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館二樓的廚房裏,宮古在泳裝外麵穿了件圍裙,以幹勁十足的神情揮舞著菜刀。鳴戶則在她身旁充當著助手。


    “宮古小姐,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嗎?”


    這時恢複了精神的初瀨跑了過來,我以為她有什麽事要找人家商量,她卻扭過頭來喊了我一聲。


    “學長學長!請把鐵板搬到中庭裏去吧!”


    她對著我豎起了小指,一副無憂無慮天真無邪的表情。看樣子是提醒我要遵守約定的意思,不過哪怕隻是看到她那張臉,我也是怎麽都沒法拒絕的。還不如快點聽她使喚好好幹活吧。


    我抱起沉重的鐵板,下樓來到了中庭。在沙地上用燒烤架搭成的爐灶前,我看到了劍埼蜷成一團的背影,他好像是正在生火。


    他用的是金屬打火機吧。雖然弄得火花四散,卻好像怎麽也冒不出煙來。


    “要不要我來幫你啊?”


    我一邊把鐵板放置到了爐灶上,一邊問道。他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


    “不用,這裏交給我就好了。你去廚房那邊幫忙吧。”


    “明白了。”


    我很爽快地答應了一聲,便轉過了身。但是。


    “等一下。”劍埼說著站了起來,抓住了我的肩膀。“其實我有個比較奇怪的問題想問你。”


    “啊?什麽問題?”


    “早上,你說過自己的記憶不太清晰是吧,難道是失去了昨天的記憶嗎?”


    “不,沒有那麽嚴重啦。我隻是晚上喝酒喝得太多了而已。”


    我覺得這人怎麽說得好像理所當然似的。根本不會有人失去昨天一整天的記憶嘛,即使再怎麽爛醉如泥——。


    “我跟你恰恰相反,隻記得一點朦朦朧朧的事了……”


    他鐵青著臉說到這裏,眼角突然滲出了淚水,他連忙忍住。


    “不,算了吧。不好意思,請你忘了我剛才的話吧。”


    仿佛拒絕我繼續追究下去一般,他坐了下來,重新開始了打火花的工作。這到底是算什麽意思呢?


    “喂——,音羽——”


    鳴戶在二樓窗口朝我揮著手。又有什麽雜活要幹了吧。


    在他的背後,傳出了一陣像是砸破餐具的劇烈響動,還有人發出了刺耳的尖叫聲。


    我正在想是不是出了什麽大事,卻聽到鳴戶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快來幫忙!”,於是拍拍胸口放了心。想想之前一切都還挺順利的,估計是初瀨搞出了什麽事情吧。


    “我這就回來啦。”說完我便跑了起來。


    午後七點,太陽已經徹底落下了。不知不覺間燒烤會就正式開席了。


    “幹杯!”


    由提議者領頭,大家舉杯互敬起來。在緊鄰中庭的陽台上,五個人圍在桌旁,一同飲下了酒。


    “真好喝。”


    宮古伸手抹了抹嘴角邊的泡沫。看她的樣子跟平時沒什麽不同,我也總算是安心了。


    接著她又咬了一口烤串。將烤肉送進嘴裏的一瞬間,她“嗯——!”的一聲激動地揚起了手臂。


    有沒有這麽好吃啊?這就是切成了小塊的牛肉跟青椒、胡蘿卜夾在一起做成的烤串。至於調料則隻撒了鹽。


    我立馬嚐了一下。烤的火候接近半熟。咬上去的瞬間,就感覺油脂一下子溢滿了整張嘴。不,這應該是肉汁吧。顏色鮮豔得好比番茄。世界上竟有這樣的肉,這對我心裏造成了巨大的衝擊。我平時吃的都是些橡膠鍋鏟之類的垃圾吧?


    “真的假的啊!這是什麽呀!”鳴戶也像倉鼠一樣鼓起了腮幫子,興奮得都快把可樂罐給捏扁了。


    就這樣,不到一會兒工夫,準備好的十串烤串就被一掃而空了。


    不過不用擔心,肉還留了不少。接著我們又烤起了香腸和玉米棒,還在鐵板上炒起了炒麵。


    宴席時而歡騰喧鬧、時而平和安靜地進行著。不知何時燒烤轉由年輕人負責了,我和劍埼基本上都是在管著火。


    宮古抱著酒瓶,劍埼斟著酒。節奏好像變快了很多。


    “哎呀,已經差不多了。再喝下去要影響評議了。”


    他們兩個喝下去的量基本差不多,但是劍埼首先提出不喝了。


    “哦,這樣啊。那麽明天晚上,我們再重新喝過吧。”


    笑著說了一句之後,宮古去看了看烤東西的那組人。


    “火頭怎麽樣?要不要再收集些樹枝來啊?”


    “看樣子是不用了啦。”初瀨回答道,“木炭也完全點燃了,這樣火勢就比較穩定了。”


    “是嗎。”宮古也朝她溫和地笑了笑,“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啊,昨天早上我是連想也不會想到的哦,居然會遇到這種事情。”


    她看起來感慨頗深。初瀨抬起頭仰望著星空,回答道:


    “對我來說,來到海邊和燒烤都是第一次。以前倒是想過什麽時候跟朋友一起去。”


    “啊哈哈,真是想不到呢,初次見麵就會一下子玩得這麽熱鬧。不過嘛,這樣也不壞吧?”


    “對,我是非常開心的。”


    多麽令人欣慰的對話。我正呆呆地望著她們時,鳴戶一把抱住了我的肩膀。“我們也友好相處一下吧,小音羽。”


    “你根本沒喝酒吧,怎麽突然這副模樣了?”


    “有什麽關係嘛。都說夏天是會改變男人的啦。”


    說什麽蠢話……。我受不了地看了他一眼,他卻用手擋著嘴對我耳語道:“果然,小音羽你也看上了宮古小姐吧?”


    我也壓低聲音回答道:“說什麽看上不看上的,我們不是為了這種目的而聚會的吧。”


    “時間場合之類的都沒有關係嘛。這就是戀愛啦。就算在這裏做不了什麽,能見麵也是很重要的。或者說你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初瀨妹子嗎?”


    “啊——,我受夠你了。”我甩開了鳴戶。


    雖然我覺得她們兩個都很有魅力,可是在這種情況還不是非常明了的條件下,實在沒心情考慮那些事。好吧,在初瀨的房間裏倒確實有一點不錯的氣氛……。


    不過冷靜下來仔細想想,我就發現她話語中有好幾處值得注意的地方。


    特別是關於她的姐姐。說不定——


    “各位,過來一下好嗎?我有話要說。”


    是劍埼在高聲發話。


    我並沒有想‘怎麽了,突然要說話?’之類的。其實我是想過,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商量。


    大家很快拿著椅子和飲料集中了起來,圍在了一張木製的小圓桌旁。


    “關於審判的事。”作為帶頭引發討論的人,劍埼首先陳述了自己的意見。“僅就那段視頻來看,我覺得被告是無罪的。”


    “確實是啊。”坐在我左邊的宮古表示同意,然後環視了周圍一圈。“大家是怎麽想的呢?”


    好吧,怎麽回答呢?對這起案件我並沒有太多的想法。單單聽檢察官方麵的說辭,我覺得好像是能夠肯定嫌疑人有罪的……。


    坐在我右側的初瀨開口了。“我不是很清楚。”


    “我也是。”我趁機附和了一句,隨即就看到她斜著眼瞪了我一眼。


    “學長,請你不要學我。”


    “隻是正好意見相同啦。這事也不是比誰說得快吧。”


    就在我們爭論的時候,鳴戶舉起了手說:“能提個問題吧?”


    “搶劫殺人的罪名,是隻能判死刑的吧。想到我的意見可能會讓人被判死刑,我心裏稍微有點抵觸情緒……”


    “刑法第二百四十條。”劍埼閉上了眼睛背誦起來。“搶劫導致他人受傷的,處無期徒刑或六年以上有期徒


    刑,致人死亡的,處死刑或無期徒刑。”


    “嗚哇。”鳴戶帶著椅子整個往後縮了一下。“你全都記得嗎?真厲害啊。難道說,劍埼先生你是檢察官或者律師?”


    “聽說是個醫生哦。”初瀨回答道。


    “哦哦哦……。聰明的人果然不一樣啊。腦袋的結構也跟我這種人……”


    “行了,自我貶低就免了吧。”宮古打斷了他。“搶劫殺人犯,一般是判無期徒刑或者死刑的。不過最近一段時間,刑罰嚴厲化的傾向比較明顯啊。在有兩名以上被害人的情況下,有相當高的機率會判處死刑。”


    初瀨歪了歪腦袋。“你說最近一段時間……是指這種刑罰還會根據時期不同發生變化嗎?”


    “對啊。要適應社會形勢嘛。”


    “社會境況應該是有影響吧。”劍埼也表示讚同。“根據死刑判決的數量來看是這樣啦。在戰後的混亂期裏,出現了大量的死刑判決,然而隨著經濟發展就逐漸減少了。在泡沫經濟的時候,每年隻有幾起,甚至可以說已經成了事實上的廢除死刑狀態。但是在奧姆真理教的事件發生以後,形勢又有了變化,死刑數量再次增多了起來。”


    “判處死刑的基準也改變了呢。”宮古說。“最容易理解的就是根據被害者的數量,我也聽過有這種說法,殺一個人是安全球,兩個人是模糊狀態,三個人就是出局了。可是最近,隻殺了一個人的也會被要求判死刑了吧。”


    “哎——……”


    我感歎了起來,覺得有些意外。在我的印象裏,法律更多的應該是用來約束人的才對。


    在意之下我問了一句。“這次的案件,據說是十九年前發生的吧。如果犯人當時就被立刻逮捕了會怎麽樣?”


    “可能會有所不同吧。”宮古立刻回答道。“畢竟每次審判的結果都會不一樣嘛。其中也有時機上的運氣成分啦。再說,如果殺人案件的時效性沒有廢除掉,現在再來作裁決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現在沒有時效了嗎?”


    聽我這麽問,初瀨哼的輕輕笑了一聲。


    宮古也露出了笑意。“隻有殺人罪哦。”


    “抱歉。”我感到臉上有點發燙。


    “對那些不感興趣的話,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啦。”劍埼幫我打了個圓場。“不過,宮古小姐的見識倒是相當廣博啊,難道你是從事新聞媒體之類工作的?”


    “啊,是的。”宮古臉上有些泛紅。“姑且算是一個雜誌記者。”


    “果然如此,那就難怪了啊。”


    感覺他們好像用眼神溝通了起來。看上去形成了一個隻有他們兩人的世界。知識量的偏差實在是太大了,燒烤組和飲料組的劃分似乎還在延續。


    鳴戶偷偷瞄了我幾眼。“我說,音羽你是大學生?”


    “是啊,初瀨小姐也是。”


    “真的假的啊。我是高中畢業以後就當上無業遊民了啦……。簡直是最底層嘛。”


    情緒外露的鳴戶垂頭喪氣起來。真拿這家夥沒辦法。於是我把事實情況告訴了他。“別擔心了。雖然我名義上還是個大學生,其實已經三年沒上過課了。所以我現在也是個正牌無業遊民啦。”


    “哦……音羽!”鳴戶親熱地搭住了我的肩膀。“這三天,就讓我們一起努力吧!”


    這是友情誕生的瞬間。這時我看到,初瀨正在冷眼旁觀著我們的情況。一陣幹冷的風吹過了桌旁。


    宮古拉開了一罐蘇打燒酒的拉環,一股檸檬香氣頓時彌漫在了空氣中。


    “回到正題吧,我覺得如果他有罪的話,肯定是要判死刑的。因為他否認了罪行,自然不會向死者家屬道歉,也就沒有可以酌情減輕處罰的餘地了。而且這犯罪情節也相當不輕吧。”


    “犯罪情節是什麽意思?”初瀨問道。


    “就是罪犯從犯罪前直到犯罪為止的各種情況。包括動機、犯罪手段之類的。既然說是搶劫殺人,說明他從一開始就是想要搶劫財物吧。單單是有計劃性的成分在內,判刑就會變得嚴格了。打個比方,一個人殺了人之後,發現被害人的手表是勞力士的,就盜走了。你覺得這是搶劫嗎?”


    “應該不是吧。”


    “這是殺人和偷竊哦。罪名比搶劫殺人要輕一些的。”


    “那麽,如果那個人一開始就是為了搶奪勞力士而殺人的呢?”


    “那就是搶劫殺人。”


    “即使結果是一樣的?”初瀨顯得有些無法釋然。


    “雖然聽起來不太講理,但這就是法律。比起衝動型的犯罪來,計劃型的犯罪會受到更多的責難。英美法也是一樣的哦。有計劃的殺人被稱為謀殺,衝動式的殺人則作為故意殺人。所謂的故意殺人,跟過失致人死亡的含義很接近了吧。”


    “如果被認為是出於臨時的想法而幹的,就可以受比較輕的刑罰了嗎?”


    “隻要司法方麵承認啊。”


    劍埼用大拇指摸著自己的胡茬,帶著優雅的笑容回答道。


    “對此做出的判斷就是審判了。”


    原來如此。這麽說來,這次的被告人是很絕望的吧。他是為了打開保險櫃而殺人的,所以毫無疑問是搶劫殺人。


    “那個,”鳴戶發出了聲音,“劍埼先生的意見,是認為他無罪吧?”


    “因為這是一起陣年舊案,況且客觀證據實在是太少了啊。究竟是不是被告人作的案,我隻能說無從得知了。”


    “可是查出了指紋吧?現場有上百個指紋。”


    “但是據說不知道為什麽,隻有被認定為凶器的金屬球棍和菜刀上沒有留下指紋。”


    “你是說,被告人所做的隻是入室盜竊嗎?”


    “如果隻是盜竊的話,時效上是成立的。”


    “這樣啊……”


    鳴戶一副無話可說的失落模樣,撓了撓鼻子。看他這樣子,好像有什麽事情讓他很在意——正在我這麽猜測的時候,他帶著怯意開口了。


    “可是,死刑這種事怎麽說呢。我其實一直在想,難道隻要審判過就可以殺人了嗎?”


    “是嗎,”劍埼說道,“鳴戶君,你原來是反對死刑派的啊。”


    我也理解了。鳴戶是對死刑製度本身感到耿耿於懷吧。所以對於那個死刑還是無罪的究極選擇,他一直表現出消極的態度。


    鳴戶回答道:“倒也不是那麽了不起的事情……。漫畫之類的也是這麽說的吧?無論是怎樣的惡人,主角都會極力避免殺死對方吧。”


    “啊——我知道我知道。”宮古拍了拍手。“即使最開始是作為敵人出場的,之後也會成為同伴是吧。王道模式。”


    “對,這就是所謂的改邪歸正嘛。明明對小孩子都是那麽教育的,不可能說大人就要容忍死刑了吧。就說剛才提到的那套計劃殺人的理論,我覺得罪孽最沉重的其實是這個社會哦。”


    哦,聽起來真是段相當不錯的反對言論。竟然還會引用,實在是不能小看他了。


    “嗯——,要怎麽解釋比較好呢……”


    宮古搖晃著罐頭,苦惱地思考了幾秒。


    “那麽你應該知道吧,某個暴力的將軍,總是用刀背砍人,不是因為他尊重生命,而是因為對方連弄髒他刀的價值都沒有。”


    “哎?”鳴戶顯得很詫異。


    “因為他雖然對敵人的手下都是用刀背砍的,敵人的首領卻是由禦庭番喊著‘受死!’斬殺的嘛。他隻是不想弄髒自己的手而已啦。另外,還有人說那是因為讓將軍親自動手殺人簡直是一種榮譽。順便說一下,好像也有幾次他讓別人不要出手,自己斬殺敵人的,不過我是沒看到過啦。”※


    (※注:這裏指的


    應該是江戶幕府第八代將軍德川吉宗,日本時代劇中多有提到他的事跡。禦庭番是他設立的密探組織。)


    “這種雜學我實在是不太想了解啊。”我按著眼角問道,“所以你是什麽意思?想說死刑是日本的傳統藝術嗎?”


    “不不,平安時代也廢止過死刑,將最高刑罰設成了流刑……算了,這些就不提了吧。”


    宮古的表情微微變得有些嚴肅起來,繼續說了下去。


    “就是說呢,社會代表人物的殺人行為,不應該同普通個人的殺人行為相提並論,這是我的想法。雖然我不認為死刑是好事,但要是問我它是否有必要存在的話,我覺得是有必要的。這是為了保護這個社會吧。”


    “你的意思是,可以抑止犯罪吧。”


    “這也是其中一方麵,不過並不是最主要的。我認為賞罰分明是世間的基本原則。勤勞的人就應該受到獎勵,偷奸耍滑的人就要受到教訓。如果模糊了這部分規則,社會本身就要瀕臨崩潰了哦。”


    鳴戶嘀咕道:“好像一下子就說得很誇張了啊……”


    “也不是這樣啦。請你想象一下,如果大家覺得,跟犯下的罪行相比,量刑顯得太輕的話……一定會導致複仇行為橫行。當然複仇的人也會受到法律製裁,但是由於懲罰很輕,不會讓人感到害怕。相反如果量刑太重,所有人都會變得畏首畏尾,甚至可能連家門都不敢出了。因為還會發生過失和事故吧。話說回來了,鳴戶君,你覺得所謂恰當的懲罰應該要怎樣確定比較好?”


    “這個嘛。”鳴戶的目光飄忽了起來。“受到多少傷害就給回多少,大概就是這樣吧。”


    宮古笑著點了點頭。“我覺得這是很自然的想法,也就是所謂的報應刑,就像漢謨拉比法典是吧。做了壞事的人,就應該受到與他行為相應的報複啦。可是強奸別人的家夥也不可能讓別人去強奸他。”


    “確實如此。”


    “這時候就出現了罪刑法定主義。禁止類似於加倍償還的報複過剩,同時確定了相等的懲罰,以防止混亂的報複大戰。明白嗎?雖然有罰金和徒刑等不同形式,但基本精神是沒有區別的。所以我認為,殺人者終究還是要判死刑才合適哦。不過要是由個人來執行死刑,接下來就要輪到那個人被問罪了吧。”


    “是啊……”鳴戶出聲表示了讚同。“所以就要由國家來承擔這個責任了是嗎?”


    “就是這樣。並不是國家容忍了死刑,而是社會輿論容忍了死刑,所以國家才代為執行的。這是為了明確社會運行的規則,維護應有的秩序啊。”


    “可是,就算不用死刑也可以吧……。比如改用無期徒刑之類的。”


    “會有人說,那是浪費稅金吧。”劍埼道出了現實。“對於死刑製度的是非,如今正反兩方還是有各種爭議存在,而我也是肯定派的啦。……鳴戶君你猜一猜,在日本這個國家,究竟有多少人對死刑是持肯定態度的呢?”


    鳴戶嗯——的一聲沉吟了片刻之後,回答道“大概五成左右吧。”


    “根據二〇〇九年內閣府的調查,有百分之八十五。”


    “哎哎!?”鳴戶驚訝地不能自已,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真的假的啊!!”


    “八十五……”初瀨也詫異得瞪圓了眼睛。


    看到他們情緒動搖的模樣,宮古忍不住笑出了聲。


    “好吧,這其中也有語言的魔術效果啦。”


    “魔術效果是什麽意思?”初瀨問。


    “這個嘛,民意調查的問答選項有兩個,分別是‘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都應當廢止死刑’和‘根據具體情況,死刑也是不得不需要的’。那麽既不讚成也不反對的人會將意見集中到哪個選項上……,你懂了吧?”


    “啊——原來如此。”


    這事我也不知道,原來是耍了這樣的小花招啊。這麽一來,投票自然就集中到後者上去了。


    “這樣我就稍微安心一點了。”鳴戶恢複了坐姿。“可是我聽到新聞裏說哦,外國基本上都廢止死刑了。為什麽日本還要繼續保留呢?”


    “那是騙人的。”劍埼斬釘截鐵地否定道。


    “哎哎?是騙人的嗎?”


    “是啊。廢止了死刑的國家,以數量而言是達到了全世界百分之七十的比例,但是按人口所占比例來算,就隻有百分之三十而已。仍然還是少數啦。因為美國和中國都還有死刑嘛。”


    “真的啊。”鳴戶蜷起了身子,“原來,我是少數派啊……”


    好了好了,我安慰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他不問,估計我就會問出同樣的問題了吧。既然他替我做了擋箭牌,我對他態度好點也是應該的。


    鳴戶的眼角微微泛出了淚光。


    “音羽……,今晚你到我房間裏來吧,我們一起睡。”說著他還貼了上來。


    “幹什麽啦!你這家夥真惡心啊。”


    “難道你也要扔下我一個人不管嗎!”


    “莫名其妙亂講什麽,總之你先放開我啦!”


    就在我們兩個鬧騰著時,我又感受到了初瀨那種冰冷的目光。她好像完全不能理解男人之間的友情。另一方麵,宮古則投來了某種曖昧的眼神,這個感覺其實也挺惡心的。


    “——喲,各位。”


    這時有個男人的聲音從洋館中傳來。


    “晚上好。”


    玻璃門打開,一個人影走了過來。他穿著小碎花的夏威夷襯衫和群青色的短褲,雖然脫掉帽子露出了一個大背頭,但依舊淺褐色的太陽鏡戴在臉上。


    是八十島。


    “抱歉,我感覺肚子有點餓了,如果有什麽剩下的食物,能不能分些給我啊?”


    “可以啊。我們還留了一些當夜宵吃的烤串,我去給你拿來。”


    宮古立刻答應了,邁著輕快的步伐朝爐灶走了過去。八十島看著她的背影,雙手合十說了聲多謝。


    “說起來,你們在開什麽會議嗎?”


    “是關於案件的啦。”劍埼回答道。“聽取了一下大家的意見。”


    “是嗎。”八十島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那個嘛,肯定是無罪的嘍。”


    聽他的口氣,就是想都不用想。


    看樣子他跟飲料組的意見是一致的,而劍埼則問道:“為什麽你這麽認為?”


    “別這樣咧,你明明知道的。那其實就是發生在木更津的搶劫殺人案吧。”


    聽到這話,劍埼的眉頭微微一動。


    “你怎麽知道?”


    “你果然是知道的嘛。”八十島神色輕佻地笑了起來。“咦?難道知道這事兒的,就隻有劍埼先生你一個人嗎?”


    “不是……”劍埼一時有點說不出話來。“我正準備接下來就告訴大家。”


    “這其實是真實存在的案件嗎?”


    此時我發問了。因為八十島的語氣和劍埼的反應,讓我覺得非常在意。


    八十島輕輕瞥了我一眼。“當然嘍,新聞裏也有說過吧?木更津夫婦搶劫殺人案的一審,是無罪啊。”


    “哎?這麽說,這案子就是已經審判過了吧?”


    鳴戶露出了吃驚的表情說道。


    “你不知道嗎?”八十島勾起了嘴角。“關鍵的一點是,究竟是誰想重新審判這個案子咧。”


    “重新審判?”初瀨問道,“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很簡單咧小姐。這場審判,在當時就是非常有名的爭議判決咧。人們都說如果沒有審判員製度,被告毫無疑問會被判有罪的。”


    “聽起來你倒是相當了解啊。”


    劍埼向他投去了銳利的目光,而他卻若無其事地坦然受之,依然保持著那


    種輕飄飄的態度沒有變化。


    “因為我查過了啊。就在各位在海邊玩的時候咧。資料室裏有這起案件的所有記錄,看了之後,自然就知道嘍。”


    “你們在說什麽?”宮古端著盤子走了過來。


    “啊啊,麻煩你了,那我就開吃嘍。”


    八十島從盤子裏拿起了烤串,一邊說一邊吃了起來。


    “我猜大概是這樣吧。某人對那個判決很生氣,覺得被告人毫無疑問是有罪的,是個殺了人的渣滓。可是咧,就因為那些叫做審判員家夥太沒用,讓他被判無罪了。就是說惡行沒有受到應有的裁決。那個人無法忍受這種情況,也可以說是想維護正義吧,就把我們召集到了這座島上吧?好了,多謝款待。”


    一個人說完了之後,他雙手合十朝宮古致意了一下,便立刻轉身準備離去了。


    “就這樣嘍,各位回見了,等評議會的時候再見吧。”


    陽台上的會議還在繼續進行著。


    一到夜裏,風向似乎就逆轉了,樹木的枝葉都被吹得指向了大海的方向。


    氣溫好像也下降了,不過身體在晚餐和爭論中熱了起來,感覺倒是正好。


    對於木更津夫婦搶劫殺人案,宮古好像也是知道的。


    “那可是一起相當出名的案子呢。有人說,這起案件簡直成了刻畫司法機關與市民感覺差異的浮雕啦。不過具體的情況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也是。”劍埼接過了話頭。“我就記得是作出了無罪判決的啊。雖然檢察官向高等審判庭提起了申訴,但終究還是無罪。應該是不能再上訴到最高庭了。”


    所以在那段影像中,被告人和被害人的名字才會被隱去吧。就是為了不讓我們知道那個案件已經審理結束了。


    我以前聽說過。對於已經作出了確定判決的案件,是不能再次審理的。也就是所謂的一事不再理原則。


    正如劍埼所說的,既然申訴和上訴都已經完成,在官方層麵上重新審判就不可能了。所以主辦者才會把我們聚集到這個島上來,想進行一次私自的重審吧。


    總之無論如何,在當前這種充滿了謎團的狀況下,我總算感覺取得了一點小小的進展。隻要能弄明白主辦者的意圖,要進一步推想以後的事情也比較容易了吧。


    好一陣子,沉默籠罩了桌子邊的這幾個人。在我們上空,氣流發出了呼嘯聲,仿佛在威嚇著不斷增厚的雲層。


    最後,鳴戶滿懷顧慮地舉起了手。


    “那個……話說回來,這到底算什麽事啊?我們真的是審判員嗎?”


    雖然他的話略顯有些唐突,但確實說到了一個根本問題。當然對我而言,這也是最關心的一點。我微微伸長了脖子,期待有人能給予回應。


    “在我看來,”作出回答的是劍埼,“這應該是類似於社會實踐之類的吧。”


    “你是說利用實際發生過的案件來做模擬遊戲是吧?”


    雖說隻是細節,可是說模擬遊戲也太不合適了吧,鳴戶?


    “大概就是這樣吧。”劍埼沒有挑他的語病,低聲答了一句。


    “可這如果是國家政府做的,應該會在事先有說明啦。果然還是整人遊戲吧。又或者是在拍紀實電影什麽的。”


    “或許吧。”


    “這樣的話就不必太當真啊。不過真可惜呢,拿不到四百萬了吧……”


    鳴戶把手肘撐在桌上,支起了下巴。


    “其實也不一定就完全是騙人的哦。”


    說這話的是宮古。她的嘴角掛著一絲莫名的微笑。最早說是整人遊戲的就是她,不知她的想法又出現了什麽變化。


    “我想到,這也可能是在追求審判員製度的理想形態。”


    “你說的理想形態是什麽?”


    包括說這話的劍埼在內,眾人紛紛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宮古對著我們掰起手指一一解釋了起來。


    “很早就有人指出過,審判員製度中存在著許多問題哦。首先是強製國民參加這一點。對於不響應召喚書的人,要處以一萬日元以下的罰金。然後與獲得的少量報酬相比,審判員承擔的義務卻異常沉重。要考慮到搞得不好審判可能會拖到一個月以上的時間,而且還有對家人也必須遵守保密義務的製約。甚至有數據顯示,八成國民都反對審判員製度。”


    “其實說到底,”我提出了一個樸素的問題,“有審判員製度這種東西,到底是為什麽會開始實行的呢?”


    “有諸多說法哦。有人說,是因為當時在g8中,就隻有日本還未實行國民參與型的審判製度。對於我國而言,由於想要進入聯合國安理會,有一個印象就是要首先調整體製吧。”


    “對這些你也很了解嘛。”


    “我正好在不久前剛寫過特輯報導呢。”宮古自嘲式地笑了笑。“另外,有一個鮮為人知的事實是,日本以前曾有一段時期是采用過陪審員製度的,就是在昭和初期哦。”


    我完全是第一次聽說。“為什麽後來又不用了?”


    “當時呢,據說是可以按照被告人的意願,選擇接受普通審判還是陪審式審判的……不過一旦被判有罪,費用就必須由被告人來承擔,包括陪審員的日薪在內哦。所以聽說就接連有人拒絕了陪審式審判呢”


    這也難怪了。如果跟英美的製度一樣,那就是十二名陪審員,日薪應該會是一筆相當不菲的金額吧。既然選擇了陪審也不一定會對自己有利,那消極應對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然後陪審案例數量逐漸減少,不久又因戰火蔓延,不得不削減維持國內治安的勞動力。一九四三年,陪審法停止法案製定了出來,不過在此部法律中注明了‘戰爭結束後將重新實施’的條文。所以也有人提出,審判員製度就是對其的延續。”


    宮古先是一邊轉著手指一邊說,隨後又加入了身體和手臂的動作,越說越激動了。


    “可是我並不認為有那種必要性。畢竟,日本的司法製度也得到了海外各國很高的評價。提出了起訴的案件,有罪率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這方麵應該沒有讓外行人指手畫腳、擅加評判的餘地。”


    “說的沒錯。”劍埼深深頷首。“據說審判員製度在美國被稱為y judge system’,直譯過來的話,就是‘非專業審判製度’。”


    初瀨皺起了眉頭。“這個詞聽起來有點刺耳嘛。該不會引發了什麽問題吧?”


    “別說什麽問題了,其實就是個氛圍啦。”劍埼顯得頗為不滿。“審判員製度所針對的案件,每年約為兩千三百件。然而國內每年的公訴案件卻高達二十萬起以上。大部分就連看到審判員的機會都沒有。”


    “就是這樣哦。”宮古補充道,“而且審判的對象隻有第一審,至於高裁和最高裁,現在依然沒有絲毫能讓審判員參與的餘地。現行的審判員製度,真可以說是僅僅運用了一個形式而已。”


    他們的話變得越來越深奧了,鳴戶已經徹底閉上了嘴,但是初瀨似乎還要追究下去。“那麽所謂的理想形態又是什麽呢?”


    “用最直白的話來說,就是錢啦。”


    宮古用一根拇指轉開了塑料瓶蓋,喝了口綠茶,潤了潤喉嚨之後說了下去。


    “就是不強製參加,能確保參加者遵守保密義務。要實現這兩點目標,我覺得隻能依靠金錢的力量了。比如把審判員的日薪提升到目前的十倍,一天十萬日元,那麽即使不通過罰金來強製參加,響應召喚書的人數想必也會穩定增加起來的。”


    “說的也是啊……。的確,那樣我肯定願意去。”


    “此外,就是將審判員隔離在某個地方。要防止公審內容泄漏到媒體上


    ,引來案件相關者的幹涉,就隻能這麽做。雖說把人封閉在狹小的宿舍內會產生人權問題,不過換成休閑勝地的話就會大受歡迎了吧?在此基礎上進行集中審議,隻要用兩三天時間立刻解決掉就行了。這也可以用來解決審判長期化的問題。”


    “這麽聽起來,我也感覺邏輯上好像是講得通了呢。”


    “不過嘛,再怎麽說日薪四百萬也是不可能的啦。當作封口費的效果倒是超強了啊。”


    宮古說完之後又拿起飲料瓶,咕嘟咕嘟喝了起來。


    就算是這樣,我覺得也沒必要聘請知名藝人出場,但是不得不承認其中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乍看之下,如此現狀隻會令人覺得離奇古怪,可說不定卻是人家費盡心思設計出來的。隻是——


    “關鍵問題就在於這裏吧。”我說道,“四百萬這個金額讓我很在意。”


    宮古一聽,頓時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在旁邊用手肘輕輕捅了捅我。


    “哎呀哎呀?難道說,讓你的神之耳產生反應了?”


    又說這個啊,我露出了厭煩的神色。“不是的啦。我隻不過是覺得,四百萬這個設定金額中蘊涵著某種意義。”


    “意義……?好吧,就是多得嚇人的一大筆錢嘛。”


    “不,我指的並不是價值,而是數字太奇怪了。如果想讓事情顯得更真實,應該說十萬。如果需要在電視上播出的效果,說一百萬就行了。要體現數額的龐大,說五百萬一千萬之類聽起來更順耳的數字比較好吧?”


    “啊……”宮古短暫思考了一下。“好像是稍微有點不倫不類呢,四這個數字不太吉利。”


    “很簡單啦。”劍埼開口道,“這是工薪階層的平均年收入。”


    “那就不好說了。”


    我無法同意。


    “烏丸多秀治是用‘普通審判員的四百倍’來表現的。不覺得奇怪嗎?他要是說,這是工薪階層一年的收入,不是更好嗎?”


    劍埼低沉地嗯了一聲。“照你這麽一說還真是,不過我覺得也不必想得太多吧。反正這報酬金額是虛報的,估計他就是隨口說的吧。”


    “我不這麽認為。”


    烏丸二人應該是按照主辦者的指示說的,不會是隨口亂講。


    “我覺得他們如果一開始就不想給我們,應該不會搞出那樣的數字來。”


    “等一下等一下!”宮古的眼中閃過了一道精光。“你果然是察覺到了什麽吧!這事有希望成真是吧?是吧?”


    她的氣勢實在是太猛了,我不由畏縮了一下,然而還是回答道:


    “我的意思是說啊,感覺這像是在分配事先確定好的預算。試著計算一下如何?日薪是四百萬,包括手續費在內,三天就是一千六百萬。然後是六人份。”


    宮古眼珠飛快地左右轉動,估計是在腦子裏打著算盤計算金額。數秒後她完成了心算,回答道“九千六百萬是吧。”


    我點了點頭。“不覺得這簡直就像是大富豪的想法嗎?在考慮要給參加者多少報酬的時候,有個人說了一句,‘好啦,有一億就行了吧’這樣。”


    四百萬這個金額,是由於手上總共有一億元而產生的數字。我是這麽認為的。


    但是沒有人給予回應。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隻是將目光投向虛空之中。


    “我沒有注意到。”


    過了一會兒,宮古以茫然若失的語氣說道。


    “把所有人的報酬加起來,差不多正好就是一億。”


    她呢喃著說完這句,場麵又是一片沉寂。


    在陷入了黑暗的中庭,唯有各人的呼吸聲空洞地回響著。


    為什麽會這樣呢?難道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我有些不安起來。


    “……不,等一下各位。學長的推理是錯誤的。”


    終於,初瀨開口發言了。眾人的目光聚焦到了她的身上。


    “其實是很單純的事。”初瀨豎起了食指,得意洋洋地說道,“對方隻是想用金板吧。因為對於表演來說,這樣比較有氣勢嘛。”


    “啊——”我啪的拍了一下手。“有可能是這樣。”


    見我輕易地改變了看法,另外四個人一起失望地垂下了肩。


    宮古大喊起來:“搞什麽嘛真是的!害得我那麽期待——!”


    風越刮越大,中庭的黑鬆樹被吹得不斷嘩嘩作響。


    我在陽台上突然感到一陣寒意,渾身顫抖了一下。看樣子,這個時間需要穿上外套了。我們暫時解散,各自回房間去了。


    漫步在走廊中時,可能是由於周圍完全沒有照明的緣故吧,我有一種仿佛被扔在了深海中的感覺。


    我在房間裏換好了衣服,也沒有躺在床上休息一下,就徑直回到了本館。我實在不願意一個人獨處。沒有窗戶的房間會導致不良影響,就是如同在潛水艇內部般的心理閉塞感。從樓上傳來的銅板嘎吱聲,更是進一步提高了想象的密度,弄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一樓大廳裏,初瀨正坐在沙發上。我沒怎麽跟她說話,就坐到了她的對麵。隨後宮古和鳴戶走了過來,再接著劍埼又同我們會合了,於是五個人又一次聚焦了起來。這時距離我們分開還不到一個小時。


    不知是因為身處不習慣的環境而心懷不安,還是因為臨近了評議而感到緊張呢……。各人無法平靜的原因似乎都有所不同,但為了緩和氣氛,還是談起了案件來。因為我們也沒有什麽其他共同的話題了。


    先試著整理一下情況。


    現場是木更津市郊外一幢單獨的樓房。遭到殺害的是住在其中的一對夫婦。丈夫是被金屬球棍打死的,妻子是被菜刀割斷了脖子。


    作為凶手被逮捕的是被告人a。他與被害人之間的關係完全不明,但是由於現場的轉盤式密碼保險箱被打開了,可以認為他是向夫妻二人中的一個問出了密碼。


    此外,妻子當天上午在現場家中的廚房裏製作了咖喱,被告人留下了吃過那些咖喱的痕跡。在現場查到了上百處被告人的指紋,他本人也承認當天有入室盜竊的行為,並且承認自己吃了咖喱,但對殺人的情節卻完全予以否認,情況就是這樣。而凶器上也沒有發現指紋。


    劍埼按照順序一一作了概括。


    “隻有指紋作為物證的話,要證明殺人行為是很困難的。至少有目擊證言的話,情況應該會有所不同吧……。不,倒是有一份目擊證言。”


    沒錯,事實上是有目擊證言的。


    當時受害人六歲的兒子說,自己看到了凶手的模樣。


    “可是,那份證言的證明力被否定了吧?”鳴戶說。


    “因為是小孩子說的啦。”劍埼伸著懶腰回答道。“那個兒子先是發表證言說,什麽都沒看到,一早起來就發現父母死了。然而,之後在做詳細調查的時候,突然又說看到了凶手。”


    “大概是受到了刑警誘導的吧。”


    “會讓人這麽想也是沒辦法的事嘍。”


    劍埼深深地陷坐在了沙發裏,唯一的證言派不上用場,找到的指紋雖然能作為盜竊的證據,卻不能成為殺人的證據。原來如此,這麽一來就無法證明他有罪了。


    沒過多久五個人就得出了自己的結論。時間已經快到晚上十一點了。


    “差不多要到評議的時間了,我們走吧。”劍埼抬起了略顯沉重的身子,眾人也隨之站了起來。


    “音羽,來一下。”鳴戶朝我招了招手說,“那啥,我們去上個廁所吧。”


    想想也確實該去一下,我就同意了,於是我們兩人朝一樓深處走去。


    我們很快完了事,前往電梯的途中,鳴戶在走廊裏一幅約


    有半坪大的裝飾畫前停下了腳步。


    “真是幅好畫啊。”


    那是一幅構圖很單純的風景畫。下半部分畫著碧藍的大海,上半部分則鋪展著暖色調的漸變圖層。正如刻在銀製小牌上的“拂曉”這個畫名一樣,實在是一幅平淡無奇的畫作。


    話雖如此,我並不太了解畫的價值。要我畫是不會的,要我看也會覺得無聊,因為我根本沒有什麽審美的眼光。估計鳴戶比較懂這個吧。


    “你很喜歡畫畫吧。”


    “不過油畫不是我的專長啦。”鳴戶撓了撓臉,有些猶豫地嘀咕道,“其實,我想當一個漫畫家。”


    “哎——”對他的夢想,我坦率地表示了羨慕。“不是很好嘛。”


    “是嗎?真的嗎?”鳴戶顯得非常高興。“我不管跟誰說都會被人家嘲笑呢……。可是,我是認真的。”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放棄吧。”


    昏暗走廊的拐角處,走出了一個人。


    夏威夷襯衫和茶色的眼鏡,看來是八十島。他的手還是插在短褲口袋裏,大步邁開長滿了毛的腿向我們走來。


    “你完全沒有品味啊,缺乏對美的感覺。對那種塗鴉還大加讚賞是不行的咧。”


    鳴戶生氣地回複道:“你懂什麽啦。”


    “傻子,我可比你懂得多了。”八十島一邊出言譏諷一邊前行,來到金色的畫框前停下了腳步。“這種玩意根本不能算是畫,隻能算是畫布上的汙漬罷了。就是像傻瓜一樣用畫具亂塗一氣啦。從側麵看看這個厚度吧,真是浪費。全新的畫布和畫具,反而還有點商品價值咧。”


    “…………”


    鳴戶沉默了一陣,沒有作出回複。然而,他的眼眸中卻泛起了前所未有的強烈敵意。


    “你這人,根本什麽都不懂嘛。人生和畫具是一樣的啦,隻有反複積累過許多層,才能品出韻味來。”


    “哈啊?”八十島揚起了眉毛,同時按住了自己的肚子。“好痛!痛痛痛痛痛痛!突然說出這種話,你想表達什麽呀?真惡心啊。所以說低學曆就是這樣咧。”


    鳴戶條件反射式地激動了起來。“這跟學曆沒關係吧!”


    他咬牙切齒地擺出姿勢要朝前撲去。我心想應該要攔住他,但是身體卻沒有動。是對方主動發出的挑釁,我對鳴戶的憤怒感同身受。


    不過八十島似乎都動都不打算動一下,這回又將矛頭指向了我。


    “話說回來,在海邊玩得開心嗎?這位小少爺。”


    “你是在說我嗎?”我平靜地問道。


    “沒別人了吧。不過嘛,你們還真是無憂無慮咧。明明主辦者那邊已經給出這麽多提示了啊。”


    “你是什麽意思?”


    “你不明白吧?所以我就說你是個小少爺咧。好吧算了,快點走吧。”


    他像是驅趕飛蟲般揮了揮手。電梯隻有一部,估計他是不想跟我們同乘吧。


    鳴戶依然忿忿不平,不過還是說了聲“我們走”,邁步朝前走去。


    我默默地跟上了他。我的心裏也有反感,但更多的卻是變大了的疑團。


    提示是指什麽?八十島應該就是察覺到了那個所謂的提示,才沒有去海邊,一個人渡過了這段時間吧。他是埋頭在資料室裏儲備了知識嗎?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我們這五個人,大概沒有一個去過那裏的。即使訴訟記錄裏隱藏了什麽信息,我們也無法察覺吧。


    不過,另一方麵也能這麽想。不管案件的真相如何其實都無所謂。


    無論評議產生了什麽結果,報酬都會每天支付出來。最關鍵的問題是,報酬的金額是否屬實,應該在於這一點才對吧。


    正當我思考著的時候,電梯到了。電梯門打開,我繼續低頭看著腳下,走了進去。


    就在這個瞬間,我渾身寒毛豎了起來。


    在我們的腳下——電梯的地毯上,印著白底紅色線條構成的正方形圖案,而且是兩重的。※


    (※注:雙重紅色方框是日本執行絞刑的死刑台地板上的圖案。)


    “鳴戶,”我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你看看地毯,之前是這種圖案的嗎?”


    “啊?”鳴戶的怒火似乎還未徹底平息,他的目光向下掃了掃。“……我不記得了啦。沒什麽特別的吧。”


    他沒有發現嗎?不,也有可能隻是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知道這個圖案意味著什麽——


    “鳴戶,你來了這座洋館之後,有沒有走過樓梯?”


    “樓梯?”鳴戶有些不耐煩地眯起了眼。“沒有吧。樓梯不是在防火門後麵嘛?”


    “是嗎……”


    這麽說來,要在樓層間移動就必定要使用電梯了。如果不想站在這種惡心人的地毯上,就連房間也回不去了。


    我按下了三樓的按鈕,又問道:“哎,你覺得一樓的按鈕下麵這個‘h’按鈕是什麽意思?”


    “不就是直升機嗎?”聽他的聲音,有點嫌我煩了。


    我說了句原來如此表示同意,但心裏覺得很可能不是那樣的。即使這座孤島上有直升機,可這不奇怪嗎?直升機應該在屋頂上吧。為什麽會把按鈕設置在一樓下麵呢?


    搞不好,這其實是“hell”的頭一個字母吧——


    這時電梯門打開了,已經到了啊。


    隻見遠處正對著我們的陽台外,巨大得令人感到有些瘋狂之意的月亮在俯瞰著我們。


    “快點去坐下吧。”鳴戶催促著我。“那家夥要來了。”


    圓桌邊,已經坐好了其他幾個人。他們一個個臉上都帶著濃濃的疲倦之色,有的用手支著臉,有的揉著眉間。


    接下來,應該會進行一場極其單純的商議。反正所有人的結論都是一致的,照理不會發生什麽波動。


    然而不知為什麽,我的腦海裏始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嗨,大家晚上好!我是烏丸多秀治。看樣子你們都很累了,但還請打起精神來吧!現在是晚上的評議時間,就讓我這麽說一聲吧,ready、go!”


    折疊在圓桌裏的顯示屏升了起來,烏丸以他著名的語調宣布了評議開始。鬼崎亞奈依然穿著之前那身外套,烏丸則是身披著黑色的法官外袍登場。


    “評議的流程說起來很簡單!首先,要聽一下眾位當前的意見。請看一下你們手邊的顯示屏!”


    我按照他的指示看去。顯示屏中藍色的背景上有左右兩個按鈕,都在閃爍著。分別是寫著有罪的黑色按鈕,和寫著無罪的白色按鈕。


    “好了。說起來有些失禮,其實我們之前通過島上的攝像頭看到了各位生活的景象,發現你們每一位都在為了履行自己的職責而努力,我實在深受感動。那麽差不多也該得出結論了吧。請將你們的手指伸向顯示屏。隻要觸碰到任何一個按鈕,投票就完成了。”


    “按一下就行了是吧。”宮古嘀咕了一句。


    很簡單的事。隻要相信我們五個人商量出來的答案就行了。我作了個深呼吸之後抬起手,觸碰了右側的無罪按鈕。


    然後經過了些許延遲時間,烏丸臉頰上的贅肉抽動了一下。


    “非常感謝謝諸位!統計結束了!接下來就公布投票結果!”


    伴隨著咚的一聲輕快的電子提示音,顯示屏上的內容切換掉了。


    無罪——五。


    有罪——一。


    我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又確認了一下。是有人按了有罪。


    “這可真是令人吃驚!看來無罪派擁有壓倒性的優勢!”


    確實是令人吃驚,但不是這個原因。我立刻環顧了


    一周,看到大家都露出了難以理解的表情,然而此時卻聽見了八十島低沉的笑聲。


    “看到了吧,果然成了這種局麵咧。”


    “八十島君。”劍埼帶著責備之意地問道,“是你按了有罪吧?”


    “當然是我啦。”


    給出肯定回答的同時,他露出了一個笑容,那簡直是隻能用邪惡來形容的笑容。


    “哎呀各位,你們一個個的腦袋裏都充滿了美好的幻想,實在是讓我羨慕啊。”


    他似乎終於憋不住了,發出了嗬嗬的笑聲。


    “你什麽意思嘛?”鳴戶怒聲朝他喊道。


    “不明白嗎?那不如就問問主辦者嘍。是吧烏丸先生,接著要幹什麽哩?”


    “讓我來說明一下吧!”烏丸露出了一個有力的笑容說道,“投票的結果,分成了有罪派一名、無罪派五名這樣兩方意見……,而實際上這次投票,是為了將各位分成隊伍而設置的!”


    “分成隊伍……?”宮古反問了一句。


    “不錯,正是這樣。接下來,要請各位分成一對五的兩方來進行討論!限製時間為三十分鍾。過了三十分鍾之後,將由我們請到攝影棚來的三位專家進行裁斷。他們會判定究竟哪方的理由更為正確,更符合情理。”


    劍埼也呢喃了一句。“討論……”


    “根據專家判定的結果,對於贏得了勝利的隊伍,我們將奉上原本應該付給失敗隊伍的全部日薪!”


    “等一下!”鳴戶當即提出了意見。“我沒聽說過有這回事啦!這是要押上日薪來賭輸贏了吧!”


    “說的沒錯咧。”八十島從容不迫地笑著說道,“你不是聽明白了嘛,烏丸先生是這麽說的吧?”


    鳴戶以惡狠狠的目光看向了他。“你這家夥,早就知道了吧。”


    八十島坦然地回答道:“當然啦。你們真的都沒有意識到嗎?上午那個時候就應該能夠察覺到了咧。”


    鳴戶說了句“察覺到什麽?”,便迎來了八十島帶著壓製性的話語。


    “他之前說過吧,評議上是有規則的,還說報酬金額會發生變動。這完全就跟事先說明的一樣咧。既然如此你們就應該想像一下嘍。用日薪當賭注來賭博這點事,還是在預測範圍之內的嘛。”


    “正是如此。”烏丸一臉嚴肅地點了點頭。“如果你們覺得不滿的話,就請立刻宣布退出吧,可以嗎?”


    “怎麽這樣……”


    看到鳴戶臉上迅速失去了血色,八十島有些無奈地說道:


    “現在後悔也太晚了吧。你們都應該聽到的咧。隻有認真履行審判員職責的人,才能獲得更多的利益啊。無視了這樣的忠告,跑到海邊去玩,這就是你們自己的問題嘍。”


    八十島把腳甩到了桌上,他皮鞋的鞋跟砸在桌上,令圓桌咚的一聲晃了晃。


    “預想到如今這種事態,我就埋頭在資料室裏準備好了對策,那由我獲得最大的利益,就是極其自然的事了吧?”


    “哎呀,你說的完全正確。”


    顯示器上,烏丸連連點著頭。


    “這個任務,就是為了讓各位更認真地履行職責而設置。因為事實就是這樣吧?無論怎樣費盡唇舌來作出請求,各人最終所關心的問題還是隻有利益的得失吧。”


    “如果覺得不能接受的可以回去咧。到時候,錢就由我全部收下嘍。”


    “雖然我對此深表遺憾,但確實是這樣的。”


    看這情形,這兩個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勾結起來了。就是說如果不同意用日薪當賭注來分個勝負,就要離開這裏了。實在是簡單明了的脅迫和挑釁。


    “我明白了,那麽就開始吧。”


    第一個恢複了冷靜的人是劍埼。


    逃避對決是沒有任何好處的,既然如此就隻能硬上了吧。盡管是心裏對那種附加內容一大堆的說明,依然還抱有無法釋然的情緒。


    “總之隻要贏了就沒問題了是吧。”宮古接著說道。


    “你們還打算贏啊。”八十島嗤笑了一聲。


    “你才要當心啦,隻有一個人還敢這麽囂張。”宮古的氣勢表現得非常強硬。


    目前形勢是一對五,很明顯對我們是有利的。劍埼和宮古的博聞強識我是親眼所見的,讓他們作辨論手肯定也是一流的吧。


    我想想沒什麽可怕的,於是也將目光投向了八十島。


    “你們什麽都沒搞明白咧。”


    八十島輕蔑地歪了歪嘴角。


    “接下來我們是要進行討論哦?這跟人數什麽的沒關係,隻有道理更正確的人才能獲勝咧。一開始就搞錯了的人,是怎麽都不可能贏的咧。待會兒我就來向你們證明這一點吧——”


    “那麽,討論開始!”


    一陣類似於號角的效果音高高響起,似乎是對決開始的信號。


    “首先我們來聽一下多數派的意見吧。請你們選出一位代表來進行演講。”


    聽到烏丸的要求,包括我在內,五個無罪派的人在圓桌上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


    這種情況下就要年齡長幼排序了,交給經驗豐富的內行是最合理的。


    跟劍埼對上了眼神的年輕人都一個個向他點頭示意,最終他似乎是屈服於無聲的壓力,帶著無可奈何的表情站了起來。


    “我是作為代表的劍埼。我們主張被告人是無罪的。僅就我們在那部審判的影片中看到的而言,檢察官方麵的主張還是有一些缺乏說服力。無法斷定被告人a犯下了殺人的罪行。根據‘疑罪從無’的刑事審判原則,本案的被告人很明顯是無罪的。”


    “非常感謝你的發言。那麽有罪派,請吧。”


    “我是八十島。其實嘛,我覺得無罪派的意見也是非常合理的……但是在此之前咧,我是不太相信他們的態度啦。”


    “你什麽意思?”劍埼立刻反唇相譏。


    “就是說呢,雖然可能是違背了不少的原則,但這確實是一場正式的審判,我們則是被選中的審判員,還接受了高得驚人的日薪。然而,對這一問題毫無意識,這樣真的可以嗎?我就要提出這個問題嘍。所以我便希望與你們站在相反的立場上,就是這麽回事。”


    “這麽說起來,你事實上並不認為被告是有罪的嗎?”


    “這個就要按次序一件件講了,不過還有更重要的事件哦。那就是各位的理解程度。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認真地思考過這起案件,所以我想應該先試試你們的理解程度嘍。”


    “哈——”鳴戶表現出了攻擊性的態度。“你是打算搞個測試什麽的嗎?”


    “大致差不多咧。白天我們看到的那部影片裏呢,有些部分是主辦者方麵有意做了模糊化處理的。那具體是什麽,你看出來了嗎?”


    鳴戶一聽頓時僵住了。“這、這個嘛……”


    “你不知道吧。因為影片很明顯是經過了剪輯的啊。但是隻要去了資料室,看過訴訟記錄之後,自然就明白咧。”


    居然還有……這種情況嗎?不過現在還不能確定,他也有可能是在虛張聲勢。看樣子是必須仔細用心地聽聽他怎麽說了。


    我不經意是環顧了一下圓桌旁的人,發現每張臉上都非常嚴肅。剛才的那種疲勞感不知到哪裏去了,所有人都充滿了鬥誌。


    雖說這個時候單單是被迫賭上了四百萬,就足以令人認真起來了,但我覺得八十島的表現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他很自然地讓別人將他視作了威脅,那種態度更是激起了大家心中的不快。我對他的粗野和魯莽完全沒有好感,不過也能感覺到他是在費盡心機地挑唆我們。


    八十島緩和了一下口吻。“那麽問題就來了。現場留有兩大證據,能


    證明被告人就是真正的凶手。一是遍及了多達上百處的指紋,而另一項嘛,鳴戶君,你知道是什麽嗎?”


    “……啊,那個……”


    被點到了名字鳴戶一副為難的樣子,不知道該怎麽說。


    “你不知道吧。還有其他人能回答我嗎?”


    八十島順勢又問了一句。沒有人出聲。或許都是被這種氣氛所壓倒了吧。


    不過既然說到了指紋,那還有一項肯定也是有的。我舉起了手。


    “是足跡吧。”


    “哦。”八十島露出了吃驚的表情,但很明顯是裝出來的。“很可惜,稍微差了一點。正如手上有指紋和掌紋一樣,人的腳底也是有足紋的咧。”


    “足紋……”鳴戶重複了一句。


    “對咧。而在現場發現的足紋,跟被告人的足紋是一致的。就是說,被告人曾經光著腳在現場走動過咧。”


    “那又怎麽樣?”宮古冷冷地開口問道。


    “還不明白嗎?”


    八十島顯得十分無奈地輕笑了一聲。那副神情真是叫人恨得咬牙切齒。


    “你們知道足紋是哪裏發現的?告訴你們,是在被害者的血跡上咧。由此可以得知,他曾踩到過那個丈夫被殺害時飛濺出來的一部分血液。”


    “你說什麽?”劍埼說道。


    八十島的嘴角勾起得更高了,我心想原來如此啊。


    被告人承認,自己是進了被害者的家中盜竊,在房間裏到處翻找、偷盜過東西,然而又聲稱自己並沒有殺人。


    可是既然被害者的血跡上有他的足紋,就說明被害者死亡後,他在現場走動過。


    在躺著屍體的房間裏,他難道還能有心情鎮定地打開保險櫃嗎?


    正常情況下,應該會害怕被誤認為是殺人犯,立刻離開那幢房子吧。


    八十島似乎察覺到了無罪派此時的心虛,用一種戲劇化的動作揮舞了一下手臂。


    “事實上,被告人剛被逮捕的時候,曾說自己是在黃昏進行入室盜竊的。可是在公審的過程中,他對於這一點卻是這麽回答的咧:‘是我記錯了,我入室盜竊的時候是在夜裏。現場一片漆黑,我什麽都沒看清,也就沒有發現那家人已經死了。’……就是說,他是在看不到腳邊躺著屍體的狀況下,把保險櫃給打開的咧。”


    “是嗎。”劍埼歎了一口氣。


    的確,這聽起來實在是太可疑了。


    被告人所作的第二次證言推翻了自己之前的話,根本沒法令人相信。可是為什麽呢?既然如此,為什麽他能獲得無罪判決呢?


    “就像你們看到的這樣,被告人是極其可疑的咧。可是看起來也僅此而已咧。”


    “僅此而已是什麽意思?”我問道。


    “剛才你也提到過了吧,就是‘疑罪從無’咧。據說在審判員製度剛開始的那段時期,每個人都會反複提到這句話,講得嘴唇都磨破了。而這一點卻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弊病咧。……聽好了啊,這個世界上除了有形的證據之外,也有所謂的狀況證據咧。有數都數不清的犯罪案例,都是單憑狀況證據就受到了法律製裁的哦?仔細想想吧,要是嚴格追究起來,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麽絕對的證據咧。指紋這種東西要多少就能轉貼多少,dna鑒定也有幾兆分之一的機率是重複的。有自述罪狀的話當然好,但是如果否認掉就沒辦法了。結果到頭來知道真相的人,就隻有幹了壞事的家夥和受害者了。沒錯吧?”


    “對。”我肯定了他的話。


    非專業的審判員是不懂得怎麽掌握尺度的。對於究竟有多少狀況證據才能斷定有罪,他們並不了解其中的標準,所以被告人a就被判了無罪。


    八十島的話語中開始帶上了一股熱切之意。“我聽一個認識的法官提起過咧,所謂的疑罪從無,可以說根本就是一種詭辯。事實上暗地裏默認的是‘疑罪就聽從檢察官的說法’啦。至於原因嘛,就是因為檢察官方麵要為罪行立證,需要耗費龐大的經費和人力,還要用上充分的時間反複調查才能達到目的咧。即便如此,有時也會采取不起訴這樣的手段。就是說他們隻會挑戰肯定能贏的戰鬥咧。然而到了辯護方這邊,就隻需要幾個律師在資料裏挑挑毛病就行了吧?刑事案件之類的尤其是這樣咧。因為罪犯大多數都是貧困階級的嘛,由專職低報酬工作的律師負責的案件,在全體案件中占了將近八成咧。”


    “確實如此啊……”我不禁脫口而出道。


    這個道理隻要想一下是很容易明白的。隻要進行審判,有罪率就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那麽我們現在參與的這次審判,難道會湊巧就是那百分之一嗎?誰都不會這麽想吧。


    專業的法律人士都明白,按概率來說,檢察官一方更有可能是正確的,可是審判員並不理解這一點,也沒有人向他們進行說明。因為在原則上,必須要避免他們產生先入為主的觀念,公正地進行審判。


    所謂推定無罪的原則,說到底畢竟還是熟知調查是怎麽回事、審判是怎麽回事的人才能用的原則。若是僅憑盲目的正直、按照字麵上的意思作出無罪判決的話,就會產生大量死不瞑目的被害者了。


    “順便說一下,被告人還引發過其它傷害案件,是個毋庸置疑的凶惡罪犯咧。這麽一來,再對檢察官的立證找茬兒就不正常了吧?”


    “請等一下。”


    令人意外的是,竟是初瀨在此時舉起了手。


    “我覺得這案子會判無罪,量刑方麵的原因也是很重要的。”


    “什麽意思咧?”


    “如果判了有罪的話,毫無疑問肯定就是死刑了吧。所以審判員僅憑含糊的狀況證據,沒能下定決心作出有罪判決吧。”


    “哈啊,罪行的輕重會根據預定受到的刑罰而改變嗎?這種說法太奇怪咧。你這不是等於在說,罪人的罪行越嚴重,篩選的標準就會越寬鬆嘛。”


    “這個……”


    初瀨似乎無言以對,咬著嘴唇低下了頭。


    “等一下。”劍埼又再次開口發話了。“就是說你是這麽認為的吧?被告人是因為審判員製度才獲判無罪的?”


    “當然嘍,我就是這麽說的。”


    “你覺得如果按照過去的審判形式,他會被判有罪是吧?”


    “不錯。”


    “很遺憾。”劍埼朝他微笑了起來。“如今正在這裏進行的,也是由審判員所做的評議,其中也包括你在內。”


    “是是是。”八十島也笑著坦然承認了。“我知道的咧。”


    “我始終堅信一點,當時負責這起案件的那些審判員,絕不是沒經過充分徹底的討論就得出了結論的。在影片裏也有相關的內容吧。他們在判決前總共花去了十五天。然而給我們的時間卻隻有半天。無論在這個圓桌上提出多少意見來爭論,應該也無法得到足以推翻原判決的論據吧。”


    “按你的說法就是要維持原判是吧。還真是講了一大堆理由啊。”


    八十島嘲弄般地嘀咕了一句之後,露出嚴肅的表情拍了一下桌子。


    “不管是十五天還是半天都沒什麽關係吧?要是花了太長的時間反複繞圈子,結果也會落到一個最簡單的結論上。我說的有錯嗎?”


    “從另一個方麵來說這也是有可能的,但是……”


    “那麽你要怎麽解釋這個問題呢?關於被告人證詞的變更。能說他是因為案件過去了十年以上而搞錯了嗎?你相信這種話?不管怎麽想都太可疑咧。入室盜竊的時候到底有沒有在房間裏看到屍體,正常人根本不可能會忘記這種事情的吧。”


    “可是……”


    “一對夫婦在家裏被人殺了哦。而當天在現場,有個人進行了入


    室盜竊。那個人打開了原本應該隻有被害者才知道怎麽開的保險櫃,帶著裏麵的財物逃走了。綜合以上種種狀況,要是還不能作為他罪行的證據,那除了現行犯之外,法律就沒辦法再懲罰任何人咧。”


    ……還真是這樣。我表麵上不動聲色,暗自在心裏點了點頭。


    很明顯道理在八十島那邊。被告人a,或許就是真正的殺人犯了。


    我手邊顯示屏的角落中,顯示著剩餘的討論時間,還有大約十分鍾的煎熬時光。這點時間要扭轉戰局實在是比較困難,而現在放棄又太早了點。


    到底該怎麽辦呢……我困惑地抬起了頭,隨後便發現,頭頂上的顯示器中,不知何時映出了三個裁定者的形象。


    能看到三個白色的箱形桌子,像是問答節目裏回答者的座位,等距離地排列著,坐在那裏的三人胸口以上的部分都被磨砂玻璃擋住了。


    這三個人都穿著黑色的外套,隻能看出大致的輪廓,不過體形好歹還能辨別出來。三人從左到右,分別是略微偏胖、中等身材和削瘦的。


    在他們的背後,嵌著小燈泡的柱子放射出了華麗的燈光。又小又密的紅光與藍光閃爍著,刺痛了我的眼睛。不過除此之外,整個畫麵簡直就像是靜止的一樣了。不知怎麽,我似乎看出裁定者也感到了無聊。也許他們對完全傾向了一邊的天平失去了興趣吧。大概覺得無罪派的失敗已經無可避免了。


    可我們還是有機會贏的。因為在當前局麵下,還不存在已經確定了的正確論點。


    其實說起來,八十島在剛開頭的階段對論點進行了一次偷換概念。


    歸根到底,他隻是在不斷地談論無罪派的失誤之處,並沒有展現出有罪這一主張的正當性。


    他所謂如果沒有審判員製度就會判被告人有罪的猜想,再怎麽講也不過是個猜想而已,根本是種虛構的說法。隻要他無法說明,究竟要有怎樣程度的狀況證據,才能判斷被告人是有罪的,那就隻是在虛張聲勢。


    單單做討論的話,是有可能拖成漫長拉鋸戰的。但是無罪派實在是反複失態了太多次。暫且不提理論上如何,在心證上毫無疑問是輸得非常厲害了。


    那麽該怎麽辦呢?接下來我又能做什麽呢?


    我想征求一下意見來作出判斷,於是又一次將目光投向了同伴們。


    大家都低頭看著顯示屏,隻有初瀨的眼神跟我對上了。她朝我使著眼色,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啊啊……真是的,居然給我出這種難題……。


    看到她豎起了小指,我頓時抱著腦袋想道。


    我懂的啦,說好了會幫你的。既然你說現在時候到了,那我就必須要拿出覺悟來了是吧。


    為了贏得勝利,我就不得不用出我最討厭的詭辯術了。


    不,事到如今就別這麽說了,我自嘲地想道。在做自殺谘詢的時候,我可是靠這種手段欺騙了不少人呢。現在看起來,已經找不到任何理由再猶豫不決了吧。


    而且還有一點。八十島讓我很惱火。無論他嘴裏講出來的話多漂亮,我還是能看穿他內心深處的想法。


    八十島在陽台上跟我們見麵的時候,曾說過這起案件毫無疑問應該是判無罪的,當時他肯定是謀劃好了來誘導我們思路的。


    此外,他是為了得到所有的錢而投下了有罪票的。就是說他所提出的主張,其中的認真成分也就是那麽回事了,我覺得這是一種極其不誠實的行為。


    這種討論或許是一場遊戲,或許是社會實驗,不過案件卻是現實發生過的。登場的人物並不是虛構的角色,而是有感情的人。


    如果被告人真的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必定是苦惱得恨不得去死的。對於不明白這一點的人,我是絕對不會輸給他的。


    隻是,時間已經所剩無幾,用正規的方式似乎已經來不及挽回失分了。這樣的話,多少耍點小花招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了。想著,我用力高高舉起了右手。


    “那個,八十島先生,其實有一個問題讓我挺在意的。”


    “哦?什麽問題呀小少爺,說來聽聽咧。”


    或許是因為他掌握著整個局麵,心情比較輕鬆吧,又或者是覺得像我這樣初出茅廬的小子沒什麽能耐,此刻他露出了一個明顯的破綻。


    如果他想有必勝的把握,本應該不停地說下去直到時間用完為止,務求將我們徹底壓倒才對——我輕笑一聲開口說道:


    “除了被告人之外,難道不可能還存在另一個真正的凶手嗎?”


    “哈?”


    我周圍也響起了懷疑的聲音,能聽到一片吸氣聲,一瞬間甚至產生了真空狀態。


    八十島的表情詭異地扭曲了起來。“你突然說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咧。”


    “我是說,凶手其實也可能是別人。也許被告人隻是闖入那家人家搶劫了財物,又吃了咖哩之後就走了。殺人凶手說不定是其他人。”


    “hoho,是這樣啊。”八十島裝腔作勢地歎了口氣。“真是的,拚到了這個份上也太誇張了點咧。你是說真正的凶手有可能是其他人,所以被告人是無罪的吧。要這麽說嘛,確實也隻有一份含糊不清的目擊者證詞。可是啊……”


    “就是這一點。”我立刻深究了下去。“聽說改變了自己原先證詞的人,並不是隻有被告人一個。”


    聽到這話,八十島瞬間錯愕地瞪圓了眼睛。


    我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說道:“要說推翻證詞的人很可疑的話,那不是還有一個人做了同樣的事嘛。”


    “你這家夥——”八十島的神情突然變得嚴峻了起來。“難道……你想說被害者的兒子才是真正的凶手嗎?”


    我沒有作出回答,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沒有任何人提出讚成或嘲笑,這一切的發言都是大家有所覺悟的。


    在一片仿佛事先說好了的寂靜中,隻有理論的棋子一步步地前進著。


    “沒什麽可驚訝的。無論是六歲還是幾歲,這都完全沒有關係。隻要是能夠握起那把作為凶器的菜刀,不管是誰都有可能犯下這一罪行。如果被害者的兒子是凶手的話,現場肯定也留有很多他的指紋和dna吧。這條件就跟被告人a一樣了。”


    “你是白癡嗎!”八十島怒吼了起來。“要說可能性那是隨便你怎麽說都行咧!不能這樣吧!現在可沒時間來爭論這種不現實的……”


    “不,這種情況是有完全有可能的。白天你看到過遺體的照片了吧?”


    “當然看到了。那又怎麽樣?”


    “看那位丈夫的情況,六歲的孩子確實做不到吧,因為臂力不夠。他要揮舞金屬球棍,把人的鼻子都打得陷下去,太困難了。可是,那位妻子卻是脖子上被割了一刀。無論是孩子還是什麽人都可以做到。”


    剩下的時間肯定隻有幾分鍾了吧,於是我滔滔不絕地一口氣說了下去。


    “就是說呢,最開始是夫妻間發生了爭吵。妻子用繩子將醉倒的丈夫綁了起來,再用金屬球棍殺害了他。所以球棍上就沒有留下被告人的指紋。而那個兒子目擊了現場的景象,感到非常害怕,便拿出菜刀自衛。妻子向兒子走過去時,他拚命地揮舞菜刀表示抗拒,那個時候刀刃割開了妻子的脖子,沒過多久她便喪命了。就是這麽一回事。”


    “怎麽能這麽講,這是胡編亂造咧。”


    不知為什麽,八十島的氣勢急劇衰弱了下來。


    我沒有給他機會好好思考。“由於自己的殺人行為所產生的巨大刺激,那個兒子就把自己關在了二樓的房間裏。此後被告人闖入了那幢房屋。因為家裏的燈關著,他在黑暗中並沒有看到屍體。血跡已經幹了,所以他踩上去的時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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