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容的臉就算再紅幾分,也實在沒有辦法當著他的麵來讚美他,不過此時她終於確認麵前這個家夥確實什麽事情都不知道,所以她選擇了別的方法。


    她看著許塵輕歎說道:“你知道世間有哪些不可知之地嗎?”


    許塵把手上的水在胸前擦幹,嘲笑道:“既然是不可知之地,又怎麽可能知道。”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壓抑住腦子裏的混亂情緒,帶著絲羞惱,大聲喊道:“你上次告訴我那是一些俗世之外的神秘地域,很少有人能夠親眼看到這些地方,就算去過的人出來後也不會談及,所以才會叫做不可知之地。人人都知道它在哪裏,又哪裏不可知了?”


    端木容看著他說道:“世間曾經流傳一句話,俗世與世外這兩個世界的悲歡離合從來都不相通,若能相通,便是聖賢。”


    大概是想起老師曾經流露出來的唏噓感慨,以及修行世界裏對那位的傳說,她的神情微微一凜,繼續說道:“若能相通便是聖賢,雖說無名觀的觀首神人是聖賢,但是,陸隱大師也可以……”


    她盯著他的眼睛,繼續說道:“你來自兌山宗藍鳶閣,來自世間唯一的聖賢之地,那麽根本沒有誰夠資格影響你的信心?你憑什麽不自信?”


    許塵不可思議說道:“按照你這種說法,我豈不就是傳說中的天下行走?”


    端木容看著他點點頭,然後蹙著眉尖認真補充說道:“當然,以往傳說裏的那些天下行走,確實沒有像你這般弱的。”


    再一次被簡單少女傷害自尊的許塵,這一次沒有出言反駁,因為他還沒有完全從震驚羞惱的情緒中擺脫出來,想著曾經對天下行走的囂張發言,才發現原來都罵在了自己的身上。


    端木容看著他問道:“知道這些事情之後,還有沒有信心?”


    許塵醒了過來,大喜說道:“論來曆論氣質論作派,要比陳魯傑強太多,我憑什麽沒有信心踩死他?”


    端木容沒有想到他的信心竟是來源於此,不由默然,片刻後輕聲說道:“破境之際除了願望與信心,還需要契機,我十四歲那年收到老師親筆書寫的一卷教典,看了半夜便洞悟天地之玄意,希望你能盡快找到你的契機。”


    許塵點了點頭。


    然而契機這種事情,可遇而不可求,就如同夏天裏的那場雨,若早一些下或晚一些下,隻怕他都還無法入符知道。就像是湖水溢過楊柳堤,湖中的水必然要滿,然而若要它溢過長堤卻不蔓延為洪,則需要別的道理。


    許塵不擅長坐而論道或是明心悟道,他的修行就像是他的生存一樣,總是充滿是堅毅強狠的味道。


    自幼的苦苦冥想存念如此,了解了人生如題各種癡的道理,還是習慣用解題的方式去修行,隻不過不再那般苦逼罷了。


    看六境門檻在清澈湖底若隱若現,他再一次開始了自己的修行。


    不知如何破,那便看破,他看湖光水色,看暮色煙霞,看倒映著的夜穹星辰。


    他折了一枝楊柳,從行李裏何處找出一根魚鉤,掛上幾縷雪國人婦女贈送的幹肉,垂入平靜湖麵,擾亂點點繁星,驚醒湖石下夜色為被的遊魚,開始釣魚。


    聖湖湖畔的楊柳枝,也許是被魔宗堂口大陣引來的天地氣息磨煉千年,竟是無比堅韌,非常適合用來釣魚。


    楊柳枝在湖麵上時起時伏,過不多時,水中有魚兒吞食肉餌,被鉤住。


    他沒有起竿,隻是靜靜握著楊柳枝,就像握著生命裏最重要的東西。


    魚兒強行掙脫魚鉤,帶著一道極淺的血色,啪啪打著水花驚惶逃脫。


    楊柳枝頭無餌亦無鉤,安靜地垂在水中,許塵就這樣坐在冬湖畔的石頭上,一坐便是一夜,對於此時的他來說,湖中的魚便像破境時需要的契機。


    願者上鉤,若不願,不強求,端木容一直在看湖。


    她是年輕一代裏最優秀的符師,在許塵出現之前,她已經是符師的傳人。


    正如陸隱大師所說,陣就是大符,最優秀的符師毫無疑問便是最優秀的陣師,她看湖,便是想看穿聖湖湖的這道神奇陣法。


    她站在湖畔認真看了一夜,終於大致猜到了這片山穀的由來。


    清澈湖水深處有一座大陣,具體效用未明,但足以遮蔽視線甚至靈力的感知,而原先這片山穀上方應該還有一座更強大的陣法,足以遮蔽自然的影響。


    根據她的分析,今年世間格外寒冷,天地間的寒潮自北湧來,籠罩在山穀外的外陣上應天時而破,被大陣鎖住生機的山穀裏植物重新世界杯,綠意蔓延開來,才有現在眼前所見一片青翠,這正好也能印證陳魯傑在雪崖上所說的那句話。


    隻是山穀大陣既破,綠意重生,自然世界裏的冷空氣也隨之灌入,山穀間春意尚未全盛,便要因為這些寒意而減褪,湖麵上的那些薄冰便是由此而來。


    端木容靜坐湖畔,落在膝頭的雙手不停緩慢無聲彈動做著計算,算來算去,總是算不明白,究竟湖水深處的這座大陣,會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激發。


    “莫非要等到湖水全部結冰,或是引動某處機樞,讓湖水盡泄而空,讓陣樞就此失效,魔宗堂口才會重新開啟?”


    她微蹙眉尖,看著映射著夜星光輝的平靜湖麵,有些拿不準主意,對這道陣法的研究愈深,越能感覺到這道逆天陣法裏所蘊藏的智慧和強大力量,對於當年的魔宗以及布下這道大陣的前輩,不免生出極濃鬱的敬畏之心。


    晨光漸至,端木容緩緩睜開眼睛,從空明心境中醒來,轉頭望向身旁,隻見許塵還坐在湖畔的石頭上釣魚,好笑的他眼睛閉著,明顯已經隨著了,腦袋隨著湖波輕輕上下點動,倒像是在用腦袋釣魚一般。


    或許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許塵醒了過來。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肚子,看著專注看著自己的少女,問道:“餓了?”


    端木容輕輕點頭,看著身前湖水裏的倒影,輕言細語說道:“我馬上來做。”


    湖水裏兩個人的倒影非常清晰,顯得要更靠近一些。


    許塵問道:“肉幹著實吃的有些膩了,能不能改善一下夥食?”


    端木容看著他手中那根楊柳枝,好奇問道:“有沒有釣上來魚?”


    許塵笑著回答道:“魚鉤都被那廝給咬走了,哪裏能釣的上來。”


    端木容站起身來,棉裙在晨風中微振,右手自袖中緩緩探出,隨著一股微寒的符息波動,湖水間忽然多出了一方冰塊,幾乎透明的冰塊裏有一條極肥的無鱗魚,看上去就像冰色琥珀一樣美麗,隨著水波輕輕蕩漾。


    許塵看著這幕畫麵,誠懇感慨道:“符道運用之妙,師妹你應該算是已經入了化境,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我也能達到這種水準。”


    端木容平靜說道,心裏卻在想著別的事情。視符道極為神聖的少女符師,心想若不是想著你想吃些新鮮東西,若不是想著身上貼著你的那些暖符,若不是想著你現在正處於破境的關鍵時刻,我怎麽會做這種事?


    許塵把那團美麗的琥珀冰塊從湖裏撈了起來,看著晨光下仿佛玉石般的冰塊和裏麵那個明顯還有生命氣息的肥魚,忽然想起當初在書院濕地側,陳皮皮給自己展示六境的那個畫麵,當時湖裏的那些魚的狀態更為神奇。


    “我去摘些野菜,燉鍋魚湯喝喝。”他高興地說道。


    端木容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做,心想就是為了讓你趕緊破境,我連用符冰魚這等事情都做了,難道還會在乎幫你熬鍋魚湯?


    許塵偏頭看著少女忙碌的背影,看著她手忙腳亂地揀柴生活,忍不住撓了撓頭,他這輩子哪裏想過有一日居然天才少女會來服侍自己。


    沒有過多長時間,魚湯便煮好了,許塵將楊柳枝釣竿插進湖畔石縫裏,從行李裏摸出鹽石,在鍋裏蕩了蕩,盛了碗乳白色的魚湯喝了口。


    他的行李沉重的像座小山,實際上也真是一座山,裏麵什麽都有。


    端木容抬起手臂,用衣袖擦去漂亮小圓臉蛋兒上的柴灰,睜著明亮的眼睛,滿懷期待和緊張的神色看著他,問道:“怎麽樣?”


    在冰天雪地裏過了這麽長時間,能喝到一碗暖暖的魚湯,當然是極好的享受,許塵笑著讚了幾句,然後說道:“可惜沒帶什麽調料,不然肯定更好。”


    很隨意的一句話,主要還是讚美,但這端木容此生第一次獨立烹煮食物,而且隱約間還存著一些別的意思,所以聽到這句話後並不怎麽高興。


    她低著頭捧著一碗魚湯,輕輕吹著上麵的浮沫和熱氣,長長的睫毛微微眨動,片刻後輕聲問道:“比你平時吃的要差些?”


    “荒郊野外,哪裏有條件做好吃的。”


    許塵把碗裏的湯喝完,開始吃魚肉,含糊不清說道:“我家那個這輩子也沒弄過什麽好食材,吃來吃去總是那個味兒,早就膩了。”


    端木容敏銳地注意到,他說的是我家那個而不是我家那個小侍女,於是愈發沉默,片刻後她堅強地抬起頭來,看著他認真說道:“我會做的越來越好的。”


    喝完魚湯吃完幹糧後,許塵繼續去湖畔那塊石頭上坐著釣魚,手中那根楊柳枝早被湖水泡的發白,而且枝頭沒有鉤也沒有餌,除了一些頑皮的小魚偶爾會來觸上一觸,根本沒有別的魚對此表示出絲毫興趣。


    端木容鋪開書卷,坐在他身旁不遠處開始寫字,天穹上的冬陽散發出的光渾,被聖湖湖四周的雪峰映入青翠山穀,光線溫暖而又美好。


    許塵釣魚釣的無聊時,偶爾也會離開湖畔那塊大石,來到少女身旁看她書寫,點評幾後自己提筆寫上幾個字,彼此參詳欣賞。


    都是書道中人,最為耐得住寂寞,在這無人青翠山穀裏,二人寫字賞字看湖賞湖,時光飛逝的緩慢,別無特異之處。


    當然絕大多數時間,許塵還是坐在湖畔釣魚。


    山穀外間那道逆自然的大陣已經全部消褪,世間的寒冷空氣與山穀裏複生的溫暖春意彼此接觸抵抗,恰好到了春意最濃的時分,湖畔的闊葉林神奇地在極短的時日裏生出無數片青葉,於風中招搖十分愜意。


    春意濃時好困覺,許塵握著楊柳枝,不知不覺間便入了夢鄉。


    忽然間他猛地驚醒過來,抬頭睜眼望去,卻發現眼前沒有美麗安寧的聖湖,身旁也沒有了端木容的蹤影,隻有一片荒涼。


    他再次來到了荒原之上,那片隻出現在他夢中,從來沒有親眼見過的荒原。


    今天的荒原之上沒有滿地屍骸,沒有鮮血浸地的慘景,沒有恐懼看天的人們,沒有神情漠然的屠夫與酒徒,也沒有那個高大的背影。


    隻有寒冷幹燥的空氣,荒蕪黑涼的原野,遠處隱隱傳來黑鴉的鳴叫。


    許塵揉了揉眼睛,往黑鴉鳴叫處望去,卻沒有看到滿天烏翅,隻看到三道黑色的煙塵穩定地懸浮在荒原前方,冷漠地看著這方,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他想起自己曾經做過的一個夢,旅程裏的那個夢,在那個夢裏他曾經看過類似的畫麵,而當時有人在自己身旁說道:天要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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