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李肅回到家中, 隻見阮眉披著件厚實的羊絨鬥篷,正在院中搗年糕, 一時間倒有點恍惚, 還以為是紀雨寧在時。


    紀雨寧從前每逢年節都愛弄這些吃食,年糕、餃子、湯圓等等,哪怕他遠去臨清的那幾年, 她也不曾懈怠, 依舊會準備的好好的,再大包小包寄來——這些唾手可得的東西, 如今看來卻彌足珍貴。


    紀雨寧人雖然離開, 她的習慣卻依然留駐。


    李肅心中忽然多了絲溫情, 上前為阮眉撣了撣鬥篷上的雪珠子, “今日天色不好, 改天再做吧。”


    阮眉搖搖頭, “這糯米粉隔夜會變硬的,明天就不好吃了。”


    李肅失笑,“這是誰告訴你的?”


    以前也不見她精於庖廚之道。


    阮眉天真地道:“夫人哪。”


    她剛來那陣子, 看紀雨寧將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 簡直佩服得不得了, 因此有事沒事都跑去點卯, 紀雨寧也不吝賜教, 所知所學都傾囊相授,連家裏每個人的口味都告訴得清清楚楚。阮眉雖還達不到熟記於心的境界, 可也慢慢曆練著來。


    李肅聽罷不由得沉默, “她在這些事上向來最肯用心的。”


    有些事隻有失去才知道珍惜, 紀雨寧去後這幾個月,不是沒找媒人說親, 可挑去挑去,總找不到合適的,不是脾氣太過嬌蠻,就是手腳過於粗笨,更甚者相貌欠佳——都說娶妻娶賢,可也得拿得出手不是?


    大抵是回憶過於美化,如今想來,隻有紀雨寧是樁樁件件都挑不出錯的,可惜物是人非,悔之晚矣。


    阮眉打量他的神色,小心道:“大人今日去紀家了麽?”


    她也聽說紀家門口停著輛極華麗的馬車,卻不曉得是哪來的貴客。


    李肅苦笑,“是陛下帶著淑妃歸寧。”


    阮眉眼中露出驚喜來,“夫人回來了?”


    可看李肅神色懨懨,她便知曉此行不會太愉快,小聲道:“陛下為難大人了麽?”


    李肅從袖中掏出那張字紙來,“你瞧瞧。”


    阮眉看畢並不顯出駭怪,反安慰道:“不妨事的,五萬兩銀子,擠一擠就出來了,妾那裏稍稍有些積蓄,好歹能幫襯一下大人,大不了多省吃儉用幾年。”


    李肅歎道:“我是怕你跟著我吃苦。”


    阮眉溫情脈脈地望著他,“妾能陪伴大人身側,已是倍感榮幸,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不得不說,作為妾室,阮眉實在無可挑剔,可李肅心中總覺得少了點什麽,他緊緊握著那張借據,卻感到一絲空泛的安慰——至少,這樣東西是他與紀雨寧之間僅存的聯係。


    他寧願她恨自己,也不要她揮著衣袖瀟灑離去,那樣,就真的什麽也沒有了。


    *


    好容易將那兩個鼻涕眼淚糊了滿臉的小鬼頭勸回房中,紀雨寧趕緊拉著楚忻坐上馬車,本來還想到集市上買些新鮮菜蔬的,這會子再不敢耽擱,先打道回府為宜。


    楚珩詫道:“什麽菜禦膳房沒有?”


    紀雨寧就說要些新鮮的菱藕,用來做藕粉丸子、炸藕合之類。


    郭勝道:“這個好辦,讓人去禦湖裏刨兩截就是了,奴才看那荷葉謝後,底下直挺挺地露出許多呢。”


    楚珩恍然大悟,“原來菱藕就埋在荷杆下?”


    這才叫不辨菽麥呢,紀雨寧拿眼前的少爺沒辦法,隻能無奈道:“待會兒您親自看看就知道了。”


    回宮之後,郭勝便穿上防水衣,踴躍的操作起來,紀雨寧自然是不到湖邊吹冷風的,隻讓人將小廚房挪出塊地兒,將這趟帶回的熏魚臘肉等等醃貨取出,準備做幾道農家小菜,請皇帝嚐嚐鮮。


    結果主仆倆進門時,俱是滿身的泥汙苔痕,郭勝還好點,皇帝臉上則是一道一道的,活像被畫了大花臉般,顯然是不熟悉地形的緣故。


    紀雨寧實在拿他沒辦法,隻得尋了個幹淨的棉布,為他擦拭身上汙漬,並及時躲開皇帝想要偷親的動作。


    楚珩略感懊惱,隨即興奮地舉起那截髒兮兮的菱藕,“你瞧,我親手抓的。”


    不要說得像打獵一樣啊……藕節又沒長腳,還能跑了不成?可念在是皇帝的初體驗,紀雨寧隻能敷衍地拍了拍巴掌,“做得很不錯。”


    郭勝忽然間不知該同情誰好了,是缺乏常識的幼兒皇帝,還是有著慈母般心腸的淑妃娘娘?


    不管怎麽說,這趟任務算進行得十分順利,等主仆倆都洗得幹幹淨淨的出來,香噴噴的藕合也炸好了——果然還是剛出爐的時候最好吃,又鮮又脆。


    皇帝自個兒嚐了兩塊,著實滿意,且裏頭也有他的一份功勞,更顯得意義匪淺,因指著分出的一碟道:“把這個送去太後娘娘宮裏。”


    郭勝領命正要出去,紀雨寧道:“等等,如此未免太寒酸了些,不如多送幾樣。”


    因又做了一盤冬筍炒臘肉,一碗秘製熏魚,至於其餘各類醬菜,直接裝盤就好。


    楚珩擔心那魚太後咬不動,紀雨寧笑道:“您自己嚐嚐,可曾費牙?”


    原來下鍋之前先浸泡過,外邊焦香,裏頭卻是鬆軟可口。


    眼看皇帝不知不覺都要嚐完了,郭勝急忙端走,“奴才告退。”


    楚珩笑道:“這小子,如今也學著在朕麵前搗鬼。”


    紀雨寧心說也不知道搗鬼的是誰,連親娘的飯菜都搶,這才叫帶孝子呢。


    她自個兒則挑出幾樣菜色另外裝了食盒,向玉珠兒道:“你送去瓊華宮罷。”


    楚珩不解,“怎麽想起她來了?”


    紀雨寧溫聲道:“難得出宮一趟,也讓德妃嚐嚐鮮,她久在宮中,必沒見過這些花樣,開開眼界也好。”


    不看僧麵看佛麵,就衝著石家這幾個人不斷光顧她的生意,她也得投桃報李才是。


    瓊華宮中,玉珠兒放下東西就走了,隻留下一眾宮人們麵麵相覷。


    采墨捏著鼻子靠近那盤熏魚,忍不住皺起眉頭,“什麽東西,氣味這樣難聞?”


    若非知曉慈安宮也得了一模一樣的,簡直要懷疑紀淑妃故意給主子難堪。


    妍書稍稍多些見識,遲疑道:“聽玉珠兒方才說,好像是熏魚?”


    石景蘭沒見過這種東西,難免有些發愁,紀雨寧特意送來,若是不受,回頭皇帝問起豈非難堪?


    她已經失了表哥歡心,斷不能再出什麽岔子了。


    采墨道:“娘娘,不如奴婢先幫您嚐嚐。”


    如此皇帝詢問滋味時也有話好答。


    石景蘭輕輕頷首。


    采墨便鼓起勇氣沿魚皮撕開一點兒,上頭本就裹滿了醬汁,弄得筷子上到處都是,但裏頭味道卻不怎麽難聞,魚肉更是嫩生生的,如同新雪一般。


    妍書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湊過來道:“我也嚐嚐。”


    夾起一點放進嘴裏,細細咀嚼,眼睛不自覺地瞪大,“娘娘,挺好吃的。”


    “果真麽?”石景蘭仍半信半疑,可看到兩個侍女大快朵頤的模樣,又由不得不信,遂也跟著咬了口,這下她臉上的表情卻差點破功,那股又香又辣的滋味著實超出她的想象,稀奇的是卻又有種酣暢淋漓的快感,讓人嚐了還想再嚐。


    不過片刻工夫,一盤熏魚便被分食殆盡,主仆幾個都有點意猶未盡,又不好意思去向承乾宮討要——紀雨寧送的東西,不說扔出去就算好了,怎麽還蹬鼻子上臉?


    這種事石景蘭也做不出來,隻勉強道:“少食多有味,這種俗物,你們也無須惦記,有空多讀兩卷書才是正理。”


    妍書采墨俱垂首稱是,心中卻忍不住暢想,若此刻她們是承乾宮的侍女就好了,想吃什麽吃什麽,書香墨香再怎麽高貴,到底比不得飯菜香味養人呐。


    *


    轉眼已到了除夕,宗親都來赴年末大宴,這種場合,紀雨寧本來不打算出席的,因她身份特殊,與那些內命婦也並不十分相熟。


    無奈楚珩執意要她露麵,還將她座位安排在自己身側,紀雨寧騎虎難下,直接以盡可能從容的姿態迎接眾人神色各異的眼光。


    實在她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看起來就有五六個月大,跟她進宮的時間可不太相符——可見兩人絕非在石家宴會上結識,指不定剛一和離就立刻勾上皇帝了。


    眾人心裏難免有些鄙薄,雖然時下改嫁並非稀罕事,可短短幾日就琵琶別抱,足可見此女生性風流,玩弄男子於鼓掌間。


    原本就有人看不得皇帝將一商賈之女帶入宮中,許以高位,其中更有與石家交好的,趁機為石景蘭打抱不平起來,“敢問陛下,德妃娘娘入宮年久,這論資排輩,也該以她為先,怎的反倒居於淑妃右首?未免有悖禮數。”


    其時以左為尊,看上去是紀雨寧高了一籌,但她估計皇帝安排座位時沒想那麽多——純粹是想讓她挨著自己,石景蘭則貼近太後罷了。


    又有與皇帝親厚而看不上石家的,振振有詞道:“淑妃娘娘身懷龍裔,莫非在仁兄眼裏,皇嗣的分量還及不上一個妃妾麽?”


    兩方各執一詞,爭論不下,於是齊齊將目光投向當事人,但,令他們失望的是,兩位娘娘都沒有出來較勁的意思。


    紀雨寧按著肚子,十分艱難地忍著將從喉間溢出的飽嗝——總覺得孩子越大越容易頂到胃,害她都不能好好吃飯了。


    至於石景蘭,她今日的胃口仿佛極佳,麵前那盤熏魚被扒拉得隻剩湯汁了,連石太後都忍不住瞟了她好幾眼,侄女一向愛惜儀態,今兒個莫不是餓瘋了?


    殊不知石景蘭隻是食髓知味,怕錯過這餐就再沒有了,哪還顧得上聽人講話。


    兩邊的戰火驟然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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