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黑了。


    看著遠處那三道黑色的煙塵,許塵忽然覺得身體一陣寒冷,眼睫毛上漸漸凍出了霜,身上的衣衫變得薄脆起來,因為他看清楚了那三道黑暗的煙塵真實的模樣。


    那不是煙,而是無數的光線或是光線的碎片,黑色的光線和黑色光線的碎片匯聚在一起,便成了世間最黑暗的煙塵,仿佛能夠吞噬所有別的光線。


    因為心頭的恐懼,他下意識裏揮了揮手,想用手中的楊柳枝把那三團黑色煙塵抽碎驅散。


    聖湖湖畔,許塵正在破境邊緣掙紮。


    離聖湖湖約數十裏地之外的那道雪崖上,與許塵用整個人生為代價進入六境之約的陳魯傑,也已經踩到了知天命境界的門檻上。


    一隻腳踩在門檻上,並不穩定,可能前進也可能倒退,就仿佛站在兩個世界的分界線上,或者擁抱神輝,或者墮落沉淪。


    陳魯傑在雪崖上已經靜坐了很長時間,山脈裏的風雪在他右半邊身體上覆著厚厚的一層,如同鎧甲,左半邊身體在山穀的世界裏如同往常,一半積雪一半新,這畫麵看著著實有些詭異。


    忽然間,他站起身來,平靜撣去身上覆雪,竟是毫不在意脫離悟境之崖,就這樣緩慢走到雪崖下方,捉了一隻雪羊。


    然後他把這隻雪羊放走。


    他背對青翠,麵朝雪山,若有所思,仿佛有所感應,山穀間的綠意像山藤般在崖壁上蔓延而上,他腳下積雪間青草漸生,有若繁星。


    若要脫樊籬,何苦自困於樊籬?


    站在青翠山穀之前,看著莽荒雪山,陳魯傑沉默無語,知道自己又一次麵臨選擇,選擇的結果並不重要,關鍵在於選擇時所展現出來的精神,所以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向青翠山穀裏走去。


    靴底離開殘雪,便是一抬足那刹,雪崖之上以及後方的山峰間風雪驟停,他抬頭向上望去,隻見厚沉的鉛雲不知何時消失,露出後方的湛湛晴空。


    碧藍寧靜的天空是客觀真實的存在,然而映照在他道心之上,出現在他識海裏的天空卻是另一番模樣,半邊是澄靜的黑,另一半則是繁星似錦燦爛奪目。


    再一次站在光明與黑暗之間,他略一沉默後笑著搖了搖頭,踩著雪崖上臨近青翠山穀的那邊繼續行走,每一步落下,靴旁便會生出幾株青草,草勢神奇的越來越茂盛,漸漸要鋪滿整道雪崖。


    雪崖盡頭那道讓他自困多日的樊籬早已散落在地麵,其中一根柴木的頂端,隱隱可以看到星點般的綠。那道綠意雖然微弱卻極為凝純,他走近之後才看清楚,原來是片約半指甲蓋大小的葉子,泛著幽幽的綠。


    這根柴木全無生機,然而此時卻生出新芽來,尤其是看這新芽的生長速度,或許過不了多久,便會生出更多的綠葉,甚至最後有可能會結出一朵美麗的花。


    陳魯傑靜靜看著柴木頂端那片嫩綠的青芽,臉上雖然沒有什麽表情,內心深處卻已然溫潤一片極為感動,所謂知天命便是了解世界的本原,掌握天地元氣的規律甚至是生命的規律,隻有這樣的修行者才能算做是真正得道,此時的他距離知命境界隻有一線之差,而且再也沒有什麽道心上的障礙能阻止他。


    隻待青葉全生、花瓣盡吐時,便能破境。


    然而他臉上的神情漸趨凝重,因為破境時刻,最忌被人幹擾。


    便在這時,衣袂振風之聲響起。


    一身紅衣的道癡葉紅魚出現在雪崖上,烏黑的道髻有些微微淩亂,美麗的容顏略顯疲憊,應該是在與唐小棠的追逐戰中消耗了不少精力。


    她看了陳魯傑一眼,清亮冰冷的眼眸裏流露出一絲灼熱和讚賞之意,卻沒有做任何動作,一言不發便在他身旁不遠處坐了下來,冷漠注視著四周。


    陳魯傑向她點頭致意表示感激,然後坐到那根發出嫩芽的木柴旁,緩緩閉上雙眼沉默等待著花開的時刻,平靜喜樂地迎接知命境界的到來。


    山穀深處,聖湖湖畔,許塵在石上微垂著頭,似乎已經睡著,手裏握著的那根楊柳枝隨著他身體的上下起伏,而在湖水裏不時顫動。


    湖水深處遊來一隻魚,魚尾的擺動有些奇異,主要是彈動的節奏不像它的同伴那般輕盈,似乎顯得有些疲憊,借著湖麵上射進水裏的光線,它看見那根不停顫動的楊柳枝,便遊了過去,小心翼翼地輕輕用魚唇含住。


    魚知道那是根楊柳枝,還是根被湖水泡的發白發胖很難看的楊柳枝,上麵沒有肉也沒有蟲,但就想遊過去含住,因為魚總覺得自己應該在那裏,自己天生就應該在那裏,因為那根楊柳枝上透露出來的親信那樣的親近,就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他提起楊柳枝,發現枝頭掛著一隻魚,魚兒不停甩動著尾巴,水花四濺,然而奇異的是,無論它怎樣彈動掙紮,魚唇卻緊緊咬著楊柳枝不肯放過。


    許塵心想,這魚還真夠蠢的。


    方圓不知幾千裏地,浩翰如同夜晚時的星空,那片青翠山穀隻是天棄山脈裏極不起眼的一處小地方,還有更多奇崛雪峰和亂崖。


    兩座極乎筆直的險崛崖峰,相對沉默無言已有千萬年時間,中間是一道深不見底的恐怖峽穀,兩道崖峰上沉默坐著兩個人,就像崖壁本身一般相對無言。


    東麵的崖峰上坐著一名道士,眉眼寧靜身材清瘦,身著一件月白色無領的單薄輕衫,背著把無鞘的單薄木劍,依舊烏黑的頭發梳成的道髻間,插著根很尋常的烏木叉,不似青鬆般不可動搖,更像朵雲附著在美麗的天空背、景上。


    西麵的崖峰上坐著一個男人,眉眼平靜身材強橫,身上裹著獸皮和棉皮綴成的冬襖,雙手空空沒有兵器,衣服下微微鼓起的肌肉仿佛蘊積著無窮的力量,赤裸的雙腿隨意套著又不知哪裏揀來的靴子,仿佛一腳便能把天給踏破。


    眉眼清稚的唐小棠,站在男人身後,雙手緊緊握著那把血紅色的巨刀,警惕看著對麵崖峰間坐著的那名負劍道士,身體感覺有些寒冷。


    她知道對麵這個道士是誰,她更清楚兩道崖峰隔著幽深峽穀,看似不可逾越,但無論是自己的兄長還是對麵崖峰間那個道士,隻要他們願意,隨時可以相遇。


    峽穀間一陣寒風吹起,東麵崖峰上那名道士衣袂輕動,緩緩開口說話,隔著數十丈的距離,聲音卻是那般清晰,仿佛響在所有人的耳邊。


    “十四年不見,你還是那個像石頭一樣的慎。”


    慎說道:“驕傲的葉瑤卻似乎不再那麽驕傲了。”


    “你守了我三天三夜,難道打算一直守下去。”


    慎說道:“這裏是我們的地方。”


    葉瑤搖頭說道:“但天書是我們的天書。”


    慎搖了搖頭,冷漠說道:“這卷天書是我們的天書。”


    葉瑤說道:“魔宗已然凋零,其餘支流均已消聲匿跡,你那位老師久不現於人間,隻怕早已灰飛煙滅,隻剩你兄妹二人,又如何擋得住命運洪流?”


    慎說道:“中流之間有砥柱。”


    葉瑤靜靜看著他,忽然說道:“你不出手,是因為你有不出手的原因。”


    慎冷漠看著他,說道:“你不出手,自然也有你的原因。”


    葉瑤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等了十四年,才等到一個機會向他請教,如果在此之前先與你戰上一場,未免對這個機會和我自己以及他太過不敬。”


    慎冷漠說道:“相差不可以道理計,你根本沒有資格向他出手。”


    葉瑤微微一笑說道:“總要試上一試,你有沒有興趣?”


    慎搖搖頭,直接說道:“我不是他的對手,而且我的原因也不在於他。”


    葉瑤眉梢微挑,問道:“你見過他?”


    慎點頭。


    葉瑤說道:“既然都有不出手的理由,莫非真要在這崖峰之上繼續看下去?”


    慎舉目遠眺,看向茫茫山脈中某處,說道:“你說這兩個小孩子誰會先破境?”


    葉瑤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平靜說道:“道門一脈,我自然相信那個皇子。”


    慎說道:“我信任許塵,因為他是玄微的弟子,是陸隱的弟子。”


    葉瑤不再說話。


    慎也不再說話。


    二人在各自崖峰上各自沉默,賭約已成。


    許塵並不知道自己破境與否,已經不再僅僅是他與陳魯傑之間的賭約,而是衍生出某個更重要的外盤,間接影響到兩名真正強大的天下行走。


    他的神態行為甚至看不出來有任何焦慮緊張,仿佛根本沒有受到這場破境之約的影響,從湖畔取下那條蠢魚,然後揮手示意端木容讓開,從行李裏找出能找到的所有調料和獸油,準備好生來剪條魚吃。


    聖湖湖裏的魚細膩肥嫩無鱗,尤其是腹部仿佛是透明一般,被他放入煎鍋中,隨著一陣滋滋響聲,便有異香泛起。


    許塵拿著根樹枝,站在火旁極認真專注地看著鍋中的魚皮顏色,皺眉凝神,比他修行悟境時都顯得要更加認真,隔上很長一段時間,才會翻動一下。


    他沒有選用柴火,而是極為豪奢地選用了符火,溫度控製的極為精確,一麵小心翼翼煎著魚,一麵對端木容解釋說道:“煎魚這種事情,火候最為關鍵,而且絕對不能隨隨便便去翻動,這玩意兒就像治國和修行一樣,戰略上我們可以藐視它,告訴自己煎魚算個屁事,戰術上一定要重視它,須小心謹慎。”


    端木容被他央求著舍了兩道火符,想著用符道烹飪,心情不免有些難受和心疼,這時聽著他的解釋,卻又覺得好像確實是這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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