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來到島上第二天,時間是下午兩點。


    昨天的好天氣就像是幻覺一樣,如今天空上堆積起了暗沉沉的烏雲。


    勸說工作還在繼續,不過看樣子也需要暫緩一段時間。心急就會得不償失,我這樣為自己找了個理由,回到了一樓的大廳。


    初瀨那邊應該還在苦戰吧。不過我去幫忙可能會起到反作用。如果變成兩個人一起上的局麵,就難免會激起對方的猜疑心了。隻能相信她,交給她去辦了吧。


    根據天氣惡化的趨勢來看,明天或許就不能隨意行動了。應該趁現在的機會,把能幹的事情幹掉吧。想著我便走出了玄關。


    其實回過頭來仔細想想,到了現在,我對這座島還是一無所知。


    這座島究竟有多大?是什麽形狀的?還有些什麽其它的設施?附近是否真的沒有陸地?我甚至都還沒有親眼驗證一下,實在是太馬虎大意了。


    我不覺得隨隨便便就能找到跟主辦者相關的線索,但什麽事都要試試才知道。改變了視野的話,看到的東西應該也會有所不同吧。


    先登上展望台看看。我沿著洋館邊的樓梯走了上去,台階是木材搭成的,簡單而質樸。我出乎意料地很快登上了頂部,周圍沒有任何遮蔽物,突然一陣強風吹到我身上,我差點摔了一跤。


    我調整了一下呼吸,放眼望去,終於明了了這座小島的全貌。這島的形狀像是洋蔥,或者可以說像縮小版的澳大利亞吧。感覺整個周長不到五公裏,步行一圈估計也用不了一個小時吧。


    能看到下麵就是洋館的屋頂,還是那種令人不舒服的赤銅色。看起來那種構造一方麵是為了承受島上的強風,另一方麵也是為了適應山城的傾斜度。


    再多探索一下島上的情況吧。我朝海灘反方向的樓梯走了下去。


    走在一條近乎山間小道、光線十分昏暗的下坡路上,我偶爾看到,鬱鬱蔥蔥的森林中閃出了人造建築物的影子。


    準確地說,那應該用廢墟來形容吧。隻剩下石製的建築外牆,一塊塊都黑得像炭一樣。有可能是個晾曬場吧。


    看上去就像是為了毀滅證據,用火焰噴射器燒過一樣——


    不過怎麽可能呢,我想著搖了搖頭,重新邁開步伐向前走去。


    我一路下行,來到了海岸附近,就看見一條柏油路延伸在前方。路邊停著一輛輕型卡車,這個款式看著很陌生,好像是輛電動車。


    在這條鋪設好的道路盡頭,能看到有綠色的柵欄。我走近了一看,那裏設置著幾片網球場。


    我仔細觀察了一下,草地全都非常雜亂,跟洋館中庭的情況截然不同,就算說得再客氣也很難稱得上整潔。


    柵欄上也到處都破了洞,這不是光靠兔子能幹出來的,或許還有鹿吧——


    “咦……,音羽君?”


    我的目光投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那是網球場外麵的一條長椅,有一個女人正坐在那裏,不知為何她露出了帶有歉意的表情,是宮古裏莉。


    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t恤和一條牛仔褲,看起來是方便運動的衣服,但感覺不像是散步途中在休息的樣子。她右腳上的襪子脫掉了,整條右腿伸展在長椅上。


    “你的腳……、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啦,”宮古聳了聳肩,“稍微碰了一下。”


    碰了一下……?我靠近她確認了一下,她腳踝附近已經變成了紫色。她的膚色本來就比較淡,這麽一看格外明顯,我能夠體會到那份痛楚。


    “你說碰了一下,到底是碰了什麽?”


    “那個。”宮古伸手指了指。


    在網球場外麵,柏油路的中間,掉落著一塊壘球大小的石頭。


    “……看起來你應該不至於是踩上去了吧?”


    我嚴肅地問了一句,宮古苦笑著回答道:


    “是石頭飛了過來,砸到了我的腳上。”


    “是有人扔過來的嗎!?”


    我不禁拉高了聲音,她心有餘悸地點點頭做出了肯定。


    “我當時在散步,突然就扔過來了呢。其實我一直覺得有人在跟著我……。不過我想那個人應該不是瞄準了扔的,畢竟看樣子是從相當遠的距離外扔過來的。”


    “必須盡快治療一下……。我們回洋館去吧。”


    看她好像沒法走路,隻能由我背她走了吧。然而宮古卻搖了搖頭。


    “沒關係,剛才小初瀨正好經過呢,她會拿急救箱來的,還說會叫劍埼先生一起來。”


    她顯得很堅強地說著,但聲音卻在顫抖。


    初瀨肯定是為了說服宮古而來找她的吧。能夠盡早找到她倒是件好事,多少也能打消她的一些不安——


    不,等一下,我察覺到了可疑之處。以初瀨的體格,她是背不了宮古的,所以她隻能去叫別人,這一點沒什麽。但宮古是被別人襲擊了,說不定襲擊者還藏在附近。既然如此,初瀨為什麽會留下宮古獨自一人呢?


    我正在沉思著,宮古朝我露出了一個微笑。


    “真的沒關係啦,完全不是什麽嚴重的事,我很快就能走了。”


    “你沒看到是誰動的手吧?”


    “嗯。”宮古低下了頭,回答道,“不過呢,我想這多半應該是警告吧。”


    “……或許是吧。”


    我覺得這是最妥當的思路。如果從森林裏的斜坡上往人行道扔石頭,砸中的可能性是相當低的吧。就是說,對方是想好了扔不中也無所謂的。因為就算扔不中也算是警告。


    趁這機會,我向她問了起來。“宮古小姐,你果然是這次案件的……?”


    “啊啊……,這個嘛。”


    她的目光落向了網球場。那整齊纖長的睫毛,顯得有些無依無靠地搖動了起來。化了淡妝的臉頰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淚痕,我仿佛體會到了她心情,感到特別揪心。


    最終她說道:“是啊,我應該就是被害者吧。”


    “……對不起。”


    我立刻低頭道歉,她說著“沒事啦、沒事啦。”苦笑了一下。


    這麽看來,扔石頭的那個人有什麽目的就很明白了。他是為了防止宮古利用別人的同情收集投票,來敲打敲打她的吧。意思是你不要幹多餘的事。


    我坐在了那條長椅旁邊。“你還是棄權退出吧。”


    “沒用的啦,我想主辦者方麵是不會同意的。至少,在今天的評議結束之前是不可能的吧。”


    “那麽,接下來就請你一直待在房間裏吧。食物我會送過去的。”


    “是啊。”她的表情稍稍平和了一些。“就這麽辦吧。”


    “好,以後的事就交給我吧。”


    或許我有些靠不住,但怎麽說也是個男人。看到平時都很精神的宮古變得這麽虛弱,我是不可能袖手旁觀的。


    我挺了挺胸,她用餘光偷偷看了我幾眼,輕聲說了句“對不起哦”。


    “幹什麽要道歉啊?”


    “你想,都是因為我的緣故,才把你給卷進來的吧?碰上了這種事情。”


    “不。”我被弄來肯定不是因為宮古推薦了我的緣故。“我覺得這跟你沒有關係啦。倒不如說,更有可能是我把你給卷了進來。”


    看到宮古露出了一臉意外的神情,我向她解釋了起來。


    “你難道沒有察覺到嗎?成為評議對象的案件,知名度全都是很高的。劍埼先生的案子我是不知道,不過應該也很有名吧?”


    “嗯。”宮古點了點頭。


    “包括這次的案子也是,我曾經在新聞裏看到過。主辦者方麵選擇的,都是審判員製度開始實施之後發生的著名審判案例。所以說,我的案子


    會被選中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原來如此啊。”宮古摸著自己的腳說道,“確實,我隻是被害者中的一個而已。死者家屬至少有六個以上呢。他們之所以會從這些人裏選中了我,其實就是因為我認識你,是這個意思吧。”


    我又說了聲對不起,她擺了擺手。


    “不用,反正我是覺得自己挺幸運的啦。那個案子已經過去五年時間了,卻還有我不知道的真相,我對此可是非常感興趣的。”


    “還有。”宮古繼續說道:


    “多虧了你,我已經賺到八百八十萬了呢。”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拿到手啊……”


    “是嗎?我倒認為可信度越來越高了。”她的眼中閃動著光芒。“不管怎麽想啦,高額的封口費都是必需的吧。這種事很嚴重的,甚至侵犯了人權。要不然他們就隻能把我們全都殺掉了。”


    不,這種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光是想象一下,我的喉嚨裏就像有什麽東西要湧出來了,我拚命地將之咽了下去。“請不要再說了。”


    “開玩笑的啦。”宮古露出了笑容。“不過說真的,被選中的人是我,實在太好了。”


    “那麽宮古小姐,你打算怎麽做呢?”


    “你是指有罪還是無罪的事嗎?這樣啊……”


    她抬頭望著烏雲密布的天空,用一種帶著恍惚之意的語調對我說:


    “我想聽聽他的說法,在評議現場。一切就到那時再說吧。”


    “說的也是啊。”


    果然無法說服她吧。我接著又問道:


    “那個……,事到如今,你依然認為這是審判員製度的理想形式嗎?”


    “我越來越相信這一點了哦。”她自信滿滿地回答道。


    “可是,竟然特意把加害者與被害者放在一起,這樣做實在是……”


    “這方麵真正的審判也是一樣的哦。要明確某個物體的形狀,就必須從兩個不同的點發出光線來照射它。檢察官與辯護律師,加害者與被害者……。你不知道被害者參加製度嗎?其實這個製度,在審判員製度開始的半年前就實施了。”


    我完全不知道。這樣的審判,我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我倒想問問你是怎麽看的呢?”宮古注視著我的眼睛。“如果主犯另有其人,他將罪行推給了自己的弟弟,如今悠然自得地生活著,那麽你不覺得應當要告發他嗎?”


    “我……”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但是,我覺得這種局麵下不能再猶豫不決了。就在我這麽猶豫著的時候,判決的時刻也在一分一秒地逼近。


    我下定決心後開了口。“我認為我們沒有資格。既沒有資格去譴責他,也沒有資格代表正義來說話。”


    宮古嗤笑了一聲。“要是都照你這麽說的話,審判就完全沒法成立了啦。在法庭上,每個人都是自顧自地擺出正義模樣的啦。”


    “即便如此,我還是這麽想。”


    “……哼嗯,原來如此啊。”她的回複聽起來很平淡,毫無感情。


    我隱隱感到她在責怪我。她應該是個正義感很強的女人,根據賞罰分明的信條,一旦鳴戶所隱藏的秘密曝光出來,她一定會毫不遲疑地決定執行刑罰吧。


    “咦,學長?”


    這時初瀨來了。她調整著急促的呼吸,纖細的手上拿著一個救急箱。在她的身旁,還有滿頭大汗的劍埼。


    “謝謝你,已經沒事了。”


    宮古注視著我,低聲說道。這是要趕我走的意思吧。


    她的目光冰冷,感覺就好像在說,我很不高興,你明明什麽都不知道,你這個偽善者,我仿佛能聽到這樣的罵聲。


    “……那我就回去了。等一下我會把食物送到你房間裏去的。”


    說完我就轉身走了。接下來隻能交給初瀨了。


    我回到了人行道上,離開一段距離之後又轉身望去。劍埼正跪坐在草地上,用慎重的動作進行包紮處理。他們三個已經開始談笑了起來,看上去似乎醞釀出了一種頗為親密的氛圍。


    我肯定是再也混不進那個圈子裏了。拜托你了哦,初瀨,無論如何都要說服這兩個人。我在內心如此祈禱著。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非常不合時宜的疑慮在我的視野中投下了陰影。


    我看到那個微笑著靠在宮古身邊的少女,蒙上了一層灰色的迷霧。


    我想象了一下。如果扔石頭的人是想通過幫助宮古賣個人情,同時又能滿足劍埼這個不成熟醫生的自尊生——目的就是讓說服工作變得更容易,那會怎麽樣?


    這是不可能的。我胡亂撓了撓頭發,想糾正自己內心的扭曲。


    扔石頭的人是初瀨這種事,不能再去想了。


    在憋悶的陰天下,夕陽失去了光彩,最終沉沒在了黑暗中。


    無論我在洋館裏怎樣反複尋找,也沒有找到一個人的身影。我有一種感覺,好像所有人都隱藏起了自己的氣息,彼此監視著對方。


    估計宮古遭到襲擊的事,已經讓所有人都知道了吧。


    八十島哢吧哢吧地扭動腕關節的時候我就該察覺到了。隻要使用暴力手段,就能輕而易舉地操縱票數了。就這樣疑心如今在館內蔓延了起來,在這種情況之下,沒有人離開房間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按照早上的約定,我把食物送到了宮古的房間,卻看到初瀨和劍埼也在那裏。看樣子他們是打算保持集體行動,直到評議開始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應該過多地在外麵走動了。雖然勸說八十島的工作中斷了,但情況已經完全不同。無論是鳴戶還是八十島扔的石頭,貿然接觸都可能會有危險吧。


    或許,動手者的目的就是為了形成這種膠著狀態。然而要打破這個局麵,風險實在是太大了。無奈之下,我回了自己的房間,這時卻發現了一個情況。


    我把鑰匙插進了門把手,可是轉不動,好像被什麽東西卡住了。之前一次都沒有出現過這種感覺。


    我朝鎖眼裏張望了一下,看到裏麵留下了非常清晰的痕跡,像是拿螺絲刀使蠻力撬過的樣子。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強行把鑰匙插進去打開了門,確認了一下房間裏麵的情況。看上去沒有被翻動過,應該沒人進來,於是我拍拍胸口安了安心。


    我打開床頭的密碼箱看了看,兩塊金板和八枚金幣還穩穩地放在裏麵,沒有被盜走。但是,毫無疑問確實有人曾嚐試過想闖起來。


    疑神疑鬼——這是在共同生活中最需要避免的現象,如今我們卻沉浸在了其中,甚至淹沒到了脖子。感覺都已經臨近末期狀態了。


    “各位請入座吧,第二天的評議會就要開始了。”


    聽到鬼崎的催促聲,我抬起了頭。


    我渡過了漫長的幾個小時,因為一直都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眼皮時不時上下對碰著。此外太陽穴就像被什麽東西敲擊著一樣,承受著一陣陣頭痛的折磨。


    “那麽各位,現在進行投票,請按下你們手邊的按鈕。”


    這事已經習慣了。我對著畫麵上顯示著的無罪按鈕輕輕一點。


    在計算中,我將目光投向了圓桌的對麵。坐在我右前方的鳴戶擺出了一副感覺頗為超然的表情。在一連串的恐慌之後,他的情緒似乎發泄了不少。


    鳴戶的左邊坐著八十島,我看到他正對前者耳語著什麽,心裏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那麽,這就公布投票結果!”


    穿著黑色法官服的烏丸高聲說道。


    無罪——三。


    有罪——三。


    “竟然打成了平手!看樣子這會是一場值得一聽的討


    論啊。”


    ……三對三。我立刻試著分析了一下形成這個局麵的可能性。


    選無罪的三個人,應該就是我、初瀨和鳴戶吧。那麽說來劍埼和宮古兩個人都選了有罪。初瀨的勸說是失敗了吧……。


    “在展開討論之前,我想問個問題行嗎?”


    八十島筆直地舉起了手,鬼崎表示了接受。


    “可是,請說吧。”


    “我想問問對被告人的處置方式咧。昨天評議的時候,你們明確說了,一旦判定有罪就會執行死刑的咧。那麽這次又怎麽樣呢?我想我們這些審判員應該有知情的權利吧?”


    “是的,確實如此啊。”


    鬼崎露出一本正經的表情看向了烏丸。


    他們若有深意地互相點了點頭,然後宣告說:


    “那麽,我們就預先告知你們吧。在被告人獲判有罪的情況下,對其的處置……讓自己的弟弟背負罪名,這對常人而言是不應有的違法行為。因此,將根據駕駛機動車過失致人死傷罪的最高量刑,對其處以七年有期徒刑。”


    “什麽——”鳴戶一下子跳了起來。“你說什麽啊!那家夥是五到七年,為什麽我要……!”


    “那家夥?你是說你的弟弟吧。同樣是七年,你覺得有什麽不服的嗎?”


    “當然不服啦!那家夥已經贖了這麽長時間的罪了吧!為什麽連我也要……”


    “你先安靜一下咧。”八十島伸出一隻手阻止了他。“你們不是正規的司法人員吧,也不是國家公務員之類的。就算可以擅自進行審判,應該也不能實際執行刑罰吧。”


    “不。”對方的表情像凍結了一樣僵硬,隻有嘴在動著。“這隻是你們自以為是的想法而已。”


    “……什麽意思咧?”


    “我們都已經被授予了特殊的權限,也得到了政府的認可。你不相信嗎?那也無所謂。無論怎麽說,有期徒刑七年我們是會切實執行的。我們準備了舒適的牢房,不比真正的拘留所強,也不會差。”


    “喂、喂喂。”


    鳴戶的雙腿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這、這會搞出大問題來的啊,要惹出官司的。”


    “不必擔心。據說日本每年實際的失蹤人數,大約高達一千七百人左右,就算再多一個人,也不會有人知道的。而且據了解,被告人的家庭環境似乎也不是很健全。經過我們的判斷,通過金錢補償的方式解決,是有充分可能性的。”


    鬼崎眉毛都沒有動彈一下,平淡地述說著。她那冷酷的口吻真切地講出了事實。


    主辦者方麵是認真的。一旦在評議中確定被告人有罪,估計真的會實施徒刑吧。


    “哈哈哈,那倒是不錯。”


    評議室裏非常唐突地響起了一陣冷笑聲,是劍埼。


    “我真羨慕你啊,鳴戶君。你盡管放心吧,這麽好的地方別處可找不到了哦,簡直是人間的樂園啊。”


    劍埼繼續哼哼地笑著,讓我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氣氛。有什麽東西開始崩潰了,我有這種預感。


    鳴戶大概是沒有純粹意義上的其他支持者了。就算初瀨,也是出於對主辦者的反抗心理,才選擇投了無罪票的。


    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認為鳴戶肯定是真凶無疑了。而正是因為覺得自己是正確的,人才會變得無比地殘酷。


    斯坦福監獄實驗——這是我在心理學的課程上偶然聽到的故事。


    正如亞裏士多德所說的,“人是社會性動物”,人類應該有著維護秩序的本能吧,這跟螞蟻和蜜蜂基本上是一樣的。


    所以,如果在封閉的狀況下被分配了什麽任務,人似乎就會各自配合行動起來了。


    某個心理學家召集了二十一名受試者,分成了兩組,其中十一人扮作看守,剩下的十人扮作囚犯,讓他們在一個模仿真實監獄的設施內共同生活。


    然後,盡管扮作看守的人沒有受到任何指示,卻開始對扮作囚犯的人施以刑罰了。


    強製他們在水桶裏排泄,讓他們空手打掃廁所,乃至實施了本應被禁止的暴力行為。


    更值得震驚的是,有報告稱,被迫穿過女性囚服的男性,一個接一個地出現了女性化的舉止,或是展現出了害羞的情緒。


    烏丸和鬼崎大概就是出於這個原因而被起用的吧。在這座島上,他們被設定為了權威的象征。


    於是他們說了,犯下罪行的人必須受到製裁,而製裁的權利就在你們手裏。用不著害怕,這隻是在做正當的事。而責任會由他們來承擔,刑罰也會由他們來執行。


    我們也同樣被分配好了角色,那就是加害者與被害者,這種關係是絕對不能逆轉的。加害者當然應該受到責備,也當然應該受到懲罰。


    如果討論的結果是有罪派贏得了勝利,在最終投票階段按下按鈕時,估計沒人會有所遲疑吧。既使那會讓鳴戶被監禁在一個具體在哪裏都不知道的地方,關上整整七年。


    而且隻要執行過一次刑罰,心理上的抗拒感就會減輕。


    那樣的話,到了明天我被迫站在處刑台上的時候,他們應該也會毫不猶豫地按下按鈕吧。


    一切都是有計劃的,這是性質惡劣的洗腦。而更可怕的是,感覺這種洗腦已經成功了八成。


    這已經不僅僅是為了鳴戶了,明天就要輪到我了。我緊緊地握住了拳頭,暗暗下定了絕不能輸的決心。


    “那麽請開始討論吧。”


    掌握先機是非常重要的。開始之後我立刻舉起了手。


    “我主張被告人是無罪的。沒有證據顯示當時被告人就是駕駛員。相對的是,被認定為主犯的被告人弟弟卻作出了自白,稱自己是犯人。這樣不就已經說明了一切嗎?”


    “沒有證據?真的嗎?”


    八十島迅速發起了反擊。


    “或許物證確實是沒有,可是證人這邊倒是有一位咧。是吧鳴戶君?”


    說著,他拍了拍身邊鳴戶的肩膀。


    “等一下——”我不禁伸出了手。


    被他擺了一道,居然還有一招。


    他肯定事先做過準備工作了。估計他是對獨自關在房間裏的鳴戶采取了懷柔手段,就是為了讓他作為證人來參加評議。


    但八十島是站在有罪意見方的,恐怕鳴戶的證詞會起到反作用……,他是預見到了這會對有罪一方有利吧。我想他必定是故意讓鳴戶對相關的情況產生了誤解。他多半是對鳴戶說,自己會站在有罪一方來支援他之類的話,於是鳴戶就接受了。


    應該說,現在的鳴戶已經徹底被剝奪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我……、要發表證詞。”


    鳴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那個……。這樁案子的事,我全都知道。我就是那個被告人。對不起。”


    他的臉色看上去簡直就像個死人。八十島無比誇張地作出了吃驚的模樣。


    “真的嗎鳴戶君!那實在是太巧咧。各位,看樣子案件的當事人就在這裏,既然如此我們不如就直接問他吧。”


    “這樣也好啊。”


    劍埼表示讚同,宮古也點了點頭。可惡……我已經不可能再反對了。


    初瀨和我都不情不願地低下了頭。在這種狀況下鳴戶很有可能會自掘墳墓,那本應是最需要注意避免的……。


    “那麽我們就盡快開始咧,鳴戶君。”八十島做起了詢問者。“事故發生時,駕駛車輛的是你的弟弟嗎?”


    “是的……,沒錯。”


    “你的弟弟在此之前就已經多次無證駕駛,形成習慣了,是這樣吧?”


    “是的。”


    “鳴戶君你自


    己駕駛過車輛嗎?”


    “沒有。”


    “一次都沒?”


    “對。”


    “那麽,這張照片你怎麽解釋呢?你坐在駕駛席上,光著上半身作出v字手勢的這張。”


    “那隻是在開玩笑而已……。其實我沒有開車。”


    “你能夠證明這一點嗎?方向盤上還有你的指紋哦。難道完全沒有證據可以證明,當時確實是你弟弟在開車嗎?”


    “這個……證據是有的。我弟弟是個很自我的人,所以他開車的方式也很特別啦。那輛車其實是自動檔的,可他卻用右腳踩油門,左腳踩刹車。因為他在漫畫裏看到那些開飛車的人這麽做,就覺得這樣是正確的。”


    “原來如此啊。這麽一來駕駛席上就會留下足跡咧。你弟弟是穿什麽鞋的?”


    “他是光腳的。本來他穿著拖鞋,可是會勾到踏板,開到一半他就脫掉了。所以後來檢查出了昨天說的那個叫……足紋是吧?”


    這些話裏也有危險的部分,不過不算是問題特別嚴重的級別。


    這樣看來倒沒什麽關係,我想著逐漸放下了心。


    鳴戶在事故發生時應該也是這麽答辯的。負責調查的刑警估計比如今的我們更懷疑他吧。然而,結果是檢察方也放棄了起訴。因為沒有自白是不可能立證的。


    那麽照理說就不會有問題了。無論八十島使用怎樣的計謀,我覺得鳴戶也不會特意自己暴露出疑點來。


    “那我問你,鳴戶君。”八十島發出了溫柔的聲音。“你說在事故發生的瞬間,你是在打瞌睡,這是真的嗎?”


    “是的。”


    “你弟弟也是吧?”


    “沒錯。”


    “說起來,訴訟記錄上是這麽寫的。經過對現場道路上輪胎痕跡的檢查,沒有發現踩下過刹車的跡象啊。這意味著,正是由於駕駛員在打瞌睡,才會沒踩刹車就衝上了人行道咧。”


    “是的。”


    “可是,方向盤倒是打過的咧。雖然來不及去踩刹車,卻在慌亂中打了方向盤,是這麽回事吧?”


    “估計是這樣。反正開車的是我弟弟。”


    “你知道你弟弟為什麽會打方向盤嗎?”


    “我聽警察說過。他說是因為睜開眼看到正麵是紅燈,橫道線上有行人,覺得很危險。”


    “所以他慌忙把方向盤朝左打,於是就撞到了人行道上的小學生,是這樣吧?”


    鳴戶直愣愣地點了點頭。他已經像個傀儡一樣被完全控製住了。


    但是我不明白這些問題的意圖何在,全都是在審判影片裏已經明示出來的情況。就算再向他本人重新問一遍,我覺得也不會找出什麽新的真相來了吧……。


    八十島淡淡地繼續說著。“說起來,鳴戶君你跟你弟弟長得很像啊。”


    “是的,畢竟我們是兄弟。”


    “長得這麽像,就算調個包也沒人看得出來吧?”


    “不……,那實在是不可能的啦。”


    鳴戶低下了頭,我看到他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焦慮之色。他的臉色仿佛在說,這跟事先商量好的不一樣嘛。


    “我也問一句可以吧。”劍埼舉起了手。“你在釋放之後,去向被害者道過歉嗎?”


    “……難道我就沒有一點保持沉默的權利了嗎?”鳴戶顯得有些生氣,眼神銳利了起來,不過還是回答道:“是,我去過,釋放之後立刻就去了。”


    “被害者家屬原諒你了嗎?”


    “那是不可能的啦。”鳴戶的聲音中帶著陰沉之意。“那時候事情才剛過去沒多久,我真是被人家給罵慘了啦。但是,不去道歉還是不行的。”


    “哼嗯。”宮古長哼了一聲。“這話是誰對你說的呢?”


    “……不,沒人對我說,是我自己這麽想的……”


    “其實剛才我就有個疑問了。”宮古似乎有些錯愕地把手肘支在了圓桌上。“我說你呀,真的有好好反省過嗎?”


    “當然。”鳴戶無力地嘀咕道,“你看不出來嗎?”


    “完全看不出來。”宮古帶著笑容回答道。


    “打斷一下可以嗎?我想問個問題。”劍埼又一次開口說道。


    “問什麽呀?”鳴戶有些不高興地反問。看來他對劍埼依然保持著惡劣的印象。


    “沒什麽,就是個基本性的問題啦。鳴戶君,你還記得被害者的名字嗎?”


    他的聲音很平靜,然而勾起的嘴角卻顯出了嗜虐之色。


    我直覺地感到事情要糟,想要出聲打斷——但是又不可能不讓他回答。


    “當、當然記得啦。”鳴戶表現出了動搖。


    “請你告訴我吧,死傷的九名兒童的名字啊。很簡單吧?”


    “這、這個……”鳴戶漸漸皺起了眉頭。“沼、沼田、清美和鈴原……”


    他像擠牙膏似地、慢慢說出了一個個名字。


    珍貴的討論時間,就這樣一點一點被消耗掉了。


    “……這隻有八個人哦。”劍埼緊逼著他不放。“還差一個。”


    “哎,不對,大概是漏了誰吧。那個……”


    看樣子是不記得了。即使是剛才說的那些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對。


    審判影片還是像上次一樣隱去了姓名,資料室裏的訴訟記錄也是。


    在我們這些人中,唯一知道正確答案的應該是宮古,而她則隻顧用粘上了一樣的目光注視著鳴戶。


    “好了算咧。”八十島啪的拍了一下手。“問題不在這裏咧。看你這個樣子啊,與其說是反省了,還不如說,你認為自己根本沒有犯什麽錯。就是這種感覺咧,沒錯吧?”


    聽到這個問題,鳴戶閉上了嘴,沒有回答。


    八十島說他是警察,果然很敏銳,估計白天的時候他就察覺到了吧。


    認為自己沒有犯錯……照他這麽一說還真是恰當。的確,鳴戶身上完全看不到反省的情緒,甚至顯得有些不自然了。


    鳴戶應該也是知道的,我們這些人中有被害者的家屬。


    那麽按常理說,他應該要道個歉才對吧。應該像劍埼那些跪下,乞求對方的原諒才對吧。可是鳴戶沒有那麽做。他大概是抱著某種自負之情,覺得不服氣吧。


    為什麽我要遭受責備。為什麽我會碰上這種事。為什麽隻有我——


    對了,如果他是一個把罪名轉嫁給了自己弟弟的人,難道會那樣述說自己美好的夢想嗎?難道會像事不關己般地攻擊劍埼嗎?


    不對,什麽地方搞錯了。鳴戶是駕駛員這種想法,其實是一種誤導。


    這案子有什麽隱情,真相被掩蓋起來了。對他而言,那個真相並不是負麵的,甚至肯定可以說是一種英雄式的行為。


    我背後淌下了冷汗。


    “我說鳴戶君。”八十島又追問道,“我隨便猜猜啊……,難不成、其實是你保護了你弟弟嗎?”


    他一問,鳴戶的身體頓時顫抖了一下。


    然後我看到了他的表情,一瞬間我毛骨悚然。感覺他就像是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捏住了心髒一般。


    他的臉上有一絲非常細微的笑容,隻是輕輕歪了歪嘴角,笑得略帶陰森。


    這副模樣,簡直好像有一個埋藏了許久的、引以為傲的故事,終於可以說出來了似的,在他的表情中能看到自豪之意。


    “我說對了啊。”八十島似乎加深了自信,繼續說道,“你沒有坐在駕駛席上,可是卻與事故有著某種形式的關聯。”


    “等一下!”


    我忍不住喊了起來,心中不好的預感無法抑製,不得不探出身子,打斷了對話。


    “什麽事嘛,正說到關


    鍵的地方咧。”


    八十島切了一聲,但此刻我實在無法不重視。


    “鳴戶……,難道說,你當時碰了方向盤嗎?”


    我發問之後,過了好幾秒,鳴戶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注視著我,最終緩緩點了點頭。


    “對不起,音羽。我說當時打了瞌睡是真的啦……。不過,我比弟弟更早醒過來,然後就看到眼前是橫道線,我心想這麽開過去要撞到人的,於是就……”


    “所以,你就坐在副駕駛席上動了方向盤?”


    “是的。”鳴戶明確地回答道,“是我、按了方向盤。”


    “鳴戶……”


    我感覺渾身的力氣都逐漸消失了。這個白癡,幹了什麽事啊……。


    “喂。”


    宮古直率地提出了疑問。


    “這種情況,該怎麽算呢?”


    我也不知道,如果是副駕駛席上的人操作了方向盤的話,責任到底是在駕駛員身上、還是……


    “請等一下啦。”鳴戶笑著說道,“坐在駕駛席上的是我弟弟哦?無論是油門還是刹車,我都踩不到,沒有辦法停下車的。”


    “確實如此,這麽說或許也對,不過……”


    鳴戶加強了語氣。“那是沒辦法的事吧!如果我不那麽幹,橫道線上的行人也會死,還會造成更加嚴重的後果!”


    “那麽,”劍埼以沉重的聲音壓過了他,“為什麽你沒有在審判中把這個情況說出來呢?”


    “不,我說過的啦,對律師說的。可是,他叫我別講出來,以免節外生枝。”


    這算什麽事啊,律師居然還能說出這種話嗎?


    我頭疼起來。該怎麽辦才好呢?也許鳴戶當時是沒別的辦法了,為了別人的生命安全那也是無奈之舉,隻有轉動方向盤了。


    但是,他沒有搞明白一個本質問題。既然他坦白了這一情況,難免就證明了某個事實。


    劍埼說道:“歸根結底,車子會衝到人行道上,就是你造成的吧。”


    “要這麽說嘛,是沒錯。”


    鳴戶的氣勢終於抑止住了,他突然耷拉下了腦袋。


    要是不說出來多好,可他還是特意坦白了真相。我覺得他應該沒有撒謊。


    事故發生時,鳴戶並沒有坐在駕駛席上,這是個好消息。但是既然他在助手席上操作了方向盤,就不得不承擔與駕駛者相同的責任了吧。


    畢竟,他是在知道弟弟沒有駕照的情況下讓他開車的,而他自己也沒有駕照。這麽看來,在這起事故中,應當認為他們兩個存在平等的過失吧?


    顯示器中的裁定者都一動不動地坐著。當前情況下,不知道他們覺得哪方占優勢。


    八十島從背後摟住了鳴戶。


    “就像大家聽到的這樣咧,鳴戶君呢,是坐在副駕駛席上動了方向盤的咧。認為他跟駕駛者同罪沒什麽問題吧?”


    “請稍等一下!”


    我大喊了一聲,要是反應稍微慢一點就是致命傷了。


    “他的行為屬於‘緊急避難’,不應該對此問罪。可以打個比方,就像有暴徒拿著匕首襲擊他,他為了保護自己而打落匕首,然後撿起來。在這種情況下,被害者不會被認為是非法持有匕首吧?”


    “鳴戶君可不是被害者吧,他根本就是共犯咧。隻能算是暴徒的同夥撿起了匕首嘛。”


    “他不是故意那麽做的,說到底這畢竟是一場事故。”


    “站在他的立場上,應該是可以預見到事故發生的咧。這個責任逃避不了。”


    “可是,被告人已經受到過刑罰了。”


    “不是說了嘛,那個太輕咧。有期徒刑六個月簡直就是個屁吧,而且還是緩期執行的,實際上沒有付出任何代價。最起碼也應該讓他受到跟他弟弟一樣的刑罰咧。”


    “什麽意思啦!”這時鳴戶怒吼了一聲。“你不是說,會幫我說話的嘛。”


    “冷靜一點咧。”


    八十島硬是把鳴戶拉近了身邊,悄聲對他說道:


    “鳴戶君,這才說到一半咧,還沒有得出結論吧。”


    “哦、好的……”


    鳴戶馬上老實了下來。這家夥有多蠢啊,這麽容易就被蒙混過去了。


    “總而言之!”我再次說道,“僅僅因為他在副駕駛席上動了方向盤,就要判定他與駕駛者同罪,這實在是……”


    “這麽來回抬杠也沒什麽意思咧。”


    說著,八十島朝著顯示器揮了揮手。


    “我說各位裁定者!聽說你們都是專家是吧?能不能回答一下啊,在副駕駛席上操作方向盤導致事故的話,該是個什麽罪名咧?”


    他問裁定者……?


    我也抬頭看向了顯示器,並排著的三個回答席上沒有人動。


    然而默默地等了一會之後,隻見坐在右側的那個削瘦男人在磨砂玻璃後麵挪動了一下麥克風,我還看到他好像戴著一副黑框眼鏡。


    “我來回答吧。如果副駕駛席上的人動了方向盤,故意引發了事故,可以將其視作駕駛者進行處罰。”


    八十島朝我拋來一個“看到吧?”的眼神。我立即舉起了手。


    “他並不是故意引發事故的!他是想要避免事故的發生。我之前在新聞裏看到過一件事,有個高齡駕駛員在駕車過程中失去了意識,坐在副駕駛席上的少年操作著方向盤,總算把車停了下來。當時那個少年應該沒有因無證駕駛受到處罰。這次的案例也是一樣的。”


    “那個少年是在明知駕駛者沒有駕照的情況下,還讓他開車的嗎?”


    “這個……”我啞口無言。


    “對於本起案件,原本就判斷同乘者的責任也很重。如果被告人還做出過對駕駛造成重大防礙的行為,那就不能說是幫助犯罪,而必須作為共犯來製裁了。”


    裁定者冷淡地說完,把手伸到了眉間的位置,似乎是推了推眼鏡。


    “可、可是,鳴戶他是為了緊急避難……”


    “所謂的緊急避難,隻有在行為產生的危害程度不超過其想要避免之危害的情況下,才能夠成立。一旦超過就成了過剩避難,當然要受到相應的處罰。”


    “你還真是死心眼兒咧,就記得這個了。”八十島對我說道,“之前就說過了,這是駕駛機動車‘過失’致人死傷罪。確認了這是過失行為才會這麽判的咧。你仔細想想嘛,造成了九個兒童死傷才判七年有期徒刑?不覺得已經是破例的寬容了嗎?”


    “嗚……”


    我頓時無言以對。如果是殺人罪,殺死三個人就肯定是死刑了。然而因為這是過失犯罪,所以減免了刑罰。簡直就像是一件商品降價了百分之七十,還要埋怨它太貴了,根本講不通。


    八十島又進一步鞏固優勢。“我們整理一下吧?事故發生的瞬間,握著方向盤的就是鳴戶君咧。他當時已經醒了,有意識地改變了車輛的方向。這個事實不用懷疑了。情況就是這樣,大家沒意見吧?”


    他左右環視了一圈,沒有人出聲反對。


    感覺這局麵是令人絕望的。接下來已經沒有辦法反敗為勝了。緊急避難的理論被堵上了,這種情況還要逆轉,怎麽都沒有可能性……


    我忽然察覺到,在極近的距離,有人投來了一道針刺般的目光。


    我瞄了一眼,果然是初瀨。她直直地豎起著小拇指,向我送來了某種念力的波動。就像昨天一樣。


    可惡,你要我怎麽辦啊?我都已經要投降了。


    鳴戶自己承認了,他是操作過方向盤。這一事實無論如何都無法抹消了。


    顛倒黑白是不可能的,就算可能我也不想那麽幹。唯有為了勝利而歪曲事


    實這種事,我是絕對不願意去做的。


    隻能放棄了。最終得出的這個結論,其實在五年前就確定了。


    就在事故當天,鳴戶轉動方向盤的那一刻——


    “不對。”


    我的腦中閃過了一道光,視野逐漸染成了白色。


    這道光芒最後留下一個尾巴,飛逝而去了。我拚命地追著看,想看清它的樣子。對了,我記得鳴戶應該是這麽說的。


    說不定這會成為突破口。我鼓動起沙啞的喉嚨,張開了嘴。


    “……他沒說過,鳴戶一句都沒說過,他動過方向盤之類的話。”


    “哈啊?”


    八十島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我。


    “事到如今你還說什麽咧。鳴戶君不是說了嘛,我聽得清清楚楚。”


    “不,他沒有說。鳴戶隻是這麽說的,他說,他<按>了方向盤。”


    沒錯,鳴戶是按了方向盤。


    “啊嗯?”八十島一臉錯愕的表情。“這有什麽矛盾嘛。車子的方向盤是在左邊的吧?副駕駛席在右邊咧。從右邊按方向盤車子就會向左轉,然後就衝上了人行道,過程就是這樣咧。這是理所當然的……”


    “不是這樣的!”我拍了一下桌子,向前探出了身。“鳴戶!給我說清楚吧!你到底是按了方向盤的什麽地方!”


    “你問我什麽地方……”


    鳴戶瞬間吃了一驚,身體顫抖了一下,隨後終於以戰戰兢兢的語調作出了回答。


    “這、這種事還用得著問嗎?除了中間之外,還有什麽地方能按——”


    “什……”八十島頓時失聲了。


    中間,果然是這樣。


    我沉默了一段時間,等著其餘五人咀嚼這句話,然後開口說道:


    “聽到了嗎,各位?鳴戶沒有轉動方向盤,他隻是按下了喇叭而已!”


    “別傻了!”八十島大叫了起來。“開什麽玩笑咧!到了現在你使這種花招還有用嗎!沒有轉動方向盤?隻是按在上麵?根本就是胡攪蠻纏吧!”


    “不。”


    回應他的不是我,隻聽見一個格外冷靜的聲音響起。


    “喇叭好像確實是響過的。”


    是初瀨。她的背脊挺得筆直,以滲透著寧靜之意的聲音繼續說了下去。


    “審判影片裏有提到過,那輛車是一邊鳴著喇叭一邊衝上人行道的。當時我就覺得很奇怪,如果是由於車子撞在牆上,衝擊力導致喇叭被按響,那我倒能想得通,可是竟然在撞擊前就響了。”


    “正如她所說。”我表示了支持。“轉動方向盤,按下喇叭,事故之前這兩個動作都有進行,而時間上卻根本沒有那麽充裕,但是關鍵的刹車又偏偏沒能踩下。根據這些情況,我們能推導出什麽呢?就是坐在副駕駛席上的人,為了避免事故,用力按下了方向盤的中間部位。這麽一想,邏輯就通順了。”


    “不通的咧!”八十島摘掉了自己的帽子,扔在了圓桌上。“那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啦!就算按喇叭又能有什麽用。”


    “真的是這樣嗎?”初瀨插話道,“如果當時是我坐在副駕駛席上,或許也會做出同樣的事吧。那是為了提醒行人注意,讓他們避讓。事實上,確實也有人是因此而得以幸免的吧?”


    “鳴……!”


    我聽到了咯嘣咯嘣的咬牙聲,八十島用野獸般的眼神朝我瞪了過來。


    我挪開目光,看向了顯示屏,看樣子已經沒時間了。


    接下來讓場麵冷卻一下吧。我努力控製著,發出了平靜的聲音。


    “……事情已經清楚了。被告人在事故發生前,在副駕駛席上按下了方向盤上的喇叭。這個時候,他或許是用力過猛,轉動了方向盤,使車輛偏向了左方。但是他這一行為的目的,終究隻是為了按響喇叭。”


    隨後我對著顯示器喊了一聲。


    “裁定者,請回答我,這樣能算是駕駛行為嗎?”


    些許延遲之後,右側的裁定者再次湊近了麥克風。


    “不算。”


    非常直截了當地回答完後,他重新恢複了坐姿。


    “他媽的。”


    就在八十島罵出聲的瞬間,顯示著的剩餘時間變成了零。


    “——好了!現在時間到!”


    一聽到烏丸的宣告,我就感到一陣虛脫,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實在是一場驚險萬分的戰鬥……。疲勞感比昨天更深。我覺得好像隻要一閉上眼就能直接睡著了。


    但是判決如何還不知道。


    “哎呀,這真是令人意外的過程啊。沒想到在喇叭聲背後,居然深藏著如此內情……。讓我們盡快進入審查時間吧!裁定者,請作出判定!”


    滾筒開始轉動了起來。


    回答者席位前的色塊交替滾動著。


    旋轉停了下來,結果終於揭曉了。


    白色兩個。


    黑色一個。


    “無罪,二。有罪,一。討論的結果是,無罪派獲得了勝利!”


    “太好了……”不知是誰忍不住說了一句。


    真是冒失啊,這一想法化為波紋擴散開來。不過,鳴戶本人倒沒有意識到。他雙手在胸口握起了拳,一個人感慨無限地顫抖著。


    更蠢的是,接下來他馬上又朝旁邊的座位伸出了右手。


    “哦、哦……”


    看到他做勢要跟自己握手,就算是八十島也顯得有點困惑了。


    剛才討論的時候,這家夥到底聽到了些什麽呀?他好像以為八十島用巧妙的話術誘導了所有人。真是個傻瓜。


    強烈的脫力感襲來,我都開始覺得頭暈了,但並沒有說出怨言。正如我一開始下定的決心,能救到他就好了,這麽想就行了吧。


    “——那麽進行最終裁定吧,請按下各位手邊的按鈕。”


    跟昨天一樣的音樂開始播放了起來。


    已經不用再多想什麽了,我直接觸碰了無罪按鈕。


    “好了!大家都辛苦了,接下來就發表評定結果——”


    “請等一下。”


    一個仿佛當頭澆下的冷水般的聲音響起。


    我吃了一驚,轉頭看去,隻見一條纖細的手臂筆直地舉起著,那是宮古。


    顯示器中的烏丸歪了歪腦袋。“你有什麽想說的?”


    “對不起,在裁定之前,有件事我一定要弄清楚。”


    “什麽事?”


    “鳴戶君。”宮古投來了冷冷的目光。“結果已經不會改變了,現在你可以說了吧?你應該還隱瞞著什麽吧。”


    “哎……”鳴戶的表情立刻緊張了起來。


    “想想不是很奇怪嗎?你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錯吧?可是因為你按了方向盤,改變了車子的方向,死了好幾個孩子。這對於鳴戶君你來說算是什麽呢?好像是值得驕傲的事吧?”


    她的話語實在是太平靜了,甚至令人感受到了一種安詳之意。


    我也挺在意的。正如八十島所說的那樣,如果鳴戶認為自己的行為是正當的,那在此前的對話中不應該沒提到相應的內容。


    “就是說啊——,你、是故意的吧。”


    宮古和氣地眯起了眼睛,對鳴戶呢喃道:


    “你是故意撞上了那群小學生的,沒錯吧?”


    她的聲音中完全聽不出感情。不過這麽說太蠻橫了。根據討論時鳴戶的反應來看,事情不可能是那樣的。說到底他應該還是過失——


    “那實在是沒辦法的事。”


    令人驚訝的是,鳴戶卻如此答道。


    “這就是所謂必要的惡吧……。放在天平兩端衡量過之後,我隻能那麽做。”


    “什麽意思咧?”


    八十島以嚴厲的語氣追問了一句,鳴戶不知為什麽,半帶著笑意作出了回答。


    “人行道上,有個老人啦。”


    “老人?”我開口道。


    關於當時走在人行道上的是什麽人,此前一直沒有談及過。


    “所以說啦。”鳴戶加強了語氣。“那真的是沒辦法,為了保護老人的生命,我隻能那麽做了。”


    “你所謂的那麽做,”宮古問道,“就是犧牲小孩子嗎?”


    “是的。”鳴戶幹脆地說道,“因為我想,就算小學生是八歲左右,隻要不到十個人就沒關係了……”


    什麽?


    這家夥,剛才說了什麽?


    “等一下,你是什麽意思咧?”八十島問。


    “哎呀,我是說,那個老人差不多是八十多歲啦。”


    “那又怎麽樣咧……?十個?你到底在說些什麽咧?”


    “哎呀,這不是單純的除法計算嘛。”


    “————”


    無語了。我直直地注視著鳴戶,不管怎麽看,他的表情都像是認真的。


    “哎……”宮古以毫無語調的聲音說道,“為了保護一個老人,就算殺死多少小孩子都可以,你是這個意思吧?”


    “我沒說殺多少都可以,隻是放在天平上衡量之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所以你就鳴響喇叭,同時故意轉動了方向盤嗎?你知道這樣會害死很多人嗎?”


    “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如果那個老人死掉了,要恢複到原來的狀態就需要八十年吧?可是小學生的年齡都隻有個位數嘛,很快就能重新再來了。兩者的重要性相比較……”


    “你這家夥……”


    八十島抱住了腦袋,我也一樣。


    而劍埼和初瀨都用一種看外星人的眼神看向了他。所謂致命的觀念分歧,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究竟是誰給鳴戶灌輸了這種道德觀,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毫無疑問,他確實是一直抱著這樣的想法生活過來的。


    認為生命的價值,就在於其累積的年數。認為活得越長久的人,生命就相應地越發珍貴。


    在鳴戶的主觀上,緊急避難是成立的。


    “現在你也是這麽想的?”宮古語氣平和地問道。


    “是的。”


    鳴戶挺起胸膛作出了回答。


    “我隻是做了該做的事而已,沒有任何值得羞愧之處。小孩子嘛,隻要重新再生不就行——”


    “閉嘴。”


    宮古的話語帶上了強大的壓力,令整個空間都在一瞬間為之震動。


    “你想死嗎?”


    那是一種平靜得可怕、宛如冰塊般透明的憤怒。


    她的雙眸中,晃動著紅色的光。能看到她的眼球顯得非常幹澀,毛細血管仿佛即將爆裂般膨脹著。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她竟然壓抑著如此強烈的情緒。


    鳴戶就這樣張著嘴跌坐回了椅子上,就連周圍的呼吸聲也消失了。


    “——原來如此,真是值得驚歎。”


    這時烏丸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想起來了,有個詞,叫做確信犯。這個詞如今被人們誤用了,但它原本是指基於道德、宗教或政治的信條而進行的犯罪。總的來說,鳴戶先生就是個確信犯吧。”


    烏丸滿臉一言難盡的神情,搖了搖頭。


    “各人都有各人的正義。不過,時候差不多了,還是發表裁定結果吧!”


    ……各人有各人的正義、嗎。


    正義肯定是隻在人數多的一邊吧。所以世界上才會不斷發生戰爭。


    我覺得嚴格說起來,鳴戶並不是壞人。他隻是按照自己的信條,挽救了人命而已。


    為了救一個老人,殺了多個孩子。不能說這種選擇必定是錯誤的。即便被問到是不是相反的結果更好,也無法輕易地給出肯定回複吧。


    如果人行道上是我認識的人,說不定我也會那麽做。為了救自己的熟人朋友而害死陌生人,這跟自私之類的還是有所區別的吧。應該說各人優先考慮的東西都是不同的,不能就此斥責鳴戶是惡人。


    “——現在公布。”


    顯示器和屏幕,兩個畫麵上同時出現了。


    無罪——五。


    有罪——四。


    “第二次裁定,也繼續以無罪告終了!”


    然後就聽到背景中傳來了冷淡的鼓掌聲。


    “隨便怎麽樣無所謂咧。”八十島顯得不太甘心地扔下一句。


    “那麽我就下達判決了。主文——被告人,鳴戶大聖,無罪!”


    看到出現屏幕上的名字,劍埼嗤笑了一聲。


    “還真是個有夠誇張的名字啊。”


    “因為我的生日是聖誕節啦。”


    鳴戶回答道,但是沒有人對此發表感想。


    圓桌再次被一片寂靜所籠罩。


    “哦喲哦喲,各位看樣子都很疲勞了吧?請盡快去休息吧。那麽明天再見,期待最終日的評議吧!adieu!”


    顯示器上最後映出的,是始終都情緒高昂的烏丸的身影,隨即便關閉,陷入了一片黑暗。


    八十島立刻站了起來。


    “小鳴戶,之前的約定,你可別忘咧。”


    “是,我明白。”鳴戶微微頷首。


    於是我就理解了。他們大概是約定好了,八十島讓鳴戶獲得無罪判決,然後獲得他的日薪作為報酬吧。無論最終是有罪還是無罪,八十島都能確保賺到錢了。


    實在是太狡猾了,不過我也感受到了他意識的變化。看來他沒有再不顧一切地當少數派,希望獲得最大利益,而是調整方向,以零損失為目標了。


    看到八十島第一個離開了房間,鳴戶有些不安地蜷縮起了身子。


    他的表情看起來實在是心情很糟糕,可盡管如此他也沒有逃走,不知是為什麽。


    大概他是覺得,因為自己獲得了無罪判決,自己的正當性得到了承認,所以應該有人對自己說些好聽的話吧。這家夥真是,完全不懂得察言觀色。


    或許我本該扮演安慰他的角色,不過在宮古的麵前,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那個,失陪了。”


    鳴戶終於站了起來,估計他是等得不耐煩了吧。


    然而緊接著,他就“啊”的叫了起來,撲通一下摔倒在了絨毯上。


    看樣子好像是被什麽絆了一下——


    “對不起了。”


    初瀨頭都不回地說了一句。我看到她纖細的腳從鳴戶前進的路線上收了回去。


    是她絆倒了鳴戶?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鳴戶用右手撐在絨毯上,試圖爬起來。就在這時候,有個人影從我的背後迅速衝了過去。


    發現那是宮古時,我明白一切都太遲了。


    “你、你幹什……”


    鳴戶喊了起來,但宮古的動作更快。我看到她從牛仔褲的腰帶處抽出了什麽東西,然後唰的一聲,毫不遲疑地朝鳴戶的右手揮下。


    那個東西瞬間閃過了一道光,原來是一根泛黑的鐵簽。


    這是燒烤的時候——


    “嗚、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鳴戶的慘叫聲回響在了大廳內。


    鐵簽穿透了他的右手手背。看那留在外麵的柄部長度,估計已經紮紮實實地刺到絨毯下麵了。


    宮古聽著他的尖叫,露出了愉悅的表情,然後扯住了他的耳朵。


    “這就要走了?你還是給我再呆一會兒吧。”


    她的聲音冰冷得令人心膽都為之凍結,連


    我也完全無法動彈了。


    宮古又拿出了一根鐵簽,同時說道:


    “水泥塊的表麵,是很粗糙的吧?可以代替銼刀來用呢,你知道嗎?”


    “對、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對不起!”


    鳴戶兩眼含著淚,不停地道歉。然而宮古隻是勾起嘴角冷笑著。


    “是尚人哦,鳴戶君。”


    宮古輕輕將鐵簽的尖端對準了鳴戶的耳朵,做出要插進去的樣子。


    “啊、不、不要……”他發出了短促的慘叫聲。


    “鈴原尚人,這就是那孩子的名字哦。就算你再怎麽蠢,至少能記住一個人吧?”


    “是、是!尚人!鈴原尚人!我記住了!”


    “很好,不過……”


    宮古彎下了腰,瞪起眼睛,在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位置上盯著他的臉。


    “下次你如果再忘記的話——我就真的會殺了你啦。明白嗎?”


    “是、是!”


    鳴戶不顧一切地答應著,表情扭曲,一個勁地哀求。


    沒法阻止……。這種場麵,我隻能在旁邊看著了。


    我既沒有勇氣、也沒有資格介入其中,我是這麽想的。


    宮古肯定也是知道的,鳴戶想當漫畫家的事。


    即便如此,她依然對準了鳴戶的慣用手,絲毫沒有猶豫的跡象。


    我不知要怎樣形容她現在的模樣。大概是因為她頭部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四肢上吧,她的臉色變得一片蒼白。


    就是說她已經用不著思考了,這是隻需要實施行動的狀態。那應該就是真正懷著殺意之人的表情吧。


    她臉上掛著帶有瘋狂之意的慘然笑容,終於把鐵簽挪開了。


    “小若菜,我們走吧。”


    “好的。”


    初瀨應了一聲,隨後跟她一起乘上了電梯。這時劍埼也默不作聲地與她們同乘著,他瞥都沒瞥鳴戶一眼,就這樣離開了。


    在抽泣著的鳴戶身旁,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音、音羽……,這個、幫我拔一下……”


    他滿臉的汗水和淚水混成了一團,如此朝我懇求著。


    鮮血已經被紅色的絨毯吸幹了,隻能看到很少一點。這是唯一還能讓人感到安慰的了。


    “別動哦。”


    我橫下心來,握住了鐵簽的末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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