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陳家佛堂燭火通明,蠟燭熏起的煙霧在房梁繚繞。


    佛堂內,鎏金的釋迦牟尼左手結施依印,右手結與願印,眉目慈悲,寶相莊嚴。陳跡與梁氏盤坐低語,口幹舌燥,身心俱疲,麵色猙獰。


    佛堂外,小廝、丫鬟、嬤嬤聚了一堆,幾乎站著都要睡著。小滿見陳跡出門請安卻遲遲不歸,也候在了門外,正靠著牆,腦袋一點一點的打盹。


    陳府外,有打更人敲鑼經過,聲音高亢:“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子時。


    梁氏隨身一等丫鬟‘冬至’聽見打更的聲音,嘴角微微抽動。此次請安,從早上卯時天未亮開始,請到夜裏子時,足足十個時辰。


    一天才十二個時辰,誰家好人請安請一天的?如此誠意,便是佛祖也該請下來了。


    佛堂中,梁氏悄悄用餘光瞥向身旁二人,她心知這兩人年輕力壯,自己定然是熬不過的。若今日被陳跡熬死在這裏,怕是要鬧出天大的笑話。


    可偏偏此事是她起的頭,念完一卷佛經還不夠,偏要讓陳跡再念一卷,終究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梁氏思忖片刻,緩緩放下佛經,聲音沙啞道:“你們二人先念著,我忽然想讀一讀金剛般若經,此處沒有,我上別處尋一下。”


    陳問宗微微頷首:“母親請去。”


    梁氏起身對門外冬至使了個眼色:“冬至,你也過來幫我找找。”


    冬至哎了聲,隨梁氏一起去了偏房,放著佛門書籍的屋子。


    剛進屋子,冬至返身關好門,梁氏頓時一口氣泄下來幾乎跌坐在椅子上。


    冬至跪在她身邊,為她捏腿,竊竊私語道:“夫人,這陳跡怎麽轉了性子?去年歲日回來時還窩窩囊囊的對您言聽計從,如今卻有一股子狠勁。”


    梁氏皺眉:“你瞧出來了?我也覺得他不太對勁,像換了個人似的。”


    冬至安慰道:“夫人您便在這裏歇著,他們來了就說還沒尋到書,這陳跡還能熬到天亮不成?”


    梁氏沒力氣多說什麽,她緩緩閉上眼睛:“我小憩片刻,你幫我盯著些。”


    佛堂裏,陳跡瞥向一旁空空如也的蒲團,忽然問道:“兄長,我讀至此處忽然有幾個疑惑,佛經中卻未找到答案,可否請兄長幫忙解答?”


    陳問宗放下手中經卷,溫和道:“說來聽聽。”


    陳跡問道:“這個世界是永恒的嗎?”


    陳問宗一怔。


    陳跡又問道:“這個世界有邊際嗎?”


    陳問宗皺著眉頭沉默不答,縱使他年少時遍覽佛經,也不曾見佛陀回答過這兩個問題。


    然而陳跡一開始就知道陳問宗是必然回答不了的,因為這是佛門“十四無記”中的其中兩問。


    所謂“十四無記”,便是後世人常說的十四個佛陀也不願回答的問題。而“無記”二字由梵語直譯而來,本就是“無法明說,無法描述”之意。


    陳跡好奇問道:“兄長也不知這兩個問題的答案嗎?”


    陳問宗坦然道:“兄長才疏學淺,仔細想想,似乎佛陀也不曾回答過這兩個問題。待我這些時日再重新翻翻佛經,看看佛經中是否有解答。”


    陳跡笑著說道:“兄長,不用這麽麻煩的。”


    陳問宗疑惑:“三弟有辦法解惑?”


    陳跡說道:“不如我們去問問夫人吧?”


    陳問宗一怔。


    陳跡起身:“夫人鑽研佛學,定能解答這兩問。”


    說罷,他走至偏房敲了敲門:“夫人,陳跡有疑惑,請夫人為我解答。”


    偏房之中梁氏驟然睜開雙眼,隻覺得陳跡此時的聲音如五濁惡世裏的惡鬼,陰魂不散。她明明都已躲到此處了,對方竟還能找理由追過來。


    她神情有些恍惚,似是有些熬不住了。


    冬至擔憂的看她一眼:“夫人,我去打發他?”


    梁氏搖搖頭:“不用。”


    說罷,她整理妝容,撫平身上褶皺,拿著一本金剛般若經走出門去,溫聲笑道:“是什麽問題?”


    ……


    ……


    佛堂外,腳步傳來。


    陳禮欽皺眉看著佛堂外的小廝與丫鬟:“都聚在這裏做什麽?”


    冬至行了個萬福禮,當即就要告狀:“回稟老爺,三公子他太不……”


    一旁打盹的小滿突然驚醒,搶過話茬:“老爺,大公子與三公子在陪夫人念佛經呢。”


    冬至回頭隱晦的瞪她一眼,小滿不甘示弱的回瞪過去。


    陳禮欽沒注意到這些,他眼裏看著佛堂燈火下三個背影,耳邊聽著佛堂低語,隻覺得這竟是宅中久違的溫馨。


    梁氏聽見陳禮欽的聲音,解脫似的鬆了口氣,起身迎去:“老爺回來了。”


    陳禮欽跨進佛堂,笑著說道:“我今日去巡視河堤一天,你們倒是好雅興。”


    梁氏沉默片刻,沙啞道:“倒也不是什麽雅興……”


    陳問宗解釋道:“父親,今日我與三弟一同來請安,隨後一起陪母親念佛。三弟仿佛開竅似的對經義起了興趣,我們便在一旁陪他,順便為他答疑解惑。三弟聰慧,他提出的問題連我和母親都回答不來呢。”


    “哦?”陳禮欽沒有問是什麽問題,隻因他心中有數,能難住陳問宗的,怕是也能難住他。


    他笑著說道:“陳跡,難得你對經義有了興趣,不過要多看看我儒家經義才是,儒釋道本就相通,我儒林也有大學問。對了,你明年開春了便去東林書院吧。”


    陳跡拱手作揖:“陳大人,我不想離家那麽久、那麽遠。”


    陳禮欽思索片刻:“那就去國子監,我與祭酒‘羊展’相熟,求他為你安排個監生身份不是難事。隻是這國子監裏的國子博士隻有五十餘人,卻要為九千多名監生答疑解惑,終究是不如東林書院……”


    陳跡明白了,京城國子監是大鍋飯,魯州東林書院則是小灶,孰優孰劣一目了然。


    然而他已是司禮監海東青,乃內廷從五品禦前直駕親衛,連尋常縣令見他都要行禮,實在沒必要再去參加科舉。


    此時,梁氏沙啞道:“老爺馬上要離任了還去巡視河堤,想必一定勞累了,妾身這就安排下人為您燒水,再煮一碗銀耳蓮子湯來。陳跡、問宗,你們二人且先回去吧。”


    陳跡行禮:“是。”


    待他準備離去時,梁氏忽然喊住他:“陳跡。”


    陳跡回頭:“夫人還有何叮囑?”


    梁氏遣冬至取了三卷大般若經,遞到他手中:“我知你想趁熱打鐵,這三卷你拿回去看。如今正在勁頭上,萬萬不可鬆懈,明日我還要考校你其中的學問。”


    陳跡不動聲色:“多謝夫人。”


    “回去歇息吧。”


    ……


    ……


    青石板路上,月光撒了一地。樹枝摩挲搖晃間,黑色的影子宛如海浪在拍打青磚。


    陳跡在前麵走,小滿打著哈欠、抱著三卷書在後麵跟。


    待回到銘泉苑中,小滿好奇問道:“公子,這三卷書放在何處?”


    陳跡身心俱疲道:“第一卷、第二卷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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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小滿一驚:“第三卷呢?”


    陳跡轟的一聲仰躺在床榻上:“第三卷扔遠點。”


    小滿:“……”


    她湊到跟前去,作勢要幫陳跡把皂靴脫掉。


    陳跡被她動作驚得重新坐起:“幹什麽?”


    小滿理所當然道:“給公子脫靴子啊,我待會兒去給公子燒熱水洗腳,洗暖和了好睡覺。”


    陳跡縮回了雙腿,認真道:“我叮囑過你,在我身邊不需要伺候我,你隻需要照顧好自己即可。”


    小滿瞪大了眼睛:“公子嫌棄我了?我以前不都是這麽做的嗎?”


    陳跡隻好解釋道:“我在醫館這兩年,已經習慣自己打理自己,不需要伺候了。”


    小滿沉默,陳跡也沉默。


    片刻後,小滿感慨道:“看樣子,公子這兩年也吃了不少苦。”


    說罷,她從袖中取出八枚銀花生來:“公子,老規矩。”


    陳跡坐在床上疑惑不解,什麽老規矩,這八枚銀花生又是怎麽回事?


    窗欞上,烏雲喵了一聲。


    卻聽小滿說道:“今日立秋姐來尋我,說有人想拿每月八兩銀子買您的消息,我便像以往那樣答應下來。喏,八兩銀子都在這裏了,按照老規矩,我拿一兩,您拿七兩。我還想幫您探探雇主是誰來著,但立秋姐嘴很嚴的,不願告訴我。”


    說著,小滿嘀咕道:“公子可不要拿著銀子去人前擺闊,不然他們就知道咱們騙銀子過日子了。”


    陳跡似笑非笑的看著小滿:“這雇主太小氣了,隻給八兩銀子嗎?”


    小滿臉不紅、心不跳,篤定道:“就八兩啊,比以前大方多了,以前隻給八百文錢呢,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


    陳跡也沒與她糾結,將七兩銀子取走後交代道:“你去西廂房睡吧,我明日還要早起去請安。”


    小滿突然生氣起身:“夫人以前就借請安的事,使喚您在身邊端茶倒水。如今這才剛回來,就罰你在佛堂念了一天的經,都快念成和尚了!公子,您怎麽就不能硬氣點,不去請安又怎麽了?”


    陳跡仔細打量著她生氣的模樣,輕聲解釋道:“陳家最重規矩,我們若不守規矩,在陳家大宅裏是活不成的。”


    曾有人說過,不成熟的人會為理想英勇的死去,成熟的人則會選擇為理想忍辱負重的活著。


    陳跡不知道這句話到底對不對,但他現在沒得選。白龍讓他接近陳家的核心,他就必須遵守陳家的規矩。


    不過,他自有他的計劃。


    陳跡對小滿囑咐道:“你去睡覺吧。”


    小滿氣鼓鼓道:“睡什麽覺,公子天天做噩夢,我還得守著您呢。您睡吧,我白天再找時間補覺。”


    陳跡搖搖頭:“我已經不做噩夢了。”


    小滿將信將疑:“真的?”


    “真的。”


    “我不信,我守您一夜看看。”


    ……


    ……


    翌日清晨,天還未亮,烏雲團起爪子拍了拍陳跡。


    陳跡緩緩起身,精神煥發。


    山君門徑的洪爐如泉湧,隻睡片刻便抵得過別人睡上一整夜。


    他轉頭看去,小滿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守著炭盆,腦袋一點一點的,迷迷糊糊。


    陳跡沒有喊醒小滿,隻是默默穿好衣服從她身旁經過,出了院子,直奔佛堂。


    此時,雞未鳴,連群芳苑裏的丫鬟都還沒出來走動,偌大陳府空空蕩蕩。


    陳跡整了整衣服,來到佛堂前,用力敲了敲門。


    片刻後,佛堂門開了,梁氏發絲淩亂、睡眼惺忪。


    她看了看天色,又驚魂不定的看著陳跡:“幾更天了?”


    陳跡恭敬答道:“回稟夫人,三更。”


    梁氏手指摳緊了木門:“你來這怎麽早做什麽,你不困嗎?”


    陳跡思索片刻,誠懇說道:“夫人,心誠則靈。”


    梁氏:“?”


    她張了張嘴,半晌未說出話來,險些失態。


    許久之後,梁氏深深吸了口氣,緩聲道:“陳跡啊,你如今正是求知若渴的時候,當把全部心思放在學業上,往後就不用來請安了。”


    陳跡笑了笑,拱手作揖:“多謝夫人體恤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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