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成田真一郎


    “不必擔心。”


    從管理員室走出來的倉子小姐,第一句話就這樣說。


    在她背後靜靜合上的門對麵,千代小姐在睡覺。


    “隻是鬧得太歡疲倦了,又過度激動暈倒而已。


    是和病魔打了十五年交道也不會自己注意的千代自作自受。再補充一句就是,常有的事。”


    這番話表麵上是對我們全員說的,但實際上是對低頭不語臉色黯淡的仙波說的吧。很明顯,仙波的低落程度和我們相差很大。


    她對自己的言辭傷害了千代小姐,讓她病倒的事情感到了自責。以仙波的性格,我想無論給她什麽樣的免罪借口都無法將這件事掩蓋過去。


    “去年也是,雖然沒有倒下,但從第二天開始就在睡覺。


    所以……之後尾關先生會照看,你們都回房間去吧。今天晚上特別冷。”


    話說完,倉子小姐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房間所在的二樓。


    我從那乍一看若無其事的步伐中看出些許疲勞,或許是因為剛才看到了她拚命的樣子。


    大約一小時前,千代小姐剛剛倒下之後。


    會長迅速跑到走廊呼救,回應她的,就是正好從畫室歸來的倉子小姐。倉子小姐修長的雙腿腳步如風地趕往食堂,對正要抱起倒在地板上的千代小姐的我迅速下令,讓千代小姐安靜休息。


    倉子小姐自己則喚來身在廚房的尾關先生並拿出急救箱,熟練地給千代小姐注射什麽東西。印象裏表情一直很淡然的倉子小姐隻有那個時候神情認真,注射藥物之後一直觀察千代小姐的臉色,一刻也沒有分神。


    雖然她並沒有做出多麽劇烈的動作,臉頰卻流汗了。


    不適應這種情況的我們,隻能傻站著旁觀倉子小姐的處理。特別是仙波,神情恍惚,甚至沒注意到自己倚靠著佐佐原,握住她的手。


    過了十分鍾左右,千代小姐的狀態似乎穩定下來,我和尾關先生把她送到了一樓管理員室的床上。


    倉子小姐誰也沒有責備,反而感謝尾關先生和我們施以援手。那之後,待到千代小姐的臉色從昏倒後的痛苦轉為安詳的睡眠時,她才終於擦拭自己的汗水,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不要緊了嗎?”


    回到房間——會長和我的房間——躺在床上,會長立刻對我這樣說。聲調稍有些呆滯。


    而我,隻能反問她。


    “是問誰呢?”


    是說狀態穩定還在睡眠的千代小姐嗎。還是,害得千代小姐有此遭遇——至少她自己會這樣認定的仙波呢。


    會長依舊仰躺在那裏,搖了搖頭。


    “每一個人,吧。我想剛才的事情對大家都是打擊。”


    的確是這樣。雖然倉子小姐那麽說,但千代小姐會暈倒恐怕是因為追查靜一先生的事情造成了精神上的壓力。我們覺得奇怪,但也帶著半分興趣參加了演戲,同樣有些許責任。


    這個問題,對於千代小姐,是足以重複四年的重要事情。雖說是被人要求,我們也不應該以不認真的態度參加此事。


    造成這種結果,仙波自不必說,在人際關係上十分膽怯的佐佐原應該也受到了很大打擊。


    希望她不會心情低落,又變得消極……


    “我說,真一郎。”


    會長盯著隔壁房間方向的牆壁,聲音帶著些濕潤。因為很少聽到這聲音,我驚訝地轉過去,看見會長坐在床上抱著一隻腿。我感覺她心神不寧,臉色欠佳。


    “岬姐……?”


    “你可要好好照顧才行。”


    所以說是指誰……而且——


    “你還好嗎?看起來精神不好啊?”


    “有嗎?可能是洗完澡受涼了……”


    說話間淡淡的微笑,沒想到有點兒可愛……別別別,不過,這不是平常那個學生會長的樣子。


    “絕對不對勁。你感冒了?昨天好好睡了嗎?”


    “嗯……你這樣一說,我好像想了很多事情沒怎麽睡。”


    她看起來就快神誌不清了。我伸手碰了碰會長的額頭,燙的嚇人。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我立刻變得非常激動。


    我慌張地說:


    “我去拿藥!”


    ※ ※ ※


    “所以,今天會長在房間裏休息一天是嗎?”


    第二天早餐之後。我們在旅館周圍散步。


    灰墨色的天空中沉澱著銀色,黑雲壓城的陰天。或許是此刻心情的寫照、或許是因為不習慣高地氣壓,總覺得感覺不適。


    在這種天氣下,走在我旁邊的佐佐原沙沙的輕盈腳步聲回蕩在我心裏。


    “嗯,雖然好像隻是感冒,但那個人極少得病,總覺得很害怕。本人雖然說不要緊,我還是求她好好休息。”


    雖然我明白“惡鬼也會害霍亂”,但還是未免太過巧合了。(注:俗語,意思是再健康的人也難免生病)


    “原本我想照看她的,但是她說被人盯著睡不著,就把我趕出來了……哎喲。”


    我一邊看著走在前麵的嬌小身影一邊走,差一點被雪塊絆倒。一停下腳步,自然地垂下肩膀歎氣。真擔心。自己就像病原體一樣的岬姐居然染病,可見絕對是相當凶狠的病毒……這可怎麽辦?如果那個人有什麽三長兩短……雖然好像想不出有什麽壞處……但也不願意。


    這件事先放一邊。


    “仙波得病的時候也一樣,照顧女孩總是異常熱情……減三分,但是考慮到我也非常擔心她們的情況,正負歸零?”


    ……同樣站住不動的佐佐原,低著頭在記錄什麽。雖然我十分好奇,但是有種劇毒大蛇會從草叢裏撲出來的感覺,還是不問了。


    取而代之的是別的問題。我看著與我們稍微拉開距離的仙波明希的背影,小聲問:


    “那,仙波感覺怎麽樣?”


    聽說千代小姐今天早上正常醒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不過她的早餐是送到房間的,所以不清楚她現狀如何。既然她沒有來食堂,說明她身體還不太好,或者是不想和我們見麵吧。


    無論何種原因,仙波自己應該還很介懷,所以今早開始就低著頭,臉色黯淡。我們也和她半斤八兩,早餐席上依然故我的隻有倉子小姐。昨天晚上的驟變就像騙人的一樣,這實在不能用文雅淡漠來解釋了。


    佐佐原把筆記本輕巧地放入袖中——這是隨時隨地都能拿出來記錄的位置……接著,微微皺眉。


    “從昨天開始,就沒怎麽說過話。我對她說話也不回我……好像在仔細思考什麽。”


    “可能是覺得自己有責任吧。”


    “我想是這樣。”


    “……可是,現在她在做什麽?”


    “不知道……”


    據說,仙波從早餐後就不知為何就在旅館中徘徊。佐佐原不願意放她一個人走動,也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呆著,所以跟著她。我被會長趕出房間之後與她們兩人碰麵了。


    就這樣走遍了整個旅館,無人的房間也全部巡回,直到現在走出了旅館外麵。途中,仙波頻頻注意地板,斜視著進行調查、或是“咚咚”地踩出聲音。


    此刻也是,沿著牆壁小心細致地邊走邊查看地麵。明顯有著什麽確切的目的。


    雖然她意識十分集中,不是搭話的合適時機,但這樣下去也幫不上忙。而且難得仙波心裏有芥蒂,我想為她盡一份力。


    我下定決心,加快腳步上前對著她的背影說:


    “仙波。”


    我本以為她會無視我。


    也確實被無視了。


    ……這種苦楚的感


    覺真無法忍耐。但是,現在不是低落的時候。


    “等一等。”


    我猶豫著,要不要抓住她的肩膀。然而到如今我意識到仙波瘦削嬌弱的肩膀和體型,不敢去觸摸她。好像稍一用力,就會損壞。這或許是因為昨晚千代小姐倒下的瞬間,在我腦海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佐佐原牽住了仙波的手。


    “請等一下。”


    “……怎麽?”


    仙波的聲音像平常一樣瞌睡。但是,低氣壓不知何時就會喚來風暴。佐佐原站穩腳步,問她:


    “那個……你在做什麽呢?”


    “找點兒東西。”


    簡短回答後似乎是突然意識到了疲憊,仙波忽地轉身,在旅館基底上正好可做椅子的台階上坐下了。


    “找什麽東西?”


    追問之下,仙波透過眼鏡投來嫌麻煩的一瞥。真是可怕而尖銳的感情表現。但是她還是回答了。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有沒有都不好說。”


    “說起來,早餐之後你向倉子小姐詢問了什麽,跟這個有關嗎?”


    聽佐佐原一說我也想起來了。仙波的確追上正要走出食堂的倉子小姐,問了什麽問題。從遠處看到的樣子,好像是沒有得到回答。


    “呃……差不多吧。”


    “難道,你想到什麽了?能讓千代小姐接受的好主意。”


    態度這麽衝動,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對此,仙波的眼神非常的冷酷。


    “沒那回事……隻是,昨天夜裏有些在意的事情。為什麽這對姐妹,如此執著於人為的‘事件’。


    起初,我以為是千代小姐的獵奇興趣加劇,在靜一先生的死亡上縱情地施加妄想,是對姐姐的敵意引發的惡意。但是,昨天的反應明顯不對。


    千代小姐的樣子,簡直就像靜一先生的死亡必須是殺人才行這樣的強製觀念。”


    確實,暈倒之前的千代小姐,她的樣子與其說是對仙波發怒,看起來更像是對事件被判斷為事故的恐懼。


    “不僅如此。根據佐佐原的話,連倉子小姐的話中都暗示著靜一先生是被殺的。既然可能到刺激精神不穩定的妹妹,說這些話的理由何在?


    而且一旦妹妹倒下時,她又那樣拚命地救護。我不認為她懷有惡意。可是……那麽究竟為什麽,平常總是采取招人反感的態度,引人懷疑的言行。”


    這一點也如仙波所說,是件怪事。昨晚倉子小姐的拚命勁兒實在不像是演技,而另一方麵卻說出那些仿佛威脅佐佐原的話,還挑釁千代小姐,兩者實在太不協調。


    仙波低著頭,自言自語地接著嘀咕。


    “應該……應該有什麽理由……那種奇妙的姐妹關係,有什麽理由。”


    ……乍一看她好像在冷靜思考,但千代小姐過激暈倒的事情果然還是相當影響她。向來對和他人打交道深惡痛絕的仙波,像這樣因為別人的事情而苦惱還是第一次吧。


    仙波那深埋在防寒衣裏的小巧身體,看上去就像深陷於自己犯下的錯誤之中一樣令人心痛。我尤為心痛。


    實在是、實在是、疼痛難捱。


    我彎下腰,怯生生地對她說:


    “仙波……那個,我覺得你太往心裏去了也不好。你要是不放鬆一點兒,會跟會長一樣倒下的。


    平常……對,就像在羔羊會商量事情的時候一樣,所以你——”


    但是,我的話對此刻的仙波來說隻是毫無道理的噪音而已。給了我尖銳的一瞥之後,仙波以未曾見過的激烈動作站了起來。因為逆光看起來一片黑的她,對我吹來了風雪交加般的聲音。


    “我說過……不要把那種關照強加給我。


    這件事由我來想辦法。不需要羔羊會人員的幫助,更不需要你最擅長的賣人情。”


    被仙波厭惡是常有的事了,但這樣真格的動怒很久沒有過了。對。她最討厭的,就是我去關心她……


    見到我的心被狠狠碾壓就差粉碎,仙波終於收回視線,向玄關走去。


    我下意識地,想著這次一定要抓住仙波的手腕。但是,意識到的瞬間腿腳卻害怕得沒了力氣,仙波的手轉眼間消失在了外麵。


    “仙波,請等一下。”


    雖然佐佐原追著仙波走出去了,但我卻無法跟上。


    “……果然,不在這邊啊。”


    仙波的身影消失在旅館拐角時候,我聽到了這句模糊的低語。


    有一段時間裏,我就這樣待在旅館角落裏發昏。但風漸漸變強,外麵呆不下去了。抬頭一看,洶湧翻滾的雲層就像快放鏡頭一樣,我不禁感到了穿透衣物直抵皮膚的惡寒。


    狼狽地回到旅館裏,見到倉子小姐在大廳裏,她依舊是看不出感情的深邃表情,胳膊架在桌子上,扶著臉龐。


    “啊……您好。”


    “你好。”


    雖然是語言和表情都很冷淡的問候,但最起碼沒有無視我這一點,就和仙波有天壤之別。對現在的我來說,即使這種程度也讓我感動。我暫時能夠跨過與這個人的隔閡,與她交談。


    “今天你不去畫室嗎?”


    “接下來要變天了。會非常的冷。畫室的小爐子不頂用的。


    你們也是,中午之後不要出門比較好。”


    沒想到她會解釋這麽多,還給予了忠告。與其說倉子小姐突然變溫柔了,其實這才是原本……沒有和千代小姐相處時的倉子小姐。佐佐原對她有奇怪的親近感、與她交談也說得通了。


    “好的。謝謝你。”


    我真摯地向她點頭,她看著我,突然說:


    “……難不成,正閑著?”


    我看起來這麽明顯嗎?不,現在無論是仙波還是會長都當我是妨礙,確實是閑著。


    “如果你有空,我倒是有點事情想要你幫忙。”


    所以,也沒有理由拒絕倉子小姐的請求。


    千代小姐的房間在這座賓館的二樓遊戲室。似乎是把床和各種私人物品搬進去,當做自己的臥室來使用。


    因為原本是供許多人使用的房間,大小是客房的數倍,眼睛能看到的就有牌桌、台球、飛鏢盤等遊戲設施。多虧這一點,我才不會感覺到進入同齡女孩房間的緊張感。


    千代小姐的床柱精加雕飾,一看就是昂貴物件。她埋在純白被窩裏的樣子就像住在雲上一樣,仿佛是童話裏的天國。不過,枕頭周圍排列的無數人偶將這種莊嚴感大大削弱。


    我現在,正在代替忙於為大家準備午餐的尾關先生,為千代小姐送去特製的食物。依倉子小姐所說,“雖然使喚客人實在不好意思,但是我送去她也不會吃”。


    “又是,稀飯……?”


    在床上支起上半身的千代小姐見到我捧上的餐盤裏的東西,發出了不滿的聲音。現在她已經不再是暈倒時的蒼白麵孔,也沒有躁動喧鬧。回到了最初見到的,葉村小姐開朗無邪的樣子。


    “早晨也是這個呀。雖然好吃,可我想吃點更好的。”


    鼓著臉頰抱怨的孩子氣舉動,大概是今早睡醒之後換上的睡衣,與修長肢體的不協調……頭疼了。我盡力地不遊移視線,勉強進行好像對任何人都沒什麽成功記憶的勸說工作。


    “畢竟尾關先生也很忙,而且病人的菜單也不容易做出變化吧。”


    “說是這樣說……”


    千代小姐低著頭接著說些什麽,但是我沒有聽到。不過好像是,要自己用自己的力量來解決一類的意思。


    我遲疑著要說些什麽——話堵在了喉嚨裏。我不能說些輕巧的言辭來安慰她。而且剛才就被仙波,扮演“千代小姐”


    的仙波拒絕了。


    可是,千代小姐是千代小姐,並不是被迫演戲的仙波。


    “……喂我吃。”


    她抬起頭的第一句話,我就無法反應。


    “你喂我吃。你是‘靜一哥’吧。”


    不這個……就算你一臉理直氣壯的表情這樣說也。


    “這是因為,現在正在演戲當中啊。”


    雖然聽說了靜一先生對千代小姐很溫柔,但是扮演“靜一哥”的我,麵對並非演員的千代小姐時也要遵照嗎。


    “靜一哥對每個人都溫柔的。”


    千代小姐是個普通孩子。而普通的事情往往最難抵抗。


    “……你這麽說我就沒話講了。”


    不過,喂女孩吃東西實在太讓人羞澀。不,文化祭的時候雖然喂桃子吃過蛋糕,但那個時候處境特殊。一想到那個時候的照片到最後還是沒有刪除,就有了種種種種對多方麵都很抱歉的心情。


    更何況我與千代小姐相見剛剛兩天,甚至還沒怎麽好好說過話的關係。


    見我猶豫不決,千代小姐態度變得鄭重起來。張開雙臂,展示圍在自己周圍的玩偶。


    “那,如果你喂我吃,我就把這裏麵你喜歡的玩偶送給你。”


    就算她這麽說,雖然似乎多是做工精細的高級品,但是送我玩偶也是毫無用處。


    但我還是姑且環視了一下千代小姐的諸位枕邊友人——突然睜大眼睛。


    “這、這個是……!?”


    讓小胃口的千代小姐吃粥,花了相當多的時間。


    這方麵與仙波正相反。那家夥雖然瘦,大號飯盒也是轉眼間一掃而光。不僅是食欲,仙波和千代小姐從一到十全都不一樣。相貌、性格,都不一樣。仙波就是天塌下來也不會說出要我喂飯的話。真要這麽做的話估計她恨不得上吊……意識到這一點,真是悲從中來。


    一想起她那險惡的鐵麵孔,相比之下,從我伸出的調羹裏輕啄米粥、咽下去細品味道,露出陶醉笑容的千代小姐簡直有如天使。無論好還是壞,這個人都會誠實地寫在臉上。


    仙波真是的,畢竟是仙波啊……唉,畢竟是仙波,也沒辦法。


    “你在笑什麽?”


    “啊,沒什麽……”


    本以為想起了剛才的事情心情又低落了,但好像是笑了。我目光閃爍瞞混過去,千代小姐懷疑地看了看我,接著滿足地點點頭。


    “不過,這才是扮演‘靜一哥’呢。靜一哥,總是帶著笑容。”


    我發出了讚歎的聲音。


    “果然,具備實力和自信的人就是有氣度。”


    會長不管怎麽說也是具備實力的人,所以能夠總是那樣麵帶微笑。千代小姐對此大為點頭,臉頰微微紅潤。


    “我啊,曾經死過一次。”


    “哎?”


    “剛剛成為小學生的時候啊,夏天的暑假裏,就像昨天一樣暈倒了。而且是在學校裏。”


    千代小姐的微笑仿佛是稀薄的雪花,隨即消融散去。


    “小學啊,隻要休了一天假……世界就變樣了吧?大家知道的事情或是行動範圍都不少,遊戲和話題也總是變化,很快就會脫離潮流。放假回來光是跟朋友們聊天就要花上一整天。學習也是,為了不落下重要的單元,趕上進度可不容易了。浦島太郎呀。


    我從進學校一開始就是這樣,最了解這種悲慘了。所以,即使稍有一些不舒服也會忍耐,爭取不休息,自然的……搞砸啦。”


    雖然現在她吐著舌頭,平和地笑著“失敗失敗”。但是小時候的她究竟心裏有了多少糾葛才導致這種結果,對於聽者的我來說實在心痛。


    “那個時候因為身體虛弱,達到了紮點滴都沒有地方下針的程度……即使治療,身體也承受不住,一時間醫生也是束手無策。


    我在病床上躺了好幾個星期,心想一切事情都無所謂了。自己會不會就這麽死了呢,就這麽死了或許也可以。就算病治好了,還操心的父親他們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讓我去學校,這麽一來,下次去學校的時候誰都不會記得我了。


    就像入學前一樣被關起來了。好不容易交到了許多朋友,全都白費了。如果要重複經曆這種事情,活著也沒有意思……我就這麽想的。已經,是吧。


    放棄了。”


    就在這時,千代小姐緩緩地抬起頭向前挺身。雖然她的臉靠近了讓我有些為難,但卻被她瞳孔中的光輝困住,無法後退。


    “對這樣的我,明明正在參加大賽的靜一哥來看望我,對我說。


    ‘不需要放棄。人類是隻要努力思考就能成就一切的生物。所以,不能放棄思考。’


    他這樣說了。我說話雖如此,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但是他卻說既然如此,就在下次比賽中no hit no run(無安打無失分)獲勝,希望這樣能讓我相信……他做出了這番宣告,然後做到了。


    那場比賽,地方台在電視上直播了。雖然母親因為情緒激動對我不好所以反對,但我拜托姐姐,悄悄拿來一個小電視觀戰。解說的人說雙方都是強校隊伍,連我這個小孩子都知道要和預告一樣完勝就像奇跡一樣困難。


    電視裏的靜一哥是名副其實的另一個世界的英雄,但是我知道他是活生生的人類。所以,我也可能是像他一樣顛覆不可能的‘人類’……這樣想著,到了秋天的時候我的身體變得很好。然後向父母保證不再勉強自己,讓他們同意我上學了。


    ——我一度死去,在不一樣的世界裏重獲新生了。”


    說完了故事,千代小姐閉上眼睛深呼吸,仰對天花板。是不是眼中又浮現了當時的情景呢。


    對於千代小姐,靜一先生是人生值得繼續的“證據”,這對於她就是世界觀,所以無論過去多久都不會朽爛。我不禁聯想到夏季時仙波曾說過的,“無法用常識推測精神對肉體給予的影響。”


    “真是了不起啊,靜一先生。”


    感歎的同時,不僅對自己感到羞愧。原本就不認為自己有資格和靜一先生相提並論,但是和死後仍然繼續鼓舞千代小姐的靜一先生相比,我被扮演“千代小姐”的那家夥教訓得不成樣子,這算什麽……?


    “是啊。所以,我無論如何都必須找出靜一先生被隱瞞的死亡真相。靜一先生給予了我生命,這是我的使命。”


    千代小姐神采奕奕地對著失落的我這樣宣稱,接著表情又有些不悅。


    “可是……我說,那丫頭是怎麽回事?”


    “那丫頭?”


    “就是那個扮演‘我’的眼鏡女孩。那是什麽態度呀。我們這樣拚命調查,她卻一臉的不在乎。我要追查真相,她竟然說風涼話。


    一定是從扔她雪球開始就記恨我了,臉色陰沉得不得了——”


    “不是的。”


    我打斷千代小姐的話,如此斷言。沒想到自己的聲音這麽冷靜。


    “不是的。我覺得仙波並不是有意使壞。”


    千代小姐一驚,眼睛大大地望著我。


    “……那為什麽,會有那種態度?”


    “因為她發自內心的關心你……倒也不是。那家夥向來是個怠惰的家夥,從沒想過和別人扯上關係。討厭的對象就更不用說了。”


    事實上,我和她已經相識很久了,也依然頑固地避開我。不會避開的,隻有像佐佐原這樣她感興趣的人物。


    “所以現在也是,她一定在用自己的方法試著解決靜一先生的事情。”


    “……是麽。是,這樣嗎?”


    我十分肯定地回答她。千代小姐聽完,微微露出了笑容。


    接著,我給千代小姐講述了


    仙波和羔羊會的故事。千代小姐每每都會給出帶有感歎號的感想,是個絕佳的聽眾,我講的也很盡興。


    而當我回憶起那個春天,第一次在社團大樓資料室裏見到仙波的場景,我再次意識到,我果然……是個仙波迷。


    不過是剛剛被罵了一通,這份感情也不會消失。這點小事就消沉的話,早就放棄了。等和千代小姐這番愉快的交談結束之後。


    再一次,去見仙波吧。


    ※ ※ ※


    在千代小姐的房間裏花了太多時間,我沒能趕上早餐。因為有倉子小姐說明,不會給大家造成困擾,但是也失去了見到仙波的機會。


    於是,吃完自己遲到的早餐——不知為何尾關先生對我千恩萬謝——正準備開始尋找仙波的所在,卻在走廊遇到了佐佐原女士。


    雖然比起當初已經能更好地讀懂佐佐原的表情了,但有時也無法捕捉到全部情緒,就我而言主要是當女性關係出現行為不端的時候。這種時候不知為什麽,對佐佐原的稱呼就不由得鄭重起來。


    這位佐佐原女士表情嚴肅認真地開口了。


    “成田。”


    “是……”


    “剛才我見到千代小姐,聽她說起和成田渡過了愉快的早餐。”


    這種時候聽到佐佐原發出的聲音,隻消一句話就能讓我縮緊肩膀,不知什麽時候有了這種習慣。雖然丟人,但是對這種反應的排斥情緒也已經麻痹了。或許,人們會把這稱作是一種習慣教育。


    “你喂她喝粥的時候。”


    佐佐原語鋒一頓,接著以高壓的態度又說道。


    “吹涼了再喂給她對嗎?”


    哈哈哈,今天的罪名是這個啊……


    我無力地躲閃視線。


    “隻、隻有一開始的兩、三口……”


    經過訊問,並非隻有一開始而是直到最後都這樣做的事情敗露,我挨了佐佐原女士好一頓說教。為什麽要撒這種無聊的謊、為什麽呢、這問題要問你自己……等等等等……


    這種男子漢心得說教時間,基本已經成了習慣。一方麵感覺到胃部的壓力,但是自己又生出某種類似於安心的情緒……雖然不討厭但是有種好像刺癢的感覺。


    在這樣一如平日的我們旁邊,窗外躁動的風聲終於變得更加凶猛可怕了。


    殘酷的審訊結束,將可能成為餘罪的事情全部交待清楚、重回清白之身的我,與佐佐原一起前往佐佐原她們的房間。但是要找的人卻不在那裏。


    “是不是出去了?”


    “怎麽可能……在這種天氣裏?”


    最明顯的,能去什麽地方呢。那個堪比座敷童的家裏蹲。


    ……不,可是,她今天上午就開始走來走去。既然上午的走動已經是破天荒了,下午不可能的行動也變為可能……有可能嗎?


    好像,感覺不妙。


    “我在旅館周圍找一找。屋子裏麵交給佐佐原了。”


    “好。”


    以心傳心,可能說的有些誇張,但是真感謝佐佐原這麽簡單就跟上節奏。


    佐佐原開始搜索旅館的房間,我與她分頭行動,回到房間取大衣。在房間裏,我看到會長安穩地輕輕酣睡。枕邊依舊打開的畫集,是為了打發無聊,從二樓大廳借來的東西。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吧。隻要不是特別機巧的類型,藝術對於會長就是安眠藥。


    我輕輕地蓋好會長掀開的被子。這種從孩提時代就沒變過的糟糕睡相,比起無奈反倒讓我感到心安。


    輕聲說了一句“我出去了”,我快步走出旅館。


    外麵,是白的。


    不,原本雖然就是一片雪景,但屹立於地表上的物體都裝有著自己的顏色,沒有變成雪白。


    而現在,白色的飛雪狂舞將一切都塗成了自己的顏色。


    是暴風雪。雖然一家人曾經到雪國旅行,但如此雄壯的天候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是名副其實的暴風雪。


    和佐佐原談話的短短時間內,上午開始漸強的風卷起了大量的雪,變成了怪物。倉子小姐的預言是正確的。天空在咆哮,我想這種比喻正是用來形容此時此刻。


    不用說,我自己也被襲來的風雪狠狠毆打,下意識地彎下腰。摸索著拉起風帽戴上之後,強烈的風聲削弱了幾分,變得好些。


    ……風雪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強的?我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應該還不至於這樣,因為隔著窗戶看一眼就立刻知道了。這樣一來,就是在被佐佐原批評的十幾分鍾內?


    “太極端了吧……!”


    漫罵了幾句,我腳步倉皇地在旅館周圍走了一圈。隻要注意放低重心,倒也不是不能走。


    途中本想去倉子小姐的畫室和儲物小屋,但兩者都上了鎖。盡管仙波拿著鑰匙出門的可能性較低,還是敲敲門喊她的名字,不過既無反應也沒有人的跡象。


    果然在屋子裏,我這樣想著,回到旅館。而佐佐原卻臉色蒼白地在玄關等著我。


    “哪裏都找不見仙波。”


    我和佐佐原、倉子小姐以及尾關先生聚在一樓的大廳裏。


    發現旅館內外都找不見仙波的蹤影之後,我們決定先和這兩個人商量。沒有打擾還在休息中的千代小姐和會長。


    “仙波應該帶了手機,但暴風雪來了之後就失去聯係。”


    “知道什麽時候不見的嗎?”


    聽倉子小姐這樣問,我看著佐佐原。最後見到仙波的是佐佐原。


    “大約一個小時前還在房間裏。


    在那之後我去協助尾關先生工作、看望會長的情況……”


    “這個時間的話,還沒有開始下雪。有可能到外麵去了。”


    “怎、怎麽辦!?”


    和驚慌失措的尾關先生相比,倉子小姐十分的冷靜。但是細看她隱含憂愁的雙眉,就明白她也十分擔心。


    “她會去哪裏,你們知道嗎?”


    我和佐佐原麵麵相覷,一起搖了搖頭。那個仙波一個人吭哧吭哧地前往什麽地方簡直無法想象……啊,不,額……對了!


    “書店!”


    “有道理!”


    “你們兩個鎮定一點。”


    ““是。””


    受到嗬斥的我和佐佐原又重新開始思考。倉子小姐瞄了一眼手表。


    “雖然不能浪費時間,但天氣這麽惡劣,確定不了情況的話也無法求援。”


    “無論如何,總之先要找到仙波小姐的去向。”


    倉子小姐對尾關先生的意見點點頭,迅速地作出指示。


    “首先,分頭搜索旅館的周圍吧。請尾關先生留守。”


    當她轉身背向我們的刹那間,我看到她眼中極為嚴肅的眼神。


    “……第三日的暴風雪,這不是和五年前一樣麽。”


    佐佐原和倉子小姐也換好防寒衣物,我們一起走出旅館。


    “我沿著通往巴士站的路線搜索。你們不要遠離賓館,在這周圍尋找。你們對這裏不熟,一定要留在看得見旅館燈光的範圍內。如果連你們也遇難可就太慘了。”


    說完,倉子小姐帶上護目鏡,以堅實的腳步趟雪前進,消失在風雪裏。腳下的雪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越積越多,現在隻是簡單踏出一步,積雪就要滲入腳踝處。


    目送倉子小姐離去,我牽起佐佐原的手,握緊。雖說靠近賓館,這種情況下如果走散了實在擔心。感受回握的力道穿過手套有力地傳過來,我邁出腳步。


    兩個人互補左右方的視野,在距離賓館十五米左右的區域裏行走。一言不發地走了幾分鍾,佐佐原輕聲地說了什麽。但風太強聽不清楚,我把佐佐原拉近,頭


    靠過去。


    因為我毫無前兆地拉她,佐佐原稍有些慌亂。我問她。


    “怎麽了?”


    “啊,沒事……我在想今天的仙波有些奇怪。”


    “恩。是不是在意千代小姐的事情呢……現在突然消失不見,我覺得也跟這個有關係。”


    “而且,很少見她這麽焦急。她說,明天就要走了所以必須抓緊。”


    我想,她要在回家之前找出千代小姐和倉子小姐問題的某種答案。因為對千代小姐造成了那樣沉重的傷害,如果不負起責任就無法釋懷。她就是這樣的人。


    但是,無論再怎麽急躁,什麽事情不能等到明天?天氣預報明明說過,這種惡劣天氣今天夜裏就會平息。


    記得……上午她在尋找什麽。她這樣說過。


    “……果然,不在這邊啊。”


    這邊,就是說,要找的東西可能在其他場所,所以去找了。


    仙波知道的地方,知道與旅館有些距離的地方——


    “釣魚小屋。”


    五年前正是這一天,祖父江靜一在那個地方死去。


    對了。如果仙波有要在今天之內調查的地方,隻能是那裏。


    “成田……?”


    見我停下腳步,佐佐原不安地詢問我。我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為了讓她聽清楚,靠近她的臉說:


    “佐佐原,你回旅館去。”


    “哎?但是——”


    “我要去釣魚小屋看看。那家夥可能有興趣的地方隻有那裏了。”


    “那我也一起去。”


    我為了讓她明白,拚命地搖頭。


    “佐佐原回旅館去。說不定仙波已經回去了,而且需要你告訴倉子小姐她們我去了釣魚小屋


    我去釣魚小屋,無論找沒找到她都呆在屋子裏等風雪停息。雖然有些距離,但沒有岔路的單行道還是可以——”


    我第一次聽見佐佐原用這麽大的聲音說話。


    “不行!我不讓你一個人去!”


    因為猛然前傾的勢頭,佐佐原的風帽被掀開,長發在風雪中飛舞。


    ……


    原來佐佐原也有這樣動情的時候。身體前傾,狠狠地抓住我的大衣不放。就好像在說,一直保持這個距離是理所當然的,兩個人不分開是理所當然的。


    明明是這種緊要關頭,我卻……很開心。


    不過,正因為如此。


    “……我啊。是個廢物。不想讓佐佐原心裏難過,不想讓佐佐原遇到危險。一想到萬一佐佐原十分傷心或是受了重傷,腦袋裏就想鬧個天翻地覆。”


    佐佐原以女孩子來說算體力比較好的,但這種情況下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不能讓她因為我的直覺就親身涉險。


    “該怎麽說呢……我想愛惜你。”


    我知道這很任性。我知道這是把我自己的想法強加給佐佐原。但是到頭來,就算我被打碎壓扁、失去原形,我也隻知道‘強人所難’這一種生存方式


    如果是仙波,會說我這種請求是“醜陋的保護欲”。佐佐原低下頭,小聲開口了。雖然聲音很輕,但我聽得很清楚。


    “……不那麽愛惜我,也可以。”


    看樣子還是行不通。


    我明白此時此刻,心裏憐愛佐佐原三月的心情在不斷地變強。


    “這有些困難……”


    我的手自然地動起來,給佐佐原重新帶好風帽。接著,親密地輕撫她的頭。佐佐原慢慢地揚起臉,我們四目相對。彼此的臉第一次靠的這麽近,所以看見她眼角滲出了小小的淚珠。


    那顆淚水滴下來,落在我的胸口,在這寒風中也帶有熱氣。


    “……因為是仙波,才要去嗎?”


    我立刻回答了,連我自己都很不可思議。


    “不是的。”


    這是稍有不慎就攸關性命的情況。雖然不知道如果是陌生人會怎麽做,但我想隻要是有過一麵之緣的人,即使不是仙波我也會去。


    “我會向每個人伸出援手,你不是知道嗎?”


    對,所以不是的。


    “和平常在學園裏去資料室見她……是兩回事。”


    仙波對我來說不在每個人的範圍之內。所以,“因為是仙波,所以想幫助她”,我不會這樣想。盡管我會想,“因為是仙波,所以想見她”。


    不知道這份心緒是否傳達給了佐佐原,她什麽也沒說,隻是看著我。


    我真摯地凝視著她那盈潤的瞳孔,然後。


    將佐佐原緊扣大衣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分開,向後退了一步。


    “那……”


    我出發了,說完我背對她,她卻抓住了我的手。踩在雪中的腳步沒有移動,隻有臉轉回去。


    即視感。想不到居然能立刻想起來。在夏夜的森林小路上。


    和那個時候不一樣,佐佐原很快就鬆開了我的手。然後在我回頭之前,手貼在我的背上,說:


    “成田,你知道嗎?演戲還沒有結束呢。”


    確實,雖然監督千代小姐暈倒導致中斷,但並沒有宣布中止。但這又怎麽了,我正要問她。


    “‘靜一先生’是喜歡‘倉子小姐’的,絕對不可以一去不回。”


    做了這番演技指導之後,佐佐原在我的背上推了一把。這時她的聲音已經像平常那樣淡然,風帽壓得很低,看不見表情。


    可是,我卻像是心髒被直接推了一把一樣,快步前進。


    既然她這樣送行,無論發生什麽我都不能停下。


    我承受著風刀雪劍向釣魚小屋出發,走在雪地上,心裏想。


    首先,是佐佐原。我讓她露出那種表情,太差勁了。我該怎麽補償她……等我平安回去,必須好好想想。這既是罪惡感,同時也是值得期待的事,成了我一定要回去的動力。


    另一方麵占據頭腦的,是這座雪山裏不祥的回憶。五年前的同一天,同樣是風雪交加,同樣因為不明原因而行蹤不明的一個人。五年前,那個人死了。


    按照角色分配死的應該是我……卻因為某些因果,消失的是扮演“千代小姐”的仙波。仰慕逝者,五年裏一直追索他的死亡的少女。難道是這份執念,將仙波引向那個小屋嗎。


    對,那個小屋——是一個人類死去的地方。


    如果,她一個人呆在那樣的地方。


    我害怕得身體劇烈顫抖,胸中一陣疼痛。猛烈地責問自己、責怪自己。


    為什麽。


    明明知道仙波的狀態從早晨開始就不對勁,為什麽被她拒絕就打了退堂鼓。因為她不對勁,我害怕可能會比以往更加惹她討厭。


    但是,我錯了。


    與其要嚐到這種不安,哪怕再怎麽被她討厭,哪怕被她用文具砸了腦袋、哪怕被她踩了腳、哪怕被她用畫麵桶毆打,也應該像平常一樣追到天涯海角,不讓她逃跑。


    這次要是抓到她,絕對在也不會放手了。


    然後,我們會一起回去。


    part-2:仙波明希


    問——從哪裏開始犯了錯誤。


    對此的回答極其容易。


    根本不用浪費腦細胞。即使漿糊腦袋處在冷的不能再冷的冷氣下喪失了現實感,也能立即回答。


    答——從一開始就錯了。


    不管千代小姐和那孩子長得再怎麽像,也不應該一反常態和她辯駁。


    不應該奉陪這種莫名其妙的演戲。


    不應該穿上聖誕服。


    這種雪山不來就好了。


    東原前輩的請求也沒有問個詳細。


    而且。


    如果不是和羔羊會一群人扯上關


    係——如果沒有和那個成田真一郎在一塊兒,也不會組成一男三女的組合,被前輩選中。


    所以,對的。從一開始就錯了。剛一進高中,我就錯了。對於成田真一郎這個與自己正相反的人物,因為怕麻煩這種理由回答了他強硬的質問。


    這個錯誤的後果,就是現在。


    目的地釣魚小屋明明已經遠遠地進入了視野,卻不能前進了。


    風雪好像在打人耳光一般的強烈,腳也陷在了足以沒過腳踝的雪中,但隻是這樣還不至於無法行走。


    糟糕的是路上穿過森林,我在陷坑一般的落差處崴了腳,使不上力氣。提著腳走的每一步路都在讓疼痛加劇,漸漸地難以保持平衡。盡全力才能不讓自己摔倒。


    佇立在遙遠視線前方的釣魚小屋變成一個深灰色的影子,因為先入為主地認為那裏是祖父江靜一死亡的地方,看起來覺得像個墓碑。


    掘墓人建造的房屋,會留存到最後的審判日……


    就在我想起某段文字的同時,發出“嗚嗚”聲響的飛雪也在把我的雪服變成喪服。現在的我,宛如追求無盡前方的陵墓而徘徊的亡靈。


    而且,我能不能抵達墳墓——身體麻痹了。


    走出旅館的時候還沒有這樣的風雪,本以為憑我貧乏的體力也能抵達小屋。這天真的判斷招致如此下場。平時因為沒有危險,一點疏忽也不會怎麽樣。勉強行事的報應,以毫不可笑的速度隨即落在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身上。


    為一個無聊的麻煩生死一線。人生這東西也就那麽回事……


    也不能稍一遇難就大徹大悟了,哪怕前進一步也好,我勉強抬起腳。可是。


    “呃……!!”


    疼痛傳到重心腳這一邊,身體歪倒了,地麵想要把我吸進去一樣極速靠近。倒在新雪堆積的地麵應該不會很疼,但那不吉利的白色,讓我深深感到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


    眼鏡要一片雪白了……


    就在我想著這種小事,撲向地麵,閉上眼睛的時候。


    腰邊傳來了衝擊,停止我倒下。為了避免眼鏡沾上雪而遮住大半眼睛的風帽使我視野狹窄,隻憑傾斜的視線範圍,實在不清楚發生了什——


    “呃……好重!”


    ……不,聽這含糊不清的失禮聲音我明白了。


    又一次。


    就好像我因為感冒趴在資料室裏的時候一樣。


    就好像我在無鏡豪宅中失去自我仰望夜空的時候一樣。


    就好像祭典之日,夕陽西下,我獨自一人口渴的時候一樣。


    又一次,被那個男人抓住了。


    ※ ※ ※


    被成田攙扶著來到釣魚小屋,這裏與昨天白天相比沒什麽變化。不愧是隨時開放供遇難者作為避難所的地方,即使陳舊但結構依然堅實,在這種暴風雪中動也不動,保持常態。


    雖然估計裏麵還是非常冷,但是現如今,能免遭風雪吹打已經是天堂了。


    “總之,先坐下。”


    成田緊緊地關上門,讓扶著他肩膀的我坐在暖爐前的長椅上。


    “呼……”


    接著,他一反常態粗暴地掀起自己的風帽,深吸幾口氣之後坐在地上。他疲憊不堪,像是要哭的表情。


    我想說什麽……又停下了。是他救了我的命,我想無論如何都該說點什麽。


    但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所以,先開口的變成了成田。


    “太好了……”


    是感歎幸運的聲音,看不出話語之外的感情。說不定他真的會哭出來。他就是如此激動。


    “趕上了……找到你太好了。仙波個子小,我特別特別擔心說不定什麽時候錯過了……”


    個子小真對不住啊,多管閑事——我能想到無數種惡劣態度。對這個男人的語言生產線,任何時候都充斥著這些東西。


    但是,此刻說出口的,卻是完全不同的話。


    “為什麽……”


    成田剛有些恢複,就好像又回憶起了寒冷一樣蜷縮身體,打斷我的問題。


    “等等。用暖爐看看。”


    幸好,燃料、柴火、發火器都放在顯眼的位置,十幾分鍾的錯誤嚐試之後暖爐終於生起火。漸漸地,房屋裏有了一些熱量。


    見他的工作暫告一段落,正準備再問他一次——在這之前,他動作匆忙地轉向我,脫下已經弄髒的手套,問我:


    “你的傷怎麽樣了?”


    ……怎麽回事。他平時明明像是管教周到的狗一樣,等著我這邊說話。


    我不情不願地回答他。


    “沒事。隻要不動就不疼。”


    “但是扭到了吧。放著不管可不好。裏麵有個急救箱——”


    “多管閑事。不用管我。”


    ……即便是我,也覺得受人救助卻這樣抗拒實在不應該。這不是無能者該說的話。自我厭惡感漸漸地腐蝕胃部。


    但是,此時的成田卻沒有像平常那樣耷拉著肩膀退卻。他當我的話不存在,吃力地從裏麵的架子上拿來急救箱,放在長椅腳下。


    “幹嘛……?”


    即使我提問他也不回答。這是偶爾會見到的,他不聽人言暴走時的臉……但又感覺稍有不同。隻是,他用堅決的眼神看了一眼我的臉,然後突然抓住了我的左腳。會痛的那隻腳。


    “?你住……”


    我下意識地反抗,想要收回腳,但是不行。雖然他用的是左手,但是我的腳卻動彈不得。越用力隻會讓腳越疼。


    我有些混亂。如果隻是輸了力氣還好,但我不明白為什麽完全動不了。力量的差距就是這麽大。


    力量。難以想象這種強大的力量來自於一個從來都靠不住、說些強硬的話也會膽怯逃避、自學生會長以下統統把他當做玩具的人類。


    這種力量,鉗製著我平日裏雖不好看但也支撐著身體的腳,行動的根基,正如字麵意思一樣被他掌握。


    動不了。單純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在這一瞬間,從自己的腳,傳來成田的手,種種種種的感覺。


    像我這樣瘦小的身體無法想象的腕力、以及提供這種力量的遠勝過我的質量。之前在被爐中踹他的時候感覺到的,比看上去還要巨大的體格、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的意誌、與自己完全相區別的生物個體。


    ——被男人碰到了。


    後背瞬間感到寒冷,驚恐地蜷縮起來。我的嘴有一瞬間擺出了要尖叫的形狀但是忍住了,這讓我呼吸停頓,眼淚都要出來了——我就是厭惡到了這種程度,咬緊牙關移開視線。


    就在我忍受這種毫無道理之事的時候,成田用一隻手脫掉了我的登山靴。雖然是極其笨拙的動作,但握住左腳的手卻沒有減輕過力道。


    即便如此,還是可以咬可以撓,我真的想要拚死抵抗。


    但是,卻有一種胡來的強烈信心向我擔保,“一定不會發生‘過分的事情’”這種意義極度曖昧的事情。它奪走了我四肢抵抗的力氣,我隻能無措地嘴唇發抖,忍耐著。


    靴子掉在地上的時候,我得嘴終於利索了。


    “我……我都說住手了。這點事情放著不管也……”


    “不行。不能不管。”


    立刻回答。而且強硬到完全看不出任何可能改變想法的跡象。


    “之前,聽仙波的話離開了,我後悔死了。所以,在這裏我不會聽你的。”


    “你怎麽能——”


    我想說你怎麽能這麽強橫,但話哽住了。他脫下我襪子的奇妙動作,在這種情況下隻能說是滑稽。不知為什麽,我想起襪子是妹妹為了這次旅行買來的


    東西,所以沒有漏洞。這種事情無關緊要。


    仿佛是響應被人輕巧脫下的襪子,上身砰地彈起來。


    我暴露在外的腳,並沒有想象中的腫脹。隻是腳踝外側有一些紅而已。


    可是成田卻誇張地露出了痛苦表情,不安地瞧著我。


    “疼嗎……?”


    輕輕地碰了碰腫起的部分。雖然我勉強裝作毫無反應,但比起疼痛,成田手的冰冷更讓我驚訝,身體一縮。


    “首先要冷敷。我去取雪。”


    說話的同時,抓住我的那隻手就好像沒了興致一樣,當即抽開了。


    我目送著成田拿起釣魚用的水桶,走到風雪未息的外麵去,撫摸著被抬到長椅上的我的腳。


    比自己的更大的手的壓迫感,好像還殘留著。


    用繃帶包住雪冷敷數十分鍾後,成田在我的腳上貼上了毛巾。然後,開始纏繃帶。


    我看著自己的腳被固定成直角,心中殘留的問題終於能問出口了。


    “……你為什麽,來了?”


    我覺得我的聲音沒有顫抖。成田抬起臉,回答我。


    “問為什麽……人不見了就得找吧,一般來說。”


    接著,他簡單地說明了知道我在這裏的理由。但是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在這種暴風雪裏……而且還是一個人來,有可能連你也遇難吧。”


    “這個,我認為和其他人匯合再來恐怕就晚了。”


    還是這樣欠考慮。這種時候隻會依賴直覺,到達之後該做什麽都沒想過,就衝出來了。


    但是……僅這一回我也做出了類似的行為,所以才會在這裏綁繃帶。果然不應該起怪念頭。為了左右近鄰的幸福生活就應該窩在舒適的房間裏讀書才是。


    “我也可以問問題嗎?”


    “什麽……?”


    “為什麽,仙波麵對千代小姐那麽激動?”


    我沒有回答,看向窗戶。從防雨板的縫隙裏稍稍有些光線漏進來,外麵還下著雪吧。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也跟雪有關係。不過,並不是這種暴風雪,而是可以優雅地形容為“霏雪”。


    我把想到的事情說了出來。


    “聖誕節……”


    “聖誕節?”


    “對。我記得還是上幼兒園的時候,和妹妹吵架了。”


    “這怎麽行呢,不可以欺負妹妹。”


    ……其實你也被她說了沒出息的傻蠢女仆這種話……雖然我這麽想,但是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就當沒聽見好了。


    “吵架的理由,是聖誕老人。妹妹相信聖誕老人的存在,而我不相信。就這樣……狠狠吵了一架。”


    “真有仙波風格的故事。”


    為什麽會笑。我低下眼睛,接著說。


    “我很生氣。妹妹相信每年得到的禮物都是聖誕老人送的,她感謝聖誕老人尊敬聖誕老人。對此我不能原諒。”


    “?……問什麽?多天真的妹妹。”


    ……這家夥,好像對妹妹的想象有所美化啊。如果他知道其實是個把自己稱作變態的傻孩子,也不知道什麽心情。


    “要問為什麽,是因為她張冠李戴。實際上忙裏忙外準備禮物的,明明是爸爸。


    特別是那一年,為了買到妹妹希望的稀缺玩具,不知道有多辛苦。我在文化館的圖書室裏讀書的時候,聽到職員阿姨抱怨很難買到,所以知道了。


    感謝聖誕老人卻無視爸爸的辛勞……太奇怪了。”


    “這麽說,是有道理……”


    說到這裏,繃帶包完了,成田抬起頭來,他的表情很困惑。我能明白他想說什麽,所以繼續說。


    “所以我生氣了,爭吵扭打在一起。她對著親姐姐的心窩一個頭槌,接著舉起來翻摔,妹妹的凶暴程度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在鎮內盡人皆知了。”(注:翻摔,powerm,摔跤中常見的招數。)


    “是、是個比想象的還要豪邁的妹妹呢。”


    有過被妹妹膝撞側頭部經曆的成田,事到如今終於有了些正確的認識。


    “但是我知道,為了對抗擁有類人猿力量的同時智力低下的妹妹,要使用道具。我用易拉罐裏剩下的可樂潑她的眼睛,趁她膽怯的時候坐在她身上,用竹尺狠狠地打她的額頭。”


    “……真有仙波風格的故事。”


    雖然是和剛才一樣的感想,但這次明顯有些畏懼。


    “就這樣,我順利地弄哭了妹妹,相信自己獲勝的時候,父母親聽到孩子房間的吵架聲趕過來,把我們分開了。爸爸抱著我去了別的房間,問我為什麽吵架。”


    “你怎麽回答?”


    “我實話實說。我不能原諒那個笨蛋不懂爸爸的辛苦,感謝什麽可疑的紅衣妖怪。


    而爸爸說‘謝謝,但是,不要吵架’,說完他抱緊了我。但是,在那之前的一瞬間我看見了,爸爸他很傷心……不,是很寂寥。


    那個時候,我明白了。犯了錯,讓爸爸傷心的人不是妹妹,是我。”


    我停頓了一下,但成田什麽也沒說。隻是看著我。


    “——父母親扮作聖誕老人送禮物,並不隻是世間的一種習俗。而是父母希望孩子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與孩子們看到的日常不一樣的一些東西、不可思議的奇跡也有可能發生。


    正因為大人們知道了世界的狹小、單調和虛幻,正因為他們的界限已被注定,才想要送給孩子們不同於萎靡現實的幻想。超越凡人在天空飛翔的怪人聖誕公公,正是無垠世界的象征。


    而我呢。為了小聰明和廉價的正義感,糟蹋了爸爸送給我的這份禮物。真是討厭的孩子。”


    我自己都會這麽想。值得寵愛的是妹妹那樣的孩子,而我是無論走到哪裏都辜負別人好意的怪胎。回想起來,我就是那個時候認識到這一點的。


    接著,話題終於接上了成田的問題。


    “最開始……從挨了雪球的時候開始,我就覺得,千代小姐像妹妹。不是外貌或是打扮,而是本質。天真無邪、散漫自在,喜歡撒嬌又愛耍性子,但仍舊被周圍所愛。


    所以,我特別討厭她。”


    昨天遭到那番強迫也是,我想對千代小姐的厭惡不僅來自她固執地導演殺人事件。她對無中生有之事的執著,讓我想起了那個時候的妹妹。而今天,正好又是聖誕節。


    成田他聽完我這番沒用的長篇大論。


    說出了完全無關的事情。


    “仙波你親近爸爸啊。”


    “……啊?為什麽說這個?”


    我血氣上湧,發出怪聲,做出驚訝的表情瞪著他。


    可能是我的反應太極端了,成田連忙解釋。


    “不,剛才的故事,說的全是關於爸爸的。而且仙波稱呼父親為‘爸爸’,稱呼媽媽為‘母親’,所以我覺得……”


    “……你居然記得這種無聊事情。”


    我和成田說過母親的事情嗎。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難不成,是一邊吃便當一邊回複東原前輩的請求的時候嗎。那可是春季時的事了。


    成田害羞地摸著後腦勺。


    “這個嘛……不過。我覺得仙波對於父母來說並不是討厭的孩子。”


    “有什麽根據……”


    “佐佐原從倉子小姐那裏聽來的話中,有白羊和黑羊這個說法。主要是說家庭裏孩子多姿多彩比較好……我覺得是。這樣一想,和妹妹正相反的仙波不就是個‘好孩子’嘛。”


    什麽多姿多彩……解釋太隨便了。這男人一直都是如此。用這種段子味的見縫插針理論把別人的煩惱弄得烏煙瘴氣。


    無法接受。這不過


    是撐場麵的詭辯而已。但是。


    “……我這麽想成了吧。”


    看他前麵的那股氣勢,要否定太麻煩了。


    不知道從我臉上看到了什麽,成田臉色微緩,改變了話題。


    “話說回來仙波。你到這裏來找什麽?”


    這個問題哪怕放在第一位也不奇怪。


    保密也沒有意義。我歎口氣,用一句話回答。


    “找秘密基地。”


    根據佐佐原所說,倉子小姐小的時候,在這座旅館裏和靜一先生布置了一個秘密基地一起玩。


    或許是在羔羊會擔任記錄一職的緣故,佐佐原的記憶力很好。她是這樣說的。


    “我們把誰也不知道的房間稱作秘密基地。”


    “偷偷鑽進去,靠著手電筒的光亮寫寫畫畫度過一整天。”


    既然說是誰也不知道的房間,必定在一般的建築物裏;鑽進去意味著這地方的入口可能在下方。旅館周圍的小屋並沒有符合描述的房間。既然如此,其他有可能的地方隻有這個小屋……靜一先生亡故的這個小屋。(注:又被原文坑了……“潛る”有兩種意思,一是躲藏,二是潛入地下、水下——個人認為這不算是一個好的推理線索……)


    ——我做出了如上說明,成田問。


    “這我能理解……但為什麽要找這個?”


    “很簡單。沒有其他值得調查的地方,僅此而已。”


    這是對千代小姐疑問的解答。如果關鍵證據還隱藏著,隻可能是這裏。


    如果我的猜想正確,倉子小姐沒有留存那種“證據”的理由。但是,即使是那位撲克臉的倉子小姐,也應該有些無法磨滅的東西。我如此希望。


    成田多半不會接受吧,我也沒有詳細說明。但他痛快地點頭了。


    “知道了。尋找隱藏房間一類的東西對吧。”


    然後,他開始了“殺人事件”的搜查。


    ……手機打不通。


    據說暴風雪夜裏就會過去,隻能等到那個時候了。雖然成田讓佐佐原做了傳達,但是多半不能讓她們安心,反而要擔憂二次遇難了。


    特別是佐佐原,一想到她保持著平常的表情,但肩膀卻抖個不停的樣子,就不能不感到罪惡感。回到旅館之後道歉吧……越是了解那個女孩,就越煩惱和她的交往方式。


    不過現在能做的,隻有老實等待風雪平息。在此刻的狀況下回去一定會遇難。而且,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在這段時間裏發現些什麽。


    成田在小屋裏搜尋的這段時間裏,我對到此為止的經曆大致做了回顧。爐火恰到好處地溫和了頭腦,關於這件事的諸多情由在腦海閃回。


    被東原前輩拉攏、淪為桌爐的囚徒並被強迫前往雪山。


    無聊至極的夜間巴士。


    旅館門前突遭雪球——和千代小姐相會。


    為人和善的管理員尾關先生,看起來對一切毫不關心的倉子小姐。


    餐桌上開始的奇妙“戲劇”。聖誕服……這個不回想也可以。


    祖父江靜一。成田扮演的,善良且優秀、擁有英雄事跡的青年。


    祖父江織乃。靜一先生的姐姐。雖然年紀輕輕就失去雙親,但仍然不求援手養大靜一先生的自強女性。


    五年前,祖父江靜一在這個釣魚小屋裏死去。雖然警察認定為事故死亡,但千代小姐由於場所和傷痕位置懷疑這是殺人事件。


    本以為是千代小姐病態的一廂情願,可是連倉子小姐都說出了暗示殺人的言語。


    接著千代小姐對否定殺人事件的我有了過激反應,原本就身體虛弱,激動地昏迷過去。


    我為了結束這場演戲,來到這個小屋的途中遭遇風雪……


    再往下回憶,腳感到了一絲疼痛,好像是我自己無意識地用施加了力氣。繃帶稍有些鬆散了,不過這也沒辦法。而且綁的太緊也不好。


    那樣膽怯害怕的手法,當然會鬆散。


    成田和平常一樣,一度暴走之後就老實得好像泄了氣。即使是打繃帶,好像也小心翼翼的,害怕碰到我的皮膚,每卷一下就觀察我的臉色。


    一瞬,真的隻有一瞬覺得他可怕,簡直像騙人的。終究,成田也不過是成田……


    “仙波!”


    他突然大聲喊叫,我不由得全身一抖——並為腳的疼痛而悶氣。


    “……什麽?不要那麽大聲說話。”


    我狠狠地回答他。


    在小屋裏敲打地板挪動架子進行調查的他,挪開了房間角落一個複色拚裝的木架,掀起了那裏的地毯。


    “這裏的地板好像有可以掀開的地方。”


    我借著成田的肩膀,移動到了那塊地板的旁邊。雖說架子是空的,但畢竟是和相當重的架子戰鬥過了,在這種寒冷中,有股汗味。就像夏天借用的風衣味道加重的感覺……現在就忍耐一下吧。


    我坐在靠近地板的地方,成田抓住金屬把手將它拉起來。在一陣僵持之後,帶著四散飛揚的灰塵,地板現出一個洞來。一平方米左右大小的洞口,露出了裏麵的樣子。


    被湧上來的冷氣和黴臭逼退一步,成田嘀咕一句。


    “地下室……?”


    洞中一片漆黑,即使用手電筒照亮也不是很清楚,但從聲音的反射推斷,並不寬廣,但很深。這個高度跳下去恐怕會有危險。


    “可能是用來儲藏什麽東西。”


    這棟建築不是千代小姐家建造的,這方麵恐怕無從獲知。


    先不說這個。看這樣也不能下去,雖然原本好像有嵌在牆壁裏的金屬製梯子,但是因為損壞和腐朽,隻有螺絲釘等距離打樁的痕跡,梯子本身已經不見了。


    我定睛細看,最下麵好像有梯子殘留著……


    “仙波。”


    我正想要更仔細地往下麵瞧,成田對我說話。我回頭一看,看見他抱著警察遺留下的繩子。


    我端詳著成田把繩子綁在柱子上,降落到下麵找到的東西。


    我覺得自己明白了這件事情的大概。


    “……是這樣啊。


    要理解這件事情,需要的不是剃刀,而是聖誕老人的胡須啊。”


    “?那是什麽?”


    一邊把地板複原,成田問我。我當即回答他。


    “首先……祖父江靜一死亡的理由,我覺得隻是從梯子上摔下去而已。”


    “哎……?怎麽回事?”


    “好好想一想,警察要調查一件小屋,為什麽必須要準備繩子呢。


    靜一先生在下去的過程中,梯子從根部折斷,他後背著地。不幸的是,摔落的地方有突起物,刺中了後背。我認為這就是他後背受傷的理由,僅此而已。”


    成田呆若木雞。


    “僅此而已……在隱藏房間裏,因為梯子壞了造成事故……僅此而已?”


    “顯然因為僅此而已,警察才早早作出結論吧。”


    說歸說,我也不是不明白他混亂的心情。作為一樁“殺人事件”的結局,作為一位前程似錦的有為青年的終點,實在太過粗鄙了。我猜想這件事情之所以很少為世人所知,也有這方麵的原因。


    而我對此不予理睬,看著身旁的小箱子繼續說。


    “而靜一先生在惡劣天氣中到這個小屋來,就是為了收回這個。”


    送給倉子小姐的禮物。


    “千代小姐的兩個疑問就此解決了。”


    “但是……那為什麽倉子小姐——”


    我抬起手,阻止了繼續追問的成田。


    “你用來扮演靜一先生的情報已經足以解釋了。


    接下來,就是給這場戲落幕。”


    ※ ※ ※


    風雪比想象得更早散去。


    大約是發現地下室之後兩小時。外麵開始漸黑的時候,雪山的天空中滿天星辰都在閃爍。


    月亮別名冰輪,這一天,我和成田兩個人從小屋窗戶裏望見的月亮冷豔清亮,如同泡在星池裏的巨大冰球。(注:玉鉤定誰掛,冰輪了無轍——陸遊,《月下作》)


    而後,成田一直打不通的手機立刻就與會長取得了聯絡,確認了彼此的狀況。


    三十分鍾之後,尾關先生和倉子小姐、還有看樣子已經完全恢複健康的會長從旅館來接我們。


    會長像平常一樣笑盈盈的,步履輕盈地走過來。


    對著猶猶豫豫想要說借口的成田真一郎。


    一記右勾拳。


    成田飛出去三、四米,倒在雪地上。會長騎在他身上,依舊不說話——依舊帶著笑臉——給了他幾十個耳光後,會長終於停下了揮打的手。


    即便如此,成田還是:


    “對不起……”


    這樣懇切地道歉了。


    會長的笑容,在這裏第一次消失了。


    “你這——笨蛋。”


    在最後用猛烈的頭槌撞擊成田的額頭,才離開他的身體。


    “……下次你敢再擅自做這種事,我就殺了你。”


    有鼻音,是不是感冒還沒有痊愈呢。


    而臉頰又紅又腫的成田為什麽一副“哎?剛才……哎?”的表情。難道撞頭的瞬間發生了什麽難以置信的事情。


    尾關先生看著這兩個人激烈的行舉呆若木雞,會長從他身旁走過的時候終於回過神來,連忙把成田扶起來。


    “……他那邊,倒是有姐姐教訓了。


    你也是夠亂來的。”


    “對不起。”


    我誠懇地向攙扶我的倉子小姐道歉。對讓他們費心感到抱歉。


    “但是,也多虧這樣,千代小姐的演戲終於可以結束了。”


    “你……找到了?”


    我點頭。蒼子小姐低著頭,我覺得她似乎有點想哭。


    不過她沒有提及更多,隻是說:


    “總之……回去吧。”


    “呃……”


    在旅館的大廳裏,一起等待大家歸來的佐佐原和千代小姐,看見成田的臉時一時無語。


    “你被熊襲擊了嗎……?”


    見到那還未消腫的臉當然會這麽想。會長倒是毫無歉意的一副無關人士表情。


    “不,我沒事……”


    成田勉強作笑,結果失敗地擰了臉。


    “我好好地回來啦。”


    “啊……”


    似乎因為成田的話想起了什麽,佐佐原的眼神閃爍。


    “歡……歡迎回來。”


    接下來的問候,也是相當的令人不舒服。連成田好像也被傳染,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的臉,視線卻微妙地合不到一起去。


    ……這是什麽氣氛。


    有種莫名其妙讓人火大的東西,但立刻就消失了。佐佐原看見尾關先生背著我,就跑了過來。尾關先生彎下腰,讓我和佐佐原兩人都在椅子上就座。


    “仙波,你的腳……受傷了。”


    “隻是稍微扭了一下,根本用不著繃帶。”


    ……


    “你知道,那貨做什麽都大驚小怪的。”


    佐佐原的嘴擺出一個“哎”的形狀,反複看著我腳上綁的繃帶,以及正在用千代小姐準備的熱水洗臉的成田。接著,輕輕觸碰繃帶,說:


    “是……的確是。”


    她的表情像平常一樣稀薄,感覺不到表達同意以外的感情。但是不知為何,我就是想逃避她的眼神。


    逃避的方向上,千代小姐站在那裏。


    “……歡迎你回來。”


    她的聲音,表情,比以往更加有神了。不,更加迫切了。


    “是、是因為我嗎?因為我暈倒了……?”


    看樣子,她誤以為發生這種情況是她自己的責任,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裏都在自責。


    ……如果是這樣,我還真是做了件壞事。


    “不是。我隻是因為自己好奇而去調查的。我是個隻能做這類事情的人。”


    “但是……”


    明明她的視線更高,卻能做出向上哀求的眼神,隻能認為千代小姐天生擅長向別人撒嬌。果然,和我家妹妹是同類。


    “先不說這個,繼續演戲吧。


    第三天。這天夜裏靜一先生死了。


    考慮到你的目的,應該現在就將這出戲落幕吧?”


    我向她提議。


    “啊……嗯。不必了。今年演戲也失敗了。都發生這種事了。”


    “不,正因為發生這種事才應該繼續。和五年前的同一天發生風雪,這機會可不多。是天意呀。”


    “仙波……?”


    佐佐原疑惑的聲音。這也是自然的。我和千代小姐對於演戲的積極性簡直是顛倒過來。而且,以常識考慮,想要中止的千代小姐是正確的。但是。


    “我認為,有始就該有終。”


    “……可就算你說要繼續。”


    千代小姐看向所有人。


    知道我們發現了什麽東西的尾關先生,好像死心了一樣低著頭。


    會長輕巧地挨在千代小姐身邊——如果她又要暈倒,會長打算安撫她吧——不過會長正興致勃勃地觀望著眼下場麵的發展。


    成田……嗯?不知何時人不見了。上廁所嗎。


    而倉子小姐——


    “千代。”


    叫出了妹妹的名字。


    “聽聽這些人說什麽吧。”


    “……姐姐……”


    她看了看倉子小姐,看了看我,低下頭咬嘴唇。


    千代小姐坐在了我對麵的椅子上。


    “好,那你就演吧。”


    我點點頭,最後的“演戲”開——


    “仙波!”


    ——為什麽有如此不知好歹的聲音打擾。我一下子頭轉過去。


    目光所及之處果不其然是成田真一郎。他因為我的視線略有退縮,扔出某個東西。


    那東西仿佛有所引導,正落在我的膝蓋上。這是——


    “——地區限定的……白色蘑菇桑!?”


    這正是我在讀書的時候喜歡用的靠墊,長著有力手臂,橢圓形的眼睛和w形的嘴(0w0)的蘑菇玩偶的變種。這個玩偶的大小是我一直使用的蘑菇君的一半,白色與淺綠色,這是我隻在商品目錄上看到過的寒冷地區限定品。


    “哎?這孩子,叫蘑菇桑啊……”


    聽千代小姐的語氣,這原本是她的東西。


    “這種時候需要它對嗎。”


    成田之所以不見人,好像就是為了從屋子中的某處取來這個白色蘑菇桑。雖然不知道成田如何得到這個……現在,我就心存感謝地拿來用好了。


    我抱起白色蘑菇桑,以萬全的狀態拉開了最後一幕。


    “首先,有兩件需要明示的事情。”


    說完,我取出一對信封。


    “裏麵放的是在釣魚小屋找到的聖誕卡片。


    一封送給千代小姐。


    另一封送給倉子小姐。”


    聽說釣魚小屋裏有隱藏房間,千代小姐一臉狐疑。看來她是第一次聽說。


    我將信封裏的卡片取出來遞給她,她才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是真的……這是每年和禮物一起送給我的卡片。那一年因為發生那種事,沒收到禮物我也就忘記了……”


    “所以,那一天,靜一先生不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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