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我們聽說——


    寄弦家的曆史可以上溯到平安時代。


    離現在……一千幾百年前。隻有在教科書或是國營頻道上才會碰到的時代。第一印象是解不出來的考試題目跟小野小町(注:日本平安時代早期著名的女和歌歌人,也是家喻戶曉的大美女〕蛋形的臉龐,沒有任何具體的概念。


    在那種時代中,寄弦的祖先是隸屬於祭祀機關的下級氏族,不過他們祭禮的作風是以巫女、也就是以女性為中心,因此在以男性為主的政治機構之中逐漸被輕視了。凋零的結果,成了流浪各地的藝人。


    不過寄弦家的祖先個性,似乎比較適合這種飄泊的波希米亞式生活。原本是官僚,具有獨特威儀的他們,就算沒了官位,也能在所到之處得到崇敬,透過神樂舞或咒術等技藝,讓他們過著還算充裕的生活。


    在這些技藝中他們最拿手的,就是彈動弓弦並詠唱咒語,叫喚出死靈的寄靈之術,這似乎是後來他們姓寄弦的起源。其內容隻能從寄弦家僅存的古書獲得證實,不過行寄靈之術前三天三夜,巫女必須獨自進入森林之中凝聚精神,之後將客人招入林中,告知死者的話語。據說寄靈術所招來的靈魂,就有如生前的本人一樣。


    隻是這樣的話,以現在的感覺來看隻是技術高明的魔術師。不過這傳承的奇異之處,在於他們曾說出隻有被招來的死者才知道的秘密或遺失物。舉例來說,他們曾在貴族沒有繼承人便過世時找出私生子、或是挖出死去祖父沒有告訴任何人而埋起來的私房財產。


    就這樣,締造不少小型奇績的一族,在受敬佩的同時也成了畏怯的對象、有時甚至招致怨恨。一度還受到恐懼咒術的土地權力者壓迫,而犧牲了幾個人。從那之後,一族便立下每隔一陣子必須換地方另起爐灶的規矩,直到不再危險的近代之前,都沒有打破規矩。


    不過,這樣流浪的一族也有一處固定的隱居地。不對,在漫長的曆史之中它曾數度改變位置,不過該場所一直存續到現代。


    當初它的名字叫鏡座。後來在江戶時代改名為墨鏡堂。


    而現在——


    「喔,仙波同學是芳花小姐的熟人啊。」


    「是的,她是很要好的同班同學姊姊,聽說正在找打工,於是便邀請她了。」


    進入洋館,我們第一個來到的,是餐廳。


    餐廳位於進入玄關之後,大廳左手邊的房間。中間有張足以容納十個人吃鈑的餐桌,天花板吊著一盞模仿複古西洋式的燈。


    內部裝潢有品味而雅致,與這洋館瀟灑的外觀十分相稱。而色彩仍然隻有白色的壁紙與黑色的地板及家具,就這麽兩種顏色。而且,由於窗戶采用毛玻璃,明明還是白天卻已經頗為昏暗,給人一種光與影毫無界線融為一體、有如錯視圓般的印象。


    在這環境之中,仙波與佐藤那鮮豔的侍女服,就有如立體故事書般地醒目。


    我們順從芳花小姐的提議「先喝杯茶談談接下來的活動吧」,而坐在餐桌前。就如參先生所說的,黑須先生似乎有非做不可的工作,馬上就回去了,所以餐廳中有七個人。主位坐的是芳花小姐——我心想她不管哥哥就這樣坐沒問題嗎?不過參先生並不在意的樣子——參先生與仙波坐在內側,我們三人坐在外側麵對麵。


    至於佐藤,也許該說她真有侍女的樣子,不知從哪推來小餐車載來茶具組,配給我們全員後,若無其事地站在芳花小姐斜後方。她雖然是那種個性,不過畢竟平常在咖啡廳打工,從外行人眼中看來上餐上得非常完美。


    話題中心先是仙波。會長就像是貓在玩彈力球般,慢慢地、卻充滿興趣地糾纏不放。


    「不過,還真是巧呢。在這種地方居然會遇到同校的人。」


    「是啊。」


    會長愉悅得顯而易見,然而仙波回答的聲調,拿來當做「照本宣科」這句話的標本實在是再適當不過了。


    ……這兩個人應該是第一次見麵啊?


    哪裏不太對勁。她們之間的氣氛由於不知名的緊張感而歪斜、扭曲了。佐佐原坐立不安地看著她倆這點也讓我非常在意。


    不過,我也感覺坐立不安。


    我跟佐佐原都認得仙波。也算對她有所了解,仙波她應該會生氣,在認識以來的數個月中,我們都對她的行為模式知之甚詳。


    我跟佐佐原在羔羊會中一旦遇到難解的問題,便會到隔壁房間去對悠哉地看著書的仙波問話。她是文藝社的幽靈社員,在學校內所有人都忘記的房間之中,仙波過著隨心所欲的讀書生活,並且用她獨特的想法解答種種難題。說白一點,佐藤所提的麻煩事,也是由仙波解開的。


    尤其我更是……


    「你跟我們田真小弟是同班同學啊。」


    會長說得沒錯,我跟仙波每天都在教室見麵——


    「喔,這我倒不知道。」


    仙波竟會這麽毫不在意地說謊……可見我被她討厭到這種地步。


    雖然插入這兩人的對話之中讓我有點害怕,不過這句話我可不能當做沒聽到。我瞪著坐在餐桌對麵的仙波。


    「你怎麽可能不知道。先前看你值日生的工作做得很辛苦時,我還有幫忙耶。」


    仙波似乎充滿疑問地垂下視線,將手邊的紅茶拿到嘴邊。她淺色的嘴唇啜了一口快冷掉的液體,之後慢慢放下茶杯。


    喀……高級餐具清澈的響音安詳地浸透著整個餐廳。


    「會長你們為什麽會來到這裏?」


    「咦?完全無視我的發言?」


    「我們跟那位侍女是朋友,跟仙波同學你一樣是被介紹來的。」


    不隻是仙波、連會長都當做我的發言不存在似地繼續話題。這兩個人都是會毫不在意地整我的人,雖然可以說是家常便飯……


    看到失落的我,芳花小組露出淺笑。雖然是啞然失笑,不過那卻是毫無惡意、柔和的微笑。


    「嗬嗬……就請明希姊你跟大家一樣整理資料吧。既然認識,那麽正好。」


    「哎呀?仙波同學不是侍女啊?難得穿這麽可愛的衣服。」


    會長發出失望的聲音…………我倒是有點同意這份失望,當然沒有開口就是。


    仙波煩躁地看了會長一眼。


    「侍女跟可愛的衣服沒有關係吧。」


    「你的思考方式好像阿婆喔。」


    「我常被這樣講。比如已經幹掉了之類的。」


    「比較像是『陰濕』了吧,感覺陰沉沉的。」


    「是這樣嗎。」


    「又平平的。」


    「…………」


    ……不行,這兩個人不對盤的程度十分致命。仙波雖然表情一派冷淡、會長笑咪咪地,不過兩人之間彷佛喀喳喀喳地進行離子放電,非常危險。仙波的煩躁變成殺氣隻是時間問題——話說會長為什麽那麽開心地煽動她啊?


    不過,就算想介入她們之間,我的發言很明顯地不會被她們理睬。我用求救的視線看向隔壁的佐佐原。突然被看著讓佐佐原似乎有點慌張,不過深呼吸一口之後,她點點頭,並且開口。


    「那、那個……我聽說是要整理私人資料,具體來說該做些什麽好呢?」


    想辦法轉移話題嗎?好方法,佐佐原加油。


    原先一直優雅地看守著會長與仙波之間不平衡冷戰的芳花小姐,對這個問題緩緩地、不過確實地回答。


    「我家的人這一年來收集的書籍與公司資料,都堆在這間洋館的書齋及閣樓裏。首先為它們建立清單是第一個工作。到時候我會看清單,分為保管在這洋館與保存在書庫裏的、又或是要廢棄的數據。此時將分類為保存的資料運到書庫是另一


    個工作。


    「書庫?」


    仙波原本已經超越不高興、陰沉得有如積雨雲的眼神,微微恢複了些許光芒。對於就算犧牲生活都想沉溺在讀書之中的她來說,這是相當誘人的名詞。


    「是的,離這裏走路大約五分鍾,規模不大就是了。」


    「明天我再為你們帶路。天一黑森林裏就容易迷路。」


    參先生謹慎地接著說道。這個人一直隻挑芳花小姐講話的空檔,而且絕不妨礙她、隻在需要補充時發言。從把主位讓給妹妹這些細節看來,以一位主人家的年長者來說,他的態度讓人覺得有點怪。從第一印象或是講話方法來看,他應該是開朗的人才對。


    接下來的閑談之中,站在主導立場的也是芳花小姐。不過並不是隨自己意亂講一通。她巧妙地引導大家互相介紹自己的為人,毫不偏頗地主持的樣子,看來真不像是國中生。


    不過,在講述佐藤在學校的奇行蠻勇傳說時,她卻毫不掩飾自己的亢奮,講到將對女性教師鷹派閑人pta打入恐慌深淵的「高畠教師留任要求罷課活動、校長室守城篇」時,她與年齡相彷的孩子同樣地嘻笑著。倒是在她後方說道「沒有這麽誇張啦大小姐,嗬嗬嗬嗬」陰森森地竊笑的侍女,某方麵來說角色形象壞光光了。


    還有,每次提到佐藤的傳說,仙波的臉色似乎就愈來愈難看。雖然她本來臉色就不太好看,也可能是我多心。


    大致掌握了主人方與客人方雙方的為人之後,我們被帶去參觀館內。芳花小姐站在前頭自願擔任向導。


    這間洋館是兩層樓,其他還有頗為寬廣的閣樓房間。說是閣樓,不過從外麵看得到類似陽台的部位,事實上感覺像是天花板比較低的三樓。


    不管這些,我們先逛了一樓。


    洋館如外麵所看到的形象一樣是正方形,隔間上在一樓四個角落各有一間房間,中央的挑高部分有前往二樓的樓梯。其他全部是兼當走廊的大廳——


    「有四個玄關啊?」


    房間與房間之前,全部有同樣的大門。因此玄關大廳有四個,房間之間的空間廣到讓人迷茫。如果要開較多人的派對,這樣的構造也許很方便,不過這裏是偏僻的深山,在館裏隻有七個人。而且仍然缺乏色彩。連家具跟器具類,都統一成無機質的黑白色係。


    這過於寬廣的空間中,隻有一片虛無。


    在這片虛無的天花板下,芳花小姐像是在舞蹈般地翻動和服的袖子,轉身麵對我們。


    「是啊。若是不習慣可能會覺得很困惑吧。洋館在改建之前是類似神社的建築,這是那時留下的傳統。」


    尾隨在後的參先生也露出苦笑,補上一句「連我有時也會迷路。」的確,不管朝哪個方向都是同樣的隔間,光是晃一圏就頭昏眼花啦。身在酷暑的屋內、看起來又沒有空調,感覺卻涼涼的,也是緣自這份空虛的寬廣吧。不過涼快這點倒是幫了大忙,畢竟有人很怕熱又虛弱。


    我心想著,並且偷偷看向位在我斜後方的仙波。


    她穿著不太常見的淡藍色和服,不過總是給人冷淡印象的仙波,穿起來卻很搭。平坦……我是說她苗條的體型,跟和服的配合度也很高。加上純白色的圍裙,給人一種與平常不同的文雅感。大概是我腦中隻有她邋遢地穿著製服的印象,現在的她看起來似乎……頗為成熱。


    不過她本人,卻正用手遮口打著大大的嗬欠。


    ……喂喂。我放慢步伐,與仙波並排。


    「喂,難得芳花小姐肯帶路,你也象話一點。」


    仙波半眯著眼睛,露骨地皺起眉頭。


    「啊?一直有令人不快的衛生害蟲在一旁發出沙沙聲,現在終於靠近我發出惡心的振翅聲啦。」


    ……………………


    我在這個暑假聽到仙波明希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種話。


    而且,此時的我……


    在生氣之前,居然對仙波肯對我做出反應感到放心,真是令我想哭。


    ……不過,沒有被無視也是好事。隻是這樣就退縮的話,根本無法與仙波對話了。


    「話說回來,記得你有妹妹嘛。」


    她擺出一臉非常難看的臭臉。


    「……似乎是。」


    「你說似乎是……難道你們感情不好嗎?」


    仙波煩躁地玩弄著綁和風侍女服袖口的繩子。


    「又不重要,跟你沒關係。」


    這句固定的台詞,與毫不猶豫地希望我去死的目光,完全是我平常在學校資料室看到的仙波。這件事實讓我感到放心。


    「看你這樣子,似乎是沒有被暑氣熱著。」


    「已經結束了。」


    「什麽已經結束了,是這麽回事嗎……?」


    就在我嚐試對仙波進行無益的突擊,而不斷玉碎的同時,芳花小姐繼續介紹著館內。


    她先打開廚房的門,讓我們看看內部。廚房寬度與餐廳幾乎相同,設備雖然複古,卻很牢靠,是個幹淨清潔足以做出多人份料理的空間。


    「我就是在這裏做菜的。」


    佐藤挺著胸膛,似乎很自豪地哼了兩聲。


    「清掃工作也完成之後亮晶晶的,我很期待實際使用喔。畢竟早上跟中午隻是把現成的菜裝盤而已。」


    佐藤與仙波,在昨天傍晚時便已經抵達,而且住了一晚。雖然不知道仙波都在做什麽,但佐藤上午似乎都花在清掃廚房。


    「感覺不算是亮晶晶吧。」


    其他所有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著大型調理器具,使得發言中斷,於是我脫口說出這樣的感想。雖然沒有看到明顯的汙垢,不過應該是不鏽鋼製的流理台周圍,就算被窗戶照進來的光及天花板的照明照著,也幾乎沒有反光。


    佐藤嘟起嘴巴。


    「那是因為材質啦。」


    聽她這麽說,我摸了水槽的邊緣,質感並不滑順、有點粗糙。似乎有經過表麵加工過。不光是整體的色調,建這座洋館的人看來似乎相當不喜歡引人注目。


    我看向他們的子孫參先生以及芳花小姐,他們正在向會長們說明老式烤箱的用法。連佐藤都不知不覺混進他們之中。隻有仙波一個人站得離人群遠遠的。她將手指放入眼鏡的內側,似乎很困地揉著眼睛。


    我笑了一下。仙波在學校也是這樣,自然就與人分散、並且睡眼惺忪的樣子。


    「仙波你會做菜嗎?」


    我知道,其實別問就好。可是我還是向她搭話了。


    「…………」


    仙波一言不發,隻是瞪著我看。


    「也就是不會做囉?」


    她用力地踩我的腳。不過……


    「草鞋踩又不會痛。」


    草鞋跟普通的鞋子不同,所以沒有用上太大力氣。雖然倒也不是完全不痛……不過這麽近,算了。這痛覺就隻有這種程度而已。這麽近,都看到她的頭頂啦。


    反而是心髒在痛……就在我這麽想的同時,她瞄準我腳姆趾的根部猛力踩了下去。有如骨頭裏冒出火花的激痛,讓我仰身強忍淚水。


    仙波用全身體重踩著,並且懶洋洋地吐了口氣。


    「隻有在這種時候我會怨恨自己的身體輕薄,要是再重一點,也許可以讓骨頭出現裂痕了。」


    「那怎麽行……還有這樣已經夠痛了,把腳拿開啦。」


    「才沒事吧。反正我又陰濕又平。」


    「真意外,你很在意嘛……」


    「倒沒有——」


    仙波話說到一半,突然中斷了。同時以極快的動作離開我身邊。


    我還在想發生了什麽事,這才發現佐藤正在看著我們。她手肘靠著


    流理台,嘻皮笑臉地看著我們。那笑容簡直有如掌握了參孫弱點的德裏拉一樣邪惡。


    那表情實在有夠令人鬱悶。不過仙波啊,你也不需要用宛如修羅的目光瞪她吧。雖然體格比你好,不過對方可是國中生呢。


    「雖然打擾到你們相處了——」


    不過佐藤毫不動搖,帶著彷佛在誇耀自己勝利的笑容,用食指指向門的方向。


    「不過其他人都先走了喔。」


    我連忙追上參先生他們。仙波則對侍女放射出百分之百的新鮮殺意,結果還是一言不發地轉頭了。


    「你跟她認識嗎?」


    她的態度太極端了讓我不禁發問,不過這次完全被無視了。


    我歎口氣失落地垂著雙肩,還是搞不清楚仙波的地雷到底在哪裏。


    離開廚房四下張望,馬上看到了參先生他們。他們在大廳對麵那一側的房間前等我們。芳花小姐對晚到的我們露出柔和的笑容,實在非常眩目。


    「這裏是書齋。雖然不多,還是有資料要請大家整理。」


    打開仍然是漆黑的大門進去,裏麵的確是間書齋。不過…這該怎麽說,這書齋規模真是誇張。


    「比站前的舊書店還要寬呢。」


    會長的感想真是切中要害。這有著與餐廳及廚房同等、甚至更大空間的房間,除了有講到書齋、會讓人聯想到的莊嚴書桌之外,還有大量的書架。桌子跟書架還是黑的,不過排在書架上的書皮就是彩色的了。對於已經習慣黑白的眼睛來說稍微刺激了點。


    這房間仙波應該會喜歡……就在我這麽想時,仙波她藍色的和服已經融入書架森林之中。她用炯炯有神、幾近猙獰而貪婪的目光,掃瞄著並列的書背。順帶一提,對於我沒有學問的腦子來說盡是一些標題都看不懂的書。


    不過,乍看之下,「認識」或「知覺」,還有「文字」、「修辭」之類的詞匯似乎很多。


    「看起來真是幸福。」


    佐佐原在我的旁邊看著仙波的樣子,輕輕地說著。我露出一絲微笑,點了點頭。


    「是啊。」


    雖然與在學校時仙波所涉獵的書籍方向性不同,不過還是看得出來她眼睛盯著書架閃閃發光。她要是正麵看著我絕對不會露出這種表情,所以我隻有看著她的側臉。


    「看起來真是幸福。」


    佐佐原不知為何又說了一次。


    一樓還有另外一個芳花小姐的房間,不過跟工作無關,所以並沒有讓我們進入。順帶一提房間的大小與其他三間同樣大。以個人的房間來說實在是相當大,不知道裏麵到底放了什麽。


    「廁所在樓梯後方。」


    一邊聽著參先生的說明,我們順著樓梯走上二樓。


    上到二樓往周圍看,隔著中間挑高的部分,兩側似乎各有三間房間。


    每一間看起來都跟一樓的各個房間差不多大小。


    「二樓有三間客房與浴室,還有傭人室。讓大家住的是這裏。」


    是讓我們使用客房的意思吧。我們來工作,卻能夠住在這麽高級的建築裏,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正當我思考時,會長做出數數的動作,並開口詢問。


    「看起來有六間房間,意思是傭人室有兩間嗎?」


    啊,既然是這樣,那是讓我們用那兩間嗎?


    正在我恍然大悟時,芳花小姐搖搖頭。


    「不不,南側的房間之一,是現在沒有在使用的兒童房。會請大家分用客房的。」


    之後讓我們看了二樓的各個房間。客房隻看了其中一間,不過感覺就像是高雅的臥房、是非常寬廣的房間。有床腳飾以雕刻的床與桌子、還有毫無特色的森林風景畫。仙波與佐藤昨晚似乎就是睡在這間房間。


    要、要睡在這種房間喔……比一般的旅館還要莊嚴,讓我頗緊張。


    「咦,我們的行李該怎麽辦?一直放在餐廳。」


    「晚飯前決定房間分配,再搬過來吧。」


    接下來看的是傭人室,一個房間中容納廁所及茶水間、還有鋪了榻榻米的四迭半空間,與其說是房間、其實比較接近休息室。茶水間與廁所構造上讓二樓的所有人都可以使用,所以不算個人房,毫無隱私可言。


    隔壁是浴室,從房間的大小來看可以預想到應該非常氣派,不過「樂趣要留到入浴那一刻」所以現在不讓我們看。而我們也有臨場看到氣派浴室的欲望,所以沒有意見。


    「兒童房有什麽?玩具嗎?」


    二樓剩下的,就隻有這現在不使用的房間了。麵對佐藤聲音中充滿好奇心的問題——芳花小姐第一次露出為難的神色。


    「是很無趣的房間。」


    「你這樣講讓我更想看了。」


    佐藤也不是認真在說的,她聲音中帶著笑意。不過,芳花小姐倒是意外地幹脆,「那麽就去看看吧。」帶領我們來到兒童房前。她從袖口拿出鑰匙串,打開門鎖。啪喳一聲,發出像是打碎烤餅幹的聲音。


    接著,我們全部啞口無言。


    那是一間全白的房間。


    其他房子還會在壁紙或地板用上黑色,不過這間房間從壁紙到地板的絨毯全部都是一片雪白。而且與其他房間不同,沒有扶壁或是家具,連影子都單純化,使得空間看來更加扁平。感覺就像電視上看到實驗用的無菌室。


    幾乎沒有物體,隻有小小的搖籃,以及像是玩具的桌椅……桌子的旁邊,不知為何有敵我雙方全白的西洋旗——這是要怎麽玩?


    與兒童房字麵上給人的印象完全相反,非常空虛的房間。相對地比起走廊更加悶熱,


    與房間本身的異樣感重合,讓人喘不過氣。


    就在連佐藤郡說不出感想的時候,後麵的參先生感慨地開口了。


    「芳花小時候,常常在這間房裏聽母親說故事吧。」


    「是啊——」


    芳花小姐用乏味的眼神看著她口中「無趣的房間」。那表情與剛見麵時一樣,非常地成熟,讓人不禁怦然心動。


    「常常聽她說故事呢……」


    然後,我們終於爬上這次主要工作場所的閣樓。


    前往閣樓的樓梯在二樓的倉庫,角度頗為陡峭。雖然有相當寬度,不過沒有扶手還頗可怕的。先上去的參先生牽著芳花小姐的手。運動神經強如野生動物的會長毫無困難地爬了上去,我也跟著爬了上去,不過頓了一下。


    留在下麵的仙波與佐佐原——我該仿效參先生那樣護送她們嗎?


    雖然八成沒有察覺我的迷惘——


    「你可以快點爬上去嗎?你的優點就隻有運動能力吧。」


    仙波毫不留情地開罵了。我心中想著果然會這樣,同時照她說的快速爬上樓梯。


    仙波後來則是讓佐佐原拉著手爬了上來。


    我內心抱著些許不滿上了閣樓,看到一片書與紙堆雜亂無章的景象。


    這裏用的不是玻璃、而是木板窗戶,因此白天也是一片昏暗,不過樓梯旁就有電燈開關,入口附近的照明還算夠亮。


    有一樓三分之一麵積的室內,毫無秩序地四處堆放著書架與紙箱。不隻是書籍、用來打包的膠帶與刀片等文具類也散落在書架及地板上,以現況來說連要走到裏麵都有困難。


    而離入口愈近、被直接放置的數據就愈多,因而覆蓋了一層灰塵,顯得髒髒的。


    參先生打開附近的窗戶,讓外頭空氣與光線照進來之後皺起眉頭。


    「這裏灰塵滿多的,真的要進來還是換一下衣服比較好。你們有帶工作服過來嗎?」


    「有的……不過也隻是運動服。」


    回答的同時,我


    環顧變亮的閣樓。


    與書齋裏的書籍不同,這裏有許多沒裝訂的紙本數據、檔案夾與數據櫃,標題也幾乎都是用手寫或標簽機打出來的。就算是有裝訂的,也都是記載某某公司的設計書或是成果報告書,很明顯地大半都是業務用的產物。


    「……這是芳花小姐父親公司的東西吧?你看得懂嗎?」


    我向身旁的仙波問道。佐佐原也用眼神在問著她,不過仙波直接了當地搖搖頭。


    「在書齋的東西就算了,這裏的我一竅不通。看得出有各種事業上的收支資料,不過詳細內容我完全不在行。」


    對學校內事件幾近全能的仙波,對這種東西也沒輒啊。畢竟是需要專業知識的數據,想想也是很正常的。我感受到一股原因不明的無力感、以及同樣原因不明的安心感。


    「不過,正是因為不懂,所以才能放心把工作交給我們吧?」


    聽到仙波的話,芳花小姐微笑回答。


    「就是這樣。要是委托有一點知識或是有關係的業者,其中有些數據萬一泄露了會很麻煩。所以每年我們都會委托沒有利害關係、又可以信任的人。」


    「信任……交給我們真的好嗎?」


    我們的責任意外地重大,讓我有點不安,不過芳花小姐用柔和的笑容肯定地說:


    「那當然了。應該說非各位不可喔。」


    雖然不太了解芳花小姐這聽來天真的信賴有何意圖,不過麵對麵地說這些話,讓人不太好意思。這跟剛才她在兒童房露出的成熟氣息落差太大,讓我快被迷倒了。


    「我很期待喔,真的。」


    不過低喃的芳花小姐,目光朝著我的後方,正在晃著書架上膠台的仙波——她在幹嘛……?——看去……畢竟是同班同學的姊姊,所以她對仙波有更深一層的興趣嗎?


    「芳花啊,這是什麽?」


    「那是舊式的裁切機,亂碰手指會被切到喔。」


    在我注意力移到仙波身上的時候,芳花小姐被侍女叫到裏麵去了。芳花小姐隻看容貌十分年幼,但與佐藤對比起來簡直像是母親。


    就在我這麽想時,同樣看著她倆的參先生念念有詞。


    「第一次看芳花交到感情這麽好的朋友。」


    「哎呀?她看來是非常懂社交的大小姐呢。」


    會長對初次見麵的大人仍然是態度圓滑,不過太圓滑讓她的口氣有點像是老太太。


    「社交就是生活必須的來往吧?不過,看得出來她是自己喜歡跟那侍女在一起的。」


    不知為何仙波表情十分複雜,她與這話題應該沒關係才對。


    「不過……交給我們來真的好嗎?」


    會長確認性地發問。


    參先生的表情與其說是沉著,不如說像開窺了。


    「芳花都說可以了。在寄弦家……特別是在這館中,她的意見是絕對的。」


    我下定決心開口問一直很在意的問題,我想趁芳花小姐不在時問會比較好。


    「那個……參先生,您對妹妹相當客氣呢?」


    對話中自居從屬地位、在餐廳也讓出主位,再加上現在的發言。雖然這年頭的社會不再隻注重年紀與尊卑的概念,不過身為社會人士的哥哥地位比讀國中的妹妹低,這點仍然相當不自然。


    「啊,外人會覺得很怪吧。這是寄弦的家風,同輩之中女性地位會抬得比較高。」


    「算是女係家族,是嗎?」


    會長似乎也很在意,接著提問。順帶一提仙波與佐佐原似乎沒什麽興趣,兩個人湊在一起翻動附近的紙箱。


    「是啊。不過,在其中她……妹妹又更特別。這幾代下來,本家的女性都很短命,沒有時間留下許多後代。所以寄弦本家直係的女子,現在隻有她一個人。這也就意味著,她是擁有許多關係企業的寄弦家心髒。」


    「心臓……」


    這是什麽意思?


    「她是特別的。她正繼承了自中世沒落以來,寄弦家幾百年來從戰爭與不景氣中守護、培養而成的當主血脈。」


    參先生的眼神像是蒙了一層霧,而我還是不懂他話中的意義。似乎是發現我呆在原地,他不太好意思地含糊其詞。


    「總之,這些之後你就會懂了。」


    我跟會長互相看著。就連會長也露出無法理解的困惑神情,不過再問下去似乎也沒有意義,隻會陷入愈問疑惑愈深的惡性循環。


    內心不太踏實的我,此時耳中聽見宛如八音盒的聲音。


    「這是……」


    仔細一看,佐佐原在房間中間,頗粗的黑柱子前麵——這應該是主支柱吧——蹲著,不知道在看什麽。這引起我的興趣,我接近並彎下腰,於是在不知道是素材原色還是加工塗色的漆黑柱子上,看到刻上去的文字。由於柱子是黑色的而不太顯眼,不過每個字都有手球大小,要閱讀並不困難。


    「墨……鏡、堂?」


    「墨鏡堂是嗎?」


    「是這館的名字嗎。」


    不知不覺仙波也蹲下來觀察這串文字。而這項推測的答複從後方傳來。


    「真是可惜。這根柱子是這棟館房改建前的建築構造,補強之後繼續延用。『墨鏡堂』則是改建前的名字。」


    我一回頭,看到有如蟬閉翅時的身影——芳花小姐就站在身後。從我的位置看去正好逆光,感覺就有如影子浮上平麵。


    「那麽現在叫什麽名字?」


    「萬鏡館。」


    芳花小姐用帶有些許戲謔的聲音,回答會長的問題。


    「萬麵鏡子之館,寫成萬鏡館。」


    ……這還真是誇張的名字。我隻想得到這樣,不過會長卻將手搭在臉頰上,疑惑地歪著頭。


    「真是奇妙。」


    「是啊……」


    「萬……就是很多的意思吧?這樣不會很奇怪嗎?」


    佐佐原與佐藤也有同樣的意見。


    ……?哪裏奇怪了。隻有我搞不清楚狀況實在很令人焦慮……我邊想著邊看向仙波,不過難得仙波似乎也沒搞懂會長她們在意的點,雙手抱胸皺著眉頭。


    「什麽?你們沒發現嗎?」


    她的語氣中帶著驚訝。看來會長難得不是在調侃或是看戲、而是真的感到難以置信。


    「這座館裏,沒有任何一麵鏡子。」


    啊。


    這麽說來的確沒錯。廚房裏沒有還算正常,不過印象中連客房與傭人室、廁所及浴室都沒有鏡子。一般來說,這種洋館應該都會在個人房或是大廳裝鏡子才對。


    「真是的……你平常就沒有整理服裝儀容的習慣,所以才會沒發現。看你這樣子,不管過多久暑假都不會有預定行程。」


    這次則是聽起來像說教,實際上卻是用力地挖苦我。回到平常的會長了。


    「簡單地說就是沒有常識啦!」


    不知為何連佐藤都開罵了,不過我在視線的角落看到仙波冒出青筋。仙波看來也不太常照鏡子,所以也沒發現。


    仙波念念有詞地說著「所以才會有那樣的廚房嗎……」這樣講起來,廚房的金屬表麵做了不反光加工,那也是為了不讓它變成鏡子的措施嗎?


    就在我思考時,背對黑柱的芳花小姐,語氣嚴肅地宣告。


    「這是習俗。」


    她的聲音沉靜、堅定,有讓聽者沉默的力量。


    「在本館之中,禁止照鏡子。大家的行李中如果有手鏡一類的物品,請在入住房間之前交給哥哥。」


    ……………………


    坦白說,我聽不懂意思。隻有我而已嗎?我環顧其他人。


    對本館知之甚詳的參先生


    表情當然沒變。仙波似乎是不曉得,不過也隻有眉毛稍微上楊一點。


    我突然感覺到視線,原來是佐佐原在看著我。我心想是有什麽事,也回看著她,不過她連忙將焦點移向芳花小姐,並且難得地出聲抗議。


    「咦……可是,為什麽要這樣——」


    「是習俗。」


    芳花小姐的回答很簡短,相對地要回話時也沒有施力點。簡短卻沉重的話。


    「這是自從本館落成之後的習俗。雖然有諸多不便,不過隻有一周應該不會造成危險,請大家諒解。」


    看到她用這麽優雅的笑容請求,也隻能答應了。仙波很幹脆地點頭、會長也頗直接地放棄了,我這男人更不用說。


    意外地最後一個不肯點頭的是佐佐原,她的視線不知為何不斷交互看著我與芳花小姐,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也許佐佐原頭發較長,所以在許多方麵特別麻煩。雖然想幫她說話,不過這麽特殊的習俗感覺也很嚴格,好像難有例外。


    芳花小姐看到佐佐原的樣子似乎了然於心,她露出帶有母性——這樣形容年紀小的人好像不太對,不過看來就是如此——的微笑,看向身旁的侍女。


    「關於儀容部分,侍女會幫忙看著,我想沒問題的。」


    佐藤睜大了眼睛做出宣言:


    「話先說在前頭,我檢查起服裝可是很挑剔的!」


    ……每次看到她都穿得像是角色扮演,這家夥的服裝品味也有待商榷。不過,說到穿起來好不好看,她選擇的服裝的確算是好看的,因此美感還值得信賴吧。隻見佐佐原乖巧地說著「請多指教」對她鞠躬。


    「順帶一問——」


    會長裝做不經意地開口,不過不夠像。


    「要是看了鏡子,會怎麽樣?」


    芳花小姐沒有馬上回答,而將手搭在柱子上。黑色的柱子與黑色的和服重合,讓芳花小姐的影子宛如產生連結,融入洋館之中。


    「所謂的鏡子,原本並不是為了映出身形而做的道具。而本館是繼承了有古老曆史,寄弦家風俗習慣的場所。


    因此——」


    無法看到芳花小姐看著柱子的表情。不過,在她身後的我們所聽到的聲音,與至今聽到的任何聲音都不同,這聲響宛如跨越了某道決定性的境界。


    「在本館之中的鏡子,是會吸收靈魂困於其中的咒具。它一直受到這樣的定義,館中的牆壁與地板,一切有角之物,也都吸收這樣的認知度過了漫長的時光。


    在這種地方看到鏡子的人,也許會被吸入另外一側吧。」


    芳花小姐的話中帶著古風的幻想,但不知為何充滿力量。這應該不是所謂的說服力,而是某些其他的力量。所以,像會長這樣平常會興趣十足地問個仔細的人,也什麽話都說不出口。


    我將搭在牆壁上的手收了回來。要是碰到黑色物體,也許會就這樣被吸入,我的心中出現這種不安的感覺。


    之後,芳花小姐捉摸不定的態度讓大家沒有繼續發問。


    結果,為什麽沒有鏡子的本館會取名為萬鏡館,這問題還沒得到解答便結束了。


    在這之後,大家一起回到餐廳,決定今晚住的房間。這樣的事情大家當然會熱烈討論,不過因為某件事讓我完全失去幹勁,隻是看著其他人的交談。


    結果,仙波斷然拒絕與會長同室——我想到也背脊發毛——還有不知道為什麽佐藤害怕與仙波兩人獨處——隻見仙波目光動都不動地瞪視著她——經過這兩人的主張,結果分成會長與佐藤、仙波與佐佐原同室。結果處得比較好的人分在同一間,這樣也顯得比較安全吧。


    不過我……算了,之後再說吧,我不要再去想了。


    就這樣決定房間分配之後,到了差不多該吃晚餐的時間。從毛玻璃透進來的光線也微微地染紅。由於這毛玻璃的透明度很低,不太容易察覺,不過外麵已經被夕陽照得一片通紅了吧。


    「嘿咻……要幫客人上晚餐囉。」


    唷嗬……佐藤用頗像成家之人的舉動前往廚房,約三十分鍾後與料理一起回來了。雖然有七人份,不過她用餐車一次全部載來了。


    雖然是國中生卻號稱家事萬能、連芳花小姐都大加讚賞的佐藤手工料理。她究竟會配合這莊嚴的洋館氣息,做出多麽費工夫的極品料理,讓我不禁期待了起來。我沒去住過高級旅館,隻能漠然地想象著裝在平盤上的茶褐色料理。


    接著,麵對放在我們麵前的今夜晚餐,隔壁的會長發出圓融的歡呼聲。


    「哎呀,這豬排蓋飯看來真好吃。」


    「結果是豬排蓋鈑喔!昨天我才吃過!」


    我不禁大聲叫了出來。佐佐原身子縮成一團、仙波也嫌吵地瞪著我看,會長若無其事,這些都很正常,不過察覺到芳花小姐與參先生呆住的視線,讓我突然害臊起來了。


    「啊,抱歉……」


    「不會,這的確是很少見的巧合。」


    芳花小姐用和服袖口遮著嘴角,高雅地笑著。即使眼前就放著粗獷的大碗豬排蓋飯,也不損她溫雅的氣質。


    「哈哈哈……真是抱歉。」


    她有股在學校生活中從未碰過的高貴氣息,讓我不禁露出笑容。可是……


    「……為什麽要道兩次歉,您是下跪蟲嗎?」


    「大概他有爬在地上舔地板的性癖好吧。」


    佐佐原與仙波冰冷的連奏,讓我馬上繃緊表情。不好……這狀況隻要鬆懈了任何一瞬間都有可能致命,我有這種預感。


    下一位朝著沒有退路的我開口的,是種下事端的侍女。大概是看到趨勢站在她那邊,她傲然地叉著雙臂、斜著嘴巴,嘲諷感十足地開口。


    「在晚宴上突然發出怪聲,真是沒有規矩呢,所以庶民才會不懂禮儀。」


    「沒家教的碗公侍女閉嘴啦。」


    「為什麽我的待遇從一早就這麽差啦!」


    佐藤滿臉不服氣地站出來,不過我也有話要說。


    「當然差啦……幹嘛在這種氣氛高貴的洋館裏弄豬排蓋飯啊,至少做西餐吧。你看、參先生跟芳花小姊也很頭……」


    話說到一半,我停住了,因為我發現主人方那兩位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反倒是愉悅地在看著我與佐藤的對話。


    「……似乎並不會呢。」


    我以為像豬排蓋飯這樣粗俗的料理,會不合兩位上流人士的胃口,不過參先生笑著揮揮手。


    「這個嘛,雖然是舊家族的子孫,不過我們沒有那麽不食人間煙火喔。雖然的確是不會出現在家中的菜色,不過學校餐廳總是有在賣的。」


    是啊。仔細想想,身為一族重要人物的芳花小姐也跟佐藤還有仙波的妹妹上同一所學校,表示他們的家風並不是那麽重視菁英栽培。這下更讓我對自己先入為主的觀感感到難為情了。


    「這麽說來,芳花小姐也吃過嗎?」


    雖然我很難想象芳花小姐攪動豬排蓋飯的畫麵,不過她肯定是優雅地使用筷子分成小份,並且遮著嘴唇細嚼慢咽地吃的吧。光是想象都覺得可愛。


    不過,芳花小姐給我的回答,卻十分地奇妙。


    「是的,我很清楚。它的芳香、口味、嚼勁、食感、咬碎所需要的下顎力道、細嚼而吞下時的喉感、要吃多少才會飽足……我知道足以定義『豬排蓋鈑』這句話的經驗。」


    ……芳花小姐說話偶爾會拐奇怪的彎。這一點跟參先生所謂的「特別」有什麽樣的關係嗎?


    「不過有一點很確定的,就是它與其他許多料理一樣,冷掉味道就會變了。在冷掉之前開動吧。


    ……還有,我想了一點飯後的餘興節目,請大家期待。


    」


    晚餐隨著芳花小姐的話開動了。果然這館內的一舉一動都聽她的命令行事。當然,我也不吝於入境隨俗。


    佐藤做的豬排蓋飯頗受好評。不止是疼愛佐藤的會長,芳花小姐與參先生也開口讚賞,連仙波似乎都心情不錯地動著筷子。隻有佐佐原與往常一樣麵無表情、不太開口靜靜地吃著。不過看她筷子沒停過,至少並不覺得難吃吧。


    實際上送進嘴裏——嗯,好吃……雖然好吃,不過啊……


    在西洋燈照明柔和的光線中、以及純洋風的餐桌上,我默默地嚼著肉汁十足的豬肉。


    邊吃邊聽大家的對話時,聽到餐桌上會出現豬排蓋飯,似乎是芳花小姐對佐藤表明要她端出「她最有自信的菜色」造成的結果。而且似乎是佐藤她姊姊喜歡的料理。


    以結果來說全員大好評,所以也就罷了。不過她對這腦筋有洞的侍女下這種有如主廚精選的指示,難道不會不安嗎?這如果是我,應該會開上三十分鍾的會議好好勸她放棄。雖然我不是參先生,不過也感受到芳花小姐的胸襟實在是非常特別。


    與厚重餐桌不搭調的豬排蓋飯不久就撤去——雖然要收碗公時我開始覺得有點依依不舍——接著上了甜點。這次上的倒是與洋館相襯的香草冰淇淋。與餐廳上餐時一樣放在平盤上,並且配上威化餅。


    「啊,很遺憾地,這可就不是手工做的了。」


    是哈根大〇大人喔。她對自己盛的盤子朝拜著。有需要拜嗎。


    將舀著冰淇淋的湯匙放進口中,會長的視線瞄向芳花小姐。


    「話說芳花小姐,剛才好像說了要舉辦什麽?」


    「啊,對。我說過呢。」


    也許是湯匙插不進去,在等冰淇淋融化的芳花小姐,似乎聽到才想起來地點點頭。


    「隻是一點小謎題。


    ——聽侍女小姐說,各位在學校舉辦名為『不迷途的羔羊會』的谘詢會,似乎很花腦力。」


    「不過跟我無關。」


    第一個反應的當然是仙波。不知為何她沒看著芳花小姐,倒是瞪著旁邊的佐藤,不過高級冰淇淋的脂肪似乎給侍女的腦袋上了一層膜,她徘徊在前往極樂的天堂路上,完全沒察覺視線。


    「不過你喜歡猜謎吧?你妹妹告訴過我。」


    沒有回答問題,仙波把剩下的冰淇淋一口氣含進口中。這大概是肯定的意思,但是不習慣仙波言語的人可能會誤解為被她無視。


    不過看來是我杞人憂天,芳花小姐帶著微笑點點頭,開口說起她的謎題——


    ——————


    這是,某一位白雪公主的故事。


    好久以前,某個國家的城裏有一位美麗的王妃。


    王妃在自己的房間裏放了麵大大的鏡子,每一晚每一晚,她都會對鏡子發問。「鏡子啊鏡子,這世界上最美麗的是誰?」而鏡子總是會映出王妃美麗的臉龐。王妃總會高興地露出微笑。不過不久之後,映在鏡子上的臉變了。


    魔女的鏡子映出了白雪公主的臉龐。白雪公主是王妃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


    王妃對白雪公主產生恐懼,想要殺害她,卻失敗了。不過白雪公主逃離了城堡。


    白雪公主因為魔女而被趕出城堡,而在深深的森林裏與七位小矮人靜靜地生活著。不過,發現這件事的王妃不斷地狙殺著她。


    在數度失敗之後,魔女終於成功地讓憎恨的少女吃下了毒蘋果。


    白雪公主陷入永眠。不管矮人們做什麽都無法讓她醒來,矮人們準備了漂亮的棺材,埋葬了白雪公主。


    就在這時候,有別國的王子路過,對吃了毒蘋果陷入沉眠無法清醒的少女一見鍾情。深深受她過人美貌著迷的王子,輕輕地吻了她。


    於是,她的眼眸緩緩睜開,奇跡似地清醒了。大家無比歡喜,祝福年輕的兩人能夠共結連理。


    兩人回到王子的國家結婚,再也不用擔心生命受到威脅,長久幸福快樂地活下去。


    ——————


    「……完畢。」


    芳花小姐雙掌朝上,為故事劃下句點。臉上帶著與圓滿結束相襯、充滿祝福的笑容。在這有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中,完全看不到在閣樓中她所展現的沉重威嚴。


    我與參先生也跟著笑了起來,不過女性們都愣住了、猛眨眼睛。之後有一小段時間芳花小姐完全沒開口,於是會長謹慎地發言了。


    「白雪公主啊。」


    是白雪公主沒錯。雖然故事簡化了,不過與動畫和電影中知名的故事差不多,可說是最普遍的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讓我很有認同感喔。家裏也有像魔女一樣的女人,會用拖把打我。」


    還好是圓滿結局……佐藤隔著圍裙拍拍胸口。像魔女一樣的女人,這是指她麻煩的姊姊吧?用拖把打人還真過分。


    「先不管那位活潑好動的白雪公主……這故事中哪裏有謎題呢?」


    會長用食指托著臉頰,繼續把話說無完。回頭一看,佐佐原也跟著不斷點頭。的確,這童話太普遍了,找不到哪裏有謎團。


    芳花小姐啪地拍起張開的手掌,笑容滿麵地出題了。


    「好的,那麽我要講問題了。


    ——這故事的最後,『王妃』怎麽了?」?怎麽了……


    「原本故事裏,白雪公主讓她穿上燒紅的靴子跳舞……直到死吧?」


    記憶模糊的我開口問道,芳花小姐輕輕點頭。


    「是的,在兒童讀物等修改過的版本中,死法便沒有這麽慘不忍睹。」


    「不過剛才的故事,最後沒有提到王妃吧?」


    「這遊戲就是要思考這些地方囉。」


    ……原來如此,這跟羔羊會碰上難題時的模式很像。有著某些謎團,而且連要求的解答都很曖昧的狀況。自稱白雪公主的侍女,看來對羔羊會說明得相當詳細。


    我半反射性地看向仙波。她穿著與身在資料室時感覺完全不同的和服與圍裙,不知是在思考問題還是漠不關心,隻是恍惚地看著手上的湯匙。她的動作就有如在看手鏡,不過理所當然地——在這洋館內是理所當然——這金屬製的湯匙也做過消光加工,不會照出臉孔。


    ……今天還有會長同席,突然向仙波詢問意見太不自然了,先自己思考看看吧。


    我交叉雙臂,回想芳花小姐說的內容。


    「剛才的故事裏,王妃最後出場,是在讓白雪公主吃毒蘋果的場麵吧?」


    「這並不太正確。」


    芳花小姐悠然地否定了。大概是遊戲開始成立,讓她看起來很愉快。


    就在這氣氛之下,會長接著開口。


    「出現的隻有她讓毒蘋果作戰成功了,這項結果而已吧。」


    「不過,最後又說了『不用擔心生命受到威脅』呢。」


    這是佐佐原說的。她小口地吃著切細的冰淇淋,看來終於吃完了。


    「也就是說,她在某種層麵上無法再接近白雪公主了吧。」


    芳花小姐隻是微笑,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雖然覺得這是重要的線索,不過還是太抽象了。既然她會特地出題,那麽應該有更明確的答案才對。


    「無法接近的理由,會不會是跟原本故事一樣王妃被殺害了。」


    「那也不一定呢。比如說,也有可能是王子的國家非常強大,所以無法再打公主的主意了。」


    「的確……這麽一來,這一點就不是那麽重要了吧?」


    「不過,還有其他暗示王妃下場的地方嗎……?」


    我、會長還有佐佐原,三個人都低頭沉思著,不過意見沒有進展。看來我們的組合還是勝不了一個諸葛亮


    。


    看著我們的樣子,參先生露出苦笑。


    「芳花,真的有明確的答案嗎?」


    「哎呀,哥哥-」


    芳花小姐眯起眼睛。


    「您是說我出題不老實嗎?」


    她的眼睛跟嘴角都帶著笑意,聲音也十分從容、毫無壓迫感,甚至還有些許輕鬆愉悅。可是參先生——他端正的五官卻僵住了。


    「啊、不是……抱歉。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看到身為菁英份子又長得俊俏的參先生,被芳花小姐問得結結巴巴的樣子,讓我心中浮現不可思議的親切感。對於在母係家族中成長的參先生,妹妹某方麵來說可能是最難應付的對象。


    「隻是,我也沒有頭緒,想說會不會太難了點。要不要出點提示?」


    「是啊……要是繼續這樣重複下去,也許就是我出問題的方法不對了。」


    參先生的提案聽起來雖然像硬逼出來的,不過內容十分妥當。


    芳花小姐也乖乖地點頭。


    「那麽我就給一個提示…」


    還沒說完——


    「等一下。」


    我自然地發出製止的聲音。由於是半下意識出聲的,我之後也為聲音從自己的喉嚨發出感到驚訝。


    芳花小姐說到一半的嘴停住,愣愣地看著我,其他人也一樣。沒有反應的……應該說頑固地無視我的隻有一個人。


    我的視線對那一個人——在對麵呆呆地看著湯匙的女人看去。


    「還沒有聽過仙波的意見。難得的機會,不如先聽聽看吧?」


    仙波發出小小的咂嘴聲。她的表情大聲地說著「難得個鬼啊,你這悠哉的家夥。」


    不過我沒有退縮,盯著仙波看,期待她的響應。


    雖然這樣好像全都靠她,感覺實在是很難看。


    不過我想要看到仙波不靠提示,解決這個問題的樣子。我的腦袋期望到簡直快要受不了了。


    先不論不了解仙波的會長,佐佐原說不定也是這麽想的。芳花小姐與參先生也停下對話,興趣十足地看著仙波。


    被大家的視線注目,仙波似乎不太舒服地扭動身軀。不過愛唱反調的她,隻是別扭地盯著湯匙看,不肯開口。


    最後,是坐在仙波隔壁,穿著不同色調和服的佐藤,用毫無保留的笑容開口。


    「我也想聽呢。」


    她的聲音比平常還要鬆懈,簡直有如孩子一樣毫無防備。仙波宛如感到頭痛般閉上眼睛,輕輕吐了一口氣。


    呼……這下可好。


    糟糕囉,侍女小妹。你大概不知道,那眼鏡女跟會長不一樣,她的個性最討厭這種撒橋的態度。


    雖然這下形勢不利於聽仙波說話,我卻感覺到嘴角上揚。呼……這下被仙波討厭的人就不隻我一個了。


    來吧仙波,對其他人就算了,不過對這腦袋有洞的侍女,不管罵得多難聽都在許可範圍內。對她說句重話吧,並且讓我知道我不是孤單的。我一個人當你的沙包已經當得很累了。


    就在我的眼角開始浮出安心的淚水時,仙波一副麻煩樣地開口了。


    「那我就說吧——」


    咦?你要說嗎?耶?咦?


    「不、不是吧仙波?我們的仙波反應不該是這樣的啊?你這時不是應該說些『不要在你的聲音裏混入環己基氨基磺酸鈉(注:甜精)好嗎?你幹脆胃灼熱燒到腦子死一死算了』像這種……不像人該說出來的——」


    「囉唆去死啦。」


    對對,就是這樣。我開朗地點頭,並且乖乖閉上嘴巴。


    ……不過,那侍女是怎麽回事……因為她是國中生所以手下留情,還是說,她就是傳說中撒嬌功力十足的那種類型嗎,這樣說來,會長也疼她疼得跟長孫一樣。


    嘖……太賊了。


    佐藤雖然察覺了我的視線,卻沒有接收到我眼中的怨恨,害臊地抓抓頭。


    「先不管那笨蛋。」


    仙波邊說著,同時像在重開新局似地用湯匙輕輕敲打盤子。叮……清脆的音色回響在餐廳之中,隨著聲音的消逝,為餐廳帶來寧靜。


    在恬靜無聲之中,仙波的解答有如響板般,幹淨利落地開示了。


    「王妃她的下場,已經在芳花小姐的故事中明確地提到了。


    就是長久幸福快樂地活下去。」


    咦……?


    「?你在說什麽?那是白雪公主喔,跟王子恩恩愛愛喔。」


    在我們不懂意義,一片混亂之際,佐藤用「你很笨耶」的語氣開口。


    我也是這麽想——不過看到芳花小姐頗為滿足的表情,這恐怕是正確解答。不過,為什麽會是這樣。


    仙波用湯匙敲打侍女的眉間。


    「她應該沒有說過白雪公主與王子結為連理了。」


    「的確沒錯。」


    帶著滿麵笑容回答,芳花小姐的嘴巴接觸到茶杯邊緣。附帶一提這紅茶的濁度頗高,所以還是映不出臉孔。


    雖然應該不痛,不過佐藤還是摸著額頭,嘟著嘴發問。


    「可、可是,那又為什麽會是王妃?」


    「說來單純。


    這謎題的問題是『在故事最後,王妃的下場是什麽?』而芳花小姐也說了問題沒有出錯。


    ——這麽一來,有明確提到下場的王子伴侶則必然會是『王妃』。其他的答案無論如何都無法脫離想象的範疇,以問題來說不夠周全。」


    原來如此……聽她一說的確沒錯,是這樣啊。參先生他們也露出佩服的表情。


    不過。


    「等一下仙波,王妃是想殺死白雪公主的魔女吧?那為什麽會吃了毒蘋果跟王子結婚?」


    「王妃就是魔女,這是你的主觀意識。跟結局一樣,芳花小姐並沒有宣言。」


    「不過,有她對魔鏡講話的場麵啊?」


    一直沉默的佐佐原指出這點。仙波用湯匙代替她的頭,搖了幾下表達否定。


    「雖然有她對鏡子說話的場麵,不過沒有說那是『魔鏡』吧。會這樣想,是因為童話中的白雪公主已經變成常識,深植在腦海之中,而這部『白雪公主』的王妃不是魔女,隻是會對鏡子講話的怪人……又或者隻是小孩子。」


    王妃卻是小孩子是啥意思?……啊,既然跟白雪公主是無血緣關係的親子,那麽她不管幾歲都不奇怪嘛。不不,先不管那些……


    「那麽王妃的鏡子映著白雪公主這段敘述是?」


    「根本沒有說那是王妃的鏡子。雖然有提到王妃房間鏡子中映的臉改變了,不過人的麵容原本就會隨時間改變。映出白雪公主臉的,是魔女的鏡子。」


    「……哪裏不一樣?」


    「在王妃確定是『吃了毒蘋果一覺不醒的少女』的世界中,讓她吃下毒蘋果的魔女是誰?——可以想到的是白雪公主。其中有提到因為魔女……因為自己是魔女的關係而被趕出城堡。


    ——也就是說白雪公主因為某些理由而想殺死王妃。不過王妃的確也要白雪公主的命,無法正確知道是誰先挑起的。」


    「不過,白雪公主也睡著了吧?」


    「是沒錯,不過不知道是不是毒死。也許與原作及這故事的王妃不同,不是假死狀態,而是遭到王妃派反擊而真的死了。然後,矮人們收容了她的遺體入殮埋葬。


    ……真是殺氣騰騰的童話。不過這麽一來,剩下的疑問也愈來愈少。


    「不過,王子跟其他國家的王妃結婚,這樣好嗎?這可以說是外遇了吧?還是說,她是穿喪服很好看的寡婦呢?」


    很像會長會問的問題,不過仙波還是認真地回答。


    「先不管喪服,這的確也是思考範圍之一,既然都說了大家無比歡喜,那麽大致仍然是受到歡迎的發展吧。既然是這麽奇特的故事,那麽其實她是隻是第三王妃、因為政治目的離婚了之類的也不意外。」


    「啊……咦?白雪公主死掉了?可是……咦?」


    剛才還將自己比擬為白雪公主的女仆——白雪公主死掉囉——直到聽完還是處於一片混亂。


    「這答案,盡是些在故事裏完全沒有說明到的事。


    這樣子……行嗎?」


    「當然可以。打個比方來說……你們看過『艾麗斯鏡中奇遇』吧?故事的一開頭,艾麗斯隻想象到『鏡中的家左右相反』而進入鏡中的世界。一進到鏡中世界之後,在原本世界裏鏡子照得到的地方的確隻有左右相反,不過鏡子的死角卻完全脫離現實。比如時鍾是老人的臉、暖爐裏有西洋旗在動。」


    「家裏有那本書所以我知道……不過艾麗斯跟現在這毒雪公主有什麽關係?」


    不知是不是錯覺,仙波說話的方式比平常柔和一些,語氣就像在講道理一樣。


    「故事也與鏡中王國一樣。在作者心中有原始的世界。作者切割其中的一部分,透過故事這麵鏡子映出。映在鏡子的範圍非常清楚鮮明,可是在死角卻有無法預料的神秘怪物在徘徊著。


    聽眾或讀者掌握住一開始在鏡子上顯示的現象,被吸引的話便會被拉入鏡中王國。然後,去找出隱藏在鏡子死角中、隻屬於自己的王冠——我想這就是去觀賞一部故事。」


    以剛才的「白雪公主」來說,王妃的立場或是白雪公主的為人就是「鏡中王國」的領地吧。既然沒有講明,那麽可以做出任何奇異的想象,不過卻有必須與鏡麵顯示的——也就是芳花小姐所宣言過的——事實互相連結,這一條限製。


    與隻是漠然地聽著故事的我們不同,仙波她藉由芳花小姐說出口的每一句話,在寄弦版白雪公主這座迷宮裏探險著。


    想象那模樣,再看看仙波那藍色和服配上圍裙的打扮,突然讓我想到。


    「這、這麽說來……你這衣服,配色還真像艾麗斯。」


    我的話中帶著「還滿可愛的嘛」的語氣,不過——


    「……想嘲笑就笑吧。」


    她的反應,某方麵來說一如預料,有如放電般毫不掩飾的煩躁。


    我偷偷地歎了一口氣,此時隔壁的會長居然笑了出來……看我與同班同學交流得這麽辛苦有那麽好笑嗎?我小聲咒罵。


    「想嘲笑就笑吧是嗎。」


    「嗯,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喔。畢竟我可要靠田真小弟白忙出洋相來鍛煉腹肌,才能預防生小腹嘛。


    所以以後還要請你繼續,為我的生命帶來有嘲字的笑點喔。」


    拜托你囉,她溫柔地拍拍我的肩膀,而我隻能緊握雙拳。除此之外我什麽都做不到這個事實,更讓我雙拳發抖。有沒有辦法向這個人報一箭之仇啊?


    當我正在朝鄰近的卡利古拉皇帝研磨謀反之刃時,餐廳上仍然在繼續討論主題。


    「——沒錯,鏡子除了是映出物體的道具,同時也是能隨心所欲地切割世界的物品。就算寄宿其身的影像是真實的,但是仍然控製在受他人設計的框架之中。如果對這一點沒有自覺的話,人可能受鏡子支配,並被封閉在其中。」


    芳花小姐對著仙波露出安寧的微笑。


    「完全正確。就如妹妹所言,真是位見解有趣的人士。」


    「我隻是個性乖僻罷了。」


    聽到芳花小姐的稱讚,仙波無動於衷。


    「不不,真的很了不起。」


    「感謝……」


    對年紀較大的參先生出言稱讚,她大概是基於禮貌,稍微回了禮。看起來似乎有點像在害羞……感覺不太舒服。


    無形的焦慮感在喉嚨裏燒灼著,讓我也跟著開口。


    「是啊,你何必謙虛——」


    「啊?你怎麽還活著?我不是叫你去死嗎?」


    我隻能閉上了嘴巴。這下又幫忙會長繃緊小腹了。


    我與仙波之間激烈的言行,讓參先生露出困惑的表情,不過芳花小姐她柔美的微笑從未間斷過。


    「嗬嗬嗬……果然很有趣。成田學長也是。


    ——那麽,我有東西要給做出正確解答的明希學姊。算是猜謎的獎品吧。」


    仙波一瞬間看向芳花小姐飄然的臉龐。之後憂鬱地吐了口氣。


    「看來是無法婉拒了。」


    芳花小姐輕輕地露出有如墨汁溶在水中的淡雅微笑。


    「是的。請務必收下。


    明天早上前,我會準備好。」


    晚餐過後,我來到自己所分配的房間。


    ……是傭人室。


    就如先前提到的,這是兼具共享廁所及茶水間的狹窄房間。雖然廁所是獨房,跟茶水間也有薄薄的牆壁隔間,不過沒有門。守在鋪有榻榻米的四迭半空間入口的,隻有一塊比較厚的布簾。


    晚餐前搬行李進來時我也在想,這與其說是洋館的房間,給人感覺還比較像郊區的民宿、或是史跡的休息室。


    「這、這個……不好意思。我的客房雖然也是兩人房,不過有工作用的數據……應該說是一堆功課,要是同房的話,我想你也沒辦法好好靜一靜。」


    在決定房間分配時,參先生數度解釋。


    這房間本身是有好好打掃,絕對不算是環境惡劣,不過畢竟與會長她們住的客房環境落差大到慘不忍睹,所以讓他脫口說出借口了吧。我也回答他不用介意。


    這倒也不是客氣或是逞強。畢竟房間角落折迭的純白棉被看起來就相當高級,就算折起來也像麻糈一樣膨鬆。隻論睡起來的感罾員該與其他客房差距不大。


    不過,有一點很大的問題。


    「芳花小姐雖然聰穎到不像是國中生,不過也許是家風的關係吧,她對待男性好像不太用心呢。」,


    「……你怎麽會在這裏?」


    沒錯……房間裏不隻有我,不知為何會長也跟來了。而且還比我先脫掉鞋子,爬上榻榻米,好奇地在房裏四處張望。


    「嗯——?畢竟侍女她整理完廚房之前不會來房間,佐佐原學妹跟仙波學妹在洗澡,一個人在房間裏很無聊吧?」


    她沒有提到的部分,還有芳花小姐與參先生好像在書齋裏討論明天以後的事。


    我垂下雙肩決定放棄,自己也爬上榻榻米。裏麵除了自己的行李與棉被之外,隻有可以做簡單書寫的桌子。


    「不過,這好歹是分給我的房間,不要隨便進來——」


    「唔喔,好柔好軟~」


    她沒在聽……!


    ……而且,居然躺在幾小時後我就要使用的棉被上嬉鬧……


    要是說出來,她大概又要說哎呀你這麽在意啊?之類的話調侃我,所以我拚命地忍著。我背向沉倫在高級棉被魔力中的會長,動作粗魯地盤坐著。


    「……玩夠了就回自己房間喔。」


    「哎呀,真一郎進入反抗期啦?」


    會長隻在沒有其他人時,才會直呼我的名字。平常應該顛倒吧。


    我無視她之後,會長在我背後發出聲音把棉被玩亂——這聲音讓人不太能夠冷靜——不過一陣子後,她用認真的口氣出聲。


    「其實啊,來到這之前我有調查一下,關於寄弦家。」


    ……我輸給好奇心轉過身去。會長在折起來的棉被上弓起身子,動作變得像是橫向的抱膝坐姿。她一與我四目相對,就露出狡詐的微笑,彷佛在說「上勾了」。


    「在網絡上搜尋找不到東西,所以我拜托宮野同學去用比較複


    雜的方法調查,總算知道是頗有曆史的小財閥。她好像靠著網絡上找到的一點點線索,跑去圓書館查資料了。我是沒有拜托她作到這樣,不過那女孩也相當不服輸……


    好像不能查名家或經濟方麵,得從民俗學去下手才找得到。在記載巫女的學術書補注中有提到一點。」


    本校的學生會會計,同時也是羔羊會常駐的成員宮野學姐,對情報收集的方法也知之甚詳。


    會長有事先對寄弦家調查這點讓我很驚訝,不過仔細想想,帶我也就罷了,還要帶著佐佐原一起行動,那總得事先調查一下。會長雖然是很亂來的人,卻不是不負責任的人。


    「因為受限於書的主題,所以比起寄弦家以及旗下的公司,當中比較注重對曆代當主的記載。像是她們從平安時代就是寄靈之術的名人啦、用宛如預知般的直覺避開一次又一次的經濟危機保護了一族與公司啦,還有最近雖然變少了,但在昭和時期,大企業的主事者會每日拜訪請教建言之類的。」


    會長大概是覺得說話的姿勢有點僵,翻了個身改為仰躺,彷佛在透過天花板讀取自己記憶般地繼續說道。


    「寄弦家的興隆與存續,幾乎都靠曆代當主一個人的手腕。光是這樣一人獨強的狀況持續數代就已經是與眾不同了,再加上當主從中世起就一直是女性,所以被當成曆史上的異端。而且規模較小,不是很有名。」


    「總覺得……」


    我的感想不太正麵,讓我猶豫該不該說出口。不過反正現在隻有我倆。


    「好像魔女一樣。」


    「是啊。也許大家都這麽覺得,所以寄弦的當主有不少靈異的傳言。像是曆代當主容貌都非常像,該不會其實是從平安時代活到現在的不死身怪物之類的。」


    再怎麽樣都不會這麽誇張吧。既然一族一直是女性相傳,那麽也有可能生下長得像的女孩子……


    嗯?


    去看閣樓房間時,參先生有說過。


    「寄弦本家直係的女子,現在隻有她一個人」……也就是說。


    「現在的『當主』……難道是芳花嗎?」


    我不禁忘了使用敬語。會長曖昧地點點頭。


    「我是沒有事先調查到這種程度,不過聽參先生的口氣,應該沒錯。」


    寄弦的心髒。參先生所言不是開玩笑也不是誇大。


    「實際上看到芳花小姐,讓我也能理解了。那女孩雖然有與年齡相符的表現,不過她的世界有點疏離。不知該說是態度超然還是……總之,是我不擅應付的類型。」


    這個人也有不會應付的人類啊?雖然芳花小姐可以駕馭剛見麵沒多久的仙波,光這點我就同意她的確不是普通人。


    「然後——」


    會長靠些許反作用力弓起上半身。相對地聲調壓低了。


    「最讓人在意的,是芳花小姐的母親……這座洋館的前當主似乎是離奇死亡。」


    話題突然變得好沉重……不過,說是離奇死亡範圍也太大了。


    「離奇死亡……是怎麽回事?」


    「不清楚。為什麽會過世、在哪裏過世的,連這些都不知道。『雖然得到幾位寄弦家關係人士的證實,不過完全不得其要。基於逝者的遺願,葬禮是在火葬之後進行的,所以看過遺體的也隻有幾個人。到了現代還存有這麽神秘的死亡,反而更為生命添加神秘。』


    這好像是宮野同學讀的記事結尾。」


    ……隻寫了這樣還真是什麽都搞不懂。也許隻是芳花小姐的母親或父親討厭引人注目,所以特地秘密地埋葬而已,這樣想比較正常吧?不過以前,在夏天感胃的仙波也曾經說過,人類是會以整體性去理解事物的生物。


    又是巫女又是寄靈術又是預知的,充滿靈異性曆史背景的寄弦當主神秘死亡,會煽動聽者的異常好奇心,而在腦中創造可怕的想象。更別說我還在閣樓裏,親眼看到芳花小姐訴說鏡子會吸人魂魄的魔性。


    不知不覺我的背脊開始打顫,茫然地為這房間沒有鏡子感到安心。雖然已經到了講鬼故事的季節,不過我是屬於不會發寒、反而會流汗的類型。


    相反地,會長、也就是岬姊她從以前就不怕鬼或迷信之類的,而且還格外感興趣。她對內容似乎不太在意,站起身來開口。


    「這些事記得要告訴佐佐原。雖然我不想讓她有偏見,不過知道了也不會有害,而且隻有我們知道也不好。」


    「我懂了。」


    我隨便點點頭。雖然覺得她可以自己去說,不過不隻佐佐原、我想跟仙波也提一下,想想還是我接下來比較快。為了我的胃健康著想,必須盡力避免會長與仙波對話的場麵。


    「那麽,我回房間了,你就好好休息吧。明天開始你得當唯一的男丁好好工作呢。」


    「這種時候才當我是男人喔……」


    我下意識地出聲抗議——


    「哎呀——」


    會長微微睜開單邊眼睛笑著。這笑容讓人感覺到貓捕捉老鼠時,那種天真的殘忍。


    我有不好的預感而要站起身時,會長的臉已經近在眼前。


    「那麽,你希望我什麽時候把你當男人看?」


    「嗚……!」


    雖然沒有接觸到,不過宛如壓在我身上的姿勢讓我難以喘氣,血液像是滴管帽被擠壓一樣往臉上衝去。雖然知道她是一如往常地在調侃我,但是我的腦中有動物以老鼠的腳步聲奔跑著,讓我無法冷靜下來。


    「噗……」


    也許是我狼狽的樣子十分滑稽,會長啞然失笑,同時打算站起來。


    平常的話……就是這樣以我被調侃而結束。


    不過現在,我才剛在餐桌上誓言反抗。


    不能這樣下去。這樣下去直到我們分道揚鑣……視狀況還有可能一輩子都被這笑麵惡魔當成玩具。而且,這樣大概對會長也不是好事。習慣應對像我這種紳士——仙波大概會說隻是沒種——因而小看男人的話,就算會長身心再怎麽強健,總有一天會嚐到苦頭的。


    沒錯!我大聲激勵著自己。這世間是荒野!到了我該出擊的時刻!


    雖然有自覺九成九都是自暴自棄,不過我仍然以此為燃料,抓住逐漸遠離的會長手腕。也許是旅途的天空、以及在惡劣山路狂奔的體驗,讓我的膽子變大了。


    因為完全出乎意料,讓會長的動作停住了。我趁隙挺起身體,靠得比剛才還要近。雖然沒有伸手環抱,不過這間距幾乎等於抱在一起,會長的側頭部近在眼前。


    我立刻用自己想得到最成熟的聲音,在會長的耳邊低喃。


    「我倒是一直都把會長當女人看呢。」


    實在是難為情到我的臉都變形了,不過反正這個動作下互相看不到臉孔。也就是說我也看不到會長的反應。隻感覺到她的肩膀一瞬間抖了一下。


    ……………………


    不過之後完全沒有反應,一動也不動。


    恐怖……還有後悔逐漸從我的胸口浮上腦中。


    會不會太過火了……?就算是平常就以立場對我進行騷擾的對象,但畢竟隻是大一歲的女孩子,這樣的惡言似乎太惡質了。跟她從還沒有年齡區分的孩提時代就認識到現在,讓我少了這份心思。


    總之我該道歉嗎?應該道歉吧。我收回身子看著會長。會長隻是低著頭,看不到她的表情。而且仍然一動也不動。


    我發揮自己所想得到的最大善意,戰戰兢兢地開口。


    「那、那個,岬姊……這隻是一點小玩——噗喔!?」


    還沒能解釋完,會長的拳頭就打在我的心口上。雖然不可能,不過感覺就有如整顆拳頭都沒入我的身體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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