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仙波明希


    你相信極樂世界嗎。


    雖然我聽說那裏是無上幸福的地方,但僅限一部分幸福的話,我可以斷言絕對是存在的。


    此時此刻,我遠離外麵世界猶如皮鞭一樣的酷寒,被絕妙的溫度包圍,連五髒六腑都沁潤其中。這種溫暖、這種搖曳、這種滿足……這如果不叫極樂世界,還有什麽地方算得上。


    在雪山遭遇了種種苦難,但總算不枉我曆經千辛萬苦重回故土。回到,這個社團資料室。


    如果是從前,待在這個沒有暖氣、名叫賊風的狼群把我吃得骨頭都不剩的房間裏,絕對稱不上舒適。


    但是,可但是,從今往後冬天的寒冷將不足為懼。賊風也好,亡我之心不死的冷氣環繞的地板也好,都不在話下。


    我有桌爐這座堡壘。就是直到前幾天還在文藝部活動室坐鎮的那個。因為文藝部要買新的所以不需要了,由此,東原學姐把它當做前往雪山的交換條件倒賣給我了。


    雖然是個安置在活動室角落的小桌子,但我一個人使用已經綽綽有餘。後背這個暖氣的死角有蘑菇君保護著我,可以說是萬無一失。順便一提,同樣作為前往雪山的戰果,白色蘑菇君成了我的墊枕。


    一想到能讓這間唯獨溫度管理是致命傷的房間變為極樂淨土,就連害我受了不少罪的千代小姐,我也和倉子小姐一樣把她看做是天使。


    雪山一事,已經過去兩個星期了。


    那之後,我們強行軍趕回來,第二天料理完結業式之後悶頭大睡。我覺得大病初愈還能若無其事演講的學生會長是個怪物。


    寒假的前半段被愛操心的爸爸帶著去了醫院,後半段和妹妹又發生種種糾紛起了爭執,哼,不說了。


    新學期開始後數日,現在我正享受著終於駕臨此處的桌爐。另外不知為何,這個桌爐是話劇部的人趁著沒人時候搬來的。


    外麵有薄雲幾層,從氣溫上看也許不久就會下雪。但是,這也不過是為我的愛機的功勳簿增光添彩而已。(或許已經有人發現,今天的我陶醉於桌爐,情緒都不一樣了。)


    好了,距離放學還有時間,今天就再讀一本……


    就這樣,我正在尋找從圖書室裏拿來放在書架上的書的時候,有敲門聲。


    我下意識地一哆嗦。這裏畢竟不是我的私人房間,誰都有可能來。隻是,基本上誰也不來而已。一部分好事者除外。


    首先想到的臉,就是第一個在這裏發現我的成田真一郎。一想到這家夥的臉,本該痊愈的左腳又隱隱作痛。


    “仙波,你在嗎。我要進來了。”


    但是從門對麵傳來的,卻是佐佐原清涼通透的聲音。


    “請。”


    “打擾……啊,桌爐……”


    推開房門走進來的佐佐原見到我的狀態,喃喃自語地說。


    “為什麽會有桌爐。”


    “好心人送的。”


    “這可真是……”


    人情往來真是離不開呀,佐佐原說完,一串小碎步……靠近了桌爐。


    用這種滿懷期待的眼神看著我——我隻能一聲歎息了。


    “……請吧。”


    “打擾你了。”


    佐佐原規規矩矩地坐下,斜對著我占住了左側的一角。


    “今天有什麽事?你一個人,很少見啊。”


    她來這裏的時候,多是和成田結伴。準確地說,是被成田帶來的比較多。


    真暖和呀……佐佐原的臉色微微放鬆了一下,又抬起了頭。


    “啊,是的。其實,剛才在鞋櫃那裏見到了東原學姐。”


    接著,她從口袋裏拿出了信封。


    “好像是千代小姐寄來的信。東原學姐忘了仙波你的那封信,所以拜托我交給你。她本人似乎是有急事。”


    是麽,我說著話接過來,反手一抖信封。裏麵有折疊的信箋一枚,並沒有多少文字。立刻就能讀完。


    “千代小姐說了什麽?”


    佐佐原好像等不及似地詢問。


    我沒有回答,把蘑菇君放倒,靠在上麵。


    我望著天花板,等到佐佐原心焦難耐的時候。


    “她說,想要畫畫。”


    簡單一句話。


    “是嗎……”


    我想,這一句話就足以傳達全部內容了。


    我們在那座旅館曾演過一出戲。演的爛到家,能將持續四年的劇幕落下幾乎純粹是運氣。現在想想,還說了些丟死人的話。


    不過,現在這樣聽到千代小姐的選擇,不可思議地覺得心情還不壞。


    現在的話,當初恨之入骨的聖誕老人,似乎也可以認同其存在了。


    對扮演“倉子小姐”的佐佐原來說也是一樣的吧。說過對他人的事情一無所知的她,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懷有同樣孤獨的倉子小姐。有可能,還理解了倉子小姐自己沒有看到的部分。


    與這樣的人相遇,一定會像祖父江靜一改變了千代小姐的世界一樣,也給予佐佐原一種自信和平和。


    姑且,我把書信也遞給了佐佐原。在她閱讀的時間裏,房間恢複寧靜。


    這種寧靜讓人感到舒適。準確的說,雖然有佐佐原的呼吸聲和桌爐運轉的鈍響,但這種程度的聲音反而成了渲染寧靜的陪襯。就跟在章魚上撒鹽差不多。


    閉上眼睛,仿佛會就此睡去。正當我覺得這樣也不錯的時候……頭附近有氣息。


    睜開眼睛一看,佐佐原在我旁邊。她枕著胳膊,長長的黑發散在桌爐用的毯子上,還不自覺地笑了。


    “從未見你這麽放鬆過啊。”


    “因為總有成田在呀。”


    佐佐原那總是緊閉的嘴唇仿佛慢慢綻放了。微笑。細微的笑容,些許的笑容。


    我想,這個女孩的笑容真是美麗。


    就這樣,我們在暖和的沉默中交換著視線。


    先開口的是佐佐原。


    “我也想感謝仙波你。”


    “……什麽事情?”


    我真的心裏沒數。我做過什麽值得佐佐原感謝的事情嗎。


    “我……在收集成田不順人心的地方。”


    “這個我聽說了。”


    “這個,我在雪山的時候明白了。成田,對我來說有個極為不順心的地方。”


    “……不,我覺得應該說除了不順心就沒有其他的了。”


    佐佐原也有些困倦,樣子有些低迷。因此不理會我的吐槽,像八音盒一樣,一字、一句的,從淡色的嘴唇裏漏出話語。


    “成田他,一定,有著比我更重要的事物存在。”


    ……依我看,這怎麽想都是佐佐原對自己的評價過低了。


    “但是,多虧這樣,我也確信了。我,並不隻是因為順心這一個理由想要留在成田……那個人身邊。”


    ……我唯一搞明白的就是她好像在為一種極其麻煩的思考苦惱著。而且,果然是想偏了。打從一開始成田真一郎就不存在什麽優點,對這種事居然費盡心思地在煩惱……明明你一開始就知道這一點了。


    和錯開的視線不同,從桌爐裏伸出的指尖有所感觸。佐佐原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既柔軟又修長,讓我吃了一驚。雖然力道不大但是扣的很緊密,很難掙脫。


    “所以仙波同學。從今以後,也要多蒙你照顧了。”


    ……所以說,為什麽會在這個地方扯上我的名字。


    我避開了佐佐原的視線,看見了白色的蘑菇君。隻說實際情況的話,這是那個人送給我的聖誕禮物。


    我覺得,好像許許多多的事情都變得麻煩了。


    心想,還是


    睡覺吧。


    〇成田真一郎


    你相信有聖誕老人嗎。


    我有些半信半疑。


    理由很簡單,聖誕節過後,我就沒遇上過好事。


    家裏進行了數年沒有過的大掃除搞得我累死累活,剛過新年又被會長拉著到處走,陪著無所事事的男性朋友們在電玩中心打發時間。頭三天結束了本以為能輕鬆一些,二年級的鹿野桃子同學又說“田徑部比賽的加油人員不夠趕緊過來”,於是又一通忙。都是因為她,假期的最後一天我淚流滿麵地趕作業。


    聖誕節給我留下了如此記憶深刻的經曆,讓我不由得懷疑聖誕老人其實是來奪走我的幸福。


    “今天午休也是這樣啊。寒假的作業裏有實在搞不懂的問題,碰巧楓陪著她母親來做新年問候,就讓她教我了。結果她要我還人情,給她收拾手工部活動室……”


    具體來說,年終時收拾的垃圾實在太重,讓我把她搬不動的垃圾扔到垃圾場去。


    鬆宮楓和我家過去有些往來,雖然和我關係不好但是對我母親很親近。順便她本人並不是手工部成員,是她的好友從這個冬天開始擔任部長。和濫放高利貸的楓不同,這位部長倒是誠惶誠恐地給我準備了罐裝可樂。


    “因為搬了不少老櫃子,腰和背都快受不了啦。”


    “什麽?你想讓腰背嚐嚐拳頭是嗎?”


    聽我說完這番話,會長麵帶微笑地握緊拳頭。


    哎?為什麽呀……感到迷惑的我,正是放學時分,在學生會室和會長尋找資料。下次學生集會要說明學生會選舉的內容——這所學校每年春天都會更替學生會成員——所以,必須準備去年以前的原稿作為參考。


    會長原計劃在冬休之前就準備好,但是自然而然地忘記了,而我也就自然而然地來幫忙了。


    這些東西應該都放在檔案櫃的文件箱裏,隻要從一側開始搜索就應該能發現。我就和會長一邊閑聊一邊努力工作……


    對著一頭霧水的我,會長長歎一口氣,握緊的拳頭敲打她自己的額頭。


    “我說真一郎啊……或許你每天都隨隨便便地待人做事,但是人、事、物都是有摩擦的。”


    “摩擦……?”


    “對。人啊,總是會互相接觸、互相幹涉,所以一個人有所動作就會影響他和其他人的接觸麵。真一郎你在這方麵,太欠考慮了。”


    “哦……”


    她說的內容我大致明白但又不得要領,隻好簡單回答一句。她是不是想說,因為我不分對象地與人來往,所以才會碰上麻煩事情。


    見我還不明白,會長就向我靠了過來。她的臉一近,我就發現因為是正月,她微微塗了點口紅。不由的向後一退,撞上了檔案櫃子。


    我無路可逃,會長的手撫在我的胸膛上。


    我心想——接下來就要抓住衣襟一頓老拳了,隻能放棄抵抗。


    “如果被誰這樣觸碰、動作的話。”


    會長的手掌卻沿著領帶緩緩地從我的胸膛向脖子移動,最後碰到了臉頰。


    雖然隻是極其輕微的觸摸,但每一根手指都能清楚地感覺到。威力那樣巨大的拳頭居然是女孩子柔軟的手變化而成,我覺得這才是千代小姐追求的這世間奇聞。


    會長微微一笑,向前頷首,重複說道。


    “如果被誰這樣觸碰、動作的話——就會給那一部分帶來熱度。這種事情,不能隨意擅自去做。對不對?”


    連我自己都知道現在我肯定是滿臉通紅,隻好對會長的話點點頭。的確很熱,好像要噴火了。


    ……話說,從旅館回來之後,會長好像有點,怪。變得莫名文靜、變得不像以前那樣強勢……變得有點,成熟了。


    通過在那座旅館扮演身份特殊的“姐姐”祖父江織乃小姐,會長自己也有所收獲吧。無論怎樣,在那座旅館的經曆對岬姐也是一番經驗。


    但是,她就這樣一個人變成了大人……讓我有些,寂寥。


    人不可能一輩子都在“秘密基地”裏玩耍。雖然我明白這個道理,但是話說回來,這也是我不希望失去的東西。祖父江靜一先生正是有著這樣一份執著,才最終長眠於那個陳舊的小屋裏吧。


    但是我……


    因為這番感慨而嚴肅起來的臉龐,突然被一下子拉長了。


    會長扯著我的臉頰,用力地向兩側拉伸。對搞不清楚情況疼的掉眼淚的我,會長像往常一樣——像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一樣——帶著惡作劇式的笑容,對我說。


    “所以,你不要太得意忘形哦。”


    我將這句話和臉龐痛不欲生的感覺一起銘記於心。同時又因為發現在變化中依舊有著不變的事物,感到些許喜悅。


    這之後,很輕鬆地找到了資料,但是要分清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又非常麻煩,結束工作差不多已經是放學時分了。


    往窗外看了看,已經飄著零星雪花。我這一天過得就跟灰暗的天空一樣沉悶。


    學生會擔任會計的宮野同學向會長發出邀請,“班上的女同學們在唱k,現在要不要一起去”,我與她們分別之後,向社團大樓走去。之所以會這麽做,隻能說是習慣使然。


    再怎麽說這個時間裏仙波不在的可能性也很高,平常她總是第一個回家。但是,今天我和仙波一句話都沒說過——或許,我對這件事有些遺憾,希望能得到補償的機會。


    新學期之後,仙波比放假之前更加不客氣了。剛一對上視線,就會立刻別過臉去……果然,因為在釣魚小屋做的太過霸道,讓她更加討厭我了。


    要想辦法跟她說上一兩句話,至少能回到以前的關係就好了……


    走到資料室門前,感覺不到裏麵有人的動靜。果然不在啊,我垂頭喪氣地推開門。


    一瞬間我以為沒有人。接著就注意到,房間一角有一個雖然不常見但卻有印象的桌爐,有兩個女孩子在那裏睡覺。


    是這間房間的主人仙波,和這裏的常客佐佐原。


    仙波是正身仰麵,佐佐原則是側臥而睡。


    ……為什麽這裏有個桌爐,還有有兩個人在睡覺呢。


    這實在讓人驚訝,我走過去觀察她們。兩個人都是一副十分享受的睡相。


    仙波沒有了平常那種帶刺的態度,原本柔和的麵相充分地散發著魅力。外套的第二顆紐扣被解開,能看到她的鎖骨正合著呼吸換換起伏。


    佐佐原散亂的頭發掛在臉上,也和她平日的感覺大不相同。前段時間從千代小姐那裏得到的白色蘑菇君成了她的枕頭。或許是因為了解她純真的性格,總是把佐佐原當成孩子對待……但這樣仔細端詳,她果然很成熟、很美麗。或許因為桌爐太暖和了,向來白皙的後頸微微有些泛紅。


    兩個人輕輕伸出去的手,指尖稍有碰觸。看到這幅畫麵,盡管兩個人完全沒有共同點,但也仿佛是親愛姐妹的睡姿。


    ……哎、哎呀、哎喲。不由得看入迷了。


    差不多是該回家的時間了,應該叫她們起來吧。但是。


    但是聽到她們安祥的呼吸聲,耳朵癢癢的,打斷她們實在讓人感到罪惡。可不是,我還想繼續欣賞兩個人的睡姿,真不是這樣的。


    我盡量不發出聲音地靠近折疊椅,安靜地坐下。


    外麵似乎終於開始下大雪了,窗沿上的積雪也不再融化。但是此時此刻,我完全不覺得討厭。


    從窗戶向下移動視線,進入這所學校以來一同度過了許多時間的兩位少女,正在睡覺。


    佐佐原三月。


    少有表情言辭客氣,表麵看起來成熟穩重,其實很笨拙,總是拚命地跟上別人的舉動。而她的本質是極為獨特的思


    考方式,每次我聽到她那跳躍式的思維就會感到驚訝,感到敬佩。


    不經意間就與她相伴左右,和她在一起就會感到安心。不知什麽時候,她已經成了這樣的人。所以我不想失去她,而反過來被佐佐原挽留,也讓我感到十分喜悅。


    回想起回家的路,總是有佐佐原陪伴。


    仙波明希。


    一個我不了解的同班同學。一開始僅此而已。之後,在這間好像被每個人遺忘的房間裏發現了她,借助她的智慧思考羔羊會的商談,漸漸地,和她說話讓我感到無比快樂。通過一點一滴地觀察她的舉止,知道她總會有些出人意料的可愛舉動。現在,與她見麵已經成了我來學校最期待的事情。


    我和仙波有許許多多正相反的地方,所以被她討厭,被她惡語相向。但是我還是想親近她,理由大概有很多,讓我覺得焦躁,感到混亂。即使是偶爾發生爭執,連這種爭執也讓我心跳加速,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要追著她。


    就算想要抓住她,她也總會逃走。所以這份感情也,逐漸升溫。


    我能同時見到她們兩人的睡臉這種事,可不常有。很有可能沒有第二次了。


    所以,就讓我帶著些許遺憾,直到閉校鈴聲響起為止,再稍微看上一會兒吧。


    ——像這樣小小的幸運,對我來說等同於是奇跡。由此看來,我的聖誕老人就是這兩個人了。就像野村千代小姐的聖誕老人,是祖父江靜一先生一樣。


    來到你的日常生活中,送給你不平凡經曆的人。一件你無法想象的事情,成為你重新審視這個一成不變的世界的突破口。


    靜一先生這樣的“明星”,正是這樣的典型例子。我雖然不能像他那樣讓許多人為我著迷,但是至少我也希望成為對特定的人有所饋贈的人。


    仙波和佐佐原送給我許許多多的東西,我應該報答她們什麽呢。


    再次端詳兩個人的臉龐,這世上真的存在能報答這份幸福的禮物嗎,我不禁感到不安。


    內有桌爐的資料室隻是安靜地看著我,書架上並肩的許多書本大概幫不上我的忙。


    隻有這件事實在是無法和羔羊會商量啊。


    我低聲默語。


    想成為聖誕老人,可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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