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塵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我像是這麽變態的人嗎?”


    葉童微笑說道:“侍女師妹自幼跟著你一起長大,還未成人你便把她變成了房裏人,怎麽看這都是很變態的行為。”


    夏夜的庭院,偶爾聽蟬聲,蛙鳴不斷。


    許塵借著油燈的光線,靜靜看著指間那柄紙劍。


    侍女先前陪著他對著這把小紙劍發呆,這時候終是撐不過困意去睡了。


    許塵感受著指間傳來的紙張觸感,下意識裏輕輕摩娑了起來。


    這個動作看上去有些猥褻,實際上他沒有絲毫猥褻的念頭,也沒有去思及這片薄紙曾經在道癡胸前的軟、肉間輕輕摩蹭過。


    他隻是想通過這個動作來緩解心頭的緊張。


    這片紙劍很薄,紙質普通尋常,隻有人的兩根手指般大小,紙劍邊緣是濃淡粗細不勻的墨線,墨線之外是些毛糙的紙邊。


    最開始的時候,這應該是畫在紙上的一把小劍,然後被人撕開,從紙劍邊緣的那些墨線中可以得出一個結論,畫劍之人不擅用筆,丹青境界極低,但那個人的修行境界很高,高到那些墨線仿佛是真的劍鋒!


    微黃的燈光,把他指間這片薄紙照耀的愈發暗黃。


    許塵盯著紙劍,神情變得越來越嚴肅,越來越緊張。


    入夜後的湖畔庭院,並不像白晝那般悶熱,然而他的臉上卻有汗水開始滲出,漸成黃豆大小,緩緩自頰畔淌下。


    汗水越來越多,從他後背股間不斷湧出,漸漸打濕身上的薄衫,打濕身下的褲子,浸透布料,然後順著椅腿向地麵流淌。


    他此時的身體,仿佛就像是一團吸飽了水的棉絮,被紙劍上那道凜冽強大磅礴的無形劍意一逼,開始不停地淌水。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的念力已經衝破紙劍邊緣令識海劇痛的鋒利無形邊界,進入到紙劍的內部,從而感受到了那道劍意的真相。


    前些日子在別居裏的那場戰鬥中,當葉童自懷中取出這把小紙劍時,他曾經感受到紙上附著的那道如大江大河自天上來的恐怖劍意。


    此時的小紙劍在他的指間安靜雌伏,所以他可以更細膩更真切地去感悟這道劍意,靜思半夜他終於明白,原來這道劍意並不是模擬的大江大河於九霄雲上倒懸而下的威勢,而是形容的大江大河本身。


    這個事實證明了許塵心中的某個猜想。


    他覺得指間這片輕飄飄的紙劍,驟然間變得無比沉重。


    他感受到滔滔黃濁巨浪,不停衝洗著自己的身體,擊打著自己的識海,似乎隨時可能衝破識海邊緣的堤岸,蔓延至荒野之間。


    劍意中的他如墮大河深處,感覺到無處不在的強大壓力,夏夜臥室中的,則像是真正溺水的人,臉色蒼白,呼吸急促,身上的汗像瀑布般湧出。


    清晨時分,許塵從冥想狀態中蘇醒過來。


    他所坐的圈椅上全部是水。


    圈椅下的青磚地麵也已經被打濕了一大片。


    他手指間拈著的那張紙劍,也已經被汗水打濕,變得有些隱隱透明,但紙上畫著的那道劍卻依然是那般的清晰,似乎那些墨線裏擁有某種神奇的力量,可以不被世間的物質影響。


    侍女在旁邊滿臉擔憂看著他。


    許塵看著她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說道:“沒事。”


    他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大跳,聲音竟是那般的沙啞幹澀,聽上去就像是在沙漠裏斷水十幾天後的感覺。


    他馬上明白過來,這是缺水太嚴重的後果,說道:“熬一鍋稀飯,再把書房裏藏著的那根黃精打過來,我要好生補一補。”


    “那根黃精已經熬進粥裏了,我見你流了太多汗,所以加了重鹽。”


    侍女從旁邊的小幾上端過一碗一直用井水渥著的雜粥,看著他小心翼翼說道:“還有沒有力氣,要不要我喂?”


    稍微補充了一些精氣之後,許塵走到別院,把紙劍還給了葉童,觀劍一夜,他已經確定了很多事情,知道以自己如今的修為境界,最多隻能領悟到這等程度,就算再多看兩夜也沒有任何意義。


    葉童看著他蒼白的臉頰,感慨說道:“清醒地知道自己能力的極限在哪裏,並且能夠抵抗住這把紙劍的誘惑,不愚蠢的貪癡妄進,我不得不承認許塵你雖然資質一般,但心性卻是世間第一流。”


    換作平日,被道癡如此讚許,許塵肯定會流露出得意神情,但他今天心中有事,識海裏的劍,並沒有與她多話,便告辭而去。


    他乘著馬車離開了雁鳴湖,用最快的速度來到兌山宗,穿過雲門陣進入兌山宗後山,來不及與鏡湖處的師兄師姐打招呼,一路皺眉愁苦自言自語,神情時而惘然時而堅定,向著山腰間那片崖洞走去。


    靜湖亭榭裏的七師姐放下手中的繡針,看著消失在山林中的許塵背影,蹙起秀眉,喃喃說道:“小師弟……今天看著有些古怪,好像發癡一般。”


    正在溪畔修補水車,同時放魚給木魚這隻大白鵝玩耍的六師兄,直起身子,看著那個方向,搖頭說道:“小師弟今天怎麽像師弟般?”


    許塵根本不知道師兄師姐的議論,他就像個癡傻的家夥般,失魂落魄走到了崖洞下方,走到讀書人那張桌子旁邊。


    讀書人在讀書,根本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許塵站在讀書人身旁,不再繼續自言自語,而是沉默了很長時間,當那些線條在他識海裏漸漸疊合成形後,他的眼睛微亮,直接走到桌後,把讀書人從凳子上擠開,取紙提筆蘸墨,開始埋頭狂書。


    讀書人是兌山宗後山最奇異的存在,平時脾氣非常好,但如果有人打擾到他讀書,他的脾氣會變得非常不好,即便是大師兄或二師兄,都不敢在他讀書入神的時候來打擾,今天卻被許塵如此粗暴的擠開,正捧著一卷農工書看的津津有味的他,頓時大怒,卷起袖子便準備打許塵一頓。


    然而當他看到許塵在紙上寫的東西後,已經舉到空中的拳頭緩緩落了下來,他好奇地站到許塵身後,看的越來越入神。


    沒有用多長時間,許塵便完成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把毛筆擱到硯上,舉紙到空中對著陽光細細端詳,確認自己雖然絕無可能完全模擬出那道磅礴的大河劍意,但這已然是自己能夠做的最好水準。


    他忽然發現讀書人正在身後看著自己手中的紙發呆,趕緊解釋道:“我知道這劍畫的著實有些難看,但可不關我的事。”


    “這劍……哪裏難看?”


    讀書人背著手,微佝著身子,看著紙上那柄歪歪扭扭的小劍,讚歎說道:“我已經好多年沒有看過這麽好看的劍了。”


    許塵大感震驚,心想難道這個隻知道讀書的家夥,居然也能看懂這把劍,下意識裏問道:“先生你以前看過類似的東西?”


    讀書人沒有回頭,指著身後的藏書崖洞說道:“那裏麵藏著很多劍訣功法典籍,有些作者很喜歡畫插圖做注解,所以我看過一些劍。”


    許塵心想原來如此,好奇問道:“您覺得這劍怎麽樣?”


    “如果說是你臨摹的這把劍,在崖洞藏書無數把劍中,也算不得什麽,但你這把劍透著原先那位畫劍之人的精神,這便妙了。”


    讀書人說道:“我不懂畫,也不懂劍,但能懂這把劍上的精神。”


    “在我看來,這把劍在兌山宗千年所藏中,可以排進前五。”


    草廬之內,山風輕柔愜意,正如玄微此時的心情。


    師兄安靜坐在案畔,一人磨墨,一人沏茶。


    玄微揮了揮手,笑著說道:“今日高興,不修書了。”


    二師兄微微張嘴,準備開口迎合幾句。


    但他終究是世間第一等方正君子,對著無比敬愛的老師,也實在是做不出這種事情,最終他是閉上了嘴,神情嚴肅地繼續磨墨。


    大師兄看著的神情,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然後他望向案後的老師,輕聲細語問道:“老師因何高興?”


    玄微大笑說道:“用沒有浩然氣的浩然劍,換來的大河劍,這件事情怎麽看都很劃算,我當然很高興。”


    大師兄微笑說道:“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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