


    蘇語嫣也不說二話,直言道:“你官小。”


    齊君謹笑出了聲,後道:“可我不會止步於此,我會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他日也必會會讓四姑娘榮顯無比。”


    蘇語嫣冷嗤道:“好話誰都會說,反正我不要嫁給你,當初定親也是我爹娘強迫我定的,你若是執意要娶我,我就把你齊家攪得雞犬不寧,讓你沒有好日子過!”


    說到最後,臉上露出了凶巴巴的表情。


    可看著卻是一點也不凶。


    凶勁甚微。


    齊君謹眉眼噙笑:“可蘇四姑娘不嫁我,也依舊要嫁於旁人。”


    “我嫁誰,你管不著!”


    齊君謹思索了一下,道:“可我若承諾蘇四姑娘嫁入我們齊家後,每日可睡到自然醒,婆母無規矩約束,我也立下誓言不拈花惹草,不納妾室,若有違誓言,一輩子斷子絕孫。”


    未婚夫忽然說出這樣的話,讓蘇語嫣忽然愣了愣,心裏不知怎麽的有些些動搖了。


    可隨即回過神來,嘴硬道:“你胡唚什麽,我不嫁你,哪是因為這些理由?我所嫁的人,必然不能管我,也不能納妾,若是他敢納妾,我便閹了他!”


    蘇語嫣語出驚人,嚇得身旁的婢女驚喚了一聲“姑娘,慎言。”


    蘇語嫣抿了抿唇,輕哼了一聲。


    “可我願與蘇四姑娘在未來嶽父嶽母的麵前簽下契約,蘇四姑娘覺著可還有男子能做到如此的地步?”


    蘇語嫣正想說會有,但話到嘴邊又不敢確定了。


    她的三姐姐嫁入伯爵府,婆母看著是好相與的,可姐姐在婆母麵前還是得伏低做小。


    而且那三姐夫雖然不拈花惹草,可也不怎麽知道讓著姐姐,姐姐有時候也會受他的氣,跑回娘家抹淚。


    她自認沒人能欺負得了她,可要是嫁到別人家後,沒有母親時時給她撐腰,夫家的人背著母親欺負了她怎麽辦?


    蘇語嫣抬眼,問他:“你就這麽想要娶我?”


    齊君謹點頭,承認:“是”


    “為何?”她與他也沒見過幾次麵,他若是說一見生情,那肯定是說謊,若是說謊,方才的話也當不得真。


    可……


    “在下如今身在戶部為閑職,需要一個往上走的捷徑,而娶了蘇四姑娘,便是蘇家女婿,這便是捷徑。”


    蘇語嫣雙目睜得滾圓,沒想到他還真敢說,不過她倒覺得這話肯定是實話。


    可這實話聽著,怎麽就讓人心情不大愉快呢?難道她長得就不好看?就不至於他是為了她才執意要娶她的嗎?


    這實話著實有點氣人。


    “再者,蘇四姑娘不僅貌美且也真性情,在下自然心動。”


    聽到他的話,蘇語嫣兜帽下的雙耳染上了稍許緋色,心道算他還會說話。


    她想了又想,許久後,她抬著頭道:“娶我也不是不可以。但除卻方才的說的話,你還得答應我,除了朝廷上的事外,大事小事你都得聽我的。”


    齊君謹一笑,點頭:“自然。”


    她又想了想:“我不想太早要孩子,等我二十年歲再要孩子。”


    她覺得這一點有些過分,他估計有些猶豫。


    但不承想,他沒有任何猶豫便點了頭:“反正總該還是要孩子的,早些晚些都無所謂。”


    一旁的婢女都驚呆了,姑娘還未出嫁呢,就已經議論起了孩子的事情,這、這要是被大娘子知道了,還不得氣得把姑娘禁足了?!


    婢女伸出手扯了扯姑娘的袖子,蘇語嫣卻不耐地推開了她,繼續與齊君謹道:“可你也不能讓別人覺得是我生不出來,我不想聽到那些閑言碎語。”


    她不過才十七歲,才不要那麽早生孩子。若是不生,那外邊總會有風言風語。


    齊君謹一笑,道:“可以,我答應你。”


    蘇語嫣聽到他所言,臉上露出了幾分笑意:“你把今日所說的書寫成契,在我爹娘的麵前親自摁下手印,我便不再說退婚的事情。”


    對麵的男人一笑,應了一聲“好。”


    她沒有久留,道了聲“那我回去了”,便轉身往馬車走去。


    身後的人望著她的背影,目光幽深了許多。


    到底是太過單純了,不過幾句話罷了,她便輕易地改變了主意。


    想到這,他無奈地搖頭一笑。


    真是不夠聰明,且也太容易哄了,往後他估摸著得多注意些才成,莫叫旁人把她騙走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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