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臨,帳外的風雪停歇,野人小男孩回來了,隻是這一次他臉上的神情些羞愧,因為他雙手空空,肩上空空,野人婦女沒有說什麽,燒了一鍋熱湯,又不知從哪處雪堆下摸出一支羊腿燉了,放了些辛味調料,四個人沉默吃了一頓飯。


    “你們隻能在這裏住一個晚上。”


    野人婦女收起剔骨的小刀,看著許塵補充道:“因為這是冬禮的規矩。”


    許塵表示感激,然後帶著端木容走出帳外。


    二人向著不遠處的一道雪坡走去。


    此時帳外雪停風靜雲已散,高遠的黑色夜穹上綴著繁星無數,星光灑在原野山陵覆著的白雪上,竟映出了一種幽幽的藍光。


    “從都城到永安,從永安到荒原,路上我聽了一些野人的故事。”


    許塵呼吸著帳外寒冽而清爽的空氣,看著遠處星光下隱隱可見的枯樹剪影,說道:“你知道荒原為什麽叫荒原嗎?”


    端木容久居西晉,不曾走過這麽遠的路,對於這片疆域十分陌生,聽他問話不由微微蹙起眉來,思忖片刻後說道:“難道不是因為這片原野很荒涼?”


    “連綿無盡的青青草原,各式各樣美麗的海子,雄壯的天棄山裏有常青的森林,無數野獸生活在這裏,這種地方哪裏談得上荒涼?”


    許塵看著她的側臉,微笑說道:“荒原並不荒,之所以流傳下來一個荒原的稱呼,是因為這片美麗的原野屬於野人。”


    端木容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


    許塵說道:“剛才在帳蓬裏,你看了我好些眼,當時你想說什麽?”


    端木容看著他認真說道:“我想提醒你,這些人是野人,是我們的敵人,你打探敵情與對方刻意交好,但小心不要忘了自己的立場。”


    許塵笑了起來,稍一停頓後,看著她說道:“我應該站在怎樣的立場上呢?”


    端木容麵無表情問道:“魔宗餘孽當然是敵人。”


    許塵看著她不解問道:“我一直很想知道,魔宗為什麽就是敵人呢?”


    不等端木容回答,他繼續說道:“我想來想去,魔宗也不過就是修行方法和正統道門不同,怎麽就成了邪惡的化身?”


    端木容蹙眉沉默,盯著他的眼睛,仿佛看見了很奇怪的事物,眼神帶著傷感與同情,說道:“以後不要讓別人聽見你這麽說話,也別……讓我聽見。”


    許塵發現少女的神情並不像是在開玩笑,不由微微一怔。


    很久之後,他用靴底將一根枯枝踩進雪地裏,平靜說道:“往年你沒有怎麽經曆世事,如今看到這麽多醜陋的東西,看到了草甸上那些正道惡表現,難道你還相信他們都是好人?”


    端木容望向頭頂的夜穹繁星,眨了眨眼,聚焦艱難的眼神有些飄忽,從而顯得有些惘然,良之後輕聲說道:“就算不敬朝廷,總還要敬天道。”


    許塵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搖頭說道:“敬畏這種事情,真沒有什麽意思。”


    端木容回頭望向他,很認真地說道:“但魔宗的惡行總是真的。”


    雪夜寒裏說魔宗,聽取風聲一片。


    說魔宗,總之不過是那些邪惡血腥的往事,殺人奸、淫邪祟不一而足,許塵沉默聽著少女的講述,沒有嘔吐,因為他這輩子見過更可怕的地獄畫麵。


    當然,他也不會試圖去說服端木容或是別的謹守正義的人們,因為信仰這種東西,有時候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他隻能嚐試從別的方麵化解她的警惕。


    “這些年來魔宗人才凋零,已經消聲匿跡從不現身,何必還如此警惕?”


    端木容靜靜看著他,說道:“消聲匿跡不代表不存在,甚至隱藏進暗處的魔宗更加可怕,尤其是眼下野人部落南遷,所有人當然要警惕魔宗餘孽死灰複燃。”


    許塵回頭看著雪地裏那處孤伶伶的帳蓬,想著帳蓬裏那對野人母子,搖頭說道:“雖說魔宗產生於野人部落,但你總不能把所有野人都當成魔宗中人,而且一千多年的時間過去了,說不定野人早就忘了當年的事情。”


    “在野人部落裏。”


    端木容認真說道:“當年朝陽國擊敗野人部落,野人被迫北遷至寒域,明宗裏有很多強者留在了南方,散入草原和中原諸國,他們在暗處在明處始終沒停止過對北羌和西晉等國的進攻,這就是魔宗的由來。”


    端木容繼續麵無表情說道:“魔宗的強者,隔上一段時間,便會不辭艱辛前往極北寒域,去野人部落挑選傳人弟子,野人與魔宗之間的關係極為密切,怎樣都撕扯不開,如今野人集體南遷,神殿如何能不警惕?”


    許塵不解請教道:“為什麽魔宗要這麽做?如果要在世間發展勢力,難道不應該廣收弟子?為什麽還要千辛萬苦去收野人做徒弟?”


    “魔宗當然也會在南方發展宗門,但他們的的修行法門強行納天地於體內,如此邪惡叛逆自然不容於天,普通人類修行,極容易天地元氣爆體而亡,而野人先天體質特殊,強若金石,正適合修行魔宗功法,所以魔宗一定會選擇在野人部落中挑選弟子,而魔宗真正的強者,也


    滿天繁星占據著夜穹,星光落在原野覆著的白雪上,將夜晚耀的近似黎明,雪後的空氣又極純淨,所以視線毫無阻礙,遠遠可以看到雪原中部的那些帳蓬,那裏是野人部落的聚居地,安靜美麗地如同童話裏的雪鄉。


    許塵靜靜看著那處,很難把野人的部落和那些陰暗的傳說,久遠的過去,血腥的曆史聯係起來。


    就在這時候,從南麵飄來了一大片黑壓壓的陰雲,占據了頭頂的所有天空,滿天星光被遮在其後,無法再漏下一絲,整個世界都黑了下來。


    漆黑一片的雪原上,靠近山陵的地方,有幾處孤伶伶的帳蓬。


    這些帳蓬裏,都住著像那對母子一樣進行冬禮的野人。


    其中一處帳蓬外的雪地間,有幾處突出來的岩石。忽然間岩石動了起來,原來竟是三名穿著黑衣的人,這種黑色的衣衫材質極厚極硬,身後的蓬帽遮住了他們的頭臉,所以無聲出現在雪地上時,就像是岩石一模一樣。


    當中原諸國還在籌劃明年春天的進攻時,中原早已派出了大量實力恐怖的執事,悄悄潛入荒原深處。


    中原人對野人的態度很簡單,就和許塵對敵人的態度一模一樣——死了的野人,才是好野人,所有的野人都該死,但這些人有重要任務在身,沒有實力去挑戰、也不想激怒擁有無數強大戰士的野人部落。


    然而今夜遇到這些落單的野人,他們實在是難以壓抑心中對黑暗的厭惡,仿佛聞到了世間最腥臭的味道,仿佛夜裏巡行的山貓看到了正在鑽洞的老鼠,縱使麵無表情沉默如岩,內心最已興奮的劇烈顫抖,難以自己。


    因為他們自幼所受的教育,數十年生活的環境,已經讓他們產生了某些近乎本能的精神反應,對異端的殘酷追殺,是他們人生最大的快感來源。


    於是當這三名像黑色岩石般的人,走進那個孤伶伶的帳蓬時,根本沒有考慮激怒野人部落會有怎樣的結果,會不會對神殿的使命造成危害,他們隻是想殺死腥臭味道的來源,殘忍殺死這些大老鼠,自我安慰想著……野人的人數極少,隻要能多殺一個,對於正義事業也是極大的貢獻。


    幾道輕微的聲音響起,出其不意的襲擊讓他們成功地製伏了那名野人戰士,同時把他的妻子和兒子束縛了起來。


    一名執事緩緩摘下黑色的帽子,麵無表情看著那名野人戰士,緩緩伸手放到此人的頭頂上,虔誠地說道:“以上天的名義,施以裁決。”


    一抹極淡卻極為純正,沒有任何雜色的光線,從這名武者手掌下亮起,這種光線仿佛能夠穿透實物,把他手掌裏的骨節照耀的清清楚楚,同時照亮了那名野人男子黝黑的臉龐,以及野人男子眼中的憤怒不甘神情。


    野人男子的妻兒在旁邊的地麵上已經死去,眼中淌著血色的淚水。


    下一刻,野人男子在神輝之下痛苦地死去。


    三名武者,緩慢掀起身後的帽子遮住麵容,沉默走出了帳蓬。


    荒原上黑雲遮星,又有風雪刮起,吹打著他們沉重的黑色執事袍,啪啪作響。


    黑帽陰影內,三名執事蒼白的臉龐上浮現出詭異的紅色,他們用了很長時間,才平緩住因為興奮而沉重起來的呼吸,然後向遠處走去。


    隔著漫漫悠遠的曆史時光,終於再一次看到了他們宿命中的敵人,並且向對方發出了睽違千年的攻擊。


    許塵和端木容幾乎同時醒了過來。


    他們睡在帳蓬的角落裏,有些濕冷,但讓他們醒來的原因不是濕冷難眠,而是因為他們察覺到有人正在靠近帳蓬,而且來的人很強大。


    端木容看著他說道:“我感受到了某種氣息的氣息,應該是神軍的人。”


    許塵看了一眼還在沉睡中的野人母子,蹙眉說道:“我們該怎麽辦?”


    端木容看著他的眼睛,顯得有些疑惑不解,反問道:“什麽怎麽辦?”


    許塵攤開手,說道:“如果打起來,幫誰啊?”


    端木容眉頭微皺,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種問題,身為西晉玉玄門的弟子,理所當然應該站在文明的一方,這難道還需要思考嗎?


    許塵笑了笑,提醒道:“不要忘記,我們現在和野人同吃同住,如果來的人是你們皇家學院的人,肯定會認為我們是叛徒。”


    端木容平靜說道:“可以解釋,我們是為了打探敵情。”


    許塵笑著說道:“我不相信他們會相信這個解釋。”


    帳簾掀起,寒風刮著雪花向裏麵直灌,三道如同岩石一般的黑色身影,在帳內小火堆照耀下,顯得沉默而肅然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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