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想。


    沒有什麽東西,比打不通的電話更令人無名火起了。


    那種“嘟、嘟”的無情聲音,還有錄音電話的通知音都會往腦袋裏鑽。被語音輔助係統踢來踢去這種事,簡直無法容忍。我覺得電話服務中心這種機構最好是徹底毀滅掉。


    打個比方。有一個人在昏暗的森林中迷了路,這時他想求救,便準備拿出手機。


    隻聽嘩啦啦一聲,背後的樹叢中有什麽東西在動。遠遠地傳來了野獸的吼叫聲。然而這些並沒有讓他挪動步子。因為他的股關節不斷發出著嘎吱嘎吱的聲音,腳趾上也磨出了血泡,腫脹得就像小番茄一樣。


    完蛋了啊,這下真的遇難了,他如此不安,令體溫也降了下來,終於感到肚子餓了。誰來救救我吧,可以的話,最好是用直升機來接我吧,用探照燈發出的熱烈閃光打破眼前的絕望吧,他如此祈禱著,將手機放到了耳邊。


    然而就連接通的鈴聲都沒有放出來,就聽見機器作出了這樣無情的宣告。


    “現在線路十分繁忙,請不要掛機,等待接通,或稍後重新撥打——”


    可惡,這狀況也太殘酷了吧。他仰天倒下,躺在了地上,伸展開四肢成了大字形,自暴自棄地說,來殺了我吧,殺了我吧,這副模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吧。


    我能理解這種心情,理解是理解……。


    “啊!總算打通了!喂喂,你知道我打了多少回嗎!”


    線路剛一接通,我的耳邊就炸響了一聲怒吼,接著就是一陣劈頭蓋臉的責問,語速快得我聽都聽不清。我勉強以公務式的口吻作出了回應。


    “感謝您的致電。這裏是life·link·dial東京支部,我是谘詢員音羽。抱歉讓您久等了,現在就請談談您的煩惱吧——”


    life·link·dial,是一個所謂的防止自殺熱線。


    據稱在這個國家裏,每年有三萬人因自殺而失去生命。


    不過考慮到沒有留下遺書、不能認定為自殺的案例,將那些都算上的話,實際應該有這個數字的三倍吧。


    設立在全國各地的自殺心理谘詢窗口是連日連夜地忙於接待。至於可以免費通話的熱線,一天之內就有高達幾十萬個谘詢電話打進去,線路一直處於爆滿狀態。據說其中實際接通的數量大概在百分之五左右。


    話雖如此,這也不能責怪運營方麵。開設了防止自殺熱線的組織,各方麵來說都是民間的非營利團體,谘詢員也全都是誌願者,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受到批評報怨。


    盡管沒有理由,卻不知為何還是要被人家撒氣。因為電話非常難以打通,打電話者對谘詢員極度苛責的事例也是有的,總而言之就是要低聲下氣。有時候會發生一些完全沒辦法講道理的事態,就唯有采取忍讓的態度來應對了。


    比如就像我現在這樣。


    “喂,你在聽著吧?那我就說了哦。我跟你講我不是公司的奴隸。在作為公司職工之前,我首先是個人,不是什麽齒輪。”


    “是啊,毫無疑問,這是當然的。”


    “可是啊,那個部長居然一臉‘哈?’這種表情。還說,喂,你知不知道啊,所謂的齒輪呢,哪怕少了一個,也會對整體產生影響。我跟你有那麽了不起的地位嗎?沒有吧。我們是消耗品啦,就像小燈泡一樣的東西,可不是什麽led哦。最後呲啦呲啦閃兩下就壞掉啦。你的使用年限已經過了吧?看樣子是被塞了一個相當糟糕的劣製品嘛喂。”


    “原來如此,真是過分,那實在是太過分了啊。”


    從開始通話已經過去十五分鍾了,我完全扮演著傾聽者的角色。


    總而言之還是沒辦法,對方是有話想說,才會打電話過來的,所以必須聽憑其將鬱悶苦惱都宣泄出來,不然就沒法談下去。這跟烹飪前處理蛤蜊的方式是一樣的。


    “我這樣,不來點兒什麽是捱不下去的吧。……啊,我說的是藥哦,我是完全不喝酒的。……哎——有安定片、欣百達、利眠寧之類的吧。我已經昏頭昏腦了啦,真的是昏頭昏腦了。我忍不住就想找人說說話,打了電話給媽媽,可是打不通,實在是很惱火。我現在就想從陽台上跳下去,誰的電話都打不通呀……。好難受……。我真想死……”


    我一直在想,近年來自殺率增加的原因,會不會有一部分是精神類藥品的副作用導致的。


    “真是辛苦的工作啊。”


    “就是說,你能理解吧?”


    如果回答“能理解”,是有風險的。而回答“理解什麽?”的話,那就要出大事了。


    任何人都會對自己的工作有所執著。一個人對工作的牢騷越多,事實上他對工作的愛也越多。這種敏感的地方要是處理不當,談話就有可能變得很麻煩,甚至無法再修正。


    換個話題吧。“您跟您母親目前是分開生活的嗎?”


    “我到了東京之後就一直是一個人生活。我媽媽離婚之後,也是一個人生活的。”


    “兩位都是獨自生活的啊。聽您說的,好像經常跟她有聯係吧?”


    “一般。差不多一個月兩回吧。因為她會寄一些點心大米之類的東西過來……其實我跟她說過,用不著她寄那些的啦。”


    “您跟母親關係真好啊。”


    “還行吧。”


    我從開始做誌願者到現在已經超過一年了,早就清楚來谘詢的人會有哪幾套模式了。


    有的人會愉快地閑聊,希望籍此排解抑鬱的心情;有的人會滔滔不絕地述說自己的怨恨和痛苦,想引來同情的話語;有的人隻是毫無理由地連聲呼喊“我想死”“好痛苦”;有的人借著激情爆發,又哭又鬧,鬧騰到最後,自己就把事情解決了;有的人仿佛是把自己當成了人質,說出“我死了你也無所謂嗎”之類威脅的話來,等等等等。應付過了各種各樣的人之後,我想到,這些有自殺意願的人,會不會都是哲學家啊。


    不,肯定是這樣沒錯。因為曆史上的那些著名哲學家,都是挑戰了完全相同的一個命題。比方說,那個阿爾貝·加繆曾留下了這樣的文字:“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隻有一個,那就是——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曆,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


    另外加繆還這樣說過,要對抗人生的荒謬,有三種手段。


    1自殺。


    2肓信某個事物而失去理性。


    3接受這種荒謬生活下去。


    當然1是要排除的,因為偏離了防止自殺這一目的。3要是自己能做得到的話,其實也不會打電話過來了吧。這麽一來就隻有2了。現在她所需要的,肯定是找到一個能讓自己活下去的“借口”吧——


    “說起來很好笑吧?我媽媽都這個年紀了,心理上大概還是個高中生呢。”


    “年輕是好事嘛。您的母親能夠理解您,我倒是很羨慕的。”


    “你想要就送給你吧”能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微笑。“你的母親是什麽樣子的呢?難不成是那種很頑固的感覺?還是像大膽媽媽那樣的?”※


    (※注:“大膽媽媽”原文是“肝っ玉かあさん”,日本60年代末的一部著名電視劇,女主角大正五三子是個有些冒失,但人品端正的中年母親。)


    “我母親的情況有點複雜……”


    我故意不把話說清楚,放下了一個釣鉤。


    “複雜?怎麽說呢?”


    “這個嘛。因為她一直都在住院,我沒有什麽太深刻的印象吧。”


    “哎……,是這樣啊。”


    谘詢者的聲音低了下來,這時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又開始說了。


    “……我隻記得一件事。我曾對病床


    上的母親作出過一個單方麵的約定。說總有一天我要當上醫生,把她的病給徹底治好。”


    “嗯——,聽上去真不錯嘛。你母親肯定很開心吧。”


    “不。她不知為什麽露出了一副悲傷的表情,這樣對我說:‘隻要你健健康康的我就滿足了,其它什麽都不需要。’”


    “為什麽?”對方的反應稍微有點強烈。“這不是故意給你潑冷水嘛。”


    “確實是。”我苦笑了一聲接口道,“一般的父母在這種時候應該會說‘加油’之類的話吧。事實上我父親就是這麽說的。可是,我母親對此好像一直都不太起勁。”


    “為什麽呢?換了我的話,感覺是會很高興的。”


    “我猜是這樣的,”說到這裏,我降了一個聲調,“大概是她覺得自己時日無多,所以才會那麽說的吧。”


    “…………”


    對方一陣沉默,趁這個機會,我略微清了清嗓子。


    “我想母親是擔心,要是我努力到一半,之前樹立的目標消失了怎麽辦,如果我的夢想在空中分解了會怎麽樣。”


    “你母親得的是癌症嗎?”


    “是白血病。最後演變成了肺炎,很快就過世了。”


    “嗯……”我聽到她發出了輕聲的歎息。“空中分解啊,確實有那個可能性呢。能飛起來固然好,可到時候就不知道該在哪裏降落了吧。燃料也不可能一直都保證充足啊。”


    她頗有些感慨,自言自語般地呢喃道。


    “……不,抱歉了。我的事無關緊要啦。還是來談談您吧。”


    氣氛太過沉寂也不好。我馬上換回話題,又重新說起了她職場的情況。


    頓時她的情緒驟然高漲起來,氣勢洶洶地開始數落起了各種不平和不滿。


    “哎呀真的是啊!都是一群笨蛋,搞得我心情這麽糟糕。”


    情緒激昂的講述終於告一段落,她似乎想起了什麽,說道:


    “……我想,不如再給媽媽打一回電話試試吧。”


    “是啊。”我給予了肯定。


    以此為信號,我們雙方都感到,交談差不多該就此結束了。


    “下次說不定我還會打電話過來,到時候還要找你陪我聊哦?”


    她帶著徹底淨化了的語氣說了一句,最後道了聲“告辭”,便掛斷了電話。


    我喘了口氣,看樣子總算是軟著陸了。


    就結局而言,自殺勸解的成功與否,關鍵還要看對方對於現實的錯誤認識究竟有多深。自殺動機中排名第一位的是健康問題,第二位是貧困,第三位是家庭問題。無論哪一種,都絕非一個電話能夠解決的事。


    那麽谘詢員該怎麽辦呢?隻能靠欺騙了。我覺得,更有效的防自殺對策應該是信仰。正如卡繆大師所說的那樣,要拯救自殺意願者,除了令其對某個事物產生盲信之外別無他法。我在這一年間學會了這一點。同時我也學會,既然當不成宗教領袖,那就隻能當個騙子了。


    我放下話筒,站了起來,看了看牆上的時鍾,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分配給我的那部分輪班時間早就過了。


    在同一間房間裏,有兩名女性誌願者還在繼續通電話。不能打擾到她們。我靜靜地打開更衣箱,取出了背包,什麽都沒說就走出了事務所。


    我倚靠在電梯的箱壁邊,閉上了眼睛,記憶宛如走馬燈般回放了起來。


    在那起不祥的事件之後,已經將近兩年過去了。


    無罪判決下達後,大學很快就送來了允許複學的通知,不過我還是辦理了休學手續。感覺是不可能再回去了。


    家人讓我去跟他們住在一起,但是我拒絕了。因為一看到他們,我就會想起來,在拘留所接見的時候,他們那種冷漠的目光。想起他們那種就像看到了一隻大蛾子般,充滿了厭惡感的眼神——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已經到一樓了啊。


    我走出了事務所所在的雜居樓,感到肚子餓了。就算回到公寓去,冰箱裏也是空蕩蕩的吧。還是吃點什麽再回去吧,想著我便走進了相隔三幢樓房的一家關東煮店。


    剛穿過門簾,就是一陣熱氣撲麵而來。隻有周五的夜晚是這樣,各個桌子旁的座位都坐滿了工薪族。我走到裏麵,坐在了櫃台前的座位上,隨意點了幾樣東西。雖然錢包裏比較冷清,不過隻要東西不貴還是沒問題的吧。


    關東煮就是這裏的招牌商品,感覺是靜岡風的,浸在黑色的醬汁中,堪稱絕品。撒上些鰹魚末,拿起一串魚肉山芋餅吹幾下塞進嘴裏,在燙傷之前間不容發地灌上一口啤酒,頓時便湧起了一種切實的感受,啊啊,今天一天終於也結束了啊。


    (……回歸社會啊)


    我剛一放鬆心情,這四個字就重重地壓上了心頭。


    不過,怎麽說也是沒辦法的。從案件發生到首次公審的半年間,在媒體主導下所進行的信息灌輸,效果實在是太強大了。


    前所未有的凶殘罪犯、冷血無情的殺人鬼、平成年間最瘋狂的精神變態者。一個自稱專家的人評論稱,這種精神扭曲是幼年時期遭受的虐待所導致的,而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父親更是將事態進一步擴大。


    可是盡管煽動得這麽厲害,關於此案的結局卻鮮有報道。不管什麽案件都是這樣,對於大眾而言,最令他們感興趣的部分就是逮捕罪犯的瞬間,之後就會在轉眼間平靜下來,到了紙麵上的內容也會變得非常少。


    所以即使知道了凶殘的罪犯被逮捕,也沒什麽人知道審判的結果。然而唯有信息的碎片還會堆積在記憶中,音羽這個名字總會令人忌諱,總會令人不由地感到害怕,總會人不由地厭惡。這種朦朦朧朧沒有實體的惡意,不知多少次阻斷了我的出路。


    縱然證明了我是無罪,也沒有解決任何問題。絞首小醜沒有被抓住,受害者家屬的怒火也無法平息。調查機關連抱歉都沒有說一聲,更沒有支付什麽補償金。一切仍處於不黑不白的混沌之中,我被逼得隻能如此生活下去。


    每天都是不進不退地渡過。靠著最低限度的租金,我一天天地苟延殘喘著。


    就在這個時候,大學裏打來了一個電話。打電話的是學院裏的教授,在拘留所裏,他也曾多次給我寫來過書信。


    ——你要有所自覺。有人正在關注著你。遠超你想象的許多雙眼睛,現在還在監視著你。你要將此當作一次機會。


    這位老人應該已經年過七旬了吧,但他的聲線中沒有一絲雜音,仿佛在高高的天空中響起,令人感到無比莊嚴。


    ——如果你想證明自己靈魂的清白,沒有相應的行動是不行的。去幫助別人吧,去參與奉獻社會的活動吧。隻知道呆在房間裏等著爛掉,跟慢性自殺沒有任何區別啊。


    那一刻,我感到一種非常深切的失望。因為本以為難得有個人能理解我,可是講出來的卻都是一些說教之辭。


    就像判了無期徒刑的囚犯去做神社的護身符一樣,要我充當誌願者來洗罪?這麽說教授也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是無罪的。


    那段時期,我在精神和物質上都特別緊張,不管聽到什麽話,都會產生消極的想象,所以隨口回答了一句“我考慮一下”後,便掛斷了電話。


    可是就在那之後,突如其來地,自殺這個詞的回聲逐漸凝聚膨脹了起來,化為巨大的鈍器向我襲來。


    我難以忍受地倒在了木地板上,發出了呻吟聲。我意識到了一件事,正是那件事對我產生了如此巨大的衝擊。


    小醜還活著。


    那個時候,她對我說隻要結束了一切她就會自殺。可是既然已經犯下了那麽多案子,她想必也不會悄悄地死去。她應該會搞出特別盛大的場麵


    ,華麗地離開人世才對。


    但是既然沒有出現類似這樣的新聞,她就應該還活著。甚至她或許還在哪裏關注著我,這種可能性並不是零。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該怎麽辦?我能怎麽辦?


    想到最後,我決定接受教授的推薦,去當life·link·dial的谘詢員。不過那並不是為了證明自己靈魂的清白,也不是想讓世人看到自己的優點,隻是要傳達一個信息。


    我還活在這裏。即便你死了,我也會繼續活下去,絕對不會幹出自殺那種蠢事。這樣我就站在了拯救者這一邊,如果你也感到迷茫,就打電話過來吧。


    這是對小醜的宣戰通告,同時也是鼓勵我自己的話。


    萬一哪天她打電話過來了,如今的我一定能把這句話說出來吧。


    別自殺。


    活下去,作出補償吧。


    “——晚上好啊。”


    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回頭一看,發現是個認識的女人。


    戴著紅色邊框眼鏡的這位叫宮古裏莉,她一扭身,在櫃台旁坐了下來。


    她穿著黃色的印花t恤,紅色的牛仔褲,一身隨意的打扮。跟以前一樣,還是一大蓬亂糟糟的頭發,基本上把臉部的輪廓都擋住了。


    她厚厚鏡片下的那張臉,看上去幾乎沒有化過妝,眉毛很淡,下眼瞼隱約能看到紫色的眼袋。身上隻有一個小小的挎包。聞到她身上有股剛洗過澡的淡淡氣味,我推測她應該是從家裏直接過來的吧。


    “那麽你今天是休息吧?”


    我問了一句,宮古對店員說了聲“一杯生啤”,接著回答了我。


    “上班的啦,一直上到中午。然後就在家裏睡覺,剛剛起來。”


    “你是餓醒的吧。”


    “不是的啦,我是來找音羽你呢。”


    宮古裝作開玩笑地說著,吐了吐舌頭,對我露出了一個天真的笑容。如果真是那樣我倒開心了,不過終究還是開玩笑的吧。


    我覺得以她的外貌,要是好好打理一下頭發,再化個妝,絕對足以歸入美女行列。我沒問過她的年紀,大概是二十五歲左右吧。她的體型屬於比較瘦的,腿很長,腦袋也比較小,眼睛又大又明亮,鼻子略小,不過有些上翹的小鴨嘴感覺正好維持了平衡。隻是她全身一直散發著的一種疲勞感,還有皮膚比較幹燥粗糙,算是白璧微瑕。


    “來了來了。”


    她接過了店員遞來的大杯啤酒,將滿滿的一杯一飲而盡。


    “啊啊……。我就是為了這麽一杯而活著的啊。”


    她像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這麽一句,握緊了拳頭。看樣子她活著的“借口”就是晚上喝酒了。


    回頭想想,我跟宮古第一次見麵是在一年前,她在街上向我打了聲招呼。


    ——哎,你是音羽君吧?


    宮古自稱是個實地采訪的記者,說是首次公審那天在旁聽席上的。因為她對我留有相當強烈的印象,所以一下子就把我給認出來了,說著還笑了起來。


    當時,我對媒體還是采取避而遠之的態度,不過這種認識很快就有了改變。


    宮古接著又說,如果有空的話,不如一起到卡拉ok去玩吧。


    對我而言,所謂的記者就是這麽一種人,他們心裏已經有了結論還要來采訪,不管你發表了什麽言論,他們之後都會按照自己的想法來曲解。所以天真無邪的宮古,就令我感到格外地新鮮了吧。


    自從那以後,我們時不時地一起吃個飯,也就是這種程度的關係,不過——


    “不好意思!中杯生啤兩份!”


    宮古連我的單也一起點了。差不多要來了吧,想著我便有些緊張了起來。


    “哎哎,其實我有點小事想麻煩你……”


    她壓低了聲音說著,肩膀靠了過來。


    “又來了啊。”


    我心裏跳了跳,還是擺出一副厭倦的表情看向了她。


    “行啦行啦。”說著她揮揮手安撫了一下我的情緒,同時從包裏拿出了一支錄音筆。


    這支錄音筆的大小與一次性打火機相當,顏色是黑的。在占據著上半部分的單色液晶屏上,顯示著電池的殘餘量和可供錄音的時間等信息。最靠上的狹小空間處,則刻著眼熟的sony商標。她準備得非常充分,早就連耳機都已經接好了。


    “大約一年之前,曾發生過一起使用射釘槍殺人的案件,你知道嗎?”


    “不知道。”


    “這事在當時引起了相當大的反響,不過很快就沒有再報道了呢。盡管凶手並沒有被抓住。”


    我沒什麽感情地“哦”了一聲作為回應。


    “這次的特輯,就是以‘不斷增加的獵奇殺人案——論現代社會侵蝕著精神的病理’為主題的啦。我已經采訪過有關的人員了,不過總感覺哪裏有點奇怪啊。所以能麻煩你聽我講講嗎?很快就能結束的。”


    “哎——……”


    我故意表現出了明顯的不樂意,用懶洋洋的動作擺弄著筷子,宮古一見,頓時說著“求你了”,雙手合什了起來。


    “因為我現在被追著要盡快截稿……,能不能用你‘耳朵’的能力給我一些建議啊?求求你!”


    “別這樣,真是的,我都說了沒有那種事的嘛……”


    我把手肘支在櫃台上,托住了下巴,輕輕吐出了一口氣。


    以前,宮古對我說過。她在審判的時候看到我,憑直覺感到我不是個普通人。後來經過好幾次見麵交談,確定了我擁有著不同於常人的“耳朵”。


    在她看來,我似乎有一種特殊的能力,通過與他人的對話,可以敏銳地察覺到邏輯上的破綻和情緒的波動之類。


    就比如說去卡拉ok的時候,就算有人唱了一首我從來沒聽過的歌,我至少也能夠莫名地意識到這歌唱得走調了。應該是一個道理吧。


    在談話中產生的類似絕對音感的能力,宮古是這麽形容的。這種分析也不知道是否準確,因為我自己對此是完全沒有感覺的。


    不過……在審判之前,我確實跟警察、檢察官和辯護律師進行了很多對話。那個時候,我好像是能夠意識到,對方的弱點是什麽,提出什麽話題會讓對方不好回答等等。


    可是這種能力,說起來應該叫air·reading,也就是所謂察言觀色的能力吧。不,與其說是能力,更應該說是一種為人處世的技巧。我覺得一旦到了某個年齡,就會自然而然地學會這種技能……。


    “好不好啊?我會為你介紹一份難得的好工作,收入又高又比較輕鬆的。好嗎?”


    她彎下了腰,故意抬起眼睛可憐巴巴地訴說著。


    倒不是我裝腔作勢地擺架子。她有事拜托我,我的確也是挺高興的。可是她還對我抱著這種奇怪的期待,我其實也生怕達不到她期望,這種感覺很強烈。


    “要是我沒說對,也請你不要生氣哦。”我提了個醒之後,勉勉強強地答應了下來。


    宮古喊了一聲“太好了”,雀躍了一番,接著把雙個耳塞中的一個遞給了我。


    “那個,我先大致說一下情況吧。”


    她從包裏取出了一本筆記本,一邊快遞翻動著,一邊說明了起來。


    “現場是一間單人居住的公寓房間。被殺害的是一個大學生,名叫町村智樹,二十一歲。死因為顱腦損傷。他的眉間處釘入了兩根金屬製的釘子,這就是致命傷。據說應該是用射釘槍在極近的距離內打進去的。”


    所謂的射釘槍,就是一種利用壓縮氣體和電力,像槍一樣射出釘子的機械工具。


    以前,我在為學園祭做準備工作的時候用過那東西。用


    的時候要用軟管連接上一個瓦楞紙箱大小、叫做壓縮機的機器,一擊就能將六厘米長的釘子深深地打進木材裏,再加上其連射功能,如此方便的工具,足以讓揮舞錘子變成一樁蠢事了。


    現在這東西應該變得更為小型化了吧。既然是電動的,那估計就用不著壓縮機,可以帶著走了。普通人也能在建材超市之類的地方買到,我估計通過網購也是買得到的。


    宮古繼續說著。“據稱町村君是倒在玄關處的,在門的內側哦,門上還掛著一副鏈鎖。可是門好像並沒有上鎖。”


    “就是說凶手是從掛著鏈鎖的房門空隙間伸手進去,把釘子打進被害者頭部的。”


    “沒錯沒錯。我經過采訪之後得知,被害者是個挺嚴重的問題少年,還經常跟鄰居發生糾紛。”


    她把另一個耳塞塞進了自己的耳朵裏,靠了過來,肩膀貼住了我。


    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不過還是問道:“糾紛的原因是什麽?”


    “是種奇怪的臭味。反正聽說被害者的房間裏是很臭,做現場調查的時候,警察也非常受不了哦。總而言之,先聽聽這個吧,這是第一發現者鄰居的敘述。”


    她伸出手指,點了點放在我們兩個中間的錄音筆。隨著一個輕微的電子音,我耳朵裏的耳塞中響起了一陣噪音,之後終於聽到了一個年輕男性的聲音。


    “——好的。是啊,非常非常臭。我都不知道提醒過他多少次了,跟他講這裏是禁止飼養寵物的。可是他說那個是養在水缸裏的,沒什麽問題,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的啦。”


    看樣子被害者是飼養了什麽寵物。


    “——還有就是他的女性關係,好像特別混亂的樣子,我還看到過他跟人家因為感情方麵的事爭吵。那個女性就像這樣,站在門外對他說話,他也不打開鏈鎖,就從門縫裏露出臉來,對人家破口大罵。當時可真慘啊,那個女人尖叫了一聲就往後倒下了,然後蹲在那裏不停地哭鬧。”


    “那個跟他吵架的女人,是他最近的一個女朋友哦。”宮古說。


    “最近……他還有其他的女朋友嗎?”


    “嗯。這段是他以前的女友說的。名字叫寺園藤花。”


    “——町村是吧?一個詞概括他,就是個人渣啦。總之就是那種喜歡掌握主導權的,或者說不能支配女人就不舒服的類型。可那家夥腦子不好使,嘴上是說不過的嘛,所以就要使用暴力了啊。就是所謂的家庭暴力吧?那個女孩子也挺可憐的呢。——對,藤井小姐。她是我的學妹。有一次呀,她頭上纏著繃帶到學校裏來,我想再怎麽說這也太誇張了點吧,可是看到傷口之後我就理解了。裂開得真是相當嚴重呢。”


    “啊啊,這確實是人渣了。”我說。


    “嗯,毫無疑問的人渣啊。”宮古也回應道。


    而那位以前的女友寺園還在繼續說著。


    “——那家夥的房間?那不是人住的地方啦。實在是太臭了。而且,我特別受不了沒有腳的動物呢。我跟他分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這個吧。”


    “雖然是個人渣,不過長相好像挺不錯的哦。”說著,宮古斜眼朝我看了過來。


    “男人不是看臉的。”聽我這麽回答,她說了聲“是啊”,露出了一個不冷不熱的微笑。


    “接下來是他現在的女朋友哦。藤井香澄小姐。”


    聲音突然間變得有些陰鬱。


    “——他對我說,再也不想看見我了。從那以後我就沒有再跟他見過麵。他房間的備用鑰匙,當時也還給他了。——你問有可能會恨他的人嗎?我不知道。——是的,我隻是被他叫出去玩的,其實對他這個人,一點也不了解。”


    光是聽這聲音,我的腦海中就浮現出了一個線條十分纖細、格外柔弱的女性形象。


    膚色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見靜脈,發型多半是筆直的長發。給我一種不諳世事的感覺,的確很容易成為家暴男的犧牲品。


    “她對著我哭得可是很厲害呀。”宮古苦笑了一下,“明明都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啊。”


    “因為她周圍沒有人揭她的瘡疤吧。”


    “咦,難不成,你是覺得我太不顧及她的感受了?”


    “我覺得這樣有利有弊吧。保護得太好也是一樣。”


    “就是說啊。像她那個父親,一看就知道是個過於溺愛子女的人。喏,就是這個人。”


    接著我所聽到的,是一個含糊不清的低沉聲音,根據說話方式,能聽得出是個中年男性。


    “——不,我女兒在家裏什麽都不跟我說。隻有一次,一個高年級女生把她送回來的時候,我聽那個女生講起過。”


    “他說的高年級生,應該就是剛才的寺園小姐哦。”


    “——我聽說他是個變態。養著奇怪的寵物,是個惡心的壞家夥。”


    聽起來他不但覺得那段交際不好,就連對方的人性都徹底否定掉了。


    根據他的話語給我的印象,我想象出了一個皮膚黝黑、肩膀寬厚、形象很嚴肅的男性。從他的語氣中滲出了一股臭氣,簡直讓人忍不住想捏起自己的鼻子。他身為父親所抱有的那種強烈的厭惡感,我也切實感受到了。


    錄音筆中的宮古問道:“伯父你很討厭那個東西嗎?”


    “——當然了。怎麽說呢,就像蚯蚓一樣吧?我特別討厭那種尾巴啊。總之我是非常反對的。跟那種男人交往不是開玩笑嘛。這麽想可能有點不太謹慎吧,不過我覺得樣的結果倒是樁好事哦。”


    ……這時,聲音突然就到此中斷了。


    “你怎麽看?”


    宮古用滿懷期待的眼神注視著我。


    “我是覺得好像有點不太對勁,可是怎麽也想不出來到底是哪裏有問題啦。音羽君你覺得怎麽樣?不如直說吧,你認為誰是凶手?哎,也不可能馬上就知道——”


    “就是那位父親吧。”


    聽到我立即作出了回答,宮古瞪圓了眼睛。


    “哎,什麽?”


    “根據這些敘述,凶手就是他女朋友的父親。”


    “為什麽——”大概是實在太驚訝了吧,宮古的耳塞都從耳朵裏掉了出來。


    “你覺得不對勁的原因很簡單啦。”我也取出了耳塞,“就是被害者飼養的寵物,那應該是‘蛇’吧。”


    “啊,對不起,我還沒有告訴你是吧。”宮古連忙道歉,“是的,被害者養了一條蛇。就放在房間裏一個大水缸裏麵呢。”


    “但是,至少他女朋友的父親不是這麽以為的。把蛇的尾巴比喻成蚯蚓,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你這麽一說,”宮古微微仰起了頭,嘀咕了一句“好像真的是哦。”


    “而且討厭蛇的人,隻是特別討厭蛇的尾巴也挺怪的。”


    “嗯——,確實如此。”


    “不過,如果她父親當時想到的完全是另一種東西,那一切就都能解釋得通了。”


    “什麽?你指的是什麽呀?”


    宮古顯得很興奮,微微抬起了身子,我以鎮定的口吻對她解釋道:


    “在被害者的房間裏,肯定有兩種動物吧。一種是被害者的寵物‘蛇’,另一種大概是其飼料‘老鼠’。”


    ——老鼠,宮古重複了一聲後愣住了。


    我沒有管她,繼續說了下去。“你見過下水道裏的老鼠嗎?雖然看臉還挺可愛的,但是尾巴上沒有長毛,所以看上去是有點像蚯蚓,很惡心的。我猜那位父親是為了在作案前先查看現場,進過被害者的房間吧。然後剛一進門,就發現了洗滌台上的老鼠屍體。獨居用的公寓,一般在門口附近都有洗滌台的吧。”


    “等一下啦。為什麽老鼠會在


    洗滌台上?難道是從水管裏誤鑽進去的?”


    “不是的。販賣蛇的寵物店,也有販賣冷凍的老鼠作為飼料的。應該是把老鼠放在洗滌台上自然解凍吧。看到這個情形,那位父親就想起了寺園說過的話。既然說他養了奇怪的寵物,那大概就是指老鼠吧。他產生了誤解後,很快就離開了房間。不過要是他再往房間裏麵走一段,估計就會發現水缸了吧。”


    “啊——,是這樣啊……”宮古頗為感歎地說道,“明明說了根本不了解他,卻知道他家裏有老鼠的情況……這確實是太過可疑了啊。如果她父親是凶手,那應該也能夠複製女兒的備用鑰匙吧。”


    “可是呀。”她語氣一轉,接著又說。


    “既然凶手能夠自由進入房間,為什麽沒有預先埋伏在裏麵呢,這樣不是可以更安全地殺死對方嗎?”


    “一方麵是因為他對老鼠的恐懼,另一方麵則是那種難以忍受的惡臭。”


    “哎哎?他都準備殺一個人了,還會顧忌這種原因?”


    “還有一點。如果他用了備用鑰匙,那麽鑰匙的擁有者——也就是他的女兒——必將受到懷疑。如果還有其它原因,那應該就是為了報複吧。或許他是想將女兒所受的遭遇,原原本本地還給對方。”


    “什麽意思?”


    “就是他女兒額頭上的傷口啦。那就是一個問題。想想那個鄰居說他目擊到的爭吵場麵。要說那個瞬間能造成那種傷害的話,我想被害者所用的,肯定是傘。”


    “傘,難道說……”


    宮古捂著嘴,屏住了呼吸。我點了點頭。


    “在掛著鏈鎖的情況下,門能開多大呢,姑且就算十五厘米吧。被害者跟他女友就是通過這個狹小的縫隙爭吵的。吵著吵著被害者惱火起來,想要使用暴力。但是他又不想打開門。所以他就拿起了放在玄關處的傘,用力將傘尖刺在了女友的額頭上。他力量猛得把對方的皮膚都刺裂了,要是碰到了眼睛,那肯定就失明了吧。”


    “真過分。”我聽到了宮古咬牙切齒的聲音。“實在是太人渣了。”


    “那位父親就是想對此進行報複。我覺得他肯定是個很認真的人。他大概認為隻要用同樣的手段,對方也沒話可說吧。”


    “於是就用射釘槍了?”


    “我猜想,他應該是個右撇子。在房間外麵要同樣用傘打人,就隻能用左手。這樣可能無法給對方造成預想的傷害。為了彌補這個不足,他就用射釘槍了。”


    “嗯——……說是為了彌補不足,可是感覺也有點力量過剩了。”


    “不,射釘槍並不是那麽優秀的凶器。隻要發射時跟目標的距離稍微遠一點,釘子的旋轉就會導致完全射不中。所以說,估計他原本是想殺不了對方也無所謂吧。即使隻讓對方受傷,隻要能起到最低限度的威嚇作用就行了。如果是這樣,此次犯罪的心理障礙還是相當小的——”


    我一邊整理著思路,一邊按照順序向宮古講述了起來。


    如果沒猜錯的話,凶手事實上用的是這樣的手法。


    首先準備一個信封,在信封的底部塞個紙團之類的東西。


    接著把信封的前端塞進門縫裏。既然是廉價公寓的門,應該是可以毫無阻礙地塞到室內的吧。然後凶手按一下門鈴,藏了起來。


    被害者來到玄關處,發現了信封。可是怎麽拉也拉不起來。因為信封裏的紙團卡在門外了。


    好吧,大概又是她送信過來了吧,真是麻煩啊。被害者想著,沒有開鏈鎖,直接打開了門。


    門打開的一瞬間,凶手衝了出來,拉住門,把射釘槍捅了進去,亂射一通。


    然後很幸運——不,該算運氣不好吧,還是給予了對方致命傷。


    “可是啊……”


    宮古似乎還有點不是很明白的樣子。她抱起了雙臂,歪了歪腦袋。


    “為什麽要做出這種事情來呢?就算是有家暴,可這畢竟是兩個戀人之間的事嘛。如果女兒跟其他男人交往,分手的時候就要去殺了人家,這種事情就沒完沒了哦。”


    “是嗎?”我提出了疑問,“那麽如果交往的時間隻有三天呢?如果隻有一晚又怎麽樣?如果是在聚會上被對方強行帶走,又順勢過了一夜,第二天就說要分手了呢?請站在父母的立場上考慮一下吧。要是自己悉心養育成人的女兒被人家玩弄了不算,到頭來還在臉上留下傷痕回家來……。這種事跟強奸也沒有什麽區別了吧。”


    “嗯——……原來如此啊……”


    盡管她嘴上是表示了同意,可心裏似乎還是隱藏著什麽想法。


    她仰望著天花板,默默沉思了幾秒之後,假笑著看向了我。


    “啊哈哈。果然,音羽君是獨一無二的啊。”


    我稍微有點火氣。“一般般啦。”


    “哎,你有沒有意識到?”


    宮古用手支在櫃台上,托住了自己的臉。


    “在你聽著錄音筆裏的聲音時,出現了許多很有意思的反應哦。”


    “真的嗎?”我反問了一句,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是完全沒有感覺。


    “有時會快速眨眼,有時又會微微扇動鼻子呢。應該是聽見聲音的同時產生了各種想像吧。比如顏色、氣味、味道之類的,這些也跟聲音一起感受到了吧?”


    怎麽說呢。我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感覺,說了句“好吧,多少有點”,算是承認了一半,宮古一聽便顯得很高興地哼了一聲。


    “果然如此啊。這是‘共感覺’的一種表現哦。比方說嚐試在腦海裏寫個‘草’字,感覺就是綠色的吧?‘火’是紅色的,‘天’是天藍色的。而這種通過一個信息,可以獲得多種感覺的感官現象,就是所謂的共感覺了。”


    她的笑臉湊近了過來。我連忙把頭往後仰。“……好歹,我也是心理學部的,這些我都聽到過。”


    “那我解釋起來就容易了。”宮古兩眼放起了光。“擁有共感覺的人是分為不同類型的,有的人看到的數字都帶著顏色,也有人能在音樂中感受到顏色。至於你,就是能體會對方說的話了哦。聽到別人的聲音,就能感覺到色彩和氣味,也能輕易做到像剛才那樣的事。”


    “雖然我確實能感覺到氣味,”我像是在找借口般說道,現在被奉承得太厲害,以後恐怕就不好過了。“可那隻是因為我的想象力比較旺盛而已。”


    “就是一碼事啦。反正這是常人沒有的感覺。”


    宮古自說自話地認定了下來,舉起那杯已經完全沒了氣泡的啤酒,往嘴裏倒去。


    她咕咚咕咚地一陣豪飲後,吐出一口酒氣,眯起了眼,看上去像是讓意識在虛空中飄蕩了好一陣。


    不知為什麽,她露出了一副憂鬱的表情,用獨白似的微弱聲音嘀咕了一句。


    “……不過要是能看見罪的顏色,倒是有點可怕啊。”


    “哎?你說什麽?”


    我一發問,她立刻像是清醒了過來般揮了揮手,硬是說“沒什麽啦!”,還用力拍了一下我的後背。隻聽啪的一聲幹脆響亮地回蕩在店裏。


    我忍不住嗆了一下,她卻已經恢複了一如既往的開朗活潑。


    “好!今天就由我來請客!你盡管放開了吃放開了喝吧!”


    然後我們喝了大概有兩個小時吧。


    步履蹣跚地出了店門之後,我準備把宮古送到車站去。


    “沒關係!你放心吧!晚安!”


    她伸出手,在空中豎著切了三下。用這種好像關取相撲領獎金時的動作告別之後,她便消失在了街道上的喧囂人群之中。


    既然隻剩我一個,也沒必要再坐電車了吧。我邁開了步伐,朝著公寓走去。


    一陣略帶點濕氣、舒適宜人的風吹過。七夕已經過去幾天了。再過不久梅雨停歇後,一個炎熱的夏天又要到來了吧。


    夏天會有什麽改變呢?如果能有些改變就好了啊。我摸了摸口袋,掏出了手機,逐位按下了熟記著的電話號碼。


    然後我按了通話,聽到通話鈴聲響起了,可是沒人接。明知道打不通的電話是沒有意義的。


    我腳下有點踉蹌,好幾次都差點撞到別人,於是便往沒什麽人的地方走去。進入了一條小巷,又稍微走了一段之後,我很快來到了沿河邊的路上。一股腥臭味鑽進了我的鼻子。


    鬧市的喧喧嚷嚷已經遠去了。這裏沒有行人,也看不見室外照明,唯有交通信號燈閃爍著黃色的光,照亮著我和柏油路麵。


    我又取出手機,撥打電話。果然還是沒人接。


    這是那個殺人惡魔的電話號碼。


    兩年前,在我監禁生活的最後,那個小醜將手機號碼告訴了我。


    她是這麽說的——等一切都結束了,你獲得了自由之後,就打電話給我吧。然而我到現在一次都沒有打通過。完全被她給耍了。


    我心煩意亂地踢著路上的小石子。要恢複到那個時候的正常生活,我必須再跟那家夥談一次。這不是我找歪理,而是一直都這麽堅信著的。可是她沒有打預防自殺熱線過來,我打電話過去也沒人接。


    可惡。我又一次抬腳要踢,鞋尖卻碰到了台階上。看樣子,就在我隻顧看著地麵的時候,不知不覺已經到公寓了。我轉動鑰匙打開了門。隻見玄關的水泥地板上散落著還沒拆封的郵件。每次我都想有空整理一下的,結果卻總是一拖再拖。


    當然今天也沒餘力了。我連房間裏的電燈都沒開,一直線地衝向了床,臉朝下往亂糟糟的被子上一躺。衣服都嫌麻煩不換了。


    啊啊,好難受。我明明閉著眼睛,卻感覺整個世界都在不停旋轉。


    不過等一下。地球本來就在旋轉,就是所謂的自轉,這不是事實嘛。話說回來,天動說和地動說到底哪個是哪個來著?


    我漫無邊際地將思維擴散開、又收攏回來,最終漸漸沉澱下來。仿佛滑行在沙地上,劃著螺旋軌跡墜向了無盡的深淵。從蟻獅的胃中通過,一路來到了排泄口。※


    (※注:蟻獅是蟻鈴的幼蟲,在沙質土中造成漏鬥狀陷阱以用來誘捕獵物。)


    就在我剛要進入夢鄉的瞬間,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


    我用最後的一絲理性點了通話鍵,說了一聲“你好”。


    “——你好。對不起哦,你已經睡了吧?”


    “沒有,完全沒關係啦。”


    “今天謝謝你了。”


    應該是宮古吧。“不,我也很開心的。”


    “不不,你幫助了我。”她的聲音歡快了起來。“在那之後呢,我又試著聯係了一下媽媽。正好我媽媽好像也碰到了什麽惱火的事,於是我們就熱烈地聊了很久這方麵的話題。”


    “你的母親……,是這樣啊。”


    我的心裏鳴響了警鍾,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不,這並不是什麽不協調感之類的,而是非常明顯的詭異現象。


    她說媽媽?那麽這個電話對麵就不是宮古了,是之前那個谘詢者。可是她怎麽會知道我的手機號碼呢?


    “怎麽了?”


    “請稍等一下,那個……”


    “嗯?我說音羽君啊,或許你會覺得我有點婆婆媽媽的,但我還是有句話想說。”


    “……請講,是什麽呢?”


    “我覺得房門還是要記得鎖上比較好哦。”


    “————”


    我聽到她的聲音重合了。不隻是手機聽筒裏的聲音,還有一個完全一致的聲音,從並不十分遙遠的地方傳來。


    哢嚓一下,是門打開的聲音,但是我怎麽都爬不起來。感覺就像是意識上被好幾層紗布所蒙住,視野變得昏暗,聽覺則充滿了強烈的回音,很不清晰。連指尖都無法動彈,想發出一聲尖叫都做不到。


    我還是第一次醉得這麽厲害。不,這真的隻是酒精的作用嗎?


    盡管腦中充滿了恐慌,我的身體卻徑直沿著沉睡的台階往下行進著。無論我在其背後如何高聲呐喊,與我一模一樣的那個身影都沒有回頭。所謂的靈魂脫體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我聽到一個嘎吱、嘎吱的聲音逐漸接近,卻隻能報以戰栗。這時我回憶起了被小醜監禁時的恐懼,似乎感到心髒都在生疼。那個時候我也很害怕腳步聲,被那種淤泥般黏稠的絕望所囚禁。


    有人站在了我的床邊,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點黑色的絲襪。


    這、究竟是誰?


    我不知道,但已經撐不住了,正式向深淵中墜落而去。


    終於,有個壓得非常低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


    我來接你了哦——。


    沒過多久,我隱約聽到遠遠的某個方向、傳來了飛機升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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