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吹過的微風,為我滲著汗水的身體帶來了一絲涼意。


    好熱。但是,感覺這並非氣溫太高,而隻是陽光太強烈了。光的粒子宛如極細的針,輕易地穿透了我閉著的眼皮,直接刺激到了我的眼球。


    我奇怪地想到,窗簾到哪裏去了?話說回來我的床上能照到這樣的陽光嗎?簡直刺眼得受不了。


    我用手遮擋著陽光,慢慢睜開了眼。伴隨著蘇醒而來的一陣頭痛令我皺起了眉頭,這時一個柔和的陰影覆蓋住了我的視野。


    心想得救了,我鬆了口氣,恍惚中看到了一把黑色帶花邊的遮陽傘。


    等一下,房間內會有遮陽傘嗎?我的眼睛逐漸穩定了焦點,然後看到遮陽傘下有個女孩子。她抱著雙腿蹲坐著,穿著一身喪服般的黑色連衣裙。


    “你還活著嗎?”


    少女微微歪了歪腦袋,低頭俯視著我。


    她那長長的黑發在身後陽光照射中閃閃發亮,宛如下垂的櫻花般隨風搖擺。


    她的皮膚很白,潤澤而有透明感。臉頰與嘴唇嬌豔得有如新鮮桃肉。臉部輪廓有些圓,給人感覺還未脫稚氣。臉上一對有著琥珀色虹膜的眼睛中,閃動著充滿了“興趣十足”含義的眼神。


    “早上好啊。”


    “早上好。”


    我條件反射式地回了一句,不過又猶豫了起來。鋪展在她背後的是一大片藍色的天空。既沒有天花板也沒有牆壁。風中的氣味也不屬於城市,完全是一種我從未聞到過的空氣。


    這到底是哪裏?為什麽我會在這種地方?見我默默地沉思著,那個少女腦袋側歪的角度變得更大了。看樣子是我讓她擔心了,於是我朝她露出了一個親切的笑容。掩飾著內心的恐懼,開口說道:


    “這天氣真不錯啊。”


    “是啊。”少女淡然回答道。


    “初瀨小姐,你找到了人嗎?”


    一陣像敲在木板上一般咚咚咚的腳步聲接近了過來。


    遮陽傘的後麵,出現了一個身材很高的人。那是個男性,留著近乎於平頭的短發,年齡估計在四十歲左右。他的襯衫袖子挽起到了手肘處,一臉精悍之相。


    他的下顎突出了一個銳角,耳朵也顯得有些尖。看到他臉中央那個大大的鷹勾鼻,不知怎麽就給了我一種性格嚴厲的印象。


    我猜他年輕時肯定是個運動健將吧。他全身上下都顯得很結實,就像身體裏有鋼筋支撐一樣,下腹部也沒有向前突出。


    這男人對我說了句:“能自己站起來吧。”


    “那個,可以。”我給予了肯定的答複,爬了起來,感覺地麵搖晃了一下。


    於是我察覺到,自己是被弄到了一條船上。這是一條手工製成的木船,如今正浮在水麵上,由一根繩子拴在棧橋邊。


    我扭頭朝後望去。


    隻看見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


    我不是驚呆了,而是徹底呆若木雞了。為什麽我會睡在這種地方呢?


    昨天晚上,我跟宮古一起喝過酒之後,回到家裏應該是在十一點左右。


    後來……。


    感覺好像有客人來訪。我試圖回憶當時說了些什麽,可記憶卻非常模糊。


    “來,抓牢了。”


    男人站在棧橋上,把手伸了過來。他的手指很粗,各個關節都突起得很明顯,充滿了長年勞作積累出的一種壓迫力。我有些戰戰兢兢地伸出了手,他便用強韌的力量將我輕鬆地拉了上去。感覺他應該經受過相當程度的鍛煉。


    “能走吧。”


    他額頭上的汗珠閃著光。我看到他顎下的胡碴中夾雜著些許白色,意外地感到他可能並不年輕了。


    “沒問題,我想應該可以。”


    這是在撒謊。我的平衡感好像不太正常,腳下有點發飄。也不知是酒意仍未散去,還是長時間在波浪裏搖晃造成的。


    “能說出自己的名字嗎?看我的手指,這是幾?”


    那個男人打量著我的模樣,豎起了食指,朝我擺出了一副嚴肅的表情。


    我剛說了聲“一根”,旁邊的那個少女便插嘴說了一句。


    “音羽、奏一。”


    感覺她把我的名字叫得陰森森的,還半眯著眼死死地盯著我看。


    “怎麽,你們認識?”


    聽那個男人發問,少女搖搖頭表示了否定。


    “隻是我單方麵認識他而已。因為學長是個名人啊。”


    “你叫我學長是什麽意思?”


    “大學的學長啦。學長你一直都在休學,搞不好我們很快就要成為同年級同學吧。”


    ……原來如此,看樣子她知道我的情況。大概也正是因為這樣吧,她才會露出那種抑製不住警惕心和好奇心的表情,又跟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她這副模樣跟那可愛的舉止相映襯,讓我聯想到了剛被人撿回來的小貓。


    不過她說自己是大學生啊,我還以為是個中學生。


    “行了行了。”那個男人顯得沒什麽興趣,嘀咕了一聲,目光落向了自己的手表。“詳細情況等會兒再說吧。我還得去告訴他們一聲,人已經找到了啊。”


    “好的,我們回去吧。”


    男人帶頭前行,少女就跟了上去。我還完全沒有弄清楚狀況,但要是他們扔下我不管就走了我可受不了。於是我也跟在了後麵。


    踩在木製的棧橋上走了一段之後,很快就看到左側出現了一片白色的沙灘。那裏打理得非常漂亮,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引了過去,每當波浪湧上來,便會在那裏畫出一道毫無瑕疵的弧線。如果將它當成一處自然天成的景觀,那幾乎就是太過完美了。雖然如今我有了那是人為加工過的藝術品的印象,但美好的事物還是不分貴賤的。


    在陸地這邊設置著一長列的混凝土防波堤,沿著海岸線形成了一條弧度不大的曲線。正麵聳立著一座半圓形的山。在頭頂上燦爛陽光的照射下,那些鬱鬱蔥蔥的樹木反射出耀眼的綠色,甚至刺痛了我的眼睛。


    根據第一印象,我覺得這裏應該是個小島。雖然完全感受不到半點生活的氣息,不過似乎也不能說是個無人島。因為海邊本應有漂流上來的垃圾和海草之類,現在卻都被徹底去除掉了。就是說,這裏是有人在管理的。


    棧橋的終點處連接著一道台階。那其實就是用木料簡單鋪成、方便行走的落腳處,左右蜿蜒著朝山頂方向延伸了上去。


    我穿過了濃綠色的枝葉構成的大門,在蟬鳴大合唱的催促下一步步地向上挪著。不管怎麽走,眼中看到的都是我從未見過的景象。


    雖然剛開始時的不安已經平息了,但我心裏還有一個疑問沒有消除。


    “……那個,初瀨小姐,我能問個小小的問題嗎?”


    少女聽到我在背後發問,帶著遮陽傘一個轉身,看向了我。


    “我叫初瀨若菜。學長請講,另外請叫我若菜吧。”


    “初瀨小姐,這裏是什麽地方啊?”


    “學長。”初瀨顯得略微有些不滿,到底要我怎麽說才好啊。


    她像在鬧別扭似地撅起了嘴。


    “聽說是叫識神島,好像還算是屬於東京都的哦。”


    “東京……。其實我的記憶稍微有點模糊,我究竟是怎麽會來到這種地方的呢?”


    “怎麽,難道你什麽說明都沒聽到嗎?”


    走在最前頭的男人扭過頭來。


    “不,我想應該是聽過的。不過,昨天喝得有點醉了。”


    聽到我這麽回答,他撓了撓後腦勺,停下了腳步。


    “我忘了說了吧,我叫劍埼,請多關照啦。”


    “請多關照,我叫音羽。”


    “就像之前聽說的那樣,這裏看樣子是座孤島。我在山頂上的展望台上三百六十度都看過了,附近沒有其它島的影子。現在這裏隻有我們這些人。”


    “我們,這麽說……”


    “算上你一共是六個人。等會兒給你介紹啦。總而言之,現在還是先去一個能安頓下來的地方吧。”


    單方麵地敘述完之後,劍埼又開始沿著台階向上邁進了。他剛才說到最後,語氣聽起來變得有些焦急。我仔細看了看,發現他的襯衫已經濕透,貼在了背後。看來他是決定要先避開這份酷熱。


    “——嗚哇。”


    我忍不住大叫了一聲,有個什麽東西從樹叢裏跳了出來。


    “是兔子。”初瀨嘻嘻笑了笑,“因為好像沒有天敵,它們就完全失去了危機感哦。看到人就會靠近過來。”


    “是、是這樣啊。”


    我發現隻有自己這麽狼狽,感到非常丟人,頓時臉都紅了,卻還要嘴硬一下。


    “嗚哇,真幸運。我很喜歡兔子的哦。看它鼻子一動一動的樣子真是太可愛了。”我故意俏皮地說了一句,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接我的話。


    可惡的毛球,等會兒有你好瞧的。


    不過,這一出乎意料的衝擊,似乎倒對我產生了一些有利的影響。既然連兔子也能毫無戒備地生存在這個島上,我也不必總是提心吊膽的了。雖說這還是個如履薄冰的處境,可比起腳下什麽都沒有的狀況來,顯然還是穩定得多了。


    我就這樣默默地邁步前行了一段時間之後,看到了一座老式洋房模樣的建築。


    這幢建築整體都是偏向紅黑的色調,不過看起來並非磚瓦結構,而是木製的。它朝向海岸一側的屋簷和牆壁上還鋪著紅色的鋼板,看樣子是為了避免海風腐蝕木材所設。


    它的外形展現著一種威嚴感,令人想到中世紀歐洲的古城,然而好像為了配合山坡的傾斜,它經曆過一係列缺乏規劃的增改建,那異樣的形狀也顯得極具特征。既有像瞭望台一樣突出的部分,也有如同天守閣般向上延伸出來的部分。如果要形容一下這幢建築物的話,我覺得稱之為赤銅色的要塞頗為貼切。


    “好了,我們到啦。這裏就是住宿點。我們好好休息一下吧。”


    劍埼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打開了門,裏麵頓時吹出了一陣涼風。


    首先讓人感受到的,是一股清香的氣味,大概是薰香吧。與外觀不同的是,這裏內部裝飾得簡直有如度假酒店一般。前廳全部鋪著淡粉色的絨毯,還有真皮的沙發和白瓷茶壺,配置著各種充滿了高級感的家具用品。


    “呼——,複活了。”


    劍埼心滿意足地長出了一口氣,取出一塊手帕擦了擦胸口。


    而另一邊,初瀨好像一滴汗都沒出,她伸手朝通道深處指了指。


    “很快就到十一點了,大家應該都在三樓,我們先到那裏去吧。”


    聽說能在那裏得到詳細的解釋,我想總算要有著落了,便安了安心。


    本以為還要再上樓梯的,不過看樣子這裏倒有電梯。憑借科技的力量,我們轉眼就到了三樓,接著視野突然間就變得一片開闊。


    我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哦哦……”。這裏是個如同舞廳般的寬廣房間。


    簡而言之就是紅色,鮮豔熾烈的紅色。在這相當於將學校中三間教室連接起來的寬大空間內,每一個角落都鋪滿了純紅色的絨毯。


    此外,通往陽台的玻璃窗全都拉開著窗簾,所以光照十分充沛,根本不需要什麽燈光照明。


    在房間中央是一個空心的大圓桌,能看到有男女三人背對著光坐在桌邊。


    “音羽君!”


    一個女人手撐著桌麵站了起來。


    “太好了,總算找到你了!我都擔心死啦!”


    接著她便筆直地朝這邊走了過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搖晃著,顯得非常開心。


    這是誰啊?


    我應該不認識這樣一位美女吧……。


    哎呀,我實在有點吃驚。湊近了再看還真是個相當出色的美女。


    將大家閨秀這個成語實際表現出來的話,應該就是這樣了吧。她留著一頭中長發,眼睛又大又亮,長長的睫毛有如黑絹一般。潔白無瑕的脖子有一種清純感與自然的魅力。一身藍色夏裝的腰圍收緊到了極致,進一步地突出了有著完美形狀的上圍。即使在電視屏幕上,也很少能見到這個美女所帶有的氣質。


    “那個……我們在哪裏見過麵嗎?”


    我紅著臉向她問了一句。


    “你說什麽呢。我是宮古啦,宮古裏莉。”


    “哈?”


    我又仔細打量了她一番,才發現還真是宮古。


    沒想到在那頭亂糟糟的頭發下麵,竟然隱藏了如此的美貌。我不禁愕然了。


    感覺初瀨也算比較漂亮了,但說到底也隻是給我一種可愛的印象。從這點來說,現在這個宮古的存在感就太強烈了。如果這是少女漫畫的話,背景肯定是百花綻放了吧。


    僅僅依靠化妝和服裝,就能產生這麽大的改變啊。這簡直就是特技效果了嘛。


    “……那個,好久不見。”


    明明昨天晚上才見過麵,可我在心情激蕩下卻冒出了這麽一句。


    我的眼睛都不知道看哪裏才好,隻能轉開了臉,卻正好對上了圓桌旁一個男人的視線。


    “啊,你好,我叫鳴戶。”


    對方十分客氣地微笑了一下,於是我也向他點了點頭。


    他穿著一件深綠色的夾克衫,一條長度剛到膝蓋的中褲。一頭茶色的長發,配上與之相稱的微黑皮膚,卻並沒有那種不良分子的氣息。五官結構讓人感覺像個孩子一樣、顯得有些天真無邪。這樣一副長相,如果在馬路上找一百個人做問卷調查,大概有半數以上會認為算是個帥哥的。


    “我是八十島,請多關照嘍。”


    而剩下的一個男人,則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他戴著一頂鴨舌帽,一副茶色的太陽鏡,長著一臉絡腮胡,脖子上掛著一條十字架吊墜的項鏈,身穿一件繡著金線的黑色外套。給我的印象,像是個在消費金融行業工作的時髦男性。


    “我叫音羽,請多關照。”


    我姑且都算打過了招呼之後,重新看向了宮古。因為我之前忘了正題。現在就是期待許久的提問時間了。


    “我可以問一下吧,你們把我帶到這裏來的原因。”


    我確信宮古應該是知道的。這是當然的吧。在這種偏遠得令人懷疑是否還在國內的孤島上,還能再遇到熟人,根本不可能是巧合。


    “嗯……,其實我是有很多很多事情想跟你講啦。”


    宮古顯得有些困惑,那雙勾畫得非常漂亮的眉毛擰成了八字形。


    “我隻是聽說這是份很不錯的兼職啦。所以就想讓你一起來做的……。好像到了十一點,主辦者就會進行說明了,你不如稍微等一會兒吧。”


    然後她雙手合什,像平時那樣朝我拜了拜。


    “總而言之嘛,先坐下先坐下。”說著,她按著我的肩膀,勸我坐到圓桌旁的一個座位上。那是黑色皮革製的自動調節座椅,看起來價值不菲。


    我滿心都是無法釋然的情緒,但是看樣子,周圍沒有一個人對這種狀況抱有任何疑問。或許其實是我誤會了吧,我的腦海中掠過了這樣的想法。


    不行,開始混亂起來了。


    總之我還是先坐在了椅子上,隨後初瀨坐在了我右邊,而宮古坐到了我左邊。


    再往右是依次坐著劍埼、八十島、鳴戶。看起來這裏原本就隻有六個座位,就是說現在人已


    經都到齊了。


    這時,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沒人再出聲,似乎是約定好的時間接近了。


    我扭頭看了看掛鍾,那還是個黑檀木的古董鍾,高度應該在兩米以上吧,內部的鍾擺好像是黃銅質地的,不過已經變成了暗沉的棕褐色,仿佛在表現著自己長年工作的悠久資曆。


    沒想到的是,現在的時間正是十點五十九分。


    秒針指向了正上方的那一瞬間,沉重的咚的一聲響起,空氣也隨之震動了起來。


    緊接著圓桌一陣微微震顫。我還在想發生了什麽事,就看到桌麵的木紋板緩緩向上打開,露出了藏在內部的液晶顯示屏。


    與此同時,我們頭頂上燦爛奪目的吊燈上,垂下了一個似乎是多麵體顯示器的東西。這已經堪稱是很精致的機關了,但令人驚訝的事其實還在後麵。


    看到了出現在顯示器上的那個人,我們六個齊齊屏住了呼吸。


    “這不是烏丸多秀治嘛!”


    正如鳴戶所說的。


    以黑色幕布為背景,能看到一個拿著話筒的男人。他滿頭白發,梳了個大背頭,小麥色的皮膚曬得恰到好處。一身漆黑的外套,戴著一副葫蘆型的黑色太陽鏡。他正是日本白天最常見的那張臉,據說一整年之內,沒有一天不能在電視上看到的那個超有名的主持人,烏丸多秀治,絕不會有錯。


    “——嗨!大家好,我是烏丸!這個周六的白天,各位要如何渡過呢!”


    他靠近了鏡頭,給出一個完全展開的笑臉。我從小時就認識這張臉了,如今更確信了這個就是他本人。


    “這下搞大了啊。”劍埼說著,露出了一個抽搐的笑容。


    鳴戶更是向前探出身子,發出了“嗚哦哦”的感歎聲。


    “他旁邊那個不是鬼崎亞奈嗎?我可是她的超級鐵杆粉絲啊!”


    他說的鬼崎,應該就是站在烏丸左側的那個女性播報員吧。我的確在電視上見過那張臉。她穿著一身粉色的外套,鼻梁很挺,是個有著歐洲風情的美女。


    她原本雙手交叉在身前,此時以非常標準的動作鞠了個躬。


    “大家好。各位此次能應我們的邀請前來,我在此深表謝意。我們盡快進入正題吧,請各位看一下自己身前的顯示屏。”


    她的聲音寧靜而柔和,果然是我曾經聽到過的聲音。我在無意識之間聽從了她的指示,看向了顯示屏。


    在顯示屏上,出現了一篇以非常簡單的體裁寫就的文字。


    “首先,請各位確認同意那上麵的內容。”


    屏幕上是這樣顯示著的。


    『宣誓』


    『我發誓以良心作出公正的審議,僅憑證據為基礎進行判斷。』


    『我發誓遵守保密義務,無論通過職務獲得什麽信息,都不會將之公布、泄漏乃至用以謀利。』


    “……這是幹什麽的宣誓啊?”


    我身旁的宮古提出了疑問,這個時候顯示器裏的人舉起了雙手。


    “好的好的!有問題的話,就由我來回答吧!”


    居然是烏丸。難道說,這個圖像是實時播放的嗎?


    我中斷了思索,向顯示器提出了問題。


    “對不起……,請問,為什麽要把我叫到這裏來呢?”


    烏丸耳朵朝著鏡頭,擺出了一個傾聽的姿勢。經過了一段延時之後,他作出了回應。“好的!你是音羽君對吧?恭喜你!你是被選中成為了審判員!”


    “審判、員?”


    這實在是出乎了我預料的回答。審判員?這麽說起來,去年年末好像是有一份什麽通知寄過來……。恐怕還埋在我公寓房間的玄關那裏吧。


    “被選中成了審判員,又為什麽要被帶到這樣一座島上來呢?”


    “關於這個嘛,是因為需要各位負責的這個案件,稍微有一點特殊性啦。如果完全通過正常的手續來辦理,實在是無法作出判斷。因此在萬般無奈之下,唯有采取了這樣的手段。還請各位予以諒解!”


    “哈啊……”


    完全摸不著頭腦。


    有什麽理由把審判員帶到一座孤島上,安置在度假酒店裏,還要動用電視台的著名主持人?難道還真有這樣的理由?


    “在作出各項詳細的說明之前,我先來宣布一下報酬方麵的情況吧!報酬都是按日支付給各位的,數額為每天四百萬日元!”


    “四百萬!”宮古無法抑製驚訝之情,站了起來。“你說真的!?”


    “千真萬確。一般的審判員日薪約為一萬日元,而你們得到的將是其四百倍。雖說這個數字實在是比較少,我們也頗感不安,但還是希望各位能夠接受。”


    “不,不能說少了。”我說。


    這是哪個位麵的故事啊,太奇怪了。首先一開始就談報酬的問題,這就已經很不正常了。完全是騙子的套路嘛。


    圓桌籠罩在一片懷疑的氣氛中。但是不知道烏丸是否看到了我們的反應,他還是快速地繼續說著。


    “各位的任期為三天,到後天晚上十二點為止。就是說呢,如果審判順利進行的話,就是四百萬乘以三,一共會支付一千二百萬日元哦!”


    “一千二百……”鳴戶喃喃地說著,不禁失聲了。


    不過好像也隻有他一個人直接把這話當真了。劍埼就顯得有些詫異地開口說道:


    “這話聽起來還真是豪邁,不過所謂特殊的案件究竟是指什麽呢?”


    “那麽就由我來說明一下吧。”


    烏丸啪的打了個響指,他背後的黑色幕布立即左右分開,一台足有半坪大小的大型顯示器推進到了前麵。這東西是帶觸控屏的,我曾在早晨的新聞節目裏看到過。搞不好就是在同一個攝影棚裏。


    “其實是個極其單純的案件,簡而言之就是一起搶劫殺人案啦。”


    他從口袋裏拿出了一根伸縮式的指示棒,輕輕地揮動了一下。


    “案件發生在十九年前,就是一九九五年。當時有人闖入民宅,殺害了一對夫婦,搶奪了財物之後逃走了。雖然現場留下了大量的指紋,但卻無法在警方的檔案中找到對應的記錄。不過最近一段時間,發生了另一起傷害事件,由此逮捕了一名嫌疑犯,經過調查後,發現其指紋與那起案件中的相符。如今聚集在此的各位,就是要決定這位被告人a是死刑還是無罪!”


    “荒唐。”劍埼搖了搖頭。“你要說有罪還是無罪我可以理解。要說死刑還是無期徒刑我也明白啊。可是你說死刑還是無罪。就是說這起案件——”


    “您理解得真是快!”烏丸簡直像在奉承一樣,咧開嘴角笑了笑。“正是這樣。本案的被告人,完全否認了自己的涉案嫌疑。說得明白一點,這起案件有可能就是個冤案。”


    “哎哎,你是說,要讓我們來對此作出判斷嗎?”


    鳴戶大聲喊了起來,他周圍的空氣一陣嗡嗡作響。


    “不,我是這麽想的……。這其實不是什麽正式的審判吧。那麽不管怎麽想都很奇怪嘛。又是日薪四百萬、又是演藝圈名人、又是孤島,這不可能是真正的審判吧?是吧?”


    像是在尋求別人的讚同般,他來回扭頭看了一圈。


    沒有人給他肯定的回答,但是我心裏覺得確實如此。這種事很明顯不是官方機構做出來的。硬要說那就是私設法庭了。無論搞得有多大,也隻是一場模仿審判的遊戲而已。


    不過剛才提到的報酬如果是真的,這就實在是有點超脫法律之外的味道了吧。


    “……這種話,你要我們咋樣才能信咧?”


    這時一個關西腔打破了刹那間的平靜。


    “日薪四百萬?隻靠嘴上的約定是沒


    法讓人相信的吧。”八十島將兩腿擱到桌子上,交叉了起來,帶著一臉厭煩的表情放出了話。“既然要我們宣誓,那你們當然也要作出保證嘍。是不是先讓我們看看錢再說啊?”


    “原來如此。這種心情我可以理解。那麽各位,請打開你們腳邊的手提箱,應該是按照人數分配好的。”


    聽他這麽一說,我才發現。在圓桌下麵,橫躺著六個銀光閃閃的鋁合金箱子。


    烏丸又補充說道:“在箱子把手附近,有四位數字的密碼鎖。密碼已經設定成了各位的生日。請打開確認一下吧。”


    盡管覺得這事太荒唐了,可我的心跳還是因期待而加快了起來。


    我們六個人各自把手提箱放在桌上,解除密碼鎖,打開了箱子。


    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塊黑色的塑膠板。而在受到嚴密保護的中間位置,則閃出了一片金黃色的光,這光甚至還帶著一種神聖感。


    “……是金子咧。”


    “每箱是一公斤。正如各位所知,黃金的價格是很難預測的,每天都在變動著……不過嘛,我想大致上算作四百萬左右還是可以的吧。”


    不知是誰發出了“哦哦……”的聲音,粗重地長出了一口氣,現在也不是計較這種事情的時候。


    這東西實在是太美了,令人無法抑製那種想要輕輕撫摸的欲望。


    我用食指試探著摸了一下,手上傳來的是一種金屬的冰冷感。


    還有堅硬與激動感。


    我又用手托起黃金掂了掂,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份量。不過是卡片大小的物體,很明顯是太重了。


    可是要說這麽一塊板就值四百萬……倉促之間實在很難讓人相信。


    “這上麵還有刻字呢,做得倒挺像樣的。”


    八十島也拿起黃金把玩了一會,最後卻露出銳利的目光,說了一句。


    “到底是不是真的,不經過鑒定可不知道咧。”


    “不不不。”烏丸微笑著回應道,“絕對是真的。本館二樓的資料室裏還準備有比重計,如果各位擔心有問題,請盡管去那裏確認一下吧。”


    “不,我聽說就算用上了比重計,也分辨不出鎢做的那種精致假貨吧。……我想切開看看可以嗎?”


    “沒問題哦。”


    烏丸還是保持著笑容,絲毫沒有不安的跡象。


    八十島死死地盯著顯示器,把空氣搞得十分緊張,不過幾秒鍾之後,他哼了一聲,將黃金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算了啦。反正跟你們的出場費比起來,這玩意估計也不算貴了吧。而且控製了這樣一座島,布置了這麽多複雜的裝置,要是還在這種事上騙人,也太沒意義了吧。所以呢,我姑且就相信你們嘍。”


    “非常感謝!其他各位也覺得這樣沒問題了吧?”


    對於他投來的問題,眾人同時表現出了困惑,不過宮古倒還是怯生生地問了一句。


    “那個……,這東西,我們現在就收下來沒關係吧?”


    “當然了。我之後還會進行詳細說明,但是務必需要各位遵守保密義務。就請將這些當作是封口費兼手續費,放心地收下吧。”


    “順便說一下哦。”鬼崎亞奈補充道,“各位可以認為這就是類似於本票的東西。一旦順利完成了整個審判過程後,我們會以現金支付給各位,以換取那些平板。至於相關的稅金,我們都會負責處理好,所以保證各位的帳戶上都能收到全額報酬。”


    “那、那麽,就是合計一千六百萬……”


    宮古快速地眨著眼睛。鬼崎則眯起眼,點了點頭。這時烏丸又開口了。


    “各位願意接受,我們深感榮幸。那麽既然大家同意了宣誓書,接下來就有一段視頻,希望各位能盡快看一下了。本次案件此前已經進行過了公審,我們將審判的過程拍成了影片,並且經過了剪輯。就請各位根據這部影片的內容來做出評議。詳細的案件記錄已經放在了本館二樓的資料室中,不過因為這起案件其實很單純,我想在這裏應該就能了解得非常充分了。視頻的播放時間預定為一個小時。那麽就請慢慢看吧。”


    流暢無比地說完了一長串台詞之後,烏丸迅速地將手掌向下一揮,在鏡頭前擺了個結束的pose。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顯示器上便切換了圖像,緊接著吊燈也熄滅了,一段錄像開始播放了起來。


    他們沒有顧及我們的意誌,在事情還沒完全弄明白的情況下,就一步步推進了下去。


    然而我也沒有提出抗議。事實上在抓住了黃金的那一刻,我的一部分思考能力無疑就已經被切斷了。


    短短三天時間就能拿一千六百萬。隻能說這實在是太超乎常理了。


    如果這事是真實的,我就不用再去幹那份社會底層的工作了。還能搬出現在住著的便宜公寓,然後找一所地方大學重新上學。就算想去海外留學也行了。僅僅是擺脫掉生活費這副枷鎖,人生的選擇就會變得大為廣闊。


    而且,這其實也不是要我做諸如違法犯罪、殺人放火之類的陰暗工作。隻不過是幹審判員的活而已。簡直就像是做夢一樣的好待遇嘛。


    可是反過來說,我覺得不可能有這麽幸運的好事。


    無論聽到了怎樣的解釋,都無法消除那種不知從何而來的詭異感。這種感覺,就像是一牆之隔處有條大蛇正在蠢蠢欲動似的。這報酬跟目前的市場行情差距實在太大,不得不令人生疑。我的心在不安與非現實感之間有如節拍器般來回擺動著。


    但盡管如此,唯有緊握在我手裏的黃金的份量還是真實的。


    影片已經播放了三十分鍾。


    在第三者的視角上看一場審判,倒是相當有意思。


    最初的過程,跟我接受的第一次公審非常相似。檢察官誦讀完起訴書,主審法官進行確認,被告人否認了罪狀。


    檢察官和主審法官果然也都很吃驚。隻有一點與我的案例不同。就是這個被告人和律師對視了一眼,還彼此點了點頭。感覺這一幕應該是以演技誇張表現出來的,不過能看出這兩個人確實是有戰略目的地推動著事情發展。


    終於,視頻到了開始調查證據的部分。


    案件發生的地方,是脫離在平靜的住宅區外的一幢孤房。在這幢房屋內,居住著一對夫妻與兒子組成的三口之家。


    某個夏天的夜晚,一個男人潛入了這戶人家,於是這一家每天平穩度日的情景,就被鮮血塗成了一片紅色,徹底破壞了。


    罪犯首先將喝醉了酒、睡在起居室裏的丈夫綁了起來。察覺到異樣的妻子這時走了過來,但是罪犯卻舉起了之前在玄關處拿到的一根金屬球棍,威脅她說,如果不想你老公死,就別喊,照我說的做。


    這戶家裏有個小型的保險箱,是轉盤式的。罪犯向妻子詢問密碼,但妻子吞吞吐吐地不太願意回答。


    罪犯對丈夫施加了暴力,也可以說是拷打。


    他毫不留情地揮動金屬球棍,不顧那位妻子的哭喊,執著地不停毆打,血痕甚至從八坪大的客廳的一端飛濺到了另一端。


    打到一半妻子就說出了密碼,但是罪犯像是被什麽東西附身了一樣,並沒有就此停止暴行。最後,妻子意識到丈夫已經沒救了,便逃到了二樓。罪犯拿了一把菜刀追了上去。


    那個妻子來到一個房間的門前,盡管雙腿顫抖著,還是擋在了那裏。罪犯心想,那個房間裏肯定藏著財物。於是他走過去一刀就砍在了那個妻子的脖子上。將她一擊致命之後,罪犯打開了房門,卻發現那其實是兒童房間。


    看到了這家人上小學的兒子正在睡覺,罪犯感覺這裏好像沒錢,便下到了一樓。隨後他找到保險箱,搶走了裏麵的東


    西,接著又翻箱倒櫃地仔細搜尋了一陣,最後來到了廚房。


    鍋子裏有些咖喱,罪犯感到肚子餓了,於是把咖喱吃掉了。


    然後他把搶來的東西放進那位丈夫的包裏,背在了身上,不慌不忙地離開了這幢房屋——


    我覺得這種犯罪行為實在是太囂張放肆了,不過確實是個很有真實感的故事。


    雖然是拍攝出來的影片,然而其中還不時放出現場照片,全部都是沒有經過處理的。照片與演員鎮定的表演形成了一種反差,好幾次都讓我感到心驚膽戰。


    丈夫所受到的暴力攻擊,特別集中在麵部。他的眼睛鼻子都被徹底打爛了,整張臉被打得像無麵怪一樣,簡直令人不忍直視。


    另一方麵,妻子則是脖子上吃了一刀。她的衣服也沒有怎麽亂,傷口噴出的血倒是相當誇張,最終是坐在走廊裏死去的。


    這時近距離拍到了一扇門,想必就是故事中那個兒童房間的房門吧。在最後一刻,母親想的是保護自己的兒子。想到這裏,我心中湧起一股難以消解的傷感。


    宮古和初瀨應該沒事吧。我有些擔心地看了看她們的臉色,兩個人都顯得非常平靜。看來女性反而更不怕見到血的傳聞說不定是真的。


    就這樣經過了整整一個小時。


    影片結束了之後,烏丸與鬼崎亞奈再次出場,穿插了一些簡單的說明。他們說的並不是與評議相關的內容,而是在這座洋館中生活所需要注意的事項。


    首先是房間的分配和飲食安排。


    根據介紹,在這座洋館——阿賀徒館中,除了本館之外還有兩棟樓存在,它們各自通過二樓的走廊相連。背靠本館來看,右邊的被稱為a棟,左邊的被稱為v棟,聽起來這兩棟樓全部是作為客房使用的。


    為什麽一棟樓是a,另一棟不是b卻是v呢?我是不太明白,不過或許是有什麽講究的吧。比方說如果用了b,就會讓人誤會房間的級別比a要低之類的……算了,這種事也無所謂吧。


    “——接下來,我說一下用餐方麵的情況。”


    鬼崎以淡漠的聲音宣布著。


    “在二樓的廚房內,準備齊全了各種各樣的高級食材。希望各位能自由地處理食材,從而解決自己每天的三餐。”


    看樣子,這座洋館裏是沒有負責飲食的工作人員了。


    速食食品、方便麵和罐頭之類的東西應該也有準備吧,可以的話,就希望我們這些審判員們能互幫互助、共同渡過這段生活了。


    “幹嗎要搞得這麽麻煩啊,我們可不是童子軍咧。”


    八十島不滿地說了一句。


    “這是為了讓審判員們相互之間加深了解,討論的時候能夠更為積極熱烈。”


    聽到鬼崎的解釋,他還是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勉強接受了。


    “順便說一下,”烏丸在一旁插嘴道,“我們也並不禁止審判員之間談戀愛,所以請盡情地行動吧!”


    不過他的發言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反應。就連鬼崎好像也決心要無視他,開始對日程安排方麵進行說明了。


    審判員的工作是每天兩次,在上午十一點和晚上十一點,各花費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進行評議,除此之外,基本上都是自由的了。


    評議場在本館的三樓,也就是這個圓桌房間。


    鬼崎淡淡地繼續說著。“而關於評議的情況,為了方便在短時間內展開集中審議,我們還預先設定一係列的規則。還請各位知悉。”


    “規則?什麽規則呀?”


    八十島又用那種旁若無人的語氣問道。


    鬼崎亞奈那整整齊齊的眉毛似乎微微抬了一下。


    “目前還不能告訴各位。但我們希望的是,專心致誌認真做好審判工作的人,能獲得某種好處,就是說我們會給予一定的利益。對於那些規則,就請當成是測試各位熱誠之意的東西吧。”


    “什麽意思咧,我沒聽明白。你們是打算辦個猜謎大賽嗎?”


    “我隻能說是類似的東西。不過也不會脫離評議的形式,所以請各位放心。”


    “這意思是說,根據最後的結果,報酬的金額也可能會有變動吧?”


    “您這麽想也沒什麽問題。”


    “是嗎,那我明白啦。謝謝嘍。”


    八十島咧開嘴笑了笑,揮了揮手。大概是表示自己的問題問完了。


    “我有問題。”劍崎舉起了手。


    “好的,請問!”這次是烏丸準備回答。


    “如果出現了有人身體不適之類的情況該怎麽辦?是否有醫護人員?然後能不能中途棄權,直接退出呢?”


    “原來如此。您的擔心是非常有必要的。島上雖然沒有醫護人員,但是在緊急情況下,我們會出動預備好的直升機。要中途退出當然也是可以的。至於日薪方麵,我們也會支付到那個時點為止的部分。需要棄權的時候,就請通過安裝在各位房間內的電話告之工作人員吧。”


    “工作人員就在館裏嗎?”


    “不,他們在附近的島上設置了帳篷,就常駐在那裏。為了處理雜務,工作人員每天都會到館裏來幾次,但他們是禁止與審判員接觸的。這是為了保證審議的公正,還請各位理解。而對各位來說,如果看到了工作人員,也請絕對不要向他們打招呼,拜托大家了。”


    “我明白了,謝謝。”


    劍埼深深地點了點頭,身子往後靠在了椅背上。能聽到椅子發出了嘎吱聲。


    “此外,館內還有一些區域是禁止進入的。由防火門封鎖著的地方,就意味著那是禁止進入的區域了,請各位明白。一旦有審判員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闖入那些區域,將會作為違規行為受到處罰,還請各位多加注意。”


    “所謂的處罰是什麽呢?”鳴戶語氣輕鬆地問道。


    烏丸一臉嚴肅地作出了回答。“就是罰金。包括手續金在內,日薪都是有可能會沒收的,所以請各位注意。”


    鳴戶鏗鏘有力地回應道:“知道了,我絕對不會違規的。”


    說明好像已經全部結束了,沒有什麽讓我覺得特別不對勁的部分。


    要說我在意的事,就是剛才的那部影片裏,被告人和被害者的名字之類的,都打了碼,或做了消音處理,隻有這一點而已。不知道為什麽要隱瞞當事人的名字。大概是讓我們知道了之後會有什麽不方便的吧。


    ……想到這裏,我突然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竟然已經適應了這個狀況,但是最開始的前提就不正常。這座島上的謎一個都還沒有被解開。


    可是,我覺得這時候就算大聲說出自己的想法也改變不了什麽。因為無論聽到怎樣的說明,都無法確認其真偽。大家之所以沒有積極地提問,或許就是想到即使詢問烏丸和鬼崎也是沒用的吧。


    終於鬼崎亞奈看樣子要結束這場說明了,發言道:


    “最後再說一點,各位都是承擔著保密義務的。離開這座島、回到了各自的生活中之後,在島上所發生的事情,也請各位絕不要泄漏出一點。萬一有人違反了約定,是有可能會被判定為犯罪行為而遭到逮捕的。還請務必予以理解,拜托大家了。”


    她一口氣說完了之後,擺出一副很有型的表情看向了鏡頭。


    一旁的烏丸爽朗地揮著手,同時鏡頭緩緩地拉遠,最終畫麵逐漸變暗了。


    我所分到的房間,看上去就跟商務酒店的客房一樣。


    單人床,一個人用的小冰箱,小桌子和椅子。隔著一道門的地方是洗手間和廁所。天花板附近有空調和換氣扇。沒有窗戶。這樣的構造,隻能讓人產生這是生活所需最低限度的感想。


    硬要說的話,其實我也沒什麽不滿的。因為想想我平時住的公寓,這也不算差了。而且看樣子清掃工作也做得很仔細,各個角落都比較幹淨。


    不管怎麽樣,我先坐到了床上。床墊挺硬的,床單為純白色,下部做成了抽屜,裏麵放著一些衣服。這應該是給我用來在三天裏替換的吧。


    我躺了下來,想稍作休息。腦袋有點發熱,感覺暈乎乎的。自從在那條小船上醒過來之後,我始終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


    短短的三天內就能拿到一千六百萬。是否可以認為這是從天而降的幸運,現在還很難說。


    不過跟剛開始時相比,那種令人不安的印象已經淡了很多。要說為什麽的話,或許是烏丸和鬼崎亞奈的存在起了很大的作用吧。總覺得日常出現在電視上的人,應該不會幫忙幹那種反常的壞事,就是這麽一種單純的想法。


    不過嘛,關於烏丸,我倒是經常聽到他很多負麵的傳聞。諸如性騷擾、職權騷擾、與暴力團體進行非法交易之類的。至於事實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呻吟了一聲,翻了個身,手碰到枕頭旁的電話。據說隻要用這個就可以棄權退出了,那麽我該怎麽辦呢?


    就算現在立刻放棄一切回家,也能拿到四百萬。對於我這麽個學生來說,那已經是足夠甚至多得過分的金額了。然而隻要再過十二個小時,到了午夜,這個數字就會翻倍。到了明天夜裏就是三倍。這種思路應該正在主辦者的計劃之中吧……要把這件事弄明白,再花點時間也沒關係。至少也該再等一天,看看情況如何再說吧。


    定下了行動方針之後,我就沒什麽事可幹了。看著白色的天花板,我開始想起了那些應召集而來的參與者們。


    宮古裏莉,初瀨若菜,劍埼。


    茶色頭發的鳴戶,關西腔的八十島,再加上我,一共六個人。


    六人沒有什麽共同之處。因為真正的審判員也是隨機決定的,所以我們說不定隻是被任意選中集中起來的。或許是按照回應打工廣告的順序來選擇的。


    可我有些介意。宮古和我是熟人。初瀨是我大學裏的晚輩,據說還挺了解我。六個人裏就有三個彼此間是有關係的,這真的可以當作偶然情況來處理嗎?


    也許是我有被迫害妄想吧,但我總覺得把我叫來是有著某種意義的。不過目前還無法想象到那究竟是什麽。


    “打擾了哦——”


    我的房門猛地打開了。先是聲音嚇了我一跳,接著看到出現的人又嚇了我一跳。


    宮古穿著一套藍白條紋的比基尼,泳裝外麵披了一件薄薄的風衣,腰上纏著塊布,就這麽威風凜凜地站在那裏。


    “去海邊啦去海邊!”


    “不,怎麽這麽突然……”


    就在我為難著接下來該怎麽答複的時候,宮古身後走出了一個身穿黑色連衣裙的人。


    “我們去海邊吧,學長。大家都一起去。”


    初瀨腋下夾著一個粉紅色的遊泳圈,頭上戴著一頂草帽。看到她肩頭露出的藍色布料,我知道她裏麵大概也穿著泳裝。雖然她的表情顯得很雲淡風清,但是想去玩的情緒已經呼之欲出了。


    “難得到這種南方海島來,好好玩玩吧。”


    “然後再吃點燒烤哦!”


    兩個人一起向我施加了強大的壓力。


    “真的可以去玩嗎?”我潑起了冷水。


    “當然可以嘍。直到十一點為止都是自由時間吧?”宮古說。


    “不是說,審判員彼此之間要加深了解和友好關係嘛。”初瀨也說了句。


    “話是這麽說……”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著,宮古突然把臉湊近了過來。


    “我想那些人呀,肯定也希望看到這樣的畫麵啦。”


    “那些人?你是指主辦者嗎?”


    “你想想,烏丸多日治都出來了哦?又是度假酒店又是黃金的哦?看這情形隻可能是那個了吧。”說到這裏,宮古壓低了聲音。“是整人遊戲啦。”


    “整人遊戲——”我輕聲重複了一遍。


    應該就是綜藝節目裏經常出現的那種吧。可以說是精心設計的惡作劇。


    “這麽說起來,我們難道會被拍到電視上嗎?”


    宮古對我耳語道:“我是想不到別的可能性啦。因為我發現,這裏到處都安裝著攝像頭呢。不過看樣子客房和廁所裏好歹還是沒有的。”


    看起來,她自從來到了島上之後,就一直在暗中查找攝像頭的位置。


    “而且呀,原本向我提起打工話題的,也是電視台的人哦。”


    最終暴露出了決定性的事實後,宮古朝我聳了聳肩。


    我不禁長出了一口氣,帶著半是失落、半是安心的情緒。一旦弄明白,這事情就很單純了。或許這種思路其實才是應當最先懷疑到的吧。就是說之前完全是出醜給人家看了啊。這種蠢事,想想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那麽錢呢?”我嘴裏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


    “再怎麽說日薪四百萬也是不可能的吧。所以我就覺得,不如好好享受一下了。你想啊,這樣的小島,平時要來旅遊的話肯定要花很多錢的吧?”


    她是想靠省去的設施使用費來彌補損失吧。薑果然還是老的辣,堪稱算無遺策。


    既然如此,那就沒什麽可煩惱了吧。我唰的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握著拳頭高高舉起,表明了自己的意誌。


    “明白了,那我們去海邊吧!”


    如果現在不享受就等於吃虧了,那麽幹脆盡情地玩吧。


    “哦!”兩個女孩子舉起了手。配合得還真好。


    整人遊戲這個解釋,要說完全消除了我心裏的別扭感覺,那是騙人的。我越是表現得愉快開朗,越是有種不安感如同魚刺般刺痛著我的喉嚨。


    然而盡管如此,看著她們兩個完全無憂無慮的模樣,我也隻能希望一切都是我杞人憂天了。


    這絕對不是說我被女人的美色所迷惑了。雖然不是那樣——可我現在的心已經宛如一片羽毛般,先一步向海邊飛去了。


    我脫掉了涼鞋,把腳埋進了細密無比的沙子中。水波在腳趾間穿過,那些癢癢的感覺讓我整個人由內而外地放鬆了下來。


    “呀嗬——!”


    宮古躍入海中,濺起了一片閃閃發光的水花。茶色頭發的鳴戶在不停奔跑著。


    視野良好。麵前是一片明豔的碧藍大海。遠方的海平線附近則泛出了鈷藍色,最終與巨大的積雨雲相連,化成了一條通往天空的階梯。


    頭頂上是無邊無際的蒼穹,清澈得仿佛能夠直接看到星辰。如此絕景,甚至令我產生了一種頗有詩意的感慨:我們是生存在兩片海洋之間的……。


    僅僅隻是站在這裏,僅僅隻是呼吸著,就令人如此情緒高漲,還有其它空間有這種效果嗎?這感覺多麽舒暢啊。海風和煦而溫柔,海水是暖暖的,卻又清爽而不粘膩。不會看到海水浴客扔下的垃圾而讓人皺起眉頭來。也不會被救生員的哨音刺痛鼓膜。這是隻屬於我們的私人海灘。


    雖然說出來實在太現實,但這真是最棒的感受了。


    沒有半點汙色的雪白沙灘上,插著大遮陽傘,放著兩條腿的折疊躺椅。換上了夏威夷襯衫的劍埼正獨自一人躺在那裏。額頭上放著一塊毛巾,看樣子已經進入夢鄉了。


    “那個啥,你是音羽君吧?”


    鳴戶一邊理著濕漉漉的頭發一邊走了過來。他穿著一身長度到膝蓋的迷彩色泳裝。


    我回答了一句正是在下,他卻說著不不不,連連擺手後退了一步。


    “我看你差不多是個大學生吧?那就不要用敬語啦。這麽說


    吧,我們語氣就隨便點怎麽樣?”


    原來如此。非常自然地就提出了這種建議,感覺鳴戶的溝通能力好像挺強的。又或者是大海的開放感導致的吧。


    總而言之我並沒有異議。“明白了,那就這樣吧。”


    “謝啦。作為我們結識的紀念,就把這個送給你吧。雖然這其實不是我的東西啦。”


    說著,鳴戶遞給我一副帶通氣管的潛水眼鏡。


    “哪兒來的呀,這是?”


    “就放在門廳裏哦?說是請隨意使用。那個好像也是啊。”


    順著他的手指,我看到了躺在一個鴨子型充氣橡皮艇上的初瀨。


    令我意外的是,她穿著一套競技型泳衣。她上中學時好像是遊泳部的。


    “真是、太棒了啊。”


    鳴戶的雙手勾成了兩個圓圈,像護目鏡一樣放到了眼前。


    “實在是超美呀,海裏麵。海草和珊瑚礁鋪開著老大的一片,就像花田一樣。還有很多小魚,大概是熱帶魚吧,閃著光遊來遊去的……啊,對不起,難道你是不會遊泳的?”


    “不,其實我會遊泳。”


    “既然這樣,就稍微潛下去瞧瞧吧。然後我們就能共同分享那份感動了。”


    “是啊……說的沒錯,我們一起享受吧。”


    我對他露出了一個笑臉,他又悄聲補充了一句。


    “……不過嘛,我看下來最讓我心情激動的,其實是那邊的美人魚啦。”


    我朝他努嘴示意的方向看去,看到了正在優雅地仰泳著的宮古。


    這也不是不能理解。現在的宮古,感覺是個能令任何健全的男性產生反應的人物。不過要加上一句注釋,如果不知道她平時那副憊怠模樣的話。


    “那個,”我問道,“是叫八十島吧,那個人呢?”


    “不知道。好像說叫他他也不來,真是浪費機會啊。”


    鳴戶的護目鏡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望遠鏡。看樣子裏他的腦袋裏已經全是女性的身體了。


    既然說沒有到海灘上來,那就是留在洋館裏了吧。也許是到烏丸他們提到過的那個資料室去了。不過我倒沒看出來他有那麽在意這份審判員的工作……。


    不,說不定他是在房間裏睡覺。就算我心裏在意也沒什麽辦法吧,我得出結論的時候,發現鳴戶已經消失了,似乎是正在潛泳。我立馬用潛水眼鏡看了一下,便看到他像是盯上了獵物的大白鯊一樣,在宮古的周圍繞著圈子。


    想想我實在沒辦法忘我地做到這種程度吧,我還是根據鳴戶推薦的,開始在海中探索了起來。


    如果說秋天的太陽落下就像扔水桶,那夏天的太陽就應該比作降落傘吧。※


    (※注:日語中有“秋の日は釣瓶落とし”的俗語,直譯就是秋日如吊桶落下,形容秋天太陽落得快。)


    不管我們在海水中泡了多久,太陽也怎麽都沒有下滑的跡象。


    “嗚……好冷。”


    宮古剛走上岸,就縮起身顫抖了一下。鳴戶立刻朝遮陽傘下跑去。要通過送毛巾來提升好感度啊。還真是出乎意料地殷勤周到。


    劍埼早就回去了,初瀨也是玩到一半就看不到人了。美好的事物帶來了感動的同時,也奪走了體力吧。雖然我還留有對落日美景的向往,但再這麽下去身體很可能就撐不住了。這就是所謂的潮起潮落終有時,隻在海邊有的。


    估計實在是太累了吧,宮古就這麽把毛巾蓋在頭上,一言不發地上著樓梯。鳴戶也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她後麵。


    發現隻剩下了我一個人,我恍然間在海灘上環顧了一周。一片無人的半月形沙灘。明明之前還在遊泳的,如今感覺終究還是缺少了一些現實感。


    我聞著海水的氣味,將視野向前延伸,看到沙灘的那邊有塊岩石區域。上空還有無數的海鳥在盤旋著。一直回響在我耳邊的呀吱鳴叫聲,好像就是它們發出來的。


    這時——我似乎看到礁石上有個人影。我調節了一下眼睛的焦點,分辨出那是一頂草帽和一件黑色的連體泳衣。好像是初瀨若菜。


    聽她自我介紹說是我大學裏的學妹,但是詳細情況還什麽都沒提過。或許現在是個好機會吧。我透過涼鞋體會著火熱沙子的感覺,同時逐漸走近了她的背後。


    “……學長?”


    當我走到離她五米的位置時,她轉過了身來。她站在一塊黑色的突起岩石上,伸手將被風揚起的長長黑發按在了脖子邊。看樣子她對別人的氣息很敏感。


    “你就不遊了嗎?”


    聽到她直截了當的問題,我對她笑了笑,回答道:“累啦,再說我也是這個年紀了嘛。”


    “是啊。”


    她並沒有否定。我幹咳了一下。“那個啊,你之前說跟我是同一所大學的吧,具體是哪個學部?”


    “跟學長一樣,是心理學部的哦。”


    “哎,真巧啊。有參加什麽課外活動部嗎?”


    “跟學長一樣,參加了台球部。”


    “這樣啊。”我想到一個問題,應該不至於吧。“我隨便問問哦,你的學長對你說過什麽嗎?比如……關於我的情況之類的。”


    “不,沒說什麽特別的。”她伸出手指放在嘴邊,撲哧笑了一聲。“我知道的就是,學長你不擅長喝酒,不擅長應付女性。還有嘛,就是不管花多少工夫都打不好台球這點事情而已了吧。”


    果然是都聽說了嘛。“不是的啦。這種評價是帶有惡意的。我的台球水平至少也算是有長進的。就實力而言,在所有部員中大概可以排名第九。”


    “我入部的時候,部員總共隻有八個人哦?”


    “都畢業了啦。人員產生了世代交替啊。在那個黃金時期的代表成員離開之後,我好歹也是在比賽裏出場……”


    “停下。”


    我想解釋清楚,朝前邁了一步,這時初瀨伸出手掌,朝我作了個阻擋的手勢。


    “——那個,我有些害怕,請你不要靠得太近好嗎?”


    我不禁哎了一聲。


    這種抗拒的反應實在是太突然了。


    初瀨就好像是變了個人一樣。她露出了一副與其天真無邪的外貌不相稱的淒然表情。嘴巴緊緊地抿著,眉毛高高挑起,又大又圓的眼眸中放出銳利的目光,似乎要將我射穿。她究竟為什麽會表現得如此不快呢?


    在重重疑惑之下,我陷入了沉默,她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覺得不可思議嗎?看來你還沒充分認識到自己的問題啊。這裏隻有我和學長你兩個人,所以我警惕一些也是很自然的哦。”


    有什麽自然的啊。


    “我不能相信你。”她雙手環抱住了自己。“我想,你肯定在心裏暗自舔著嘴唇吧?”


    “才沒有啦!”我搖著頭叫起了屈。“你一定是產生了什麽誤會!”


    “我沒有什麽誤會。”


    她微微抬起了下巴,以一種無比清澈、乃至散發出了寒意的聲音繼續說道:


    “沒錯吧——?絞首小醜先生。”


    在微笑著的初瀨背後,一個浪頭高高地卷起。


    雖然隻有短短五米的距離,如今卻感覺就像行星間的隔閡一般。


    “……原來如此啊。”我垂下了肩膀。


    盡管我對偏見應該已是司空見慣,但是聽到別人當麵這麽說,終究還是要忍受痛苦。


    “不過還是要說一下,我不是小醜,而是個無辜的普通人。”


    初瀨的表情並沒有緩和下來。“就因為獲得了無罪判決嗎?那隻是證據不充分,不足以定你有罪而已吧。沒有證明你就是無辜的。”


    “很準確的認識。”我坦


    率地承認了。“我明白了。既然你不舒服,我就絕對不會接近你。所以你就安心吧。”


    說著,我舉起了雙手,作了個投降的姿勢。我知道勸說是沒有意義的了。也知道辯解隻會讓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


    “……那我先回去了。”


    解決方式隻有一個。我不去主動招惹她,同時希望她也不要來招惹我。就是所謂的互不幹涉了。


    然而我剛轉過身,就聽到後麵傳來了一聲慌慌張張的“等一下”。


    “怎麽?”我回過頭去。


    初瀨按著自己的裙子蹲在那裏。“這樣不對啦。”


    “你說不對?”我歪了歪腦袋。“有什麽不對?”


    “你這樣也太幹脆了吧?請你再逼迫一下的嘛。比如你可以說,‘你也想變得跟那些女人一樣嗎’,之類的。”


    “哈啊?”


    “請你說說看吧。你也想變得跟那些女人一樣嗎。”


    “不,為什麽我要那麽說嘛?”這個女孩子怎麽回事啊。


    “你也想變得跟那些女人一樣嗎!”


    她的聲音稍微拉高了一點。不知為什麽還含著眼淚看著我。好像無論如何都要我重複她所說的那句話。


    我歎了一口氣。比起剛才那種威嚇來,其實我對這種請求更沒有辦法。


    “……你也想變得跟那些女人一樣嗎。”


    我把聲音壓得很低,複述了一遍,但是立刻就覺得不妙。萬一被錄下來的話,我的人生就完了。


    我背後泛起一陣涼意,連忙轉頭查看起附近的情況來。如果這是電視台在攝製節目,或許哪裏有藏著攝像頭的。


    “怎麽了?”初瀨也來回轉頭看了一圈,隨後說道。“啊啊,沒事的啦,這裏既沒有攝像頭,也沒有被錄音。”


    我稍微放心了一點,但不知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其實我剛剛意識到,如果這是整人遊戲,六個人裏麵有可能混入了幕後推手的人。特別像初瀨這樣的人,看她的長相,就算說她是個知名度還不太高的新人偶像也不奇怪。不能掉以輕心。


    不過那是不可能的吧,我馬上又否定了這一想法。正常的電視節目,應該不會選擇我這種有著特殊情況的人吧。對於綜藝節目來說壓力太沉重了。這麽說起來,了解情況的初瀨肯定也是這樣的。


    “啊,我不小心給忘了。”她好像想到了什麽,拍了一下手。“學長其實是性無能吧。”


    “等等等等。”我頓時受到了巨大的刺激,說道,“你哪來的消息啊,這可是破壞我的名譽哦。”


    “是綜藝節目上說的。因為被害者明明都是女性,卻沒有遭受過性侵害的痕跡。對遺體所做的無聊惡作劇也是病態情結的表現。”


    我頭痛了起來。“那個啊,我都說了好多遍了,總而言之我不是。”


    “我這個人呢,”初瀨這時驟然變得一臉嚴肅。“很討厭殺人犯的。”


    我直視著她的眼睛回應道:“那真巧了,我也是。”


    “所以我也很討厭學長你,不過還是對你有點興趣,就好比……有那種外形看上去非常可愛,味道卻特別臭的寵物吧。”


    真是糟糕的比喻。“這話說得太難聽了,我反而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畢竟隻是打個比方啦。我可不是說學長你有體臭。就是表示我希望能保持合適的距離進行觀察。太過於接近約翰·維恩·加西的傑森·摩斯出了什麽事,學長你應該知道吧?”


    “……你說誰是殺人小醜啊!”


    我當場吐槽了一句,隨後深深地歎了口氣。


    約翰·維恩·加西是美國的一個連環殺人狂,以殺人小醜的外號為人所知。他強奸並殺害了多達三十三名少年,因此被判處了死刑。


    而傑森·摩斯,據說是一個iq一百五十的天才少年,出於好奇,他對獵奇殺人者的心理產生了興趣,以傑夫利·達瑪·查爾斯·曼森的名字與連環殺人犯們進行書信聯係。後來他與約翰·維恩·加西見麵的時候,沒有注意到看守離開,繼續對話,結果險些成為第三十四名被害者。


    “我隻是胡亂猜測一下啊,”我在一陣針紮般的頭痛中問道,“初瀨小姐你會報考我的大學,不會也是因為我的緣故吧?”


    “嗚哇。”初瀨伸手按著嘴巴,轉開了目光。“你這話說得,有點自我意識過剩了吧。真惡心。”


    “啊啊,對不起,如果不是就算了。”


    “不,其實你說的沒錯啦。”


    “那你幹嗎要出口傷人啊。”


    “不知不覺就說出來了。”


    可惡,她完全是在耍我。“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跟我進行怎樣的交流,不過你要是對犯罪心理學有興趣,能不能請你別扯到那些無關的話題呢?”


    “其實不是這樣的啦……。不過呢,我確實一直都很想跟你說說話,為此我都已經花了兩年時間了。”


    她朝我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真是莫名其妙。


    “我覺得自己可能無法滿足你的期待哦。我既不是絞首小醜,也不是殺人犯。”


    “你又來這一套了。”


    聽到她充滿嘲弄之意的語氣,我實在忍不住,發出了憤怒的聲音。“要怎麽想是你的自由,但是這樣我的心情真的很不好啊。對於我而言,那家夥可是仇人啊。”


    “仇人?”初瀨顯得有些意外地問道,“你是指你家人的事嗎?受到了媒體報道的傷害之類的?”


    “那也是一部分。可是,還有其它我更加不能容忍的事。”


    “是什麽呢?”


    那一瞬間,有一陣強烈的風吹過。打在岩石上的海浪激起的飛沫迎麵撲來,我不由閉上了眼睛。


    “——因為,我被強迫撒了謊啊。”


    聽我以平靜語調說完,初瀨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你是指作偽證的事嗎?”


    “沒錯。說出來或許你不相信吧,但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的就是撒謊了。”


    她站了起來,眼睛瞪得圓圓的。我沒有理她,繼續說了下去。


    “我生來就一直是這樣,以正直地生活下去作為自己的人生目標。當然啦,也曾有約定好的事結果沒完成那種形同撒謊的情況,不過就算碰到那種情況,我也會誠心誠意地作出道歉。可以說為人正直原本就是我的獨有性標誌,可卻因為那個家夥而徹底毀了。我已經墮落了,如今可謂是滿身汙泥。兩個字就是撒謊,三個字就是找借口,四個字就是自欺欺人,全是這種東西。我絕不會原諒,為了我那清白無暇的人生,總有一天我必將報仇雪恨——”


    “噗”


    說著說著,我看到初瀨的臉頰漸漸鼓了起來。她滿臉漲得通紅,緊緊抿著的嘴唇中有氣漏了出來,最終……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放肆地大笑了起來,一副感覺好笑得受不了的表情,雙手按著肚子,眼角掛著淚,直笑得彎下了腰。


    “喂……”


    這個混蛋,到底有什麽好笑的,我可是認真地在傾訴啊。


    盡管有點惱火,我還是在一旁看著她,突然她的笑聲戛然而止。


    她無力地雙腿一軟——就像牽線木偶斷了線一樣,在岩石上就癱倒了下去。


    千鈞一發之際,我反應了過來。在她的腦袋砸到地麵之前一個前衝抱住了她,然後如今正背著她要把她送回去。


    看她的身材如此嬌小,給我的感覺卻相當沉重。我聽說過搬運沒有意識的人很麻煩,現在才知道其中的緣由。因為重心完全不穩定。我在台階上走個幾級就不得不重新調整背她的位置,沒幾回汗水就像瀑布一樣


    滴落了下來。


    “可惡……搞什麽嘛,先前還那麽自說自話的……”


    我趁著喘息的間歇罵了一句。她剛才對我說了一大堆,什麽不要過來啊、好惡心啊之類的,結果卻變成這樣了。也不知道是中暑了還是怎麽了——


    “對不起。”初瀨在背後呢喃道,“我偶爾是會這個樣子的啦。”


    我連忙問道:“你恢複意識了?”


    “不……我一直都有意識的。隻是發不出聲音來而已。”


    “這樣啊。”


    看樣子她一直都能聽到我說什麽。我生怕她再對我提出什麽責難,便關心地問她是否身體狀況不好。


    “就是一點老毛病,區區輕微的不治之症而已啦。啊哈哈……”


    她帶著自嘲意味地笑了起來。我想既然是老毛病,那就不會怪到我了,至於再繼續刨根問底下去也不太好。


    終於看到了洋館的玄關。我一口氣跑上了剩下的幾級台階,用身體撞開了門,衝進了前廳。


    劍埼正舒展地坐在沙發上,這時一臉嚴峻地站了起來,說了聲“怎麽了?”,走近了過來。


    初瀨用帶著虛無感的聲音回答道:“我犯病了,經常有的事……”


    劍埼顯得有些焦急地問道:“有藥嗎?”


    “在我房間裏。”


    “是嗎,那麽……”


    劍埼不知為什麽看了看我,又轉向了初瀨說:“真抱歉我幫不上什麽忙……,因為我沒有帶任何有用的東西來。”


    “根本沒事的啦,很快就會穩定下來了。”


    劍埼歎息著說了句明白了,再一次看向了我。


    “麻煩你把她送到房間裏去吧。”


    說完,他也不等我回答,就跑去按了電梯按鈕。雖然不知道劍埼為什麽表現出如此強烈的關心,可現在似乎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


    我記得,初瀨的房間是在v棟的二樓。我從電梯裏出來,沿著走廊一路前行,途中看到宮古他們正在下麵的庭院裏散步。


    庭院中央是白色大理石做成的圓形噴泉。以噴泉為中心,十字方向延伸出了紅磚鋪就的小路,宮古和鳴戶正是走在那路上。


    四個角的空間中種著植物,彼此分隔開,裏麵有日式和南國風情的植物比鄰生長,枝葉繁茂,腳下還鋪展著絨毯般的草坪。


    感覺那是個睡午覺的絕佳地點,不過他們的目的似乎並非如此。隻見宮古指了指一塊沒有草坪的沙地,鳴戶便將抱著的燒烤架放到了那裏。看樣子他們是打算正式搞一次燒烤了。


    “這裏過去第三間房就是了。”


    我按照她的指示又向前走了一段,來到房門前,轉動了一下門把手。看來她沒有鎖門。


    我就這樣背著初瀨走了進去。這裏跟a棟的客戶簡直是截然不同。


    楓葉花紋的地毯、帶床幔的雅致大床、充滿厚重感的木雕櫥櫃和梳妝台、陽台上能盡收眼底的海景。我想不公平也要有個限度吧,可是對初瀨發牢騷也沒什麽意義。


    “枕頭邊上的挎包裏放著藥……”


    我把她放到了床上,按她說的,找出了一個小瓶子。


    瓶子裏是類似白色糖丸的藥片。我用力打開了瓶蓋,又從冰箱裏拿出了一瓶水一起遞給她,隨後她纖細的喉嚨起伏了幾下,把藥咽了下去。


    “不如學長你也吃點?維生素r。”


    “我才不要啦。再說維生素裏根本沒有什麽r吧。”


    “明明很好吃的。吃下去能立刻見效的哦?吃了之後全身就會充滿力氣,睡意和疲勞感都會不翼而飛,無論做什麽工作都能集中精力了。”


    “你說的完全是那種東西嘛,就是興奮劑的功能吧。”


    “啊哈,你說得對哦。”


    初瀨雙手抱著膝蓋躺在那裏,以呆滯的眼神朝我看了過來。


    “學長,你的手能借我一下嗎?”


    “手?……喏。”我在床頭邊彎下了腰,按照她的希望遞出了左手,隨後她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指尖。


    “人的體溫,感覺能讓我平靜下來呢。”她仿佛自言自語般地呢喃道。


    我似乎能理解她的話。其實我也是這樣的。或許是因為一路把她背了過來的緣故,我總覺得有些不想離開她。


    一陣風從微微打開的窗口吹了進來,唰的一下揚起了初瀨的黑發。她的表情因而被擋住了一半,令我無法看出她的內心想法。


    “……其實,我知道不少關於學長你的事情,因為我調查過。”


    “哦哦。”盡管我的心裏頗為驚訝,卻還是坦然地作出了回答。“你調查過我啊。”


    “是的。我去過你曾經打工的彈珠店,還打過電話給life·link·dial,不過根本打不通。”


    她的聲音很平靜,感覺不到有任何敵意。


    所以我試探著問道:“也是因為你覺得我就是絞首小醜?”


    “是的。”她苦笑了一下。“不過你剛救了我,所以至少現在我會忘了那事的。”


    “那就多謝了。”我也笑了起來。


    房間變得昏暗了起來。在我的餘光中,燃燒得鮮紅的夕陽緩緩地沉入了海平線。


    我不經意地翻了一下手,初瀨毫不猶豫地纏住了我的手指。


    她說道:“或許有些突然,能耽誤你一點時間嗎?”


    “什麽事?”我反問道。


    “要是我找你做自殺谘詢,你願意聽嗎?”


    “這話題不太祥和啊。”


    “絕對是不祥和的啦。”她的話語和喘息聲交織在了一起。“所謂的人生不就是這樣嗎?究竟應該生存還是死去,這始終是一個問題。”


    她在頭發的遮擋下閉上了雙眼,以囈語般的音量緩緩道來。


    “我的病呢……,是一輩子都絕對治不好的哦。”


    這是悲痛的自白。


    據說是五年前,她在一所教會係的女校裏讀書,突然某種病症發作,以至她難以上學,便在高一的寒假時退學了。


    她年幼時父母便離異了,她在自己唯一親人母親的身邊專心接受治療,但是有一天母親在交通事故中身亡了。


    由於當時她的父親也早已因病去世,她還能依靠的人,就隻剩下了原先分給了父親撫養的姐姐。


    然而,她最後的血親,她的姐姐,也在最近過世了。


    她說,現在她就靠著姐姐留下的保險金,過著儉樸的生活。


    “——接連遭遇了這麽多不幸,連我自己也在想了,會不會這都是因為我的緣故,是不是我招來了厄運。”


    她的聲音充滿了看透一切的空洞感,沒有抑揚頓挫。她接著又呢喃道。


    “我總是給周圍的人添麻煩,繼續活下去,實在是沒有什麽意義了。”


    她那幹澀的話音、虛無的目光,仿佛訴說著她至今流過多少眼淚。


    生存失去了意義。對於我而言,這句話一直以來已經聽了無數遍。


    然而現在並不是隔著電話,對方也不是素不相識的人。強烈的感情通過彼此相握著的手傳遞了過來。我的心中難以抑製地泛起了疼痛。


    我想幫她。我發自內心地這麽想。


    我甚至覺得,說不定,我在此前長期積累下來的經驗,其實都是為了現在、為了這一瞬間而準備的。


    但是僅憑嘴上說是沒用的,單靠建議救不了她。


    不過我要是做了什麽,就會產生相應的責任吧。我對這個女孩子一無所知,見麵也隻有短短的半天時間,輕易作出承諾也要有個限度。


    可是。


    “如果你需要,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支持你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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