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十二翼


    有句諺語,叫做“上了刑場還哼歌”。


    這句話的意思是指,被帶到了刑場上的犯人,明明無法抑製內心的恐懼,卻還要裝作鎮定地哼起歌來。簡單說來就是不服軟,硬充好漢。


    可以想象一下,在受害者看起來,那肯定是一幕非常令人不快的情景。那家夥是什麽意思,這種態度完全沒有一點反省的樣子嘛。直到最後一刻還如此不知悔改。從而必然會產生某些想法,像是能讓他再多嚐點苦頭就好了之類的。


    終於,圍觀者中有一個人撿起了腳邊的石頭,朝犯人扔了過去。那塊石頭擦著犯人的身體飛過,卻沒有讓他停止哼歌。甚至他還哼得越來越大聲了起來。


    這是多麽強烈的反抗態度。區區一個犯人還這麽猖狂啊。眾人紛紛拿起了石頭,伴隨著侮辱的話語一起扔了過去。轉瞬間石子便如雨點般落在了這一片地方,犯人頓時渾身是血,可即使如此還在繼續哼著歌——


    在現實中也有這種情況發生,但是不能將之作為從眾心理的暴力性失控來處理。問題究竟是出在哪裏呢?是扔石頭的人有錯嗎?是不肯停止哼歌的犯人有錯嗎?我覺得都不是。


    罪與罰的意識,可以輕而易舉地創造出奴隸與暴君來。隻要一旦被按上了有罪的烙印,就連對著受害者哼歌的權利也會失去,這種思維方式,本身就是一種蠻橫的謬論。


    說這話的我——音羽奏一,就在三個月之前,其實也抱著相同的想法。認為加害者對於受害者,就應該始終懷著一顆懺悔之心。直至站到死刑台上那個紅框的中間,都絕對不能回避贖罪的義務。※


    (※注:日本的死刑采用絞刑,死刑台上畫著紅框的地方,就是地板打開、讓罪犯落下的位置。)


    可是如今我擁有了加害者的視角,才明白了一點。那個犯人,大概也是沒有其它任何事可以做了吧。


    即使他有著想要贖罪的心理,也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與之相比,戰勝眼前逼近的死亡所帶來的恐懼更為緊迫,這是很自然的事。


    麵對將自己的內心逐漸染黑並擊潰的怪物,要如何與之對抗,要如何承受和忍耐。滿腦子都是這些想法,但卻毫無力量。所以才會露出笑容,所以才會哼起歌來。


    身處在太過於絕望的狀況之下,人是會笑出來的。我之所以會知道這一點,就是因為在這拘留所裏生活了這段時間。


    現在,我作為殺害了六名女性的嫌疑犯,被拘留在警察署內。


    根據辯護律師之前跟我提到過的,殺人案件的處理情況,如果被害者是一個人的話,大致判個有期徒刑就行了。兩個人的話不太清楚,不過要是殺死了三個人以上,幾乎就可以確定是死刑了。


    死刑。


    感覺就像在聽某個遙遠國家的新聞,在日常生活中聽到這個詞都是不當回事的。得知那將會降臨到自己的身上,我顫抖了起來。渾身都顫抖得無法控製。或許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在這脖子上套上繩圈,被吊起來了。


    為什麽應該作為先進國家的日本,還會留存著絞首刑這種非人道式的製度呢。


    不過會這麽思考的人,看樣子還是少數派。聽說在日本人中,讚成死刑派所占的比例,居然超過了八成。至於原因,據說一是出於對被害者感情的尊重,二是考慮到抑止犯罪的效果。


    而相對的,反對派提出的最大理由,就是在出現冤案的情況下,可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錯誤。


    不過他也從辯護律師那裏聽說,在戰後的案件審判史中,雖然也有作出死刑判決後才弄清了是冤案的事例發生,但是沒有在死刑執行之後才發現的情況。所以無論如何反對派的主張聽起來都比較無力。


    我想,若是以後輿論傾向要出現什麽重大的轉變,終究還是要等曆史被改寫的時候吧。被告人拚命地訴說著自己的清白,卻被淒慘地處刑,之後真正的罪犯又投案自首了。隻有發生了那種轟動性的事態才有可能。


    沒錯。比如我被下達了死刑判決,又執行了之後……。


    不,還是別去想象那種不吉利的事情了。


    我並不打算在法庭上哼歌。我隻是滿心懷著純粹的真實之光,堅信這份真實能夠被什麽人所接受,從而一遍又一遍地反複訴說而已。


    是的,無論多少遍我都要說,我並不是罪犯。


    這一切都是冤枉的。


    ◇


    法庭上沒有窗戶,牆壁如同新雪一般潔白。


    後側一道黑色的門打開,被告人入庭了。旁聽席上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點上。無論是否戴著記者臂章的人,全都作出同樣的動作,伸長脖子、微微抬起了身子、關注著他的步伐。看上去就像是一群警惕著肉食動物的駝鳥。


    雖然慢了半拍,我——初瀨若菜也凝神望了過去。


    在木柵欄的後麵,是一個身著灰色外套、腳踩涼鞋的青年。


    他被兩個穿著製服的警察一前一後夾在中間,不過並沒有戴手銬、拴腰繩。這樣做,好像是為了避免讓參與審判的審判員先入為主,產生被告人是違法犯罪者的印象,於是便在他進入法庭之前解除了他的束縛。


    但是,我覺得到了這個時候,那種關心其實沒什麽意義了。因為現在全世界都已經傳遍了消息,說這個貌不驚人的青年,便是在這半年時間內,令日本每一戶人家都大為震撼的連續殺人犯。


    他名叫音羽奏一,是一個居住在東京市某公寓裏的大學生。比我大兩歲的他,竟是以二十歲之齡殺害了多達六名女性的連環殺手。


    他的臉色顯出病態的蒼白,眼角和嘴唇都是缺乏生氣的黯淡顏色,不過整體來說,那還是一張少年般天真自然的麵容。他的身高大概比我高一個頭,估計差不多有一米七十左右吧。


    說實話,我覺得這讓我有些掃興。不管是他的發型還是體格,都完全沒表現出什麽強烈的存在感。就是那種非常普通、非常一般,無論在哪裏與之擦肩而過,都不會立刻留下記憶的人物。看上去別說像是凶惡的罪犯了,根本就是最適合人畜無害這個詞的人。


    他真的是連續殺人犯嗎?就連腳步聲都沒有一點霸氣。音羽以懶散隨意的步伐前行著,最後仍然在警察三明治般的包夾下坐在了被告席上。從我這邊看過去,就是右手邊的椅子。


    在他的背後,是又矮又胖的辯護律師,那個律師光禿禿的腦門上掛滿了許多汗珠,帶著一副像是生啃了苦瓜似的苦澀表情低頭看著桌子。


    相對的是,左手邊的檢察官是個戴著眼鏡、顯得很知性的男人。他不斷在桌上咚咚地整理著文件堆,其神經質的性格從中可見一斑。


    正麵現在還沒有人。有著弓形弧線的木製主審台上,九個空座位正俯覽著下方。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法庭,然而感覺這裏並沒有我預想中的那種嚴肅氣氛,倒是給了我一種無機質的、冷酷無情的印象。


    說起來,這也是因為我以前在教會係的女校上過學,所以一聽到是審判人的場所,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像教堂那樣的神聖場所。


    可是這裏不一樣,完全不一樣。感覺這裏更為簡樸、冷漠、係統化。可以說這就是個篩子,用來把罪人都抖落下去,隻留下大罪人的篩子。


    政府機關缺乏通融應變之處,也表現在了空調所設定的溫度上。大概是看到了音羽之後就滿足了吧,我在滿座的旁聽席上蒸騰而起的熱氣中,心裏想到的是,算了吧、我要早點回去了。


    反正對於審判的結果,我都已經猜透了。不管那個男人怎麽大哭大鬧大喊大叫地求饒,都毫無疑問會落得死刑判決的——


    這個時候,


    有人發出了一聲“起立!”的號令。


    我和周圍的人一齊站了起來。正麵高台上的門打開,穿著黑色法袍的法官從門內走了出來。


    在法官後麵,身著正裝的審判員們也魚貫入庭了。總共十三個人,真是浩浩蕩蕩的行列。落座的順序,是從左邊的三個審判員起,然後是三個法官,再是右邊的三個審判員。接著還有兩個補充審判員,分別來到左右兩邊最後的座位坐了下來。


    “——現在正式開庭。”


    主審法官的聲音高低恰到好處,傳遍了大法庭的每一個角落。他的頭頂上禿得非常幹淨,隻有兩耳旁邊還留著些許的白發。仿佛看到了懸掛在薄雲中的朝陽般,不知怎麽我產生了一種崇敬自然的感覺。


    就在我懷著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時,主審法官接著又說了一句「被告人,上前」,音羽便走上了證言台。


    “被告人請陳述姓名。”


    “音羽奏一。”


    “出生年月日?”


    “平成四年五月五日。今年二十歲。”


    他回答得非常幹脆、簡單明了。之後主審法官又詢問了他的住所和職業,等他一一作答完,便指示他暫時先回到被告席上去。


    “檢察官請誦讀起訴書。”


    戴著黑框眼鏡的檢察官答了一聲是,站起身來,十分流暢地念起了起訴書。


    他的聲音略顯尖銳,與其沉穩的外表不太相符。誦讀的內容由‘公訴事實’開始,以‘刑法第一百九十九條,殺人罪’宣告結束。


    “那麽被告人,上前來。”


    受到主審法官的召喚,音羽再一次站到了證言台上。


    “被告人,你有保持沉默以及拒絕供述的權利。但是,這並不包括允許你可以撒謊。被告人的每一句發言,都會成為呈堂證供,無論對被告人有利或不利,請你說話時注意到這一點。”


    主審法官在主審台上以告戒的語氣對他說著。他下垂的眼角充滿了慈祥之意,讓人想起中學時的校長先生。


    音羽回答了一聲是之後,主審法官挺了挺背脊,從積蓄著威嚴的腹中發出了洪亮的聲音。


    “——那麽,現在詢問被告人。對於剛才檢方誦讀的公訴事實,是否認可準確無誤?”


    “不,我沒有殺人。”


    他立即回答。


    我懷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沒有殺人?他說沒有殺人……。


    聽眾的喧嘩聲一陣陣地逐漸變大,最終主審法官喊了一聲“肅靜!”喝止了吵鬧。


    “……辯護人,這是怎麽回事啊?”


    他發出疑問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點顫抖。


    而其他的法官、檢察官,看起來也都有些動搖。這個事態的異常之處實在是非常明顯。


    我聽說,一般有審判員參與的審判,為了使他們受到製約時的精神負擔減輕到最小限度,事先都會進行公審前的整理手續。


    所謂的手續,就是由法官、檢察官、辯護人在初次公審前碰個麵,找出所有的爭議點,建立一個審理計劃。


    就是說,對於今天的法庭上,接下來的審理過程如何推進,主審法官他們事先就大致有所把握了。對連續殺人犯音羽奏一的犯罪行為,他們應該已經完全做好了立證的準備。


    然而,現在這一前提卻被徹底顛覆了。辯護律師一手撐著桌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邊用手帕擦著額頭一邊開口道:


    “辯護律師也主張被告人無罪。”


    喂喂,旁聽席上不知是誰忍不住出聲了。


    主審法官幹咳了兩下,再度發出了詢問。“辯護人,我記得在公審前的整理手續中,你的意見並非如此的吧?”


    “那個時候的確是這樣。其實我也是今天早上剛剛聽說的,說實話我正處於困惑之中。但是,被告人否認了自己有犯罪行為。”


    “這是為什麽?事到如今還要提出否認。”


    “因為,我真的沒有做過。”


    音羽輕輕的一句話出口,主審法官頓時睜大眼睛瞪住了他。


    “被告人請不要擅自發言!請辯護人進行說明。”


    “被告人說,真正的罪犯另有其人。”


    “你在這裏說真正的罪犯也沒用。”主審法官用手指按著眉間,微微歎息了一聲。“本次審判,原本針對的就是被告人殺害了六個人的案件。如果還有真正的犯人,那應該另當別論。”


    “是的。”音羽又發出了聲音。“在我被逮捕了之後,那個人也一直都在繼續殺人。”


    “那個人……?”檢察官身穿的西服好像頗為高檔,他探出了身子詢問道:“還在繼續殺人?你是說,那個絞首小醜還沒有被抓住嗎?”


    “是的。”


    音羽作出了如此斷言之後,旁聽席立刻一片嘩然。


    絞首小醜事件——聽說凶手僅僅被監視攝像頭拍到過一次,因為當時凶手扮裝成了小醜,所以便被人們這樣稱呼了。


    其犯罪的手法就如同那個外號一樣,是絞殺。據說六個被害者的雙手全都被交叉擺在胸前,作出了祈禱的姿勢——就像是聖方濟各·沙勿略的肖像畫中的動作。


    第一個被害人叫佐伯惠那,她的屍體被脫光了衣服,全身纏滿了鐵絲,然後鐵絲上還係著大量紅色和粉紅色的小氣球。那失去了血色的青白肌膚,與鮮豔的氣球禮服非常相稱,坦率講我內心居然還覺得很漂亮。


    第二起案件的江藤醍夜,遺體也同樣被氣球裝飾過。而從第三起案件的茅崎伊月開始,風格就發生了改變,她死後好像是被利器胡亂刺了幾下。


    而從第四起案件的柏葉千明開始,則是腹部被切開,取出了內髒,再用填充玩具代替內髒塞了進去。第五起案件的上杉伊織也是一樣。至於第六起案件的田所卯月,根據報道,在她的肚臍下麵,發現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小熊貓露出了腦袋。


    “肅靜!”


    主審法官又一次大聲發出了警告。看他的模樣,我總覺得缺少了什麽東西,好像就是他手上沒有西方電影裏常見的那種小木錘。這讓我稍稍感到有點遺憾。


    “被告人可以不要再說話了。請辯護人回答問題。”


    聽到主審法官的要求,辯護律師搖了搖頭。“實在是很抱歉,不過還是請您直接詢問被告人吧。因為我並沒有掌握所有的情況。”


    他的聲調就像在自言自語般,拒絕之後便直接坐了回去。仿佛表示這事跟他沒有絲毫關係一樣。


    這肯定是特殊情況吧。主審法官又幹咳了一下,隨後發出了似乎有些偏高的聲音。“那麽現在開始詢問被告人。”


    “是。”


    “據我所知,一開始被告人是去警察署自首的,然而事到如今你卻要推翻自己的供述。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


    “這樣顯得有些不合情理吧。你突然轉變態度否認犯罪,究竟是出於什麽原因?”


    “因為我覺得沒有必要再撒謊了。大家應該都看過今天的早報了吧?有一篇關於廣島發生了殺人事件的報道。”


    檢察官不禁脫口而出說了一聲“難道”。


    “沒錯,”音羽點了點頭,“是絞殺。”


    主審法官的臉色大變。“你是說,那是絞首小醜所犯下的嗎?”


    “一點也沒錯。”


    “你是怎麽知道的呢?”


    “因為我自首了之後,一直在拘留所裏看報紙,這是第五起目前還未解決、並且還是絞殺的殺人案件。那個人對我說過,‘這並不是殺人,而是儀式,儀式需要十二個使徒’。我想那個人一定會配合我初次公審的時候完成儀式。六加五等於十一,再算上那個人自己


    就是十二個人,如此一來就完成儀式了。所以我說我已經沒有必要再扮演犯人了。”


    主審法官詫異地扭了扭脖子。“為什麽凶手要把自己也計算在內呢?”


    “那個人說要完成這一切,就要斷絕自己的性命。”


    法庭內騷動了起來。主審法官將嚴厲的目光投向了音羽。


    “這麽說來,你就應該是共犯吧。”


    音羽搖了搖頭。“不是的,我隻是個目擊者。由於我偶然目擊了那個人殺人的現場,差點就被殺人滅口了。”


    “你是說凶手險些殺了你嗎?”


    “是的。可是我不想死,所以就拚命地哀求。我跪在地上,叩著響頭,求那個人說要我怎麽樣都行,請無論如何都不要殺了我。”


    “求他……”主審法官皺起了眉頭,“你的意思是,凶手接受了你的求饒嗎?”


    “正是。其實說起來,那個人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動過殺了我的心思。請仔細回想一下,所有的被害人全都是女性。那個人肯定是隻殺女人的。可是當時我出現了,那人當然想滅了我的口,可是殺男人又違反了其原則。那人煩惱了半天之後,就這麽對我說,要是你願意承擔起罪責去自首的話,要我饒你一命也不是不可以的。”


    “所以你就扮演成凶手了嗎?”


    “是的。我所接受的任務,就是通過自首來擾亂調查的視線。”


    “愚蠢。”檢察官狠狠地拋出了一句。“凶手根本不可能答應這種條件。隻要你跑去找警察就全完了吧。凶手怎麽才能保證你會遵守約定呢?”


    “所以就要控製人質了。那個人威脅我說,一旦我泄漏了秘密,就會殺死我的家人。”


    “可以讓警察保護他們吧,根本不會讓凶手有機會出手。”


    “不,我覺得那是不可能的。那人好像有好幾個協助者,因為在研究怎麽處置我的時候,那人還打了好幾次電話進行了聯絡。”


    檢察官聽到這話嗤笑了一聲。“你知道東京有多少警察嗎?無論對方是個怎樣的組織都沒有關係,警察應該可以保護好所有人安全無虞。”


    “可是那並非絕對確定的。”


    說到這裏,音羽低下了頭,他的聲音平靜地落在證言台上。


    “我父親有工作要做。無論是上中學的妹妹,還是在栃木的祖父母,他們都有各自的生活。在無法將他們都關在一個地方的情況下,即使讓警察去保護,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而且就算把我的家人都保護得穩穩的,凶手說不定就要轉而危害我的朋友了。……即便我有哪個朋友,對媒體的采訪人員說出類似‘他平時倒是個一本正經的人,可是沒人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關於這次的案子,我其實並不那麽意外,能想象得到’這樣的話來,我也絲毫不會後悔當時有過想保護他們的心思……”


    “……被告人,可以了,請你坐回去吧。”


    主審法官顯得有些煩躁地打斷了他的話。


    “檢察官的意見如何?”


    “實在是很難令人相信。”檢察官聳了聳肩。“我並不覺得有必要重新書寫起訴書,不過當下倒是有點想聽聽被告人的說法啊。另外是否需要進行補充調查,也務必要好好研究一下。”


    “原來如此。……辯護人,現在本庭收到申請,要求質問被告人。你沒什麽意見吧?”


    辯護律師依然耷拉著腦袋,作出了回答。“就按您的意思吧。”


    “明白了。那麽現在對被告人進行質問。被告人請在此從頭道來,詳細說明清楚。將你身上所發生的事,從始至終的全過程都如實說出來吧。”


    “我知道了。”


    音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挺起了背脊,開始靜靜地追述了起來。


    “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家以牆壁的薄度而聞名的全國連鎖公寓。我的鄰居平時就很吵,不過那天是特別地吵。我實在受不了那麽大的噪音了,就想去提提意見,可是不管我怎麽按門鈴也沒有反應,於是我試著拉了一下門,結果門開了,我便探了個頭進去打了聲招呼。”


    他的視線往上飄去,仿佛在看著遠方般繼續說著。


    “玄關旁邊的單人浴室的門開著,我聽見在放水的聲音,以為大概是水聲太大了,所以人家沒聽到。可是又看見浴缸裏露出一條雪白的手臂垂在外麵,我想人家是在洗澡啊,說了一聲失禮了,就準備轉身離開。這時,突然有人勒住了我的脖子,當場把我拉倒在地。我翻身起來轉頭望去,就看到一個戴著麵具、渾身是血的女人站在那裏。”


    “是女性啊。”主審法官插了一句。感覺他說這話並沒有什麽意圖。


    音羽緩緩地點了點頭。“是的。她的身高比我高,體格看上去比較結實,右手上握著一把菜刀。”


    “菜刀。”


    “我隻看了一眼就強烈地感受到了,……她要殺了我。”


    “是你的直覺嗎?”


    “不,我非常確定。”他說話的語調變得嚴肅了起來。“最可怕的是對方的呼吸,像是很興奮般地粗重,頻率也快得有如野獸一樣。那是處於臨戰狀態的證明。要是我表現出一丁點反抗的意思,那把菜刀就會條件反射式地刺穿我的身體。”


    音羽的臉側流下了一道汗水。但是,感覺法庭內的溫度似乎反而下降了。


    他帶著懼意的聲音繼續響起。“在無比強烈的恐懼下,我癱倒在了地上,既無法逃跑,也發不出聲音來……。不,這裏是法庭,我就說得準確一些吧。在我的供述書裏,寫的是我沉浸在殺人的快感中時失禁了,不過那是謊話。其實隻是我太害怕,嚇得尿褲子了。”


    “你說你在犯罪現場遭遇到了罪犯,那麽之後又怎麽樣了呢?”


    主審法官催促音羽說下去,他伸手擦了擦汗。


    “……正如我先前已經說過的,我跪下向她求饒。然後她就去浴缸那裏中斷了分解屍體的工作,來到了我的房間。她在那裏給我戴上了手銬,綁上了腿,之後三天我都一直被限製著人身自由。我能自由活動的機會,基本上就隻有刑警來問話的時候了。當然她那時是在房間裏麵監視著我的。”


    “你難道沒有想過向調查人員求救嗎?”


    “我沒有想。請看看這個。”


    說著,音羽卷起了外衣的左袖。


    他纖細白皙的兩條手臂上,有三道環狀的痕跡,看起來好像是燒傷。


    “這是酷刑留下的傷痕。她把電線繞在我的手上,另一頭反複在插座上插拔。然後電線上呲啦呲啦地冒出火花,我眼前就會變得白茫茫一片,逐漸失去意識。每一次,我都覺得自己會被弄死。根本就提不起一絲一毫的力氣去反抗。”


    似乎是回憶起了當時的情形,音羽緊握著袖子,渾身顫抖了起來。


    “她就這麽折磨恐嚇著我,慢慢地將犯罪體驗移植給了我。我努力聽著她所說的一切,之後還要以測試的形式回答各種問題,如果答不上來她就會通電來懲罰我。所以在配合調查的時候,我也能對答對流了。”


    他的臉色變得一片鐵青,感覺這實在不像是在演戲。


    不知何時,旁聽席上也安靜了下來。好像所有人都在認真地傾聽音羽的話語。


    “她對我說,隻要我好好地完成了任務,給我點獎勵也沒關係。而那、就是我無罪的證明。”


    “無罪的證明?”主審法官問了一句。


    “是的。從第七起案件開始,她改變了做案的形式。雖說絞殺的手段仍然沒變,但是沒有再出現剖開肚子、塞入玩偶的事情。說起來好像原本她也不是有什麽原因才那麽做的。那隻是她追求作為殺人者的獨特性的結果,之後都是出於惰性而延續的。她說其實還


    覺得那挺麻煩的。於是第七起就大幅簡略化了。聽說她絞殺了對方後,用利刃在遺體的某個部位刻上了簽名。那是她獨創的標記,由英文字母‘m’、向下的箭頭,再加上英文字母‘s’組合而成。……檢察官先生,能麻煩你一下嗎?”


    音羽向檢察官提出,想把那個標記實際畫出來。我也在腦海裏試著構想了一下。先寫一個m,再從中間延伸出一個短短的向下箭頭,接著在箭頭上寫個s與之重合,使箭頭的尖端抵在s的中間……。


    “不知怎麽,總覺得這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小醜的模樣吧。m的兩側看上去是不是很像小醜的帽子啊?”


    怎麽說呢。與其說是帽子,倒更像是觸角,我還覺得有點像廚房裏的黑色惡魔。※


    (※注:指蟑螂。)


    “很勉強啊。”檢察官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紙上,嘀咕了一句。“不能說這確實就是表示小醜的。”


    “形式不是問題。隻要你們明白,簽名是個特殊的形狀,不可能出現偶然一致的情況,那就足夠了。順便提一下,m和s分別是梅洛斯和賽裏努蒂烏斯的第一個字母。我為她頂罪,她為了證明我的無辜而完成犯罪,這記號應該就是刻畫了類似這樣的誓言吧。”※


    (※注:梅洛斯和賽裏努蒂烏斯是太宰治的短篇小說《奔跑吧梅洛斯》中的主角。)


    “你是說這就能證明你是無罪的嗎?”


    “簽名隻有我和凶手知道,模仿犯是不可能弄出來的。我一直都在拘留所裏,所以自第七起案件起,如果在現場留有簽名的話,那就唯有真正的絞首小醜才能做到了。……所幸媒體好像也沒有公開簽名的情況。如此一來,我能夠知道簽名的形狀,就不存在其它理由了。”


    我覺得,他最後那段話,好像略微有點挑釁的語氣。


    如果簽名的情況屬實,這案子究竟會怎麽發展呢。我覺得,即便在他被逮捕後發生的案件是由絞首小醜所為,也不能證明他是無罪的。隻會讓人懷疑,音羽和真正的凶手之間是否有什麽合謀。


    對了,如果假設絞首小醜本來就是一對合作的殺人犯呢?


    他們心裏有著堅定的意誌,要完成殺死十一個人的任務。但是在不斷作案的過程中,他們感到調查已經觸及到了他們身邊。因此不得不采取這樣的手段,讓一個人自首來擾亂調查,另一個人則得以繼續作案。


    就是說音羽至少也是個共犯……。


    不,可是那就怪了。這種程度的推理連我這個外行都能做出來,然而檢察官為什麽卻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呢?


    說起來,這個案子在他自首之前根本就是沒法解決的懸案。照這麽說起來,將音羽定為凶手的基礎,難道並沒有別的東西,就隻有他本人的供詞嗎?


    然後現在他撤回了自白之後,檢察官不會就沒有辦法立證了吧?


    檢察官的表情充滿了忿恨之意,以至於看上去甚至有點扭曲。與麵前的音羽那泰然自若的態度一對比,讓我意外地覺得那恐怕就是真相了。


    “檢察官。”


    終於,主審法官歎著氣對他發話了。


    “簽名這件事,能請你確認一下嗎?”


    “馬上確認好是不可能的。”檢察官用手扶在腰上,仰頭望著天花板,“需要一定的時間啊。因為涉及到了其它縣的案件,辦理照會的手續要花工夫。”


    “不過呢”檢察官又說了一句,同時重新轉向了音羽。


    “我想問被告人一句。即使你所說的一切都是事實,可你真的明白嗎?就是因為你,就是因為你缺乏勇氣,有好幾條珍貴的人命被奪走了。”


    “這個……”


    音羽一時為之語塞,隨後深深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如果我一開始就說出真相,或者能挽救那五個人的生命。”


    “你知道偽證罪嗎?”檢察官繼續窮追猛打。“根據結果的重大程度,我也必須要考慮以這方麵的罪名來起訴你了。”


    “是嗎……”


    音羽顯得有些消沉地垂下了頭,同時陷入了深深的沉寂之中。


    但是他隨後又發出了聲音,能聽出其中所蘊含的悲愴之意。


    “……那麽,你說我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呢?對方可是殺了六個人的啊,害怕難道不是很正常的嗎?”


    “但是啊……”


    “我想象了很多後果,”音羽平靜地說道,“我拚命地思索過。在被她監禁著的三天裏,我想過如果自首會怎麽樣,會失去什麽,會留下什麽,我將那些放在天平上做著選擇。即便如此,我還是選擇了家人……”


    “哈——”檢察官冷冷地放出了話,“你想說自己其實也是被害者嗎?”


    聽到這話,音羽仿佛受到了刺激般猛地抬起了頭。


    “我不是殺人犯!這是真的!可是,跟那個時候我所想象的一樣,如今悲劇還是在我的周圍發生了!”


    他用力拍打了一下證言台,提高了聲調。


    “你們大家都知道嗎?我的父親辭去了工作,我妹妹被欺負得隻能轉校。有人把開著口的油漆罐扔進了我家裏,騷擾電話一直響個不停,甚至還發生了小火災,付掉的房租還有多餘的部分,我家人卻隻能連夜像逃跑似地搬家。這案子分明還沒有作出判決,我也還沒有被確定為殺人犯,所有人就草率地作出了判斷,這也太亂來了吧!每一個人都想製裁我,一心相信那就是正義,其實都抱著半是鬧著玩的心態,卻若無其事地打算毀掉一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家庭的人生!”


    伴隨著他纖細的喉嚨上下動著,能感受到空氣也在微微震動。


    仿佛他的苦惱、他之前所壓抑的激情,都化為波動釋放在了法庭上。然而他的聲線卻始終保持著清澈,盡管粗暴卻不可思議地十分悅耳動聽。


    “這一切我都忍受下來了。除了忍受別無他法。即使為家人帶來麻煩,即使遭人白眼,我也沒有任何別的選擇——”


    “明白了被告人,這樣就足夠了。”


    主審法官伸手示意,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完全是一副勸說的語氣。


    “提問就到此為止了,沒問題吧?”


    檢察官點了點頭表示接受,坐回去的動作還透著不滿之意。


    “那麽,現在休息五分鍾。”


    主審法官說完,手在主審台上微微動了動。看樣子是關掉了話筒。


    然後他開始跟旁邊的法官小聲說起話來。估計是趁審判中斷的時候商議案情吧。無論如何,那個所謂的簽名如果不經過確認的話,接下去要取得進展是沒什麽希望的。


    我四周環顧了一下,旁聽席上的反應實在是多種多樣。有人隻是露出了好奇的目光;有人嘀咕著侮辱和責難的話語;還看到一個記者,大概是覺得音羽最後的演講不太順耳,表情顯得略微有點失態。


    我自己又如何呢?盡管一開始覺得他是個不起眼的男人,可如今,他的存在感卻比法庭裏的任何人都要強烈。


    我不知道他所說的是真是假,“其實他就是個殺人惡魔吧”、“搞不好不是呢”,這兩種想法在我的內心交織爭鬥著。


    一個主動投案自首的人,到這種時候又否認了犯罪,我覺得這一事實本身也有值得思考的餘地。


    不過,隻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無論如何,這個人都不一般。不能被他蒼白虛弱的外表給騙了。我覺得,他的內在肯定是個非常可怕的怪物。


    甚至可以說,如果他是無罪的,那才更為驚人。因為一介大學生要冒充成殺人犯,絕對不是一樁簡單的事。


    他欺騙了進行調查的刑警、檢察官、辯護律師、精神鑒定師、各方媒體,甚至還欺騙了自己的家人,才能站


    在這裏。毫無疑問,那一定是非常恐怖的過程。


    心中揚起的一點微波,終於化為了波濤,震撼著我的內心。我無法抑製興奮之情,雙手在大腿上用力緊握了起來。


    是的,不知什麽時候,我甚至忘記了自己身為第一個被害者妹妹的立場,被音羽的存在所深深地吸引住了。


    當然這並不是好感,也不是明確的憎恨,還隻能算是一種純粹的感興趣,不過卻是如此強烈的衝動。


    就算被別人說我太輕率也無所謂,我想了解他,我想將他的一切秘密都挖掘出來。


    看著他那單薄而顯得靠不住的背影,我的目光,已經無法挪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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